旁观者没有个人历史可言。他们虽也在舞台上,却毫无戏份,甚至于连观众都不是。一出戏和其中的演员命运究竟如何,就要看观众了,然而旁观者的反应只能留给自己,对他人完全没有作用。但站在舞台侧面观看的旁观者,有如在剧院中坐镇的消防队员,能见人所不能见者,注意到演员或观众看不到的地方。毕竟,他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并反复思考——他的思索,不是像镜子般的反射,而是一种三棱镜似的折射。
在欧洲,一些剧院每次演出都要等两个消防队的大胖子队员,他们在后台消防员岗位坐定,才能开演。
1914年6月,奥皇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波斯尼亚人暗杀,触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一开始,奥匈帝国即成为德国的附庸,奥军长期作战失利。帝国内各邦均成立民族政府性质的民族委员会,大战未结束,帝国已瓦解。1918年11月查理皇帝宣告退位,以德意志人为主的奥地利共和国于是成立。
这本书并非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或是“我的时代”,也非自传,其中人物登场的先后是依照他们在我这一生出现的顺序。这也不是一本有关“个人私生活”的书——我个人的经验、生活和作品只能算是伴奏,而不是主题。然而,这本书极具主观色彩,正如一流的摄影作品想要表达的那样。很久以来,我一直很想把一些人物或事件记录下来,思考,再三地思索和省思,并将它融入我个人的经验模式及对外在世界片断的印象与内心世界之中。
就在我14岁生日前一个星期,我惊觉自己已成为一个旁观者。那天是1923年的11月11日——再过8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在我童年时期的奥地利,11日是“共和日”,是为了纪念1918年哈布斯堡王朝结束,共和国成立的日子。
对大多数的奥地利人来说,这一天即使不是愁云惨雾,也该是庄严肃穆的——就在这一日,随着最后的战败,一场噩梦般的战争终于结束,几个世纪以来的历史就此灰飞烟灭。但是,在维也纳这个社会主义的大本营,“共和日”却代表胜利辉煌、普天同庆的日子。午时以前,街上一片死寂,没有电车、火车,只有救护车、消防车和警车可以通行。过了中午,红旗飘扬,工人开始聚集,并从市区和市郊各地往市政厅前的大广场迈进。大家唱着革命时代的老歌,重新坚定信念,并听领导人一再地述说阶级压迫的故事以及无产阶级幸福的未来。
维也纳的“共和日”是民众自发游行的首例,甚至比苏联的五一劳工大游行要来得早。这种活动已成为20世纪一种特殊的大众艺术形式:墨索里尼、希特勒,连阿根廷的贝隆都极力模仿维也纳的社会主义者。事实上,希特勒在1933年1月31日掌握大权后,发动的第一次自发游行——“波茨坦大游行”,负责指挥筹划的就是曾多次主导“共和日”游行活动的维也纳社会主义者。
在共和日大游行中,第一个出场的是子弟兵。几个小时后,市郊赫诺斯和欧塔克宁工业区的工人才开始聚集。不久,斯大林也学习这种模式。1923年11月11日游行的第一支队伍,轮到第十九区多伯林的子弟。我就住在这一带,对我们来说,这可是无比光荣的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支年轻的社会主义“杂牌军”,都是预校(Gymnasium)的学生,也就是在同一区修习人文学科或是准备进大学的中学生。其中,有一位最近才加入“同志”行列的年轻人,他将威风凛凛地举着大红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向世人宣告“我们是追求社会主义自由平等的多伯林学生”——这个人,就是在下。
按理说,我还没有资格参加,“社会主义青年军”也不会要我,因为中学生得年满14岁才能参加政治活动。我想,在达到法定年龄的前8天参加游行,应该无关紧要。不过,我还是尝到了一点“违法”的兴奋,才愿意加入。那时的我,是个独来独往的小子,在同学间没什么人缘,因此,当那令人敬畏的青年军干部来找我,要我带领游行队伍时,我简直是欣喜若狂,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个身材高大、嘴上好像长着胡子的医科女学生。
本来还和弟弟同住在小孩房的我,初秋开学后,就搬到一个人住的大房间。那儿是间屋檐下的阁楼,屋顶是复折式的,还有两扇高高的天窗,向外看,下面是主屋顶,再过去是葡萄园,并可远眺维也纳森林的小丘。在那个时代,成人的象征是一个闹钟以及房子的钥匙,父母已经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我了,但我还没机会用呢。每天清晨,6点半刚过,女佣就会来敲门叫我起床,学校上课是8点钟,但得走一段远路,所以要早点起身。出门前女佣会帮我打开那道厚重的门,放学回来时,也是如此。
就在游行这一天,我将启用自己的闹钟和钥匙。我把闹钟调在凌晨4点半,或者更早,铃一响,我就立刻冲到窗前。由于上床时,屋外正下着倾盆大雨,因此我很担心次日气候不佳,得坐着电车游行——这样被拖着走,何来荣耀?结果,虽然不是云淡风轻,不过,雨已经停了,还可以见到星星的光芒破云而出。
我们在校门外集合。每天行走、熟悉的街道顿时变得陌生起来,即使是那平凡无趣的学校好像也不一样了,看来有点神秘,好像在隐藏什么似的。我们走到大街交叉口,邻近地区的中学生也到这儿来和我们会合,并在后面排好。大家高歌之时,我就骄傲地展开那一面大红旗。一群群年轻的学徒和工人也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大家都跟在我身后,十二人一列齐步走,我单独走在众人前头,后面逐渐聚集了数不清的人群。我想,这真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了——或许是吧。
我们一行浩浩荡荡穿过辐射状的大街,越过广场、市政厅——那仿哥特式建筑的大怪物已落在我们后头。突然间,我看到正前方有一汪狭长形的积水,看来还不浅,该是昨夜大雨留下来的吧。
从前我很喜欢积水,现在依旧。一脚踩到积水中,那扑通扑通的声音真叫人心满意足。通常,我还会故意走到有积水处,涉水而过。但今天不是我自己想走到这滩积水前,是众人驱使我到这儿来的。我尽最大的努力想绕过去,然而身后那整齐的步伐声、源源而来的人潮和划一的动作,好像对我施了魔法。我大步越过那汪积水,到了另一头,我一语不发,把手中的旗帜交给背后那个高高壮壮的医科学生,随即脱离队伍,转身回家。长路漫漫,我大概走了两三个小时,路上尽是一群群的社会主义者,十二个一列抬头挺胸,撑着红旗,从我身边走过。此时此刻,我觉得格外孤寂,渴望加入他们之中,同时却有一种飘飘然的快乐,以及无法形诸于言的得意。
到家之后,我生平第一遭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去。父母本来以为我傍晚才会回家,看到我这么早回家,有点担忧,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我老实回答,“我终于发现我不属于那一群人。”
就在那萧瑟的11月天,我发现自己是个旁观者。我们这种人天生如此,而非后天刻意培养出来的。我想,这点在我8岁参加朋友家的圣诞派对时,已经有迹可寻。
时值第一次世界大战。那年秋天,奥地利爆发第一宗有关“发国难财”的丑闻,连着好几个星期,报纸的头条新闻都是以此为题。我还记得主角的名字——克伦兹,维也纳高级饭店的老板,因黑市交易而被逮捕、起诉。其实,维也纳真正的“坏年头”还没来呢!然而根据配额制,每个成人所能分到的那一丁点儿的肉根本买不到,若是可以买到,一定是不能吃的。在克伦兹的餐厅里,却有上等的货色,都是从黑市买来的。因此,很快地他就成为家喻户晓的“大坏蛋”。事实上,他并没有跟顾客多要一分钱,供应的分量,正如配额所规定的,也依法向顾客收取粮票,而法律也只是确定肉品价格而已,当初在起草时,想不到有人愿意花更多的钱来买。法官却振振有词地控告克伦兹,说他是“有计划地”哄抬价格,之后再把脑筋动到没有收费规定的项目,比如,饭店的住宿费和餐厅的最低消费额等,以填补肉品的高成本。媒体和群众都一致鼓掌附和法院的裁决。
那年圣诞,我参加为上流社会家庭儿童举办的派对。我们都只是八九岁的小孩,却已开始交头接耳地谈论这桩“克伦兹案”。这不足为奇,因为当时人们一天到晚谈论的,就是战争新闻。每个人都有亲友在前线,我们看到父母一大早起来,就鬼鬼祟祟地带着惊惶的神情翻看报纸的第2版,看是否有亲友已被列在阵亡的名单上。因此,我的玩伴跟我就是看着死亡名单和粗黑框的讣告学认字的。一瞥过去,看看哪些名字是我们熟知的人,已失踪的亲友在不在上面。
那时,我已是附近公立学校三年级的学生,每天都得在一个老人的监督下把粮票贴在配额本上。那个老人比这件呆板的工作更令人厌烦,由于年轻的老师已被征召入伍,原已退休的他,只好再出来帮忙。我们还得当心大人的“骚扰”:有些骨瘦如柴的女人,常常会偷偷塞钱给我们,想多要几张粮票;还有一些女人振振有词地说:“我的丈夫刚刚为国捐躯,我可以多拿一些粮票吧。”
我们这些小孩无法记得大人所说的“战前”的景况,觉得这场战争就和永恒一样长。像我这样年纪的小男生都已意会到,“长大”就是“被征召到前线打仗”。
因此,在圣诞派对上,小孩子就自然而然地谈起克伦兹案,在另一间房间的父母也对此事议论纷纷。有一个小孩要我解释一下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我居然慷慨激昂地为克伦兹辩护——其实,该说是赞美这个“人民公敌”。至于他到底是否犯法,这个大家不断讨论的主题,对我来说却是不值得一提。我认为,此人令人敬佩:他提供顾客期待的东西,遵守自己的诺言,让顾客每一分钱都花得值得,何罪之有?
说完,顿时鸦雀无声。其他的小孩都为我这番话羞红了脸。那次派对是在贝贝家办的,她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玩伴。多年后,她还一直责怪我,破坏派对的气氛。不过,在我说得慷慨激昂时,大人也进来听了,还面带微笑。这次聚会是庆贺贝贝的父亲返乡,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在战壕里打了三年仗,最近因受重伤,几乎致命,才得以回家。他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你的观点很有意思,我从来没听过有人这么说。至少,我们在另一间大厅吃饭时,没有一个人提出这种意见。不过,彼得,你不要觉得伯伯在批评你。你对克伦兹的看法或许没错,但只有你一个人这么想。如果要做个特立独行的人,一定要有技巧,而且要很小心。伯伯建议你注意自己的行为,多为自己想想,惊世骇俗是不可取的哦。”
旁观者注定从不同的角度看事物,所以经常会听到这样的告诫。我已牢牢记住伯伯的话,但有时还是不免掉以轻心,写作本书时亦然。
彼得·德鲁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