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人的未来》,这本书被许多朋友和一些评论家一致认为是所有书中最棒的一本书。确实,我自己也认为这本书是我最得意之作。它也是我惟一一部公开阐发基本社会理论的书籍。事实上,本书尝试阐发的不是一个社会理论,而是两个。一个或者可称为“一般性社会理论”,它提出任何一个社会都必然有其功能性和合法性方面的要求。另一个或者可称为“特殊性工业社会理论”,它将这些一般性社会理论应用于工业社会这一特例,这种工业社会出现于20世纪,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逐渐获得主导地位。我曾经给本书加了一个副标题“保守之路”,其原因就在于书中有两个关键性概念,“身份”和“功能”,它们从根本上说是保守性的术语。这两个术语可以追溯到埃德蒙·伯克或者詹姆斯·麦迪逊,而不是约翰·洛克,更不是法国大革命,也不是卡尔·马克思。本书的第三个关键术语是“合法性”,这基本上也是一个保守性的术语。如果当时这个术语已创造出来的话,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很可能就会用到这个术语(该术语可追溯到1820年前后,当时汉密尔顿已逝世很久),而本杰明·迪斯雷利则确实使用过该术语。这个术语承认合法性权力已是一种社会现实,但要求这种权力必须建立在普遍公认、义务、责任和共识的基础之上。
尽管“保守主义”这个词确实有着非常陈旧过时的蕴义,但本书并非“新保守主义”(该术语在本书初版的1942年时还不存在)。因为首先,对我而言,根本就毫无成为新保守主义者的必要,毕竟这个词所指的是那些前左翼分子,而我从来就与此无缘。我们现在所谈的新保守主义,我在本书中称之为“重商主义”——不过,我前面已经申明,这一术语已经过时,并且可能达不到预期目标——这里我再重申一遍。因为新保守主义否认而不是肯定工业社会及后工业社会的现实。实际上,新保守主义只是鼓吹经济学重于一切的 19 世纪曼彻斯特自由主义的别称,而这与真正的保守主义立场并不相容。保守主义的立场是,而且总是将社会置于首位。它并不否认经济和经济学的重要性——事实上,还远不止是不否认。在那些保守的原教旨主义者和“现实政治”的真正信徒(如亨利·基辛格)中,我经常被怀疑说我对经济和经济学过分感兴趣,说我是在鼓吹只有自由市场才能产生经济的结果和控制的力量,总有人怀疑说我在鼓吹经济的首要任务是赚取资本成本,即赢得丰厚的利润,还有人怀疑说我断言缺乏经济基础的军事力量只是痴人说梦的幻想,等等。不过,将社会各个维度都惟一地纳入这一个维度(甚至是精神方面),却是真正的保守主义者所不齿的。在19世纪的埃德蒙·伯克、罗伯特·沃尔浦尔、温斯顿·丘吉尔、本杰明·迪斯雷利等人的眼中,还有同样在亚伯拉罕·林肯和乔治·华盛顿看来——社会是个多面体,不是单向的。巨大的挑战——“无穷无尽的冒险”,霍勒斯·沃尔浦尔称之为政治伎俩——就是要在这多个维度间保持平衡。但是,要做到这一点,社会就必须成为一个功能性社会。它必须给个人赋予社会身份和功能,而且其权力必须被承认具有合法性。
斐迪南·腾尼斯所著《社区与社会》(1888年版)一书,是社会理论和社会学最伟大的经典之一。腾尼斯把社区与社会并置同论,前者关注于存在(being)即身份,后者关注于行事(doing)即功能。在《工业人的未来》一书中,我提出,工业社会的基本制度必须两方面都兼顾,社区赋予身份,社会行使功能,而这个制度自身还需要能使其达到预定目的的具体制度。我当时还没有将这种制度称之为“组织”,这一术语当时还没人使用,甚至还没人知道,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很久才有所改变(也许这一词的首次使用是在我的下一本书《公司的概念》(1946年)中,该书也正由Transaction出版社再版发行)。我当时还没有察觉——实际上当时谁也没有察觉,这一工业社会将成为一个包含各种组织的社会,而不是一个仅仅包含工业组织的社会——意识到这一点,那已经是10年后了。实际上,许多著作家,尤其是经济学家,直到现在他们眼里还仍然只有政府和工商企业,而对其他各种组织,如大学、医院、工会、教会(还有其他许多)都熟视无睹,也没有看到现代社会正是通过这些组织来执行其社会功能、组织其社会任务的。而《工业人的未来》当时就洞察到,工业社会在结构上与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社会已经有所不同,并且其面临的挑战、其价值观和机会也同样有所不同。
那时候,大多数人都认为自由社会和自由经济已走到了头儿——还有少数人认为,即使在美国,这种自由社会和自由经济也不一定能够捱得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更不用说在欧洲了。虽然不能说世人皆醉我独醒,但本书确实洞察到,工业社会所面临的这些挑战恰恰预示着战后的经济增长和社会成就。《工业人的未来》并不是一本“乐观主义”的书,在写作其主要章节的1940年夏,当时可以说并没有多少令人乐观的东西,收音机里倒是天天都在播放着纳粹的胜利、法国的陷落和英国的敦克尔克大撤退之类的新闻。但是,本书却再次肯定了各种价值、希望和责任——而这些都由战后时期的各种事件给予了证实,也由二战中涌现出的一个“工业”国——美国取得领导地位这一事实得到了证实。
今天,我们已经走出了工业时代。而且实际上,我们甚至已经超越了“后工业社会”。我们现在生活的社会我称之为“后资本主义”(以此命名的另一本书,在《工业人的未来》一书Transaction版就绪之后也将面世)。这是一个“知识”社会,而不是一个“工业”社会。但是,就这一工业社会而言,它对身份和功能的需要、需求和孜孜以求,却与50年前并没什么两样——毕竟这些都属于一般性社会理论,而不是工业社会的特殊特征。借以实现这些需要的制度仍然是组织,尽管不再仅仅是发达国家主导着1870年或1880年到1960年或1970年间的工业(也就是制造业)组织。我们所需要的具体应用肯定也会有所不同,但原则却都是相同的。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本书的写作始于欧洲已投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而完成(尽管尚未出版)则是在美国参战之前。那时我已非常清楚美国肯定会参战——虽然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参战当时还不很清楚,也不可能清楚。由此,第1章“工业社会之战”也许对今天的读者来说特别有趣。书中所描述的各种事情当时都还很新奇,事实上都是非常异端的。在那些日子里,人们个个愁眉紧锁忧心如焚——这种担忧确实不无道理——如何才能捱过那场战争,如何才能不被黑暗势力所吞没。当然,我当时也同样忧心如焚:在写作此书的那几个月里,好多个夜晚我都辗转难寐。然而本书(这本书在那时几乎可称惟一)却敢于发问:我们对战后的世界抱有什么希望?我们必须做些什么才担当得起那个世界?“因为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所以我不得不一直努力尝试”,这是我的一位好友在78岁高龄开始投入一项“新事业”时所说,这也完全可用来作为本书的题词箴言。
彼得·德鲁克
加利福尼亚克莱蒙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