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桢理

一夜不舒服,谢世民不知老毛病发了,更没料到这是微博向他发出的信号。

他不想惊动父母。一说身体不好,母亲先要被吓病。父亲则会说:“与其让土匪抢,不如我给你开药。”父亲与一些医生结下梁子后,就把他们都叫做“土匪”,还自学了几本医书,与其抗衡。有次过期药他舍不得丢,一口气吃光,昏死了半天,还是母亲打120才救下一命。好了后父亲仍然把医生称为“土匪”,因为120救他价格不菲。他们一家三口住在昌城,没有组织管生老病死,开了家小五金店,外带给周边居民换换纱窗、修修插座什么的,每月收入三千多,日子过得还行,就是生不起病,大的小的都生不起,一进医院,感冒也得花掉千把块。

谢世民心慌慌的,似醒非醒,轻手轻脚起来,上了几趟厕所,回回以为解大溲,最后都只解了小溲。大约四五点的样子,他终于决定不省钱了,天明就去单位,请假上医院。

不想七点整出了门,小伙子被初夏微凉的空气一刺激,又加骑车运动,心慌便意竟突然没有了,人矫枉过正般神清气爽。此时他才想起,这病初中也犯过几次,都跟考不及格有关。有回他熬不过去,找校医看了,人家说是“植物神经失调”,坐等它自好即可;说算病也不算病,一定要算,就算心病。

最后一次犯病,恰逢母亲向他吹风,病就暂时断了根。“反正学习不好,身体又弱,儿呀,你勉强撑着把高中读完,咱到城里去开个店,以后传给你,一辈子不愁吃穿。”母亲说,“国家不安排你,妈来安排。”她显然跟丈夫商量多年,才想出了如此妙计。此后,父母对他明显放松了管理。无风无浪十几年,大家都把那奇怪的“植物神经失调”丢爪哇国了。

保管谢世民走进深爱婴幼儿食品公司小仓库时,才醒到老病复发的原因。他犯了一个下属不该犯的错误,多嘴多舌,出卖了自己的上司,生产部龙经理。他不是故意的,所以当时并未觉知,倒是身体中最不受他控制,却比他更聪明的植物神经昨夜站出来,提醒了他。

前一天下午,主管生产的高副总突然踅了进来,工作上的事一概不问,开头五分钟只跟谢世民聊家常,问他家庭情况,甚至问他的情感问题。

高副总约摸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皮肤白净,满脸泛着典型的高血压红光,据说人家是倒闭国营大厂的厂长来的。他像伟人一样挺着肚子,单手撑后腰,站在谢世民办公桌前抑扬顿挫地说话,“标点符号”偶尔溅到后者脸上。保管员吓得站起来,低头认罪般不断回复。话音一落,谢世民醒到什么,赶紧拉过凳子,说高总您坐,做领导的却已经走进里屋,对跟随而来的他直接发问:“这些验货没有?”

一卷卷的内袋包装纸成轮胎样码在那里,外面还有简易包装,根本不可能验,但按照公司规定,入库的东西必须验,至少要抽查。记得谢世民当时请教过龙经理,说一打开,就不能送到包装机上了,怎么办?对方就说:“算了,都是合作很久的朋友,查什么查。有质量问题的,到时退回去。”就这样,内袋包装每次入库,只清点了卷数,称了重量,并不知里面印刷效果,或者破损情况。

他不假思索地把龙经理的话说了出来。

“很好。”高副总表扬谢世民一声,转身便走了,好像专门来验证这个话似的。

当时小伙子没多想,此刻才记起某天午休,总务部维修灯管,部分人避到小仓库外间聊天,他从这些人嘴里听说,高副总与龙经理的矛盾已经白热化。

现在有点明白了,刚平衡的植物神经又有点失调。

惴惴过了几天,公司果然下红头字文件宣布,龙经理调到集团公司的服装厂去了。大家在餐厅吃午饭时私下议论,说高副总完胜,把他喜欢的保安部经理提拔为了生产经理。大家都说不知高副总在董事长那里使了什么绊子。龙经理是公司最年轻最时尚的部门经理,长得又像明星,不少员工无条件喜欢他,纷纷叹息。

只有旁听的谢世民知道,自己可能成了罪证提供者之一。龙经理平日待他不错,没批评过他。他暗暗感觉脸红,但因确定对方真调走了,植物神经一下又平衡了。

又过几天,他差不多忘记此事了,高副总再次来到小仓库,还是那样挺着肚子,单手撑后腰,站在屋子中间“哈哈”笑了两声,突然说要专门发台电脑给谢世民。办公楼后面有原料和产品大仓库,小仓库只兼管办公用品和车间部分辅料,就他一人,很闲,一天没几次入库出库,要的只是一个人坚守在那里,随时候命。高副总深深体会到他的孤独,说:“光阴不能浪费,给你特殊待遇,上网去玩。”高副总说完就走了。谢世民赶紧追到门口道:“我不太会,别别……”高副总回头说:“我叫企划部的人来教你。”谢世民再也不敢多话了。那是多大的恩宠啊,管理层上班看张报纸,或者忘记讲普通话,都会被扣钱,哪敢上网玩。他呆呆走回座位,想要是奖励点钱就好了。

他不小心说出了声,吓得四处看。幸好没人。仓库在办公楼底层顶头,高大,阴暗,安静,门半掩,绝大多数时间没人来。

几乎算完全被动地,谢世民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台企划部淘汰的旧电脑。电工牵来网线,美工手把手教他上网,尽心尽力,一连好几天中午。美工说高总下了死命令,要把这个福利落实到家。

谢世民出师时,对上网内容最感兴趣的,竟然是微博。看新闻,观电影,玩游戏,QQ聊天,他都不太感兴趣。也就是说,他不喜欢不交流,也不喜欢一对一交流,他喜欢一大堆人扎在一起,各闹各的。微博好像一个班级,一所学校,或者一坨巨大的人群在狂欢。尽管他从小到大,恰好相反,一直躲着人多的地方;不得不容身某个团体,也尽最大努力沉默隐身;连坐公汽,他都选最后一排,最里一个座位。

他嗫嚅着,羞怯地把自己的喜好告诉了美工,对方便又专门下来两个中午,强化他的微博知识。美工帮他注册了一个账号,问他取什么名字,他想了想,说要自己来。他不想让熟人知道他的微博。美工笑着走了,说他鬼鬼祟祟的,肯定想绕妹子。谢世民也笑,看了看对方远去的背影,埋头重新注册了一个,取名叫@福利。

@福利犹如走进了化装舞会,王子和平民在网上完全平等,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是王子还是平民,甚至是男是女,是人是狗。

“微博真是共产主义社会啊。”谢世民想了半晌,用政治课本的知识来理解它。

面具虽平等,后面的一颗心却不一样。@福利上去几分钟后,迎来了自己第一个粉丝,而且还是女的,有美丽时尚的头像。她剪着埃及艳后头,大眼睛,高鼻梁,尤其是,胸脯还露出半截,羞死人了,名字叫做“居住在山谷里的女巫yy”。谢世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他从来想不到,自己也会有粉丝,还跟这样的美女搭上了边。他赶紧回忆美工手把手教的那些知识,立即投桃报李,跟yy成了互粉。在现实生活中,他从没主动跟美女搭过话,在网络上,他想勇敢一回,学别人搭讪。

私信点开,停了半天,他还是一句话没说,又退了出来。

当天自然跟往天一样,也很闲。他等待yy发微博,或者给他发私信,感觉时间相当漫长,而过去的两年,他每天呆在这屋里,时间虚度,竟记不起自己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从未感觉到空虚。很奇怪。“那些时间都被老天爷偷走了吗?像没活过。”他骂自己。

yy关注他后,半天没有动静,他不得不挂着页面,默默等待她说点什么。从中午到下午,再到下班,一直没等到。

其间他七想八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快就选择做他的粉丝,@福利微博名很一般。“未必因为头像?”他问自己,“那是网上韩星玄彬的照片啊。”

“她不会喜欢上我吧?或者,关注我后又后悔了,取消对我的关注吧?”谢世民忐忑不安地想着,不时刷屏瞄瞄,生怕yy跑掉了。

yy还在。美丽的居住在山谷里的女巫死死挂在粉丝群里。她一个人的粉丝群。谢世民放下心来,起身下班。

当天晚上,那个“植物神经失调”又找上他了,不过没有上次严重。他明白,自己是怕yy取消对他的关注,不像美工说的,想泡妞。他才不呢。他有自知之明,不会做白日梦,每次都等待母亲通过亲戚朋友帮他介绍对象。彼此条件看起来都合适,但一直没成功。见面次数最多的是个初级美容师,交往几个月,拉过手,没亲上嘴。母亲恨得跺脚,说差口气就把馒头蒸熟了。只有他晓得,差的可不是一口气。美容师看上的是五金店,后来看电影逛公园,人家一点点盘问清楚,他最近十几年当不上店主,父母身体好着呢。所以,他只是,仅仅是怕yy取消对他的关注,就这么简单,但比担心被公司解雇还担心,不知为什么。

家里没电脑,谢世民心慌慌过了一夜,早上吃个半饱,飞一样骑到公司,央求大门口的保安提前半小时放他进去。一跨进仓库,他立马打开电脑,上了微博。谢天谢地,yy还挂在那里,并且,还给他发了一封私信。

他颤抖着点开了,又闭上眼睛,呆了会儿才看,结果,却发现是一家卖减肥药的淘宝店广告。他点网址进去看,又回头仔细研究了“住在山谷里的女巫yy”微博,注册性别“男”,头像却是女的,仿佛眼熟。想了半天,谢世民觉得在哪部韩剧里看见过。

原来,yy也乱用女星的头像。

虽然明白了是个做生意的微博,谢世民还是很在乎。“毕竟算个人嘛。”他想。那天上午,他依然在看新闻、玩游戏的间隙,上去刷屏,看yy离开他没有。

实际上,三天后yy才取消对他的关注。此后,@福利的粉丝每天会增长两三个,有时甚至更多,关注三天骗取他的关注后又取消的微博,经常遇到。他一旦发现对方取消对他的关注,立马愤怒地同样取消,且半天心绪难以平静,好像做生意被人骗了。

后来,他每天上去,先仔细清点粉丝,看有人取消互粉没。任是最火的明星,他也不愿单方面关注。在微博上,谢世民无比自尊。

昌城的报纸把谢世民这种人称为“农二代”,单位的人却说,那叫“吊丝”,鸡巴毛都不算的家伙。谢世民第一次听到有点生气,又不敢做声,后来发现招进来的大学生都炫耀地自称“吊丝”,才晓得自己赶上了大大的时髦。再后来,连开宝马的总经理都骄傲地说自己是“吊丝”了,令谢世民百思不得其解。新来的大学生们说,这名字深刻啊时尚啊,里面有种反抗,有种解构,还有种叉叉,叉叉叉。他后半截完全听不懂了,鸟语一般。他没考上大学那年,母亲安慰说:“不上大学还好了,免得把脑壳越学越多弯弯,自己找些虱子放身上爬。”他觉得挺对的。

车间几百个工人每天从后门进出,几乎与谢世民无交集。他说起来算蓝领,却混在办公楼的白领中间,而且深得大家喜欢。他看起来比较弱,让人感觉非常安全。在食堂吃饭时,不少管理层员工听说他开了微博,都过来要求互粉。谢世民嗫嚅着,不知怎样回应。美工端了饭过来救场,大声告诉别人,谁都不加。“让谢保管自由自在地玩吧。”他提议般说。大家豁然明白过来,也不强求了,只是每天中午上三楼食堂吃饭,都会有人来跟他讨论微博的事。

谢世民的微博知识在各路高手点拨下,如裂变一样增长,也学会了去广场等地方寻找转发,评论多的好苗子,甚至偶尔也剽窃,以使自己微博更加吸引人。他不原创,觉得自己的生活没啥可说的。不到一个半月,小伙子已经很会经营@福利这块地盘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关注只有一百多人,粉丝却有三百多,一进一出的,净赚一百多,其中有几个,还是加了v的名人(尽管看介绍只是销售经理之类)。也就是说,有一百多人,是他真的粉丝!

有天吃晚饭,他突然憋不住了,跟父母谈起此事,说自己玩微博了,在网上也有粉丝,跟明星一样。母亲不相信,他只好简单普及了下微博知识,父亲却高兴得不得了。那天父亲先吃完饭,站在门口咳嗽两声后,呵斥别人家的调皮孩子,声音比平时理直气壮得多。

谢世民长得非常像父亲,身材矮墩墩,浓眉加大眼,算得上周正,只是眉眼之间的距离有点近,压住了眼皮,算命的说,这表明他们住房困难,而且,心里容易装事。

他们不知算命是不是迷信,但说起父子俩的状况,倒还真的很吻合。五金店尽头是厨房厕所,各一点五平方米,顶上架了五六平方米的阁楼父母住,晚上关了门,谢世民就在店铺空当里铺张简易床,早上再收。他们不是本地人,既没私房,也没单位分房子给他们,靠五金店收入,买房又很难,但他们八年前举家离乡时,就下定了决心,祖祖辈辈从此要生活在城里,再不回去。为了这理想,他们把老屋都卖了,土地也贱租给了亲戚。

父亲在村里时,是个埋头干活的好好先生,到城里生活八年后,除了皮色变焦黄,皱纹长满脸,性格也变得蛮倔强。他不敢跟妻子儿子顶,只偶尔跟顾客犟。别人说话有一点轻蔑或者怀疑,他就情愿放弃生意,用离谱的高价把人家赶走,显得很不理智。做妻子的发现一次骂一次,他无人注意时还是犯。有次放走上百块的生意,母亲都哭了,说他在村里是很灵光的人,说他一直晓得生意为大。父亲沉默着,不跟母亲对抗,后来却依然故我。

谢世民还发现,父亲越老越不相信人,有几次赶去吃酒,一家人开洋荤打的士,他硬是走一路瞄一路计价器,好像一眨眼它就会自动作假似的。后来路上遇到堵车,司机多拐了一两里,父亲差点用老迈之身去跟人家拼命,好在母亲在场,生生把他呵斥住了。如前所述,父亲从不去医院,生大病小病都自己买药,或问几家药店比较,或看报纸琢磨(店门口摆了个报摊,每天卖五种报纸,信息很丰富),总之,越比他富裕的人,他越信不过。到了后来,父亲连自己的老乡也信不过了。有次他找了熟悉的野鸡工程队去帮顾客做十平方米的棚子,一边组织干活,一边跟工人吵架,处处怕对方坑他整他,到最后,终于彻底闹崩了。工程队骂骂咧咧撤走,连尾款都不要了,父亲只好叫上谢世民,父子俩亲自动手做泥瓦匠,把剩下的事情收了尾。父亲那次以后就不接小施工了,他说责任太大。

谢世民有时候看着父亲,犹如看见老去的自己。他想他俩这么像,父亲会不会也有那个“植物神经失调”。他想跟他成为病友,相互帮助调整好身体的平衡,思虑了很久,却还是没问出口。

眨眼间,从五黄六月到数九寒冬,谢世民已经玩了半年微博,成了资深博民。他的心态淡然了些,但遇到别人取消对他的关注,或者他去留了评论,人家不回复,那个“植物神经失调”还是会发作一小会儿。心慌,外加假的便意。实际上,他比过去自信多了,因为每个人,总有那么几根忠实粉丝,而最挺他的,竟然是位女警察。

在生活中,他可是见了警察就绕道走的人啊。

说起与女警察冰姐的缘分,要前推到秋天。那时谢世民在不断转发搞笑段子、奇闻怪事或者美丽图片的过程中,有天突然发了条原创微博——昨晚梦见今天是周末,醒来却发现是星期一。末尾处他还用了一排黑色的表示“衰”的表情。刚发完,就有办公室的美女来领打印纸,他一来二去细心接待半天,忙完了再去上微博,竟发现自己的原创被直接间接转发评论二三十次,且还在零星增加数字,真是破了天荒。

那些转发评论的人竟都有过与他相同的梦,相同的失望,巧了。那时候谢世民才发现,原来他是厌恶上班的,过去他并不知道,打字的手指头却先晓得了。说起来,这工作是熟人帮忙找的,算走后门,若他自己去应聘,还得不到这么轻巧的事呢。现在,微博继植物神经之后,成了他又一个代言人,帮助他说出现实中根本不可能说出的话。现实中的他,一般由母亲替代向别人说:“我儿在深爱公司上班呢,抄起手耍哒哒拿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哦。”

“是不是不知好歹,不惜福了?”谢民想完,那个植物神经失调又来了,但他心慌了几个小时,自我批评了几个小时,却依然没删掉那条微博。

几十个人认同首肯,这是多大的荣誉啊,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

他到底没删,慢慢把心慌和便意控制了下来,战胜了可恶的植物神经,而且从此后,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他说出一个“吊丝”的苦恼,就会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和表扬,还会增加不少粉丝——微博上可怜人得势呢。

冰姐就是在那个时候与他互粉的,但他们彼此还没特别注意到对方。

下班路上,谢世民骑着自行车在风里奔驰时,头脑会特别清醒。他无数次在自行车上问自己,他是不是有三个他:一个是现在骑着车的;一个是藏在植物神经里的;还有一个是@福利。三个人完全不一样。

那以后@福利开始抓破脑袋,苦思冥想,经常原创一些段子,大多叙述底层吊丝的处境。挤车难、租房难、被老板压迫、被同事出卖等等,总之就是艰难又出糗,像周星驰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灵感大多来自别人的微博,算变相剽窃吧,不过他比较高明了,如高中时学的鲁迅那句话,“没有专用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谢世民其实蛮迟钝,看不出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妥,更不用说能归纳概括出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妥的话,他觉得父亲在家说的一句话,特别引起共鸣,让他想起了公司最美丽的那个女人。父亲有次喝了酒说:“有钱男人日好×。”父亲刚说完,就被母亲用筷子打了一顿,母亲边打边说:“你快发财,去日你的好×!”谢世民则在旁边笑个不停。母亲长得粗皮大肉,而且泼辣,但母亲是他的保护伞,没有母亲,简直不可想象。他要把这话写上微博了,怎对得起母亲。

依然到处剽窃,改头换面组合,他读书时从不晓得自己那么聪明,甚至还会举一反三。

他的微博成了苦逼吊丝吐槽博,每日写两三糗事,越写得无辜无助,挺他的人越多。但他时不时地也会怀疑,那些非常懂电脑的技术部或者别的什么部的人,会不会早就破译了他的微博名,正在暗中窥视他。须知他在编辑集大成的苦难生活时,等于把同事和老板,甚至整个社会都出卖了,全骂了。可他已经编辑上瘾,一天不在网上到处找吊丝苦逼事,集中到一个名叫@福利的身上,就会很难受,甚至,植物神经也会失调。他虽高中毕业,但半混过来,文笔并不好,写得很老实。不知为什么,越是错别字连篇,句子罗嗦,漏洞百出,别人越相信是真的,越挺他。有次他摘抄别人说吃了根油条,嘴里就吐出了泡泡,也有人信了。他骑在车上,头脑清醒时,自己也不信。话说那一丁点洗衣粉揉进面粉,下了油锅,还怎么起泡。微博上的人都跟他一样,比生活里天真了许多。

意识到自己完全可能被公司中上层人物网络监视后,谢世民的植物神经失调又犯了。晚上心慌便意煎熬着他。白天来了,他把自己发的千把条微博反复查看,突然意识到,最严重的后果是破坏掉自己所有人际关系,遭到解雇,以及解雇后的无数唾骂。他吓坏了,微博吐槽难道就是母亲说的“大鸣大放”吗?母亲每次说完还会补充一句“说了秋后不算账,其实秋后算总账。”他晓得母亲爱回忆几十年前的事,但他觉得放在现在,此话依然是真理。

谢世民惴惴不安,在植物神经再次失调中熬瘦了自己,歇了两天没上微博,到了第三天,他控制不住了,一登录上去,就收到一封私信,是冰姐写来的。信很短,只有几个字:病了吗?咋不发微博?他脑袋一热,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如被困的人看见了解救队。他四顾仓库,确定无人后,赶紧回复“没病”。冰姐正好在微博上,看见橙色的私信提示,就进来跟他聊了起来。这天后,他谙准冰姐午休和下班前容易在微博上隐身旁观,就逮住那些时间,经常跟她私信互动。一来二去的,他把真实姓名单位和电话号码跟冰姐交换了,知道对方是女警察,且跟自己在一个城市。冰姐见他害怕领导偷窥,就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分析说:“不可能,否则,你早就被质问了。想想啊,他们谁不敢来质问你呢?甚至,你可能早都被解雇了,所以,你没有暴露,放心。”纵如此,谢世民还是惊出一身冷汗。冰姐又说:“你在公司的地位,应该无人专门来黑你的电脑,只要你不说出公司名字,没人会注意到你。”她要他发条微博试探下,夸耀说自己的逻辑推理最行,要信她。他问发什么呢,她想了半天,调皮地说:“发一条‘我发现了公司的惊天秘密’。”他果然照搬她话发了,一下午不少人来打趣,甚至模仿他造句:我发现了女朋友的惊天秘密;我发现了学校的惊天秘密……就是没人当回事。第二天,他在食堂吃饭时仔细观察大家的反应,真的如冰姐所说,公司无一人发现他就是@福利,甚至如冰姐所说,即使知道,也无人关心他的想法。

他真的是吊丝,鸡巴毛都不算的家伙。后来,冰姐竟说:“其实,你的领导即便晓得你在网上发泄,也会很高兴,还会假做不知。”他不明白。冰姐就说:“好比抗洪分了个泄洪口,这点权利不给受压迫的人,那还怎么继续压迫。”

他觉得冰姐好聪明啊,以后啥事都可以请教她了,犹如第四个他。他的小叮当,他的魔镜之类。

从照片看,冰姐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年龄约莫四十出头,皮肤白,没穿制服,没搞微博认证,个人简介只写着:荣荣他妈。冰姐很低调,一再告诫谢世民在公开互动中,不要暴露她警察的身份。谢世民激动得半天才回复:“我办事,您放心。”

下了微博,他才想起句子仿佛来自母亲跟他讲的当代史故事。

十几岁的年龄差距,谢世民不会把冰姐往男女那方面想,但与冰姐每日私信密谈(尽管大多数时候只是问候吃饭睡觉),保管员还是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他依然三天两头进到自己互粉群里,一个个看有没有人暗中取消对自己的关注,遇到有,他的心依然会“咯噔”收缩,心悸一阵,但随着他报复性地取消对对方的关注后,也会慢慢平静下来,甚至会忘记这小小创伤。晚上睡觉,“植物神经失调”也有阵不来找他了。简言之,冰姐是他此生遭遇的最有社会地位的朋友,也是最尊敬他的朋友。她给了他某种能量。单位里那些管理人员虽然喜欢招呼招呼他,聊两句家常啥的,他晓得,不过是为了应合过道墙壁上写的企业理念“以人为本”。他们不是真朋友,冰姐才是。第二,现实中的谢世民开始注意打扮了。大冬天的,三天两头去离家一里远的公共澡堂泡澡,头发还上了啫喱水造型,又置办了两件款式时尚的薄棉夹克,喜得母亲直笑,以为他有什么新动向了。其实,他也不晓得打扮给谁看。冰姐看不到的。

到了春节的时候,深爱公司放假了,辅料保管谢世民自然也放假了,但在初二这天,他突然接到生产经理的电话,要他立马去公司出库。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了。节假日被叫回去加班几个小时,他不以为意,甚至有点感恩戴德,觉得自己对于公司挺重要的,与微博上@福利那种事事讲究劳动法的做派完全不一样。

很奇怪。

其实他在生活中挺崇拜自己的上司和老板的,觉着他们聪明又漂亮,高不可攀。每次跟领导们说话,他都会在最初几秒心一紧,血一涌(不过他没想到是初中之后没断根的植物神经失调),所以他在他们面前显得很拘谨,害羞,掩饰不住眼睛里对他们的崇敬。这情态愈发令中上层的人不忍心批评他,但工资福利工作量等也不会给他开什么绿灯。“那是公司制度!”他们每次都这样跟他解释,在他请不到假或者拿不到奖金时。他深深相信有种叫公司制度的金科玉律在管教他,跟他作对,牛得跟上帝似的,但他从没想过它是谁制定的。有几次他听到车间工人在路上边走边骂老板,甚至有种想上去扇一耳光的冲动,觉得他们真是白眼狼,太不感恩了。当然,他不敢。

初二那天早上,下了场小雨雪,路面很滑,气温在零下两三度,阴冷阴冷的,谢世民依然选择了骑自行车。春节期间公汽很空,但从五金店到深爱公司要转车,为了省钱,他迎着凛冽的寒风,小心翼翼骑行着,平常四五十分钟的路程,他花了一个半小时。到了公司,已经快中午了,生产部张经理从大门旁边的保安室冲出来,对他叽里哇啦一顿乱吼。他不做声,受审犯一样老实地听着。进了仓库,他才晓得,不过是保安部领几个本子而已。

“我都说嘛,车间不是放假了吗?”谢世民办完事,边锁门,边低低自语,话完一抬头,竟看见办公楼外面飘起了碎纸般的雪片。

张经理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对他说:“这会儿骑车回家只怕要骨折,走,到保安室喝酒。”他执意不去,说进仓库呆着,等雪下完再走。张经理就用手指着他说:“你敢不去?!”谢世民那个时候闻到了对方的酒饱嗝。

张经理是深爱公司文凭最低的中层干部,高中毕业,武警退伍兵,没回农村老家,留在昌城从保安做到保安经理,再得高副总赏识,挤走生产部龙经理取而代之。从当保安时起,他就吃住都在公司,越是节假日越不回家,忠诚可嘉,董事长多次表扬他每年春节坚守公司的行为。张经理在公司人际关系不错(可以说,他就是靠人际关系混上来的),但对于手下的人,尤其比较笨拙的保安、保管、工人,还是比较威严的。对于聪明有前途的,他则称兄道弟,喊妹喊姐,跟他们打成一片,毫无架子。

谢世民把自行车锁好,跟着张经理冒雪跑过院子,来到大门口保安室,一推门,里面竟春天般暖和,开着空调,却半敞窗口。一名姓阮的年轻保安穿着V领毛衣和白衬衣,正在煮火锅,旁边桌上放着五颜六色的荤素碟子十来个,有猪肝、牛肉、香肠、平菇什么的,旁竖几瓶枝江大曲,半环着它们。

“都是公司送的。”张经理说。谢世民立马想,原来值班这么多好吃的,早晓得我也申请值班算了。一念未了,保安小阮已经在“谢保管,谢保管”地叫了。他给他腾出了位子,帮他挂好棉衣,兴高采烈地按他坐下,与他交谈两句后,又叮嘱他快打电话回去告知家人。平时谢世民经过大门时,小阮并不怎么理他,有时见他自行车坐凳上有东西,还出来拉长马脸,反复翻开检查,不留一点情面。春节让人彼此靠近了,谢世民好高兴啊。

连大白菜都跟平时吃起来味道不一样,谢世民简直想唱歌。

吃饭到了中间,雪花不飘了。在这个南方城市,若不是气候反常,本就该没有雪的。谢世民看了看窗外,竟感觉屁股沉沉的,有点舍不得走。平日里他不知,生产部经理和小保安能跟他称兄道弟,掏心掏肺地讲这么多话。什么相互关照啊,什么多多包涵啊,每句话都跟一小杯酒有关。到了后来大家都有点醉了,张经理显得很有魄力地一挥手说:“不喝了,点到即止。”

仿佛交响乐进入柔曼抒情段,三个人一下放松了,慢慢点烫食物。张经理跷起二郎腿,嘴角拗着一根烟,一边吞吐,一边眯起眼睛讲自己对深爱公司的功劳。

这是方脸年轻人的另外一面,实际上他平时在公司也非常腼腆,尤其在老总们面前,几乎跟谢世民一样,算得上羞涩。

谢世民与小阮洗耳恭听了一会儿,就听外面有人喊门。小阮推开窗玻璃一瞧,慌不迭地说:“袁总来拜年了。”谢世民一惊,正不知该站该坐,张经理却已经跟小阮一起奔了出去。他们一边走一边回头安慰谢世民:“每年都要来的,你坐着,没关系。”

谢世民独自坐在火锅边,吃也不敢吃,动也不敢动,尖起耳朵听外面开欧式铁花大门的声音,大声寒暄客气的声音。一个恍惚,保安室门口光线一暗,袁总竟然进来了,见了谢世民问:“咦,你怎么在这里?”

谢世民站起来说:“我我,我……”

张经理就在后面说:“我叫他来的,值班记录本没有了。”

袁总立马伸出大手跟谢世民一握,冷静地说:“辛苦了。”谢世民连忙说谢谢,握完手杵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在大腿外侧悄悄抓着裤子。

袁总一贯不用司机,是自己开车来的。张经理和小阮手上拎着袁总带来的两瓶酒。还是枝江大曲。好像凡是来慰问的领导,都统一从某个地方领慰问品似的。

“那是什么地方?”谢世民一闪念头,又滑开了。

袁总重新跟大家一一握手,开始正式说祝福春节的词。十平方米的保安室,黑压压站了四个男人,显得很局促。尤其是袁总,身高一米八五,穿着呢子长大衣,像要顶破天花板似的。在食堂闲谈或午间斗地主的八卦中,有人说他是公安局刑侦处长下海来的。谢世民不知道刑侦处长究竟多大一个官,旁人就叫:“多大的麻雀?!听好了,他辞职后本地最大的迪厅老板送他一辆宝马,另一家服装企业聘他去做副总,不过,没多久就闹翻了,然后袁总就被请到咱深爱公司来了。”另外又有人补充说:“这些老板都是袁总的好朋友,他是来各个公司养老的。”谢世民一想,袁总在公司的确万事不管,又万事都可以管,说不清是什么职务。

电锅里翻滚着红汤,袁总最后看了一眼,叮嘱两声防火防盗注意安全,就打算离开,铁门外却又有人喊门了。谢世民一听那声音,心慌便意一起袭来,他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好,能与他心目中最美的女子短兵相接。平时,他只能透过窗户,远远看着她在院子里跨上自己的车,或者董事长的车,一溜烟开出大门去。

有时,她人已经上车了,一截雪白的小腿还支在车外,最后收进去。她的腿像长长的萝卜,脚踝细,腿肚子粗。当过村妇女主任,天上地下知道不少的母亲有次在相亲时,悄悄告诫儿子:“萝卜腿好生养,竹竿腿没搞头,中看不中用。”后来,谢世民在网上又看到,面相大师说萝卜腿走路能锻炼那个地方的肌肉,所以萝卜腿最能让男人满足。

谢世民知道这些知识后,再远远看到那条慢慢缩进车内的萝卜腿,总是心里一悸,下面有点奇怪的反应。

与谢世民同年的喻筝是公司脾气最坏的人,保管员几乎没见她笑过。他与她每年仅有的几次对话中,也是被她指责。怎么这么晚了才来,总务经理怎么管理的?或者,门口怎么有包装袋,仓库的卫生制度健全没有?她每次都是很偶然地看见了什么,很偶然说两句,眼睛却不看着他。她并不直接批评谢世民,而是转身直接去凶他的顶头上司,总务经理。

他连被她批评的权利似乎都没有。纵如此,也抵挡不了他的审美观认为,她是深爱公司最美的女人。

喻筝总穿着很短的职业套裙,剪着短发,眉眼俊俏,严肃而又风风火火的。她在公司的职务是董事长助理,因为董事长身兼总经理,又有多家企业,一个月二十几天不在深爱公司,所以这里职位最高的,仿佛就是喻筝。奇怪的是喻筝好像没什么实权,什么都管,什么都管不上似的。营销副总与生产副总自己地盘自己说了就算,不用请示她,来养老的袁总更是没把她放在眼里。

谢世民有天在食堂吃饭时,一名电工过来咬耳朵,问他知不知道为何大家把喻筝叫做喻小姐,不叫喻总,或者喻总助。“为什么?”谢世民反问。他那时才想起,喻筝的称呼的确很怪,有种修道院嬷嬷的感觉,虽没具体职称,却比那些职称更加威严,有种特权感。他要在楼道或者院子里不小心遇到她,也是怯怯喊一声“喻小姐好”,而后者总是一边答应,一边精明地看他一眼,好像能透视他有没有携带公物回家。保管员正在七想八回忆,那厢却左右看看,悄悄跟他说:“喻筝是董事长的情人,这是公开的秘密。”

电工说完就怪笑着走了,谢世民却张嘴结舌半天。他在公司总听到不少古怪事,谁有秘密都跟他说,因为大家晓得,除了工作,他几乎不说多余的话,而且,给他十个豹子胆也不敢八卦,或者告密。人的性格都写在脸上呢。

就是这样一个让他又敬又爱又怕的女人,现在轻笑一声,在张经理的陪同下走进了保安室。她也是来慰问的,也带了两瓶枝江大曲。

程序话一说完,五个人杵在屋子里围着火锅更显局促,穿着红色羽绒衣的喻筝脸蛋也红彤彤的,她说你们继续喝,我去办公楼和后面的厂区检查下,顺便也去保安宿舍拜个年。张经理就借着酒兴说:“喻小姐还不放心我呀,我跟留下来的保安都交代了,定时巡逻。再说他们宿舍啊,乱七八糟的,说不定在睡午觉,您就不去看他们了,跟我们一起喝酒。”

袁总突然说:“你去不方便,我去看。就这么着。张经理,把喻小姐招呼好。”

袁总说完转身就走,显得很干脆。临出门时,谢世民看见他对跟上去送别的张经理使了个眼色。保管员以为袁总的意思是,跟美女一起吃火锅,美死你们了。

直到大半小时以后,谢世民才发现,袁总那一挤眼,是别的意思。

按照喻小姐的性格,本不可能留下来跟他们喝酒,可张经理和小阮都有点借酒发疯,死活拦着喻小姐不让走,说不跟他们一起喝酒,就是看不起他们。

喻小姐只好留下来,脱了大红羽绒衣,穿件浅灰羊绒衫,鼓着一对大奶子,坐在谢世民旁边,与民同乐。谢世民精细地发现,喻小姐并没吃菜,只是勉为其难地端起酒杯,说些大家辛苦了,平时脾气躁,多有得罪之类的话。张经理也不劝她吃菜,晓得她嫌脏,于是一个劲儿劝她喝酒。如酒桌上的惯例,每杯酒都有名头,都打着工作的旗号。张经理敬完又叫小阮敬,还叫谢世民敬。喻小姐看起来酒量不错,也没多做推辞,或者只是不愿跟他们多废话,总一仰头就干掉了。轮到谢世民敬酒了,保管员嗫嚅半天,才说:“祝您越来越美。”一屋人都笑了。

喻小姐笑得特别响亮,甚至带点粗鲁——那时候,三个小伙子才发现,其实她有点醉了。

接下来,张经理依然不知好歹,编着借口又敬了她三杯。杯子虽小,总共算下来她也喝三四两白酒了。喻小姐干完,突然站起来说:“谢谢你们陪我过年,其实,我今天遇到一些事,心情很不好,你们让我高兴起来了,谢谢你们。”她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也不讲告辞的话,却嘀咕要去后面检查下。三个小伙子有点吃惊地看着她的背影。到了门口,喻小姐却身子一歪,靠在门框上说:“看来,真的醉了。”

三个小伙子慌不迭地站起来跟上去,建议说不如躺一会儿,等酒劲过了再走。张经理还厉声呵斥小阮去换新床单。小阮打开值班室衣柜,抽出一堆东西飞快铺床,张经理轻扶喻小姐,回头催促着。谢世民站在屋子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大家好像把他给忘记了。

喻小姐躺上床后,一会儿竟睡着了似的,没有声响。张经理和小阮的酒已经吓醒了,叮嘱谢世民守着,他俩跑到后面去找袁总,一会儿回来却说,袁总早就走掉了。张经理于是把小阮再次拉出门去,在院子里的一棵紫荆树下,叽里咕噜商量着什么,神态焦急。

屋子里只剩下谢世民守着昏睡的喻小姐,他痴痴看了她半天。女孩子身上一起一伏的曲线,令男保管不停咽着口水。突然,他扑过去,吻着她的耳朵问:“喻小姐,你真的喝醉了吗?”

说完这句,他立马反弹了回来,硬起腰站着,转头张望院子里紧急商量对策的张经理他们,整个人却笼罩在刚才触碰喻小姐耳朵时闻到的酒气香水以及体味混合的诱人味道中。这气息余香绕梁般,缠了他好一阵。

张经理回屋后,很沉着地命令谢世民先走,神态像战争片中说“我掩护”的英雄。保管听话地走了,乘醉意骑着自行车,看见一路的欢度春节,想要是不玩微博,打死他也没有吻花嗅花的胆量啊。他回去上了网吧,发了条《步步高》的音乐视频,一个字都没说。

晚上睡觉,那个“植物神经失调”又来找他了,一夜没睡好,喻筝的复合体香钻心入肺,围绕着他。他又心慌又亢奋,搞了点自慰,后来却还是睡不着。他以为自己得了相思病,干脆坐起来七想八想。冬夜里寒气重,他有点感冒了。快天亮时他才想通,原来自己有可能得罪喻小姐了。“人家不都说,酒醉心明白吗?”

植物神经又比他先明白事。

会到这一点,春节剩下的几天假期完全过不好了,谢世民整日心慌慌的,黑眼圈都出来了,口袋里钞票比平日充实许多,也没去离家只有几十米的网吧。有天晚上勉强睡好了,又老梦见喻筝派人来通知他:“你被解雇了。”

惴惴熬到上班前一天晚上,谢世民终于走进网吧,再次上微博,找冰姐聊天。

他把事情经过语无伦次地跟冰姐说了,对方沉吟半天才说:“装傻,只有装傻才行。不仅你装傻,她即使当时是清醒的,也会装傻。那个张经理和小阮也会装傻。”

“真的吗?我不会被解雇?”谢世民再次问他的万能女神。

“当然不会。这事拎不上筷子。不过,从此后,喻小姐对你心存芥蒂也有可能。”冰姐最后补充的一句,依然吓坏了谢世民。当天晚上,他还是有点心悸心慌,外加假的便意。

唉,微博一开,花花世界拥入,他的植物神经就没消停过。

重新上班后,他提着心,默默观察了几天,果然,无论喻小姐、张经理还是小阮,甚至袁总,都对初二那天的任何事挂口不提,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谢世民放下心来,日子重新进入正轨。他继续经营着@福利那片私密天空。有一瞬间他想把如此天大的艳遇发上去,写好后看了看,立马又删了。他还是不敢确定,会不会被五人中任一人看见。

他七七八八乱想,一条微博都没发,隔三岔五上去胡乱逛逛,突然发现一个互粉的,名叫@普罗旺斯白房子的人在跟人吵架。

@普罗旺斯白房子注册地址是香港,而且当初先来关注谢世民。保管员冲着“香港”两个字,不假思索就来了反关注,后来证明,地址是随意乱写的。从为数不多的微博看出,@普罗旺斯白房子是大陆中年男人,还可能是个成功人士,他喜欢转发时事政治等严肃话题,点评成熟到位,跟谢世民他们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和风格,后者不清楚前者为什么要关注自己。“这就是缘吧。”谢世民想。

因为对@普罗旺斯白房子的敬畏,他反而在微博一直没跟他互动过,连去转发他的微博都不敢,像一个人不敢惊飞国宝朱鹮一样。有几次@普罗旺斯白房子主动过来简短评论,谢世民也只回复一个微笑的表情,啥字都不敢说,怕露出自己的肤浅。

谢世民进到@普罗旺斯白房子的主页研究了好几条微博,总算有点明白吵架原因了,他们探讨的是食品安全问题。当别人诅咒所有食品行业的人该下十八层地狱时,@普罗旺斯白房子转发说,大多数企业都是按照国标和企标运作,若有问题也是国家标准太低。

一石激起千层愤,大约有几十个网民扑过来,乱骂@普罗旺斯白房子。后者并不回骂,只是一步步跟他们辩理。有些话很深奥,谢世民几乎看不懂。他抬起头,想到自己也是食品行业的员工,幸好没做什么亏心事,下辈子还可以变成人。他们深爱婴幼儿食品公司院子的围墙上写着血红的大字呢:一切为了孩子!

他舒了口气,却莫名其妙地打起字来,进去评论声援@普罗旺斯白房子。他没说什么,只写:我同意博主。保管员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一个真正感谢@普罗旺斯白房子这样的成功人士主动关注他的绝好机会。

愤怒的人群立刻调转了矛头,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他承受着,一声不吭,知道自己转移目标已经成功了一部分。深谙微博规律的谢世民知道,下一步该做的,就是单独发一条微博,重申这个观点。他真的发了——我觉得企业没有责任,都在踏实做食品。

果然,没被转移过来的那部分也被转移了过来。想来他们都是对食品问题深恶痛绝的人,扑过来已经不愿再理论了(谢世民也没想要跟他们辩论),所有能想到的骂人的话,雨点般落到了@福利头上。

虽生活在贫贱家庭,因为他谦卑,几乎没被人真正骂过。但此次别人越骂得狠,他却越舒坦,尽管那句句都伤害到他的母亲。他一边看,一边想,他们骂的不是我,是@福利,再说,即使骂的是我,我母亲也不是什么贵妇,当初在村里跟人吵架,不也是彼此拿生殖器说话,一个晒麦场都是叉叉叉叉乱飞。

闹腾了个把小时,那些人见他缩头乌龟一样,一声不吭,也就各自散了。@福利的主页平静下里,那几十句骂人的话摆在那里,犹如勋章一样,闪闪发亮。这一回,谢世民的植物神经出奇地强健,他甚至轻松地吐了口气,像还清了什么债。

第二天,谢世民竟收到了@普罗旺斯白房子的私信,人家感谢他了,然后又问:“你也是食品行业的吗?”谢世民赶紧回答:“对,我是。”几个小时后,对方又回话了:“具体做什么?”谢世民回答:“婴幼儿食品。”对方说:“哦,我也是,我在昌城梧桐区,看你也在昌城,请问你在哪个区,是哪家企业呢?昌城搞婴幼儿食品的我都熟悉。”谢世民吓坏了,原来是一个区的同行。他心慌心悸便意都来了,想了半天才说:“我是卖婴幼儿食品的。”对方却说:“你之前的微博不是说在公司里吗?”原来他真的挺关注他。谢世民又吓出了一身冷汗,犹豫说:“我调去跑终端了。”对方说:“哦,营销员啊,我这里也有几十个营销员。”

谢世民以为@普罗旺斯白房子还会追根究底,或者因为欣赏他的义气聘请他过去工作;甚至还有种最糟糕的状况,@普罗旺斯白房子就是深爱公司的某位领导……这无数种可能中的任一种,都足够让他植物神经失调。

他两天没上微博,怕面对哪些难题。

第三天,他鼓足勇气上去,却发现@普罗旺斯白房子说了他那里也有几十个营销员后,竟再也没有下句话了。私信一片空白,虚惊一场。

转眼就到@福利开博一周年的日子了,关注七百多,粉丝突破一千,谢世民比起一年前,植物神经平衡多了。

他私下认为是白屏黑字显示的粉丝数字,以及每条微博下面支持的评论治好老毛病的。那些只算“纸上富贵”的东西,证明他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但更重要的,可能是春节到初夏@普罗旺斯白房子跟他零星几段对话中透露的可贵信息——对方也患有“植物神经失调”。酷酷的中年男并没向@福利细说自己的症状,只是淡淡一提这病,谢世民就不敢再问了。

“一个同行业的成功人士,可能是老总,可能是副总,甚至可能是董事长,竟然也跟自己一样,植物神经不平衡,随时可以紊乱,哈哈。”谢世民兴奋地想,“过去以为只有自己怕,原来,巨人们也怕啊。”

就是那个时候,他的植物神经失调差不多全好了似的。即便有时遇到喻筝他会短暂心悸,但夜晚失眠的情况,却几乎没有了。当然,更隐秘的原因可能是,他吻过喻筝的耳朵后,迷上了“打手枪”,累的。夜里趁父母在阁楼睡着后,他偷偷去厕所里打,心里想着喻筝那个复杂的气味。真的,只想着气味,没有别的任何念头,连她起伏的胸脯和雪白的萝卜腿都没想。甚是奇怪。

这期间母亲又托人介绍了一个营业员,从照片看,外貌意外地跟喻筝有三分相似,他竟然没答应。母亲气得骂他:“又长一岁了,又长一岁了,你以为你还小啊!”

他不做声,母亲又骂,聒噪得很。有天他受不了了,突然灵光一现,对父母说在深爱公司有目标了,正在进行中,不要急,也不要外传,以免巧合地被熟人知道,打草惊蛇。父母喜得一连几天想尽办法套他话,做儿子的没办法,只好把喻筝的名字说了出来,还比照她的五官描述了一番。父母不肯信,哪有这等好事。不料写了一年微博的谢世民早已创作力飞升,说喻筝是后头车间里的包装女工,家在山区,穷,有三个弟妹要供读书,所以,一直不敢答应他的追求。母亲真的信了,高兴地说:“好了好了,越多包袱越稳当。”父亲则拉着脸,几天不高兴,说你娃还嫌自己活得不累啊。母亲冲上去恨不得唾自个丈夫,说他一点不晓得门当户对的真正含义。“就是三下五去二的算术题,一加一减,终归要相等。”她总结到。

父母走进里间厨房,低低吵了起来,生怕他听见。谢世民得到解脱,一个人坐在店铺里,闻着那些水管、胶水、锁头、电灯泡的气味,竟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喻筝。

相思难解,男保管只能在微博私信里继续求助冰姐。女警察依然耐心地运用各种大小道理向他指出,喜欢一个根本不可能的女子,是不明智的。谢世民也知道不明智,可就是不知该怎样忘记春节那个耳吻。冰姐真为他着急了,过几天竟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情感转移一下。”谢世民当然答应了。尽管他清楚,忘记喻筝,恐怕一辈子都难。

辅料仓库有个小窗户斜对着院子,又到初夏了,喻筝露着雪白的萝卜腿出去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多,大多是傍晚下班提前一个小时走,偶尔也在午饭前一个小时走。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她自己开车出去,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竟有董事长的车开到院子里来接她。车来了后,董事长从副驾驶座上钻出来,打开后座,与喻筝陆续钻进去,并排坐在一起。车玻璃上安装了罗马帘,人一进去外面根本看不见,远远窥视的谢世民总把自己搞得心里一紧,植物神经又失调好一会儿。

那阵他变得很八卦,吃饭开会时变着法子打听喻筝的事,午休也不上网了,故意到娱乐室去打打斗地主什么的,醉翁之意还是喻筝。渐渐地,他从某些司机口中,晓得了喻筝出去是到那些豪华的酒店里,陪着董事长宴请各方要人,请贷款,谈项目,同时喝拉菲,吃深海鱼,过的是西方那种腐败生活。不知道为什么,他听了,并没怨恨自己一个月只拿一千多的工资,反而更加爱喻筝,连带地,也更加爱董事长,爱深爱公司。

有天下班骑车在路上,风一吹,他思维又活跃起来,竟冒出个念头,想@普罗旺斯白房子要是董事长就好了,那他就更喜欢董事长了,因为他们都是植物神经失调患者。

到家后他却打消了这个念头,想拥有喻筝的男人,纯粹是快活神仙,怎么会植物神经失调呢?

冰姐说话算话,果然给谢世民介绍了一个对象,说是她的远房亲戚,比保管员小五岁,其他情况也未细说,只说派出所最近忙,安排了具体时间地点,让两个年轻人自己见面。

那是个星期天,谢世民心情平静地洗漱完毕,来到昌城商业广场门口的雕塑下,静静等待。他出于礼貌,早到了十来分钟,正东张西望看广场上姑娘们的裙子,肩上却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一个敦敦实实的姑娘站在他身后,嘻嘻笑着说:“你就是谢世民吧?”小伙子吃了一惊,还没回话,姑娘就把他的手一挽,说:“我就是冰姐介绍的玉儿。”

谢世民吓得把手抽了回来,说:“找个地方坐坐吧。”玉儿就笑了起来:“看你好封建哟,硬是冰姐说的童子鸡。”谢世民不作答,简要确定了对面肯德基店做谈话地点,两个人就并肩走过去。短短几分钟的路程,玉儿竟把自己的情况主动展露了出来。原来她并不是冰姐的亲戚,而是在她家做了几年的小保姆,按照之前协定,女大不再留,冰姐负责给玉儿找对象,还要负责给玉儿找工作。玉儿是冰姐老公老家村里的熟人。

那个玉儿其实不叫玉儿,叫罗辛芳,因为皮肤长得白,自己安了个小名叫玉儿。玉儿说她从不打伞,随便怎样晒都晒不黑。玉儿说冰姐羡慕死她了,老夸她皮肤好。紧跟着她的谢世民看她如此自信,心里五味瓶一样,滋味怪怪的。要说玉儿白,那也白得像个面团,矮胖矮胖的,尤其是左边太阳穴一个铜钱大的长着毛的痣,把谢世民的植物神经吓得小小不平衡了一会儿。

两人找好位置,谢世民很有风度地去帮玉儿买吃的。女孩子胃口奇好,竟要了两个香辣鸡腿套餐。谢世民忍痛买单,算是还了冰姐对他的微博关怀。排队等候买餐时,他心里却很悲凉,不知悲凉什么。说起来,玉儿跟母亲找人帮他介绍的对象也差不离:农村户口,长相中溜,中学毕业,在昌城能自食其力(玉儿还说冰姐正送她学打字,要去一家公司做文员呢),但谢世民却总觉得有点不爽。

两人吃东西时,他一边应付着玉儿,继续思考自己为什么不爽。难道是因为玉儿话太多,把冰姐的基本情况都说了出来?难道因为玉儿食量太大?难道因为玉儿说话时有点大舌头和鼻音?难道,难道因为自己吻过喻筝的耳朵,审美提高了?……不不,都像,都不像。直到两人分手,谢世民骑在自行车上才恍然明白,原来他对冰姐有期待。有很高的期待。看冰姐如此尊敬他,总以为自己在冰姐心中的位置,比母亲对他还看重,不是普通的保管,是很特别的@福利。今天见到玉儿,小伙子才发现,自己在冰姐那里,其实就是跟大舌头加鼻音的大大咧咧的小保姆很般配的人啊。

会到这点,谢世民心头一悸,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太阳热辣辣的,人群乱哄哄的,汽车横冲直撞的,昌城与他在乡下幻想的相去太远,而家乡,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没有回家,直接去网吧上了微博,给冰姐私信说,他把玉儿的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不答应。原因是玉儿的那颗痣,母亲认为是凶痣。他写道:对不起冰姐,我知道您对我好。他写下“好”这个字时,心头很悲凉,决定从此后再不上微博了。这里的一切,都是幻影。

粉丝再多,他还是吊丝啊。

十一

谢世民真的打算不上微博了,脸上的神色变得很肃穆,心情铁灰铁灰的。爱传小道消息给他的那司机在过道遇到他,一拍他肩膀,口无遮拦地说:“你死了娘啊?”半上午他去厕所,在门口遇到喻筝,对方竟破天荒搞底层关怀,跟他开玩笑:“哟,你亲自来啊?”他礼貌地笑笑,也没太多受宠若惊,好像喻筝不是喻筝了。

微博比喻筝还牵扯喜怒哀乐,谢世民想不通。到了晚上,他又有点植物神经失调了,淡淡心慌,淡淡便意,虽不像一年之前那么严重,但一样睡不好了。几天下来,毛孔都冒黑气了。

再大的毅力也熬不住了,他终于重上微博去,死死盯着私信那块,看几秒后会不会弹出橙色提示条子。一直没有。他不放心,又点开全部私信看。自他说不跟玉儿搞对象后,冰姐并未回复半个字。

难道冰姐生气了,觉得他狗坐箢篼不识抬举?男保管赶紧深入冰姐的主页,分析自己没上微博这三天多时间冰姐的情绪。看起来,她很正常,还是那种不搞原创,不谈自己,热衷于转发议论别人的微博却没有时间的样子;每天只能见缝插针上来发几条,每条间隔几个小时,回复别人的话也要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以后;关心的主题除了时事、爱情、小资生活方式、人心的险恶、国民素质多么糟糕、男人可能多么薄情、健康对女人多重要、孩子比天还大等主题,没别的。一点没变。

但他不敢去信问冰姐生气没有。他想了半天,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像春节那次喝酒一样,大家都挂口不提。

他打定主意后,感觉自己真正成熟起来了,再发微博,竟因心态的下沉而短暂失语,不晓得该说什么好,最后,也只好学冰姐,转发别人的。

一天中闲得无聊,他开始打《愤怒的小鸟》,一边打一边上去看微博,主要是看自己的留言中,有没有冰姐的评论。一直没有。他心情更失落,完全忘记看到玉儿时那种心里一寒,对冰姐似怨似恨的心情了。甚至忘记喻筝了。晚上总睡不好,植物神经一再失调。白天有人来出库入库,却总揶揄他:“你真是黄马褂哈,全公司就你一人可以上班玩电脑。”谢世民每每听到,心里不由得一惊,再次想起这个特权,竟是一年前暗中害了龙经理得来的。他愈发心悸更多次,有时隔壁的技术部一关门,他也心里一惊。

苦熬了一个星期,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有天他正准备下班,却接到冰姐电话,一开头就直奔主题,像他们天天见面一样平淡熟络。实际上那是他们第一次通话,也是玉儿带来彼此疏远后的再一次靠近。

冰姐很急地说:“世民,下班没,我是冰姐,过来办事,正好在你公司外面的格格巫茶餐厅等人,你来坐会儿不?”

那时离下班还有十几分钟,他扯了个谎,提前走了,一进格格巫,竟发现不是冰姐一人,另外还有一名年轻的女警察。

“这是我们派出所的所花张妮。”冰姐开着玩笑给他介绍,又麻利地问出他不反感奶茶,给他点了一杯。谢世民趁她忙乎这分把钟,仔细看了看熟悉又陌生的冰姐。她胖胖的,白白的,腰板比一般女人坐得直,所以不显得松弛,倒因厚厚的脂肪显出几分慈禧般的威严,模样跟微博照片并无太大差别,但现实的冰姐让谢世民还是感觉陌生。没想念头一转,话竟被冰姐先说了出来。女警察转头对张妮说:“奇怪哈小张,我每次都觉得文字中的人跟生活中的人气质不一样。”

“我也觉得。”同样穿着警服没戴帽子的张妮淡淡回答。她看起来不算美人,但非常健康,干净,好像灵魂都是透明的。三个人随便聊了一会儿就有电话来催她们了,原来真的还有公事。张妮去总台付账了,冰姐对谢世民说:“小张是分局的先进,跟她搭档总是很舒服。这么好的姑娘,你相信吗,三十岁了,还没对象。”说完冰姐又补充了一句,“你觉得她怎样?”

谢世民的脸一下就红了,说冰姐,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冰姐就说:“哈哈,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要你正常评价下。”“当然很好。”谢世民说。

话音没落接她们的车就来了,冰姐说顺便带他一脚,他不肯,说自己有自行车,冰姐就说:“我以为你坐车回家,才把你叫出来的。”谢世民那个时候突然变得很会说话,他说:“跟两位大美女喝茶,不需要福利。”张妮“咯咯”笑着在车窗里向他做拜拜。车开走了,保管员才想,冰姐要真的把张妮介绍给他,才是扇他耳光呢。这样一会到,他竟把玉儿一事带来的不快全忘了。

十二

见过真人后,谢世民与冰姐关系仿佛更亲密了,俨然姐弟一般。

之前的相亲中,口无遮拦的玉儿已经把冰姐的基本情况泄露了。冰姐做民警,丈夫在几十公里外的部队做副团级文职,周末才回家,偶尔也不回。冰姐夫妇一直未育,到了四十出头,才花几万元去广州搞了个试管婴儿。“试管婴儿很乖,很好带,但我认为,是智商低的原因。”玉儿当时这样跟谢世民说,吓得小伙子气都不敢出。他觉得女孩子贬低主人家的孩子,太不厚道了。

丈夫不回来的周末,冰姐叫谢世民去过她家几次,都是帮忙弄弄家里的水管、马桶什么的,完了后顺便吃个饭。冰姐儿子荣荣看起来只有一岁多,总是很乖地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弄玩具,自己玩耍。玉儿已经离开这里,来了位很老实的中年妇女,只知道微笑,也不说话,做的饭菜味道比谢世民母亲差远了。

其实谢世民并不会接水管,通马桶,奇怪的是冰姐很信任他,好像他搞这专业。第一次来他着实动了番脑筋,包括生料带怎样缠、螺丝怎样拧。第二次冰姐叫他去之前,他先找父亲突击学了所有。他在厨房或厕所做事时,整个屋子只有冰姐看韩剧的声音。他听着,很安心,恍惚觉得这是自己的家,并下定决心,有生之年要在昌城有个正式的房子,无论大小。

又一次去时,谢世民干完活,正坐在冰姐旁边喝水,突然听她冒出一句“我跟方安信是同学”,眼睛却看着电视。

“方安信,哦。”谢世民回答。其实他根本不知方安信是谁,以为冰姐说岔了。

接下来又坐了会儿,谢世民突然想到,利用这机会问问冰姐,@普罗旺斯白房子会不会就是深爱公司的董事长。他提出疑问,冰姐一边瞄电视,一边反问。他一句句回答着,最后女警察却说:“即使他是,只要他不承认,就永远无法断定是不是。”谢世民很诧异:“网上的事这么玄啊,公安局不是可以查到IP吗?”冰姐就说:“又没立案,谁会查,再说,你管他是谁,各玩各的,本来就是一场游戏,何必当真。”

谢世民被抢白了,有点尴尬,电视里叽里呱啦的,冰姐注意力在韩国帅哥身上。谢世民于是说:“冰姐,要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冰姐一听,立马放了手上的瓜子说:“要走啊?”她边说边站了起来,随谢世民走到门口,又转头看了下卧室方向,压低声音说:“这人不行。你帮我在亲戚朋友中物色一个住家保姆,待遇好说,关键要靠得住,要知家知口。”谢世民怔住了,半天才说:“我们跟老家没什么往来了,亲戚都在城里做生意。”跨出门口后,他突然又回头,自尊地补充了一句:“亲戚们都比我富裕,有个表妹还读了研究生。”

“那就算了,今天谢谢你了。”冰姐说。他说小事一桩,不用谢。

说完他转身要走,冰姐却突然喊住他,说有个东西要给他,让他等等。他等了半天,冰姐才走出来,递给他一个看起来刚擦灰却没擦干净的纸盒子,说:“这双鞋是别人送给我老公的,他不穿布鞋,你拿去穿。对了,是四十三码的。”

“四十三?不是我的码子。”谢世民羞怯地推让。

“那你就拿去送人,帮我处理。内联升的,高档着呢。”冰姐说。

内联升谢世民自然知道,他立马又收了鞋盒子,说自己想起来了,父亲是四十三的,那就代替父亲谢谢冰姐了。

两人一顿客套分了手,冰姐“哐当”关上门,继续去赶韩剧。谢世民走出小区才把鞋盒打开看了:人字鞋面的黑白千层底男鞋,做工真不错,可惜的是,跟他们家乡死人入殓时穿的款式一模一样。

回到家谢世民把鞋子奉上后,父亲果然很不高兴,说儿子在咒他早死。谢世民说内联升中央首长都穿过,又说出它的价格要几百元,父亲还是不穿。母亲就说帮他们卖了换钱,谢世民没在意。不想两天后,母亲真的拿着两百元回来,说卖掉了。大家问她怎么卖的,她眨眨眼睛,说保密,大家也就不问了。在家乡时,母亲就有把东西寄存到别人店里出售的喜好,也有向一切认识的人(包括亲姐妹)卖出旧东西的本事。

看着两张新崭崭的百元大钞,谢世民突然很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收这双布鞋。他努力回忆当时为什么一下就收了,感到自己行为里有一种对冰姐淡淡的报复。报复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想着想着,就冲母亲喊:“你知道方安信么?”父亲在厕所里答:“就是管我们这片的方公安噻,昨天还来坐了会儿。”

“原来如此!”他想冰姐连他祖宗八代都查清楚了,为何却说永不可能知道@普罗旺斯白房子是谁呢?

十三

布鞋变成了钞票,谢世民猛然醒悟到,自己修水管通马桶,收了冰姐工钱,而且,还收得挺贵的。这样一来,他心里装上事了,又有点心慌便意什么的。

谢世民苦思冥想几天,难道冰姐叫他去不是见面玩儿,真的只是干干活?要说那些事,最多一百元就能找人搞定,为何要找他?总的来说布鞋价值超过了一百,冰姐吃亏了。谢世民感觉钱不退还回去,一对不起冰姐,二对不起自己,好像自己成了管道工。公司里的管道工连间办公室都没有,不到他这里蹭蹭,就到总务部或者保安室蹭蹭,直到企划部贴了张“仓库重地”的牌子在门口,他们才不再来了。

“我怎么可能跟管道工平起平坐呢?”他想。把钱寄回去送回去,当然都会得罪冰姐。他悔呀,悔自己当时听到冰姐那种自家人的语气,想也没想,就收下鞋子了。

到了星期六的上午,谢世民终于想出了好主意,还是投桃报李那招。他没给冰姐打电话,怕她知道他的来意,不许他去还情。

那是上午九点过,跟上次来的时间差不多,男保管提着一个大大的纸袋子,在冰姐家楼下正要按门铃,女警察却提着菜,从侧面走了过来。

“哟,你怎么在这里?”冰姐很吃惊。

“我、我……”谢世民嗫嚅说,“我来送点公司生产的婴幼儿食品给荣荣。”

“你、你乱花钱干啥?再说,荣荣吃新鲜菜羹。”冰姐嗔怪着,开门往里走。

谢世民更尴尬了,说:“我的一点心意嘛。”

冰姐说:“荣荣跟他爸爸在睡懒觉,上去手脚轻点。”谢世民一听副团回来了,吓得要走。冰姐再请,他还是不上去,撒谎说自己要赶到公司加班。他说:“您自己拎上去,不重的。”

“好吧。”冰姐把口袋接了过去。

谢世民在车棚拿了自行车后,却想起家与公司方向相反,若他骑车回家,也不知冰姐在阳台上会不会看见。要看见,他就成撒谎的人了。

他不敢抬头看冰姐的阳台,一埋头,竟真的把车直接往公司骑去,一路骑一路乱想,稀里糊涂的,就来到了公司门口。

奇怪的是公司不像过周末,大门洞开,张经理和技术部的化验员小熊站在门口说着什么,看见他,他们都很高兴,说:“你来了,正好帮帮忙。”

他下了自行车,推过去问什么事,他们就说外省有一批婴儿米粉和菜粉保质期过了,今天运回来,总会有事的。

他就问:“保质期过了就是废物了,还大老远运回来干什么?”

化验员小熊便大笑。小熊是个小嫂子,牙齿很白,笑起来很美。

小熊笑完就说:“我正好要领点东西,走,进仓库去。”

他顺从地把车放进车棚,跟着小熊去办事,真没想到,半小时下来,小熊的话却把他惊出了三魂六魄。原来,每次过期的产品都会托运回来,拆开包装,按照盒子上印的营养成分重新添加搅拌,再次包装后,又一车车运到医院去做紫外线杀菌,最后再往销售终端发货。

“汽车直接从机器下面开过去,紫外线杀菌就完成了,很简单。”小熊领完办公用品说。

谢世民还没开口,院子里已经响起了喇叭声,几辆大卡车鱼贯开进来,直接插过办公楼,往后面车间去了,车上的货物码得整整齐齐。谢世民很难想象,那些食品经过反复折腾,究竟还有什么营养。

他把想法不小心说了出来,小熊就说:“谁家生产的有营养,不都是到主管部门的科研所买的营养配方直接添加吗?你想想,蔬菜水果牛奶啥的,那样百般高温杀菌,又脱水变成粉,维生素不都破坏完了。国标那么高,不全靠添加?”

“原来是公开的秘密啊。”谢世民不做声了,闷闷收拾东西。过去他盯着包装盒上水淋淋的蔬菜水果照片,还真的感觉很天然。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小熊背影说:“熊姐,那个紫外线杀菌,对人好不好呢?”

小熊不回答,轻俏一笑,转身走了。

谢世民呆了半晌,然后走向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冰姐家的号码,听到对方声音他怔了下,嗫嚅说:“冰姐,是我。刚才送给荣荣的食品,我想要回来。”

冰姐很吃惊,也怔了下才说:“为什么,有问题吗?”

谢世民想说保质期快到了,又想到保质期印在盒子上,撒不了谎。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打死他也不会背叛自己深爱的公司啊。他终于说:“嗨,也不要问为什么。我下午来拿。”冰姐沉默了下,答应一个“好”,就没多问了。

他惴惴觉得,冰姐最后口气淡然,可能有点误会他了,但他竟有种轻松感,好像多少天来一直在等待她误会,等待这重要关系破裂似的,如学生时代等待压力山大的考试从生活中彻底消失一样。很奇怪。

十四

实际上谢世民后来没去冰姐家要回那些食品。他还没离开深爱公司,冰姐的电话就打来了,叫他不要去,说她家有客人。说星期一托人给他送来。

谢世民等到星期一,没人送来。直到傍晚下班时,他才被门口的小阮叫住,说下午有人送了袋产品过来。谢世民赶紧掏出自己的发票,证明不是他从公司随便拿出去的。

谢世民骑着车,后座绑着那一袋六盒婴幼儿米粉菜粉啥的,五味杂陈地回了家。

那天是阴天,有点冷,骑到家已经半黑,母亲笑眯眯迎出来问:“买了啥稀奇玩意?”他就说:“公司发了点产品。”

母亲赶紧帮他卸下来,进屋后拿出来一边看一边说:“我每次在超市看到,都跟别人说,这是我儿他们单位做的。”谢世民看了看她,没说话,默默往厨房里去添饭。母亲又跟了进来,说:“这么好的东西,不如送给你表姨,她才生了娃娃,用得上。我上次答应织件毛衣送娃娃,本来颈椎就不好,有了这个,就可以不织了。”

谢世民瞥她一眼,不做声,往饭碗里夹了些菜,走出来坐在店门口吃,一边吃,一边低低地,用极小的音量,把深爱公司如何做婴幼儿食品的过程,向一米外的母亲全讲了出来。

“哪里有什么营养,都是后头添加的,怪不得报纸上总说工业产品致癌。”谢世民最后叹口气说,感伤地望向远处亮起的路灯。

“挨就挨!哪个最后不挨?”最信不过医生的父亲从厕所里走出来说,“你不愿送人我来吃,我还不信,牛高马大一坨,还被它整死了?”

谢世民不做声了。想父亲连药都要乱吃的,婴幼儿食品也不算什么。再说他们每天吃的,又有哪样是天然的呢。他等他们去。说归说,谁又舍得丢掉它们呢,虽然买的厂价,六盒大包装的也要近两百元啊。

从那天开始,谢世民早晨上班走的时候,总被父母冲调深爱婴儿米粉菜粉的香味惊到,萦绕追随。他的车要骑出去十来米,才能闻不见。

这气味真让他高兴。父母进城好些年了,从没额外吃过保健的东西。他们把它当补品一样,每人早上一小袋,用开水调成糊喝。他们请儿子也吃,儿子拒绝了,不是怕致癌,是觉得它的确金贵,一小袋合好几块钱呢。

“起码等于磨细了的维生素药片。”他想。

谢世民那个时候骑在车上,又冒出桩全新的主意。他要慢慢淡出@福利,再注册个新微博,名叫@美丽的风筝,被抢注了就在后面加缀子ABCD之类,性别“女”。他要用这个微博慢慢写自己想象中的喻筝的生活,写情节,写细节,越细越好。对了,第一条就写:今天阳光真好,我醒来,冲了一杯婴幼儿菜粉犒劳自己,很香。昨夜一起喝红酒的男人,我已经忘记了。

“我真的恋爱了。”男保管微笑起来。自行车轮跟他的心一样,转得飞快。

责任编辑 石一枫 YH081ZOc4/aQAhGiO58CuVZcNHVJ8C0VW0jyReAQbOX1GbmW4UjY0iWXJ75A1N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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