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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风

东海大学的“第三种人俱乐部”在学术圈内有很高的知名度。它的正式名称其实是“女博士联谊会”。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始作俑者究竟是谁,特立独行的女博士们被调侃为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这个有点另类、甚至不无讥诮之意的称呼,居然得到普遍认同。到后来,连女博士群体中也有不少人无可奈何却又故作潇洒地以这一称呼来自诩或自嘲了。于是,只要提起“第三种人”,至少在高等学府,大家都能立即意会到这是女博士们的雅号。再后来,“女博士联谊会”这一名称也渐渐嬗变为“第三种人俱乐部”。后一个名称确实更能吸引眼球,也更易记易诵。发展至今,在东海大学内打听“女博士联谊会”,被打听者或许还会稍有迟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倘若问的是“第三种人俱乐部”,则老少咸晓、妇孺皆知了。

这个俱乐部之所以在圈内特别知名,是因为它的所有成员都怀珠抱玉、各有所擅。“术业有专攻”,那是必定的。全都拿到博士学位了嘛!而且还大多出身名门——要么受教于名师,要么毕业于名校,其中不乏由英国剑桥、美国哈佛等世界一流大学学成归来的天之骄女。她们在学术上都有独特的追求和明确的目标,联谊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以文会友”,相互砥砺。这已属难得了。更难得的是,她们还大多才貌双全。气质就不用说了,“腹有诗书气自华”嘛!关键是容貌。在很多人印象中,容貌与学历是令人叹惋地成反比的,女本科生的回头率最高,女硕士中能让男士频频“回眸”的比例就低得多了,至于满腹经纶的女博士,要想从中找到几位让登徒子之流“凝眸”的天香国色,那是有相当难度的。自古才貌难两全,才女无貌,美女无才,这是普遍现象,才貌兼备者往往稀如凤毛麟角。但这概括的只是人们习以为常的一般情况,也有例外。在东海大学就出现了这种让人震惊并振奋的例外:俱乐部的十多位核心成员中,除了三四位无法以容貌悦人外,其余大多还有几分姿色,有两位甚至具备问鼎“校花”宝座的实力,尽管这所著名大学绝不会举办校花评选一类的带有庸俗色彩的活动,而自以为高蹈出尘的她们也绝无屈尊参评的雅兴。有的虽然五官不算精致,很难归于传统美女(或曰古典美女)的行列,但眉眼之间顾盼生动,别有韵味,举手投足也有说不出的优雅。那是所谓“气质美女”,也是能为男人、尤其是成熟男人的目光所聚焦的。衣着也很得体。除了个别人因过于专注学术而不事修饰、有时甚至不免“首如飞蓬”外,其他人都比较注意仪容仪表,其中不乏追逐时尚、乃至可以领风气之先的“潮女”。李怀璧就曾经被一位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誉为时尚界的“风向标”。去年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她们中的八位联袂登台走秀,客串了一回时装模特,竟然成为晚会上最受欢迎、并被观众经久回味的节目,让过去误以为第三种人穿着落伍、行为乖张的师生大跌眼镜。诸如此类的消息从各种渠道传播开去,东海大学的“第三种人俱乐部”就名声大噪了。当然,这个俱乐部之所以知名,还有别的一些原因,比如成员之间的凝聚力比较强,举办的各类活动相对也比较密集,等等。

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俱乐部的召集人陈焉。

很少有人能说出陈焉的实际年龄。看她光洁的皮肤和窈窕的身材,说她还在攻读硕士也许有些夸张了,冒充一下博士生的话,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其实,她取得博士学位的时间已经是13年前了。当时她芳龄二十有七。这也就意味着如今她已到不惑之年了。簇拥在她身边的一些俱乐部成员羡慕她驻颜有术,私下里向她打探秘诀,她都爽朗一笑:“哪有什么秘诀啊?保持良好心态就行了。”这倒是实话。她从不去美容院做任何皮肤护理,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没空。真的,她并不觉得去做做美容有什么不好,只是她实在没有那个闲工夫。她也很少使用护肤品。这既是出自她自我保护的本能——化学学科的专业背景使得她无法放弃对掺有化学原料的各种护肤品的警惕,也多少体现了她崇尚自然、不事雕饰的审美要求。每天早晨,她仅以冷水沃面,不往脸上涂抹任何有色或无色的颜料,一点也不害怕以素面示人。这也为她节省了好多时间(听说很多演艺界的明星每天都要花一两个小时来精心修饰自己的容貌,不到光彩照人的程度是不敢出门的,唯恐让粉丝看到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必须节省!她觉得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最稀缺、最紧俏的资源就是时间了。唯一让她要精打细算的东西也是时间。如果要她每天早晨花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在梳洗打扮上,她会认为这是最大的奢侈、最大的浪费,甚至会产生一种犯罪感,因为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浪费就是犯罪!”

当然,光靠保持良好心态是不够的。还得感谢上帝特别给力,赐予了她一副天生的好皮囊。进入青春期后,有的女同学为脸上“春风吹又生”的痘痘而伤心欲绝,她的粉腮上却光滑如故,从来无须为它的变化时忧时喜。怀孕生育后,很多产妇都会在原先平滑的腹部留下不太雅观的妊娠纹,以致在与丈夫亲密接触时会有意识地遮掩腹部,不让它进入丈夫的视线和触摸的范围。而她却不必有这样的担心,因为她的腹部早就恢复如初,既无妨入眼,也无碍入手。这些,似乎都不是依仗良好的心态就能实现的。但良好的心态确实也很重要。正因为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心态,她才能适时地化解压力,做到宠辱不惊,不计较一时一事的成败得失。这是她的很多同类难以做到的。目前的高校都在不断强化激励机制,教师间在学术上的竞争日趋激烈。在职称评审和岗位聘任的过程中,因为事与愿违而导致心态严重失衡、进而容颜憔悴、未老先衰的女博士大有人在。而她“胜固可喜,败亦欣然”,遇到始料不及的挫折时,一个人跑到学校操场上做几个扩胸动作,也就释然了。就像一个以长途跋涉为乐的旅行者,不小心摔一跤时,绝不会情绪黯然,轻轻掸落一身灰尘后,便又信心满满地重新上路,一步一步地走向既定的目标。因为心无挂碍,她几乎从不失眠。而酣畅的睡眠,应当也是女人得以保鲜的重要因素。

总之,陈焉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她不喜欢别人用“青春靓丽”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尽管对类似词语她并没有辜负的地方。但如果夸她“朝气蓬勃,充满活力”,她则很愿意接受了。关于她的貌似年轻,有两则未经本人证实的传闻:

一则是,她给博士生开课的第一天,按惯例提前到达了教室。教室里只有一位男博士生在,不知是师从哪位导师的,反正不是陈焉自己的弟子,而他此前似乎也与这位闻名遐迩的女博导从未谋面。也算是“有眼不识泰山”吧,这位性格大大咧咧的男生居然把她认作同时入学的小师妹而主动搭讪:“哟,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漂亮的小师妹呀!弟兄们可要争风吃醋罗!请问尊姓大名?”也许经常闹出类似的误会,陈焉倒是不以为忤,淡淡笑着说:“我是陈焉。”“陈焉?哇噻,有没有搞错?你……你……你就是江湖上名头很响的陈焉老师?不太可能吧?”男生的吃惊程度不亚于古代赶考的书生在荒山野寺中偶遇绝色美女,刚刚萌动情心,却突然发现她原来是千年狐妖一样。但心中犹有疑惑。陈焉肯定地点了点头。男生顿时面红耳赤,连声嗫嚅着道歉。陈焉毫不在意地一摆手:“没事,不知者不罪嘛。不过,以后可不能这样冒失哦。”

另一则是,陈焉去参加一个国际会议,邻座是另一所著名大学的校长。陈焉知道他与丈夫王畅相熟——当时,王畅已晋升为东海大学副校长。陈焉自报家门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是王畅的妻子。”那位校长大为震惊:“不会吧?看上去你比他要年轻20岁”!转念一想,明白了:这大概是王畅功成名就后“停妻再娶”的那个小蜜吧。会后,抑制不住好奇心,电询王畅:“陈焉是你的原配吗?”王畅有点尴尬又有点得意地回答:“当然是啊!”见他大惑不解,王畅解释说:“贱内仅比我小一岁,只不过上帝对她特别眷顾,让她显得年轻罢了。却不知这可害苦了我!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那堆被误插了鲜花的牛粪。”对方看不到他当时脸上的表情,不知是不堪质疑的苦笑还是难以掩饰的欢笑。最终那位校长感叹说:“家有娇妻,你老兄艳福不浅呀!不过,压力也很大哟!”语气半是羡慕半是同情。

其实,陈焉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小娇妻。她身上一点也没有娇气。相反,倒颇有几分男人的干练与豪爽,一副“风风火火闯九州”的样子。语言风格也很明快。别人请教她的芳名时,她总是习惯性地回答:“陈焉。‘焉’是‘心不在焉’的‘焉’,而不是‘嫣然一笑’的‘嫣’。”实际上,她读高中以前的姓名就是“陈嫣”。读高中后越来越觉得这个父母起的名字直接标示了自己的性别,过于柔性,甚至多少有些雌化,与自己“男人婆”的性格太不吻合,于是跟父母吵着嚷着把名字改成了“陈焉”。读音相同,而字形字义有别。同学和老师并不需要改变对她的称呼,不算给大家添太多的麻烦,书写时别人也并不在意这两个字的差异,但她自己每天在作业本上签名时感觉却要好多了,仿佛一个不喜“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假小子终于洗去了原先浓浓的脂粉气似的。她觉得,这个“焉”字虽然没有独立的字义,但组成词后还是很适合自己的。比如,在听自己不感兴趣的政治课和地理课时,她确实是“心不在焉”的。她从骨子里反感“嫣然一笑”这个词,觉得它带有卖弄风情的意味,用它形容风尘女子还差不多。所以,每当初次见面的人饶有兴趣地问她姓名中的“yan ”字是不是“嫣然一笑”的“嫣”时,她心底总是掠过一丝不快与不屑。婚后,丈夫王畅有一天带着几分酒意对她说:“哈哈,你要是也能‘嫣然一笑’,那不知会迷死多少男人啊!”她本来不想搭理,但心火直冲脑门,忍不住给他一个钉子:“想看‘嫣然一笑’?对不起,本大爷不会,到外面去找别的女人吧!”王畅一下子愣在那儿,半晌无语,以后再也不敢对她略有“轻薄”了——其实,他本来也没有一丁点儿的轻薄之意,只是酒后兴起,想与妻子调笑一番而已。从那以后,她也就常常在王畅面前以“本大爷”自称了,把男人婆的秉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家中一直处于弱势地位的王畅奈何不得,唯有苦笑着接受“大爷”的颐指气使。久而久之,王畅心情好时,也会顺着她的意思,开口就称“大爷您”。后来,这几乎成为这对各自为事业辛苦打拼而难得对诉衷肠的夫妻间唯一的调侃内容,倒是给欢声笑语日渐稀落的家庭氛围增添了几分生气。

这个个性色彩鲜明的陈焉既是东海大学“第三种人俱乐部”女博士联谊会现在的召集人(大家戏称的CEO),也是它最早的发起人。那是十多年前了,大学校园里的女博士还比较稀缺,而“第三种人”也还没有成为女博士的代称。在一次小型聚会上,陈焉忽然想到,如果建立一种类似“妇联”、“社联”、“文联”、“残联”的组织形式,把平日“曲高和寡”的女博士们聚集到一起,定期或不定期地举办一些活动,为她们搭建交流切磋的平台,应该既有利于她们的身心健康,也可助益于她们的事业发展。当然,她们肯定都还有别的交流切磋的平台,但陈焉觉得这个特定的平台或许更适合她们的共性与个性,也更贴近她们的现实需要和情感诉求。果然如此。陈焉试着提出倡议后,竟然一呼百应。联谊会很快就成立起来了,而陈焉也顺理成章地被公推为召集人。本来说好是轮流执政的,没想到后来大家有鉴于她满溢的热量和能量,一致认为没有比她更合适的足以服众的人选,她也就连选连任了。

这个自发建立的民间组织的结构形式是松散的,也是开放的,进出自由,来去方便。参加活动全凭自愿,没有任何纪律约束。入会也无须履行手续,第一次参加活动时,唱个诺、报个名就行了,那几位履行秘书职能的志愿者自会将你登记在册,以后有活动时,不管你愿不愿来、能不能来,都不会忘了通知你。当然,如果连续三次通知你,而你都不来参加活动、事先又不申述理由的话,对不起,下次就不会再通知你了。也就意味着你已经被自动除名了。要取得会员资格,唯一的身份要求是在东海大学工作的女博士,无论你的工作性质是女教师还是女职员,也不管你的职称是讲师还是副教授、教授,职务是科长还是处长、校长——当然,目前会员中还没有女校长。也就是说,女博士群体中尚无出任校长或副校长者。大家都认为陈焉有竞争副校长岗位的潜力,鼓励她积累人脉,伺机而动。这既是出以公心,也不无偏私之意:如果陈焉真能成功上位的话,为联谊会及会员们争取资源时会多一些便利。而陈焉本人却偏偏对官方任命的行政职务毫无兴趣,倒是对这个非官方的群众组织热衷得很。每当听到姐妹们的动员时,她总是哈哈一笑说:“咱家已经有人在这个位置了,不能资源独占、贪得无厌啊!再说,‘万人逐之而余弃之’,这才符合我的性格呀。我才不愿随俗俯仰呢!”大家见她说得诚恳,知道人各有志,后来也就不再奉劝。

尽管这个联谊会没有准入机制,也没有严格的章程,但对在读的女博士生是拒之门外的。因为会员中已经有不少人成为博士生导师了(比如陈焉),让人数不断膨胀的女博士生加入进来,不仅阵容过于庞大,增加了管理的难度,而且难免出现师生在同一个平台上交流与对话的情形,双方都会觉得有些拘束、别扭,尤其是谈论比较私密的情感话题时,受制于师道尊严的传统观念,恐怕大家都不能自如,平时对导师多少心存几分敬畏的女博士生就更会如坐针毡了。后来,“女博士联谊会”的规范命名逐渐被“第三种人俱乐部”的戏谑称呼取代后,一些女博士生见俱乐部的活动被陈焉等人搞得风生水起,很是羡慕,便提出了加入其中的要求,理由是我们也已被社会舆论归入了“第三种人”的行列。然而这一要求却遭到婉拒,理由是:目前你们还只是博士生,能不能顺利完成论文、通过答辩尚未可知,所以充其量只是“准第三种人”,或者说“第三种人”的预备队、候选者。如果你们也要抱团取暖的话,可以另行成立“女博士生联谊会”或“准第三种人俱乐部”。那样,我们之间还可以互为犄角,彼此策应。这也算是别一种形式的“教学相长”吧。道理说得很充分,女博士生们也就不再强求了。

活动内容与形式都是比较丰富的。诸如“学术论坛”、“文学视窗”、“音乐沙龙”、“时尚派对”、“情爱长廊”、“旅游天地”之类的活动载体应有尽有,大家根据俱乐部逐月提供的活动菜单,各取所需,择善参加,普遍反应这类活动能起到提神、清心、益脑、增智、解忧、去惑、析疑的作用。所以参加活动的总人次逐年提高。但相对固定的核心成员也就十多位。而其中的中坚力量除了化学学科的陈焉外,还有文学学科的张怀璧、新闻学科的许彤彤、数学学科的梅高凤、电子信息学科的何丽娜、计算机学科的吴瑕、生物制药学科的许梓涵,总计七人,自称“七大金刚”,人称“七朵金花”。她们在陈焉的统筹安排下,分担俱乐部的具体事务,不求回报,默默奉献,成为撑起俱乐部这片蓝天的重要支柱。而她们相互之间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尽管专业及年龄都有明显的差异,却无妨她们成为定期小聚、无话不谈的闺蜜。

这一天,正值“暖风熏得游人醉”的盛春时节,西子湖边,莺歌燕舞,春光明媚。于是,陈焉想到该把“七大金刚”聚拢来一边踏春寻芳,一边敲定今年的活动安排了。她打电话通知的第一个人是数学学科的梅高凤。没想到,梅高凤的手机竟然关机了。而更没想到的,就在她翻开通讯录寻找对方的办公及住宅电话时,传来一个让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的惊天噩耗:梅高凤今天凌晨自杀了!

梅高凤的尸体是今天上午七点左右在自家卫生间里被发现的。当时,她的丈夫田宇一觉醒来,想去卫生间方便一下,却怎么也推不开卫生间的门,似乎被人从里面反锁了。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让他觉得有点蹊跷。和绝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他们是独生子女家庭,儿子读的是寄宿高中,今年将参加高考,除了双休日外,平时家里就他和梅高凤两人生活。尽管两人的关系在不断恶化,已经到了貌合神离的地步,一周前两人更开始冷战,彼此视同陌路,成天不搭一语,但梅高凤应该还不至于反锁卫生间,以防田宇闯入。有这个必要吗?田宇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在门外大声叫喊,里面却无人应答。田宇反应还算敏捷,使尽全身力气把门撞开,眼前的场景顿时让他瘫倒在地——梅高凤纤弱的身体纹丝不动地悬挂在天花板上,连结两者的是一条洁净的白练。

救护车及警车都及时赶到了。医生一触碰到梅高凤那冰凉的身体,就知道她早已香消玉殒,所有的抢救方法都只能是徒劳了。所以,尽管哭得撕心裂肺的田宇一再提出施救的要求,他们却不为所动,开出死亡证明书后便面带悲伤地离开了。大概见惯了死亡的他们也因这非正常的死亡而多少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吧?警方则忙碌了好几个小时。现场勘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最后的结论是自缢身亡。

陈焉闻讯赶到梅高凤家时,尸体已经被殡仪馆拉走了,警方仍在对田宇做笔录。田宇双眼红肿,面色晦暗,头发则杂乱无章得像一团疯长的野草——这大概是因为早上还没来得及梳理,后来又不断搔首的缘故吧。这个平日看上去并不猥琐的男人此时却多少显得有些猥琐了。陈焉想起,梅高凤生前在说到自己的丈夫时,曾经欲言又止地用“心理猥琐”四个字来形容。而她自己当时的神情,在陈焉看来则简直可以用“忧伤”、甚至“悲怆”来描状。陈焉知道她内心一定有极大的苦衷,但因为涉及家庭隐私,见她不愿多说,也就没有贸然提出“愿闻其详”。现在,看到田宇的样子,再回想梅高凤生前对他那语焉不详却已流露反感的评价,陈焉隐隐觉得,梅高凤的自杀一定与这个男人有某种联系。同时,她已经敢断定,梅高凤的家庭生活是不幸福的,这位出类拔萃的女博士、女教授心中一定有太多的悲苦、太多的憾恨,多到她难以承载而不得不以极端的方式来解脱的地步。

梅高凤比陈焉年长四岁,今年四十有五,和陈焉同为东海大学女博士中的佼佼者。八年前,两人同时破格晋升为教授,在俱乐部内外传为美谈。因为学科不同,两人原先并无太多交集,后来两人都热心俱乐部的活动,才越走越近。梅高凤真心佩服陈焉学术以外的号召力和影响力,组织各类活动时,“唯马首是瞻”,甘为辅佐。其实,她们两人也有一些明显的差异:陈焉性格外向,快人快语,有事从不憋在心里,用她自己的话说是“狗肚子里搁不了四两热油”——喝足了洋墨水的她偏偏喜欢用带点幽默、带点夸张的俚俗语言来表情达意,这也是她的风格特征之一。梅高凤则性格内向,除了在课堂及学术论坛上,平日比较沉默,习惯于倾听而不是倾诉。内心有再多的重负,也不愿让别人分忧与分劳。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助人为乐的精神,当俱乐部的姐妹们需要她援手时,她是绝不推辞的。只是较之陈焉那种不经意流露出的为姐妹两肋插刀的侠气与豪气,她显得锋芒内敛些。这是其一。

其二,陈焉是学校由美国哈佛引进的洋博士,而梅高凤则是本校培养的土博士,两人的教育背景不尽相同,因而生活理念和生活态度也不尽一致。梅高凤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较深,更执着于事功,对成败得失看得较重。而多年沐浴欧风美雨的陈焉则要洒脱些,一方面不放弃对功名的追求,另一方面又不会把它当作生活的全部目标,能采取一种笑看人生的相对超然的态度。

其三,陈焉与丈夫王畅属于比翼齐飞的类型,王畅因为更善于“把握机遇,乘势而上”,目前亦学亦官,顺风顺水,在学术界与教育界的地位日益攀升,已有压过陈焉之势。陈焉虽然讨厌“夫贵妻荣”的封建说法,但偶尔提及丈夫,那语气分明也“与有荣焉”。相形之下,梅高凤对丈夫田宇就非常失望了。她与他是大学同学,彼此都是对方的初恋。大三时私订终身,立下不离不弃的爱情盟誓。毕业时,梅高凤被保送为本校硕、博连读的研究生,学业远不及女友出色的田宇则被分配到中学任教。用世俗的眼光看,这种格局,已为日后的不和谐埋下了伏笔。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执手走入婚姻的殿堂。婚后,两人在事业上的距离渐渐拉大了。就像一趟快车与慢车,在同一站台交会不久后,各自开足马力行驶,但由于主客观条件的制约,慢车很快就被快车远远地甩在身后了。而田宇不幸就是这趟慢车——他至今还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学数学老师,梅高凤却已是一位具有丰硕的研究成果及相应的知名度的大学教授了。她虽然没有负笈海外的经历,却已多次得到走出国门讲学的殊荣。而平庸的田宇不要说走出国门,连出省、甚至出校进行学术交流的机会也不可能得到。因此,陈焉的家庭结构显然更加合理,而在世人看来,合理的家庭结构是幸福的家庭生活的重要基础之一。

但这些包括性格、学缘及家庭在内的差异,并没有影响她们的交往。“君子和而不同”,这种种差异反而构成一种互补,更加增进了她们的“嘤鸣”之情。

所以,梅高凤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自尽而亡,陈焉无论在理智上还是情感上都觉得难以接受。无法抑制的悲痛如同汹涌而来的钱江潮水那样不停地冲撞着她的心堤,使她全身都为之战栗。不该啊,不该啊!你有什么痛苦不能排解,非得采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呢?你就抛得下含辛茹苦养大的那么聪明懂事的儿子吗?你有没有想过在儿子参加高考前夕决绝而去会给他的心灵留下永远不可能修复的创伤呢?另外,家有高堂,你考虑过白发人送黑发人时那痛彻肝肠的感受吗?你有什么理由这样不珍爱自己的生命、这样葬送自己的学术前程呢?陈焉心里一遍又一遍向梅高凤厉声责问,遗憾的是她再也不能从平日就罕言寡语的梅高凤那里得到答案了。忽然她又意识到,以梅高凤生前思维的缜密与严谨,她一定什么都想过了;对有可能产生的后果,她绝对了然于胸;她内心肯定也有太多的留恋、太多的不舍;她一定犹豫过、彷徨过,甚至在命悬一线、魂将归去时,她还后悔过。然而,她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如果仅仅是对人生失望,顶多是抑郁终日,以泪洗面,还不至于自寻短见;以自杀作为一生谢幕的方式,她内心深处应当已经趋于绝望了呀!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梅高凤彻底绝望,乃至要过早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呢?陈焉知道,原因不会是简单的,应当涵盖事业与生活两个界别。对梅高凤近年来事业与生活的两不如意,陈焉多少有些察觉,却又不甚了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尽管外界还没有听到有关传闻,但作为圈内人和知情者,陈焉是了解梅高凤的学术近况的:她在学术上已经有些停滞不前了,甚至开始走下坡路了,虽然她本人并不愿意承认。这颗和陈焉一起在东海大学里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近一两年光焰似乎有点黯淡了,至少没有以前、也没有陈焉耀眼了。一个重要表征是:她在国内权威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反响不如以前了;她在国际学术会议上的发言,也不太引人注意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以前那种好评如潮的情形。

学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梅高凤很想进入新的更高的学术境界,然而却仿佛此前过多地消耗了能量似的,此时已经很有些力不从心了。她的目标是能与国际级的数学大师“华山论剑”,她也一直雄心勃勃地在朝这一目标努力。目标是越来越近了,而她也渐渐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武学修为似乎尚不能与这一目标相孚,哪怕耗尽一生精力,也会与目标相差一步两步——就那么一步两步!就像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中写到的“乾坤大挪移”功夫,共有九重境界,任何一个武功底子很好的人在得到秘笈后,要练到三四重,并不十分费力;若要练到五六重,就只有少数武学尖子能完成心愿了。再要练到七八重,可就难上加难了,弄不好就会走火入魔,吐血而亡,或者落得个终身残废。至于最高的第九重境界,只有张无忌这样的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方能企及,而且还必须此前有过意外习得九阳神功这种千载难逢的机遇。梅高凤觉得,奇迹已经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出现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的学术创新能力正在一点点萎缩。而她一直是追求“完美”和“至善”的,不把事情做到极致是不肯罢休的。许多人都推崇“不求最好,只求更好”的口号,她却始终务求“最好”。这很难说是一种性格缺陷或认识误区,却把她带入了深深的自责中,而自责又带来自虐式的新一轮刻苦研究,回头一看,却依然徘徊在学术原点。这就更让她痛苦了。

其实,以她今日达到的学术成就,已经“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了,她完全可以站在高处笑傲众生了。然而,“高处不胜寒”啊!高有高的法则,高有高的禁忌。她的法则是上升,再上升。她的禁忌是止步不前,半途而废。“无限风光在险峰”,半山腰的景色已经尽收眼底,要赢得“一览众山小”的极度快感,务须登顶!可是她已经没有登顶的力气和勇气了。

陈焉记得,这一两年在小范围聚会时,梅高凤常常会感叹说:“累!太累!”当时,陈焉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在高校目前的管理体制下,几乎没有人不感到累。可以说,累是高校老师的同感与通病。满负荷、甚至超负荷的教学科研工作量与高度的事业心、责任心相伴而行,谁不觉得累才怪呢!正因为女博士们都觉得累,所以她们才乐意挤出时间参加俱乐部的活动——只有参加这样的活动时,她们才是没有压力的,真正放松的。难怪梅高凤有一次在笑声爆棚时由衷地说:“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快乐就好了!可惜啊!”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陈焉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平时更多地生活在数学的世界里,那一世界里当然也有乐趣,但更有压力。而参加俱乐部的活动时,则是只有乐趣,没有压力。所以,在精神高度放松的状态下,她就会感叹平时“太累”了。陈焉也一直觉得累,可现在想来,她自己更多的是身累,而梅高凤更多的则是心累啊!

陈焉独自沉浸在痛苦的回忆和思索中,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身后轻抚她的双肩,一看,原来是新闻学科的许彤彤。许彤彤也是“第三种人俱乐部”的铁杆成员,她得到消息比陈焉晚些,这会儿才刚刚赶到,那满脸的悲怆表明她和陈焉一样还没有从这猝然降临的不幸中缓过神来。陈焉转过身以后,她干脆伏在陈焉肩上轻声啜泣起来。

这下,陈焉反倒冷静和清醒了。她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搞清梅高凤自绝的真实原因。环视屋内,梅高凤的儿子和父母等直系亲属虽然还没有到达,但已经聚集了很多同事和学校的工作人员,一个个语含悲伤,面露惋惜。陈焉认出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就是梅高凤读研究生时的导师、数学泰斗白兴华院士,便上前招呼。白院士也认识陈焉这位校园里的风云人物,还知道自己的得意门生生前与她过从甚密。于是,两人便走到屋角无人处轻声交谈起来。

从白院士口中,陈焉得到的信息是:梅高凤今年以来已经三次向当年的导师诉说了自己学术上徘徊不浅的苦恼,其中的一次甚至大放悲声。她还向导师袒露了自己的担心:今年学校要对教授进行分级了,院士直接定为一级教授,其余的人根据其成就及资历,分别定为二、三、四级教授。她很希望自己能跻身二级教授行列,又担心近年的成果不够理想,到时候会落选。果真那样的话,她怕自己会无地自容,最终导致精神崩溃。白院士觉得她的想法有点可怕,除了当场对她进行了苦口婆心的劝导外,还建议她去看一看心理医生。本来,他也想悄悄与陈焉通个气,小姐妹的开导也许更管用。却又担心梅高凤的自尊心太强,自己私下泄露她“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会不会引起她的敌意,反而坏事。于是便将秘密保守下来。如今,他后悔不迭,连声说:“都怪我!都怪我!要是我早点与你们沟通就好了!真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也’!”说罢,两行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地流淌下来。

将白院士的描述与自己平日的感知相参照,陈焉清楚地意识到,梅高凤自杀的一个重要原因肯定是过于强烈的事业心。(更准确地说,也许是夹杂着几分虚荣的功名心。)没有能得到合理的调节和有效的疏导。她的事业其实还没有走入死胡同,她多少有些扭曲的心态却已经先走入了死胡同!

但这绝不会是导致梅高凤自杀的全部原因。她那“心理猥琐”的丈夫一定也脱不了干系。想到这里,陈焉将目光向田宇望去。田宇已结束了笔录,正在回答妻子同事的询问——说客气点是询问,实际上大多是气愤的质疑。田宇显然拙于应对,当他接触到陈焉如同皮鞭一样抽打过来的锐利目光时,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伤心抽泣,而在陈焉看来,这只能是“鳄鱼的眼泪”了。

良久,田宇抬起头来,依然挂满悲痛的脸上增添了一点点叫做“勇敢”的东西。他对着陈焉、也对着大家一字一顿地说:“陈博士,你是梅高凤的闺蜜,也是她最为服膺的人。请你明天过来,我把我知道的以及感觉到的全都告诉你,也给大家一个交代。今天,我实在撑不住了,请给我和我的家人一点空间!拜托了!”说完,深深一揖,泪流满面。陈焉等人只好暂时告辞。

第二天中午,陈焉依约再次来到梅高凤家。许彤彤提出和她一起去,她想了想,同意了,因为梅高凤远在山西的双亲应该已经赶来了,儿子也应当在家守灵,不难想象他们突闻晴天霹雳该是何等悲恸欲绝!让善解人意的许彤彤去做些劝慰工作也好。

神情落寞的田宇把陈焉引进书房里,半晌无语,仿佛难以启齿似的。以前陈焉来串门时,有些自卑的他还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现在却怎么也挤不出来了。当然,也没有挤的必要了。陈焉依旧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让他感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威压。终于,他颤抖着沙哑的嗓音开口了:

“你们这些陈焉的密友大概都把我看做罪魁祸首了吧?至少也会把我们夫妻失和当成梅高凤走上绝路的主要原因吧?我不想辩解,因为我确实有责任。如果我以及我们的家庭生活能让她满意的话,她不会彻底丧失对生活的信心的,也不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从生活中消逝的。‘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恻恻’。我也许没有你们那样感到突然,但请相信我和你们一样感到悲痛!不!我的悲痛应当远远地超过了你们,因为我毕竟是她相伴近二十年的丈夫,是她无比疼爱的儿子的父亲啊!”

没想到这个中学数学老师的表达居然十分流畅,甚至还有几分文采。大概他的教学效果还是不错的吧?陈焉心想,他身上固然不像梅高凤那样罩着一个又一个耀眼的光环,但恐怕也有一些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亮点,只是长期被梅高凤忽略了。

田宇嘴唇干裂,还凝结着一些血块,眼睛里也布满血丝,可知他也饱受煎熬。陈焉忽然有些同情这个被妻子斥作“心理猥琐”的男人了——除了中年丧妻之痛外,他还要承受舆论的谴责,尽管他的过错也许有限。她示意田宇先喝口水,田宇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读本科时,我的成绩就远远不如她。不是我不努力,是我缺少数学天分,也许当年我选读中文专业要更加合适。当然,读中文的话,我就不可能与她相遇了,后来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那时,成绩好的男生和女生是受追捧的,我这样的成绩平平者是入不了梅高凤这样的优秀女生的慧眼的。她对我产生好感,始于大三时的一次登山活动。她掉队了,心里着急,偏又不小心,踩崴了脚,寸步难行。我其实一直注意她,见她没跟上来,便下去找,结果在一处陡峭的‘天梯’下发现了哭泣的她。于是,天赐予我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我不容分说,背起她就下撤。山路难行啊,何况我是负重而行?很快我就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了。但我就是不肯放下她,也不肯稍微歇一歇,一口气把她背到山脚的医院。当医生开始为她治疗时,我几乎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但心里却十分甜蜜。从此,她开始对我另眼相看了,或者说,开始垂青于我了。

“后来又发生了两件事:上体育课时,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还处在‘单相思’状态的我,目光始终不离她前后左右,于是最先发现她的裤子上渗出了一团红色。我知道她来例假了,而自己还没有察觉。我便迅速闪身到她前面,挡住其他同学的视线,然后悄悄提醒她‘有情况’。她低头一看,恍然大悟,赶紧红着脸在我的掩护下托故离开。我的细心让她避免了一场尴尬。这是一件。另一件就更有些尴尬了,至今我向你披露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时,还觉得不雅——一群同学去搞野炊。一阵臭味袭来,大家都不自觉地捂住鼻子。我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神色也有些不太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主动挺身而出说:‘不好意思,消化不良,污染空气,勿罪,勿罪!’众人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你!’这是以不惜自我牺牲的方式为她解围,非勇者不能为也。我毕竟也是好面子、爱虚荣的毛头小伙子啊!我就这样一点点赢得了她的芳心。没有精心的策划,也没有刻意的运作,完全出自内心的真情与深情。我的行为及结局有点类似古代那个以精诚著称的‘卖油郎’。

“但婚后的生活却远没有我们想象的美满。她在事业上高歌猛进,我却始终在原地踏步。我一直以她的优秀为骄傲,她却渐渐地以我的平庸为羞耻了。起初,她也劝我报考研究生,考了两次,都名落孙山。我这个人教书还行,做学问、搞研究,实在不是那块料。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了,但内心的不满却在一点一点地累积,终于累积到嫌恶的地步。唉!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里,即使到今天,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还影响着对家庭结构模式的评价。男高女低是大家都认可的合理的结构模式;如果女高男低的话,男女双方就都有些难以接受了。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其他因素掺杂进来(比如第三者插足),男高女低,家庭结构一般是稳固的;反过来,女高男低,家庭结构很可能就会失衡、失重了,而失衡、失重的结果又很可能是大厦将倾或方舟将覆了。令人悲哀的是,我们家恰好适用后一种结构模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想和我说的话越来越少了。她研究的学问太高深,我不懂,不说也罢。可是别的话题,包括时政话题、影视话题、饮食话题、服饰话题等等,她也不愿与我谈论。有时我主动抛出话题,她却不肯接茬,一副‘匹夫不足与言’的神情。这极大地挫伤了我的自尊心。于是,两人心与心的隔膜不断加深、距离也不断拉远。最后,除了教育孩子的话题外,我们几乎无话可谈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外校有个‘著名学者’与她书信往来极为频繁,而她似乎也能从通信中获得我无法给予她的快乐。说实话,对她事业上的成功,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但对她这两年感情上的变化,我却怀疑过,甚至私底下调查过。有一次,她伏案于电脑桌前,我刚好从旁边经过。也许人人都有一点偷窥的意欲吧,我有意无意地往电脑屏幕看去。除了看到屏幕上定格的是一位颇有风度的中年男人的生活照外,我还看到了她脸上漾出的久违的笑容。我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她欣赏、甚至崇拜的那个著名学者,因为此前我看见过他们在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的合影。当时,我们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僵,给我看照片时,她还介绍了他的学术成就,一点也不掩饰对他的推崇。看到她现在的表情、尤其是她那带有特别意味的笑容(那是多年没有施与我的),我真是妒火中烧!恨不得把她的电脑砸了!但我知道,这不能成为我施暴的理由,所以我最终还是隐忍下来。

“真正发生激烈冲突是上个月。她又外出参加学术会议,而会议地点恰好是那个学者所在的城市,想必他们会相遇。我想象他们相遇的场景:是在会场上盈盈一握呢,还是在房间里深情相拥呢?想到后一种场景,我简直愤怒到了极点,真想立即赶赴那个城市,像梁山好汉中的拼命三郎石秀那样手刃奸夫淫妇。但我又想,以她的一贯的道德操守和标准的淑女做派,对他别有情愫是真的,却未必真会出轨,也许他们能做到‘发乎情而止乎礼义’。那么,究竟已经发生了什么,这次又会发生什么呢?这个关乎我是否会被戴上‘绿帽子’的问题,纠缠在我心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会议开了七天,我也被整整折磨了一个星期。儿子住校,我一个人在家,可谓‘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办法,只好借酒浇愁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酒徒,也历来讨厌酒徒,但那一个星期,我实在与酒徒无异啊!唯有酒能麻醉我的神经、稀释我的痛苦哇!

“她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真的喝多了。朦胧中见她少有的衣着光鲜、面色红润,心想这一定是与意中人幽会带来的变化,胸中的怒火直往上蹿。也是酒后乱性,我不知怎么冒出一个卑鄙的念头: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性爱了,你可以在外面不守妇道,回来也总得尽尽妻子的义务吧?今晚你必须和我效鱼水之欢!于是,我拼命将她按在床上。她向来不喜欢这类‘直奔主题’的做法,何况当时我毫不尊重她的意愿。所以,她使劲挣扎。这时,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我,竟然说出了一句严重伤害她的话:‘你能和某某某做,就不能和自己的丈夫做吗?’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覆水难收,她脸色唰地一下就变得灰白,用绝望中带点无助的目光死盯着我,恨恨地说:‘你真是心理猥琐!’这是我与她相识以来她说过的最‘狠毒’的一句话。但我当时已经无法自控了,还是强行和她发生了关系,根本不顾她在伤心流泪。

“事后,我知道自己犯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错误!在性事上,她本来是一个多么羞怯、多么保守的人啊!我听别人说过一个段子:男人最爱听女人说的一句话是‘我要’,最怕听女人说的一句话是‘我还要’。在我们之间,别说‘我还要’,就是‘我要’,也从没听她说过啊!”

听到这里,陈焉不由得联想起自己,或许因为自己更多地接受的是相对开放的欧美教育,性格又比较活泼外向,所以在性事上倒不太会忸怩。那两句话年轻时都说过,而且说得非常自然。现在,虽说还在‘四十如虎’的年纪,毕竟兴趣与体力都衰减了,所以,更多地说出的只是前一句了。她觉得自己与梅高凤相比,不仅性格有着较大的反差,在床上的表现只怕也大异其趣——自己是生龙活虎,动感十足,而梅高凤在宽衣解带之际,大概会眼角含羞,粉颈低垂吧?这样一个对性事本来就冷淡的含蓄女子,在被已经形同陌路的丈夫强暴时,内心该感到多么屈辱、多么绝望!想到这里,原本已稍稍平息的愤怒又卷土重来,于是一脸的霜色就更凝重了。

田宇还在往下说:

“我明白,我这是在犯罪,从法律的角度看,违背妻子意愿的性行为也可以认定为强奸。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堕落为一个强奸犯!但无论我如何请求她宽恕,都已经无济于事了。那天以后,她就与我分居了,不仅绝对不让我碰她,而且从不让我走进她的卧室。可我正当盛年啊!我也有我的生理需求!怎么办?自然不能再强迫她。去找‘失足妇女’?这倒不难,听说容留她们的场所很多。但我好歹也是一向清白做人的知识阶层,岂能沾染这类令人不齿的行为?那么,剩下的也许只有自慰了。自慰本身不算大错,错就错在那天深夜,我误以为她已经入睡,便忘了将卫生间的门锁上。结果被进来方便的她撞了个正着。我吓呆了,她也惊呆了。记得当时从她咬牙切齿的嘴巴里迸出了两句比上次更鄙薄、也更刻毒的话:‘你不仅心理猥琐,而且行为卑劣!’天哪!这是什么逻辑?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偏激的看法呢?她为什么就不能从我的角度作出更加客观的评判呢?那是三天前的事情。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哦,对了,你等等,我给你看两样东西。”

田宇中断了叙述,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封遗书和一份病历递给陈焉。

遗书的落款日期是梅高凤自杀的前一天。抬头的称呼是“亲爱的儿子”,显然是写给儿子的。文字非常简短——

请原谅妈妈的不辞而别!妈妈永远爱你,永远为你祈福!可是,妈妈不能再继续陪伴你了。妈妈太累太累了,想彻底休息了!不要责怪妈妈狠心抛下你好吗?妈妈实在是万般无奈啊!你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要比妈妈通达得多,妈妈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除了积极进取外,你还要学会坚强,努力拥有一个无比强大的内心世界。你不要学你爸爸,当然,也不要学你妈妈。你要做你自己——勇往直前而又百折不挠的自己。你会成功的,至少会比妈妈更成功的。那样的话,妈妈也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再见了,亲爱的儿子!但愿妈妈的言行今后不会成为你痛苦的记忆!

遗书中有太多的潜台词、太多的隐屈。看来,她不仅对丈夫绝望了,对自己也已经绝望了。所以才会嘱咐儿子千万不要以父母为榜样。陈焉试着体会她写作遗书时的心情,那一刻肯定是虽有牵挂却万念俱灰啊!

病历则记录了梅高凤近一两年去医院就诊的情况,这是她生前从未示人的,田宇也是在整理遗物时才发现了它。从中可以看出她去年就患有抑郁症了。一开始的诊断结论是“轻度”,上个月已经发展为“重度”了。但她守口如瓶,经常一起开展活动的陈焉等人居然一无所知。陈焉不仅感慨:她平时实在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了,什么都一个人兜着。如果能早日向姐妹们敞开内心世界,悲剧也许就可以避免了。

梅高凤的死因已经大致清楚了。陈焉想起昨天白院士说过的话:“她对自己要求太高,对家人也要求太高哇。”这个睿智而又人情练达的老人真是目光如电啊!不是吗?从种种事实来判断,梅高凤对自己在学术上近乎苛求,对家人恐怕也是有些苛求的。做人做事务求完美,这本身没有错,却不知生活中完美的人和完美的事是极其罕见的,相反不完美总是与我们形影相随。我们无妨心系完美,但要学会接受不完美的东西,包括宽容自己的不完美和别人的不完美。要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心理调节能力。如果因为生活中有一些不完美,就告别生活,选择死亡,这种行为方式本身就是不完美的,而她最终留下的也是非常不完美的人生!

对事业上的自己和生活中的丈夫由失望到绝望,这双重的精神重创使梅高凤最终彻底崩溃了。这中间,固然有外力的挤压,比如现有的岗位聘任办法、残酷的竞争法则、丈夫对她的贞节的无端怀疑等等,但主要还得归结于内因,那就是她的心理过于脆弱,缺乏应有的从容与平和心态,太急于事功,太在乎学术界对自己的评价,当然,也太在意家庭结构的不平衡和夫妻关系的不和谐。事情本来并不大,但患有重度抑郁症以致心理有些扭曲的她却把它无限放大了。

陈焉觉得自己严重失职:这以前,为什么不多安排一些有关心理调适的讲座、多组织一些心理咨询活动呢?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梅高凤的心理疾患和心理危机,对她进行必要的心理疏导和心理干预呢?教训啊!这个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看来,今后在安排活动时,针对第三种人的专题心理辅导讲座及其他相关活动要大大加强了。同样压力山大的姐妹们可一定要以梅高凤为鉴,保持心理的健康啊!

那么,要不要将梅高凤的真实死因告知姐妹们呢?陈焉考虑,恐怕只能披露与事业相关的那一部分,涉及私生活的还是“三缄其口”为好。她以白练自缢,大概是要表达“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意思,或许也是向丈夫自证清白吧?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提及她充满憾恨且不无屈辱的私生活呢?就把它当作一段往事尘封吧,为了死者,也为了活着的人,包括她刚刚痛饮了一杯浓烈的人生苦酒的儿子,和她生前虽然厌恶却还不失最后的善良的丈夫。

和许彤彤一起离开梅高凤家时,已经天色向晚了。夕阳的余晖仅透过低垂的云层洒下几个光团,若明若暗的让人觉得它也将谢幕了。而那穿透衣服并进而侵入皮肤、沁入肌骨的晚风则昭示着春寒料峭。

一向感性的许彤彤早已经陪梅高凤的父母哭成了泪人儿,这时还忍不住在抽泣。陈焉多少了解她的感情世界,知道她由梅高凤极不如意的感情生活联想到自己感情生活的极不如意,在常人都不免产生的痛失好姐妹的忧伤外,还多了一种“兔死狐悲”的自怜自艾。陈焉不由得搂住她瘦弱的肩膀,想让自己的热量通过手掌的轻轻摩挲传输入她体内,帮助她驱散内心的愁云恨雾。

许彤彤与陈焉同年,三年前也已经晋升为教授了。在国内新闻学界虽然还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但举凡她参加的活动,已经不可能“水波不兴”了。她的性格不及陈焉豪放,却也算得上开朗、乐观,而且思想新潮,善于交际,人脉很广。人们总是喜欢以偏概全,看到身边个别女博士行为稍有些刻板、性格略有些孤僻,便以为所有的女博士都是这样,于是便把她们划归为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称她们为“第三种人”的意思,无非是说她们“另类”。在陈焉她们看来,这即便不是故意歪曲的话,至少也是一种远离真相的误解。实际上,女博士中的绝大多数都热爱生活,心态阳光,在为人处世和待人接物方面不仅没有任何乖张之处,而且往往还表现得更为大度、更为包容。除了梅高凤因为性格的原因平时不太愿意敞开心扉外,其余的俱乐部成员在圈内人聚会时还是乐于相互倾诉、相互慰解的。只不过有时“曲高和寡”,与文化背景、工作背景有较大差异的人交集时,难以找到共同语言;在另一些场合又有点自视清高,不能完全做到随俗入流。这就不免让某些人觉得她们有点另类了。后来,陈焉她们之所以欣然接受“第三种人”的称谓,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个群体多么与众不同,而多少有些自居另类、抗争世俗的意味。就陈焉、许彤彤她们平时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而言,其实一点也不另类。

因为都是教授、博导,陈焉、梅高凤、许彤彤三人在一起的机会比较多,而她们确实也联手演绎出了一段“三人行”的现代佳话。在气质上,许彤彤更接近陈焉,而不是梅高凤——当然,她的前卫打扮,又是陈焉不能望其项背的了。但是,在爱情婚姻问题上,她却与梅高凤更为相似——都有着难以言表的不幸。

其实,许彤彤迄今还没有走进婚姻,还属于世俗所谓“大龄剩女”。以她条件之优越,应该具备尊称其为“齐天大圣”的资格了。不嫁的原因,不是没人追求。恰恰相反,追求她的人至少可以编一个“加强排”,其中包括一些丧偶或离异的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及有影响的新闻媒体的总裁。有的甚至就是为了能得到她的垂青而离异的。她也不是对这些追求者一概加以鄙视。不!用世俗的标准看,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两位还是与她很般配的。然而,她的芳心已经没有空间装下这些时代精英了,哪怕只装下一位;所有空间都已经被她研究生时代的导师赵庭松教授占得满满的,没有留下一点点缝隙。所以,虽然未婚,她却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名花无主”。早已有主了!只是这个主人是别人的丈夫,他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来采摘这朵名花了。

这样看,许彤彤的不幸与梅高凤又有些不同了:梅高凤是婚姻的不幸,而许彤彤是爱情的不幸。梅高凤是所嫁非人,许彤彤则是所爱非人了。然而,爱情它难道是可以自主的吗?许彤彤并不想爱上他,因为她有理智,有道德的底线,也有现实的考量。但最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

追溯起来,早在本科生阶段,许彤彤就对赵老师心有所动了。心动的原因,她多次拷问过自己,却怎么也说不清楚。是他的课上得特别好吗?他的课确实挺吸引人的,但课比他上得好的老师还有。他的课逻辑严密,思想深刻,信息量大,表达却不够生动。就像一道用材考究、营养丰富,但缺少必要的色香味的菜肴,过后才会意识到它的名贵以及对身体的滋补功能,当时并不觉得它特别可口。那么,是他坎坷的青年时代的传奇经历打动了自己吗?像他这样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老师哪一个没有经历过时代巨变所带来的震荡,没有一段浸透了人生五味的奋斗史呢?哦,是不是因为他风度翩翩,不失为一个老帅哥?他举手投足的确散发出成熟男人的魅力,也称得上仪表堂堂,但毕竟过了“白马王子”的年龄了,腹部已微微隆起,显示了多余的脂肪的累积,何况她的生活圈子里本来就不乏帅哥俊男。总之,这些都足以给她留下好感,却还不能使她心动。也许真正让她心动的还是他对“糟糠妻”的不离不弃、恩爱如初。

许彤彤刚进入这所大学的新闻系读书时,就听说了赵庭松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没有文字记载,却在一届又一届学生中口耳相传,成为不朽的校园经典。有好几个版本,许彤彤比较信奉、并曾得到赵庭松默认的一个版本是:

十年动乱时期,赵庭松的家庭几乎在一夜间遭遇灭顶之灾。曾经拥有老革命、老干部身份的父亲锒铛入狱,母亲承受不了永无休止的游街示众的羞辱而精神失常,而赵庭松自己则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来到遥远的北大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是一段无比艰难的岁月!幸亏他身后有一双默默注视着他的深情的眼睛。这双黑如点漆、不沾一星灰尘的眼睛属于房东的女儿、他后来的妻子张玉兰。

尽管张玉兰利用一切机会向赵庭松展示她农家女儿的淳朴、善良以及对他的无微不至的关爱,赵庭松起先却没有对她投以异样的目光,一点也不像旧时沦落不偶的世家子弟在虎落平阳之际,总会对适时送来饭菜的漂亮村姑心存感激地多打量几眼那样。他并不想终老于这穷乡僻壤。使他开始转变态度的是他春节后由北京探亲归来的那个夜晚——

父亲出狱了,但仍处于监管之中,恢复工作遥遥无期。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根本无法自己料理生活。归途中的赵庭松满怀忧虑。北京到这个县的火车每天只有一趟,抵达的时间是深夜一点,而从县城到赵庭松插队落户的屯子还有几十里地。偏偏火车又晚点了两小时。所以走出车站时,面对漫天风雪,他的心情比当年因得罪高衙内而被充军发配到山神庙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还要糟糕。忽然,他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循声一看,张玉兰正在不远处向他扬起沾满雪花的笑脸,而她身边停着一辆雪橇。他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回答带有几分平时不见的娇嗔:“我怎么不能来?”他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她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我就是知道嘛!因为我能掐会算呗。”过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赵庭松才知道真相:她估摸着他快回来了,便每天赶着雪橇去县城车站等候,在哈气成冰的日子里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一直等到第五天凌晨,才在人群中看到他疲惫的身影,而那时她自己已经快要被冻僵了。

那以后,赵庭松每当看到她,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流。北大荒的日子冗长而又单调。同来的知青陆续招工或参军走了,只有他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还没有解决独自留在这儿。就像林冲当年也不免买醉一样,那个狂风肆虐的冬夜,他终于酩酊不起了。醒来时,满地呕吐物的屋子已被收拾干净了,一双粗糙而又温柔的手正在替他擦洗。不用说,这又是张玉兰。内心充满激愤与不平的他使劲攥住她的手,连声怅问:“为什么我的命运会这样?”他不断加力,她疼得龇牙咧嘴,却一声不吭。松开时才发现她的手已被攥得变了形,差点骨折了。

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便试着给报刊电台投稿。但那时所有的稿件都要进行政审,这样,他呕心沥血撰写的文稿又只能明珠暗投了。当他收到第30封退稿信时,他真的绝望了。深夜,他独自徘徊在流经屯子的大河边,心如死灰。就在他准备“举身赴清流”时,一直悄悄跟踪着他的张玉兰在身后死死地抱住了他,贴着他的耳朵羞涩地说:“你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我呢!”

他们很快结婚了,第二年儿子呱呱坠地,第三年就改变乾坤、恢复高考了。赵庭松一举考上钱江大学。临别前的那一夜,缠绵过后,她依偎在他怀里,一边擦去他脸上的汗水,一边叮嘱他:“这里的日子太苦了,你走了,就别回来了!我会把儿子养大的。”说这番话时,她是笑着的,却笑得有点苦。就在这时,他内心作出一个决定:“这辈子一定与她长相厮守!”

他果真做到了。毕业留校后,他马上把张玉兰母子接到了这个城市。每天晚饭后,学生经常能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在校园里漫步。他越来越有学者风度,仪表非凡;她却依然脸色黝黑,浑身散发着乡土气息。有的学生不免在身后指指点点。他发现了,却不以为意,每天照样领着妻儿出来欣赏校园风景,久而久之,这本身也成为校园里的一道颇具观赏性的风景。

许彤彤是读大二时看到这道风景的。也许因为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特别推崇纯真爱情的缘故,感动之余,她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竟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从心有所动到心有所属,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本科毕业时,她具备了“保研”的基本条件,便报名参与遴选。后来听说因为名额有限,要从报名者中淘汰三个人,而她就是三个人之一。淘汰的理由是她公开发表的文章数量较少。是赵庭松老师去学院办公室为她力争,反复强调她的学术潜力与发展后劲,争辩的过程中,这个人们心目中的谦谦君子还前所未有地拍了桌子。学院终于让步了。但这一过程,赵老师却从不对她提起。听说后向他求证,他也矢口否认。这是她最终对他心有所属的一个重要契机。

研究生和导师之间是可以双向选择的,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赵老师。这下子接触多了,了解也多了,赵老师的道德文章越来越让她折服,她那颗从来没有人叩开过的芳心一点一点地向赵老师身上转移,最终就完全属于他了。但她从来没有向赵老师表白过,不是缺乏勇敢,而是她知道赵老师对师母情深似海,又是众人眼里“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道德楷模,绝不会给她插足的空间。即使他对她也怀有同样的情愫,也会努力加以克制,不可能越过雷池半步。于是,她也只有竭力克制了。她一度甚至想扼杀内心的这份不道德的爱,尽管它并没有衍生为任何不道德的行为。但它却如同烧不尽的野草一样,越是清剿,越是茁壮成长,她只有徒吁奈何了!在这过程中,她不知拒绝了多少条件优越的追求者。她本来也想从中选择一位与他牵手走进婚姻殿堂,那样也许可以慢慢将心收回来。但临当披上婚纱的那一刻,她又后悔了,因为她实在无法将赵老师的影子从心底抹去,哪怕在与对方温存时,内心呼唤的也是赵老师的名字。这太可怕了!这对未来的丈夫太不公平了!既然如此,还是选择单身吧。这与其说是为赵老师苦守,不如说是为了捍卫自己内心的安宁,为了活得坦然。

读完博士,许彤彤也留校了。这时,赵老师的妻子却在自己精心照顾的丈夫功成名就之际病倒了。病情很严重:肝癌后期。这以后,住院,开刀,化疗,能用的医疗手段都用上了,赵老师也始终陪伴在生命垂危的妻子身边。除了第二天有课时请医院的护工守夜外,其余的漫漫长夜,他都与妻子相依相偎,因为他知道妻子已经来日无多了,而他欠妻子的又太多了!短短几个月,他仿佛苍老了20岁。因为回天乏术,妻子很快走了。赵老师久久不能从悲痛中挣扎出来,更加形销骨立。许彤彤心疼至极,却不知何以安慰。一天,当赵老师当着她的面潸然泪下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空前勇敢地将他轻轻搂住。他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她,并说出一番让她顿觉终生无望的话语:“请原谅,我已经没有办法接受她以外的任何女人了,哪怕是你这样的我真心喜欢的女人!她临终前,我给她读过元稹的《遣悲怀》诗,还给她解释过篇末的‘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两句,虽然她竭力反对,我却不能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当年在上《大学语文》课时,许彤彤也读过这组悼亡诗,知道它是古代悼亡诗中的翘楚之作,最后那两句是自比为“鳏鱼”,“鳏鱼”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长开眼”就是以“鳏鱼”自誓,也就是以后终身不娶的意思。许彤彤明白赵老师的心迹了,虽然老师的决定让她意识到今生已经不可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了,但老师说出的“真心喜欢”四个字却如同“石破天惊逗秋雨”,让她激动得热泪盈眶,顿然觉得多年的苦恋终于得到了回报,尽管它只是一句相当含糊、且永远无法兑现的表白。这就够了!此生有这四个字陪伴,夫复何求?!

这些,许彤彤都没有隐瞒陈焉等姐妹。在陈焉眼里,如果说赵庭松不失为情圣的话,许彤彤也称得上是情痴了。但也有不理解赵庭松和许彤彤的想法的。古典文学博士李怀璧在感叹唏嘘之余,就对许彤彤说:“可怜啊可怜!你的赵老师竟然被元稹老儿忽悠了!你们去查查唐代史料就知道了,这个老滑头虽然在诗中信誓旦旦,他自己却并不受誓言的约束,写下这首诗不久,就不仅续弦,而且纳妾了。只有你们这样的痴情种子才会听信他的鬼话!还是金代元好问说得好啊,‘心画心声总失真’,千万不要把古人的话当真,尤其不能把他们情热之际说的话当真,言非心声的例子实在太多了,拜托你们不要轻信哦!”话本身很有道理,许彤彤却不愿向赵老师转述,因为她怕摧折赵老师的精神支柱。

现在,由梅高凤的婚姻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的爱情,许彤彤怎能不感慨万千、伤情无已?并肩行走的陈焉知道她内心正在翻江倒海,不想点破,也不想说任何宽慰她的话,因为语言在这时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和空洞无物!陈焉只是把她的肩膀搂得更紧。

回家的路上,陈焉接到了李怀璧的电话。李怀璧听说噩耗后,也已经与何丽娜、吴瑕、许梓涵相约一起去梅高凤家里吊唁过了。此时她向陈焉建议明天上午召集俱乐部的核心成员碰个头,重点商量一下为梅高凤举办一场追思会的事。因为属于非正常死亡,按照惯例,由官方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恐怕不太合适。只有通过她们这样的民间组织出面了。群众自发的追悼活动,官方是默许的。陈焉也正有此意,马上表示赞成。

第二天上午十点,陈焉、许彤彤、李怀璧等六人准时聚集在她们平时常去的一个茶室里。七朵金花,凋零其一,余下的六朵也就暂时有些委顿了。没有哪一次聚会像今天这样沉闷。过去梅高凤在,虽然她话语不多,习惯笑眯眯地听别人指点江山,但还是很有气场的,而且议论到关键问题时,她的看法总是比别人深入一层,贡献的意见和建议也比较切于实用,不像李怀璧,主意很多,却大多脱离现实,有些“发馊”。少了一个梅高凤,整个氛围全变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数量概念,是整体的质量都严重受损啊!

六人中,除了陈焉和许彤彤刚过40岁外,其余四人的年龄都在30至35岁之间。而这四人中除了许梓涵已婚外,其他三人都还待字闺中。“待字”意味着她们都还是愿意嫁的,只是暂时还没有遇到想嫁的人。这和许彤彤很不一样,许彤彤早有了想嫁的人,对方却为了一个承诺而选择终身不再娶,于是她也只好跟着选择终身不嫁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的态度也许会有改变,但至少目前还看不到改变的迹象。许彤彤的心房不会再为其他任何男人打开,李怀璧等三人的心房则是愿意打开的,只是那个男人还没有出现。

“第三种人”的爱情婚姻状况确实比一般的女性要复杂些,成为“剩女”的可能性也要更大些。读完博士,年龄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如果这之前已经恋爱,并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彼此非对方莫属,那么这时可以水到渠成地结为眷属。许梓涵就是这样。但并非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不少女博士读书时一心扑在学业上,无暇旁顾,也就错过了最佳的恋爱时机。当同龄人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时,她们却在茫茫学海中苦苦泛舟。别人畅饮着爱情的琼浆而容光焕发,她们则饱受着学术的煎熬而光鲜不再。等到完成学业,有了花前月下的闲暇时,却很难觅得她们愿意与之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人了。她们寻偶的目光当然首先会落在学历相同、志趣相近的男博士身上,但已经迟了,就像自视清高的空谷幽兰,先前不愿向世人展示它的芬芳,所以远离乘兴而来的寻芳者;等到期望世人欣赏时,那些凡夫俗子们已经采摘了满捧的闲花野草兴尽而归了。年龄相仿或稍大的男生大多已经成婚或有了恋人,还没有恋人的则大多希望找个年龄更小一些的女生,体验那种小鸟依人的感觉。那么,把视野拓展开去,退而求其次吧。硕士学历她们也愿意接受,甚至本科学历也可以将就。但她们愿意降低门槛,男人们却大多不想高攀,因为他们担心将来“hold”不住。没办法,谁让中国的传统观念历来认为家庭天平的重心应该向男方倾斜呢?女重男轻或者女高男低的结构模式是不被看好的,甚至是被普遍认为存在隐患的。传统观念太根深蒂固了!中国的男人愿意“吃软饭”的不多,在外面仰人鼻息还能忍受,那是为了不丢饭碗;在家里也总是要仰视,他们实在缺乏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会觉得屈辱,至少会觉得很不自在。所以,除非他们在某一方面特别成功,有其他优越条件弥补夫妻学历的不平衡,比如已经成为“英雄不问出身”的“大腕”或“大款”,或者“小宇宙”特别强大,内心已筑成水火不侵的铁壁铜墙,通常情况下,他们是不愿意冒被妻子俯视的危险的,尽管妻子自己也许并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说得冠冕堂皇些,这就叫男人的自尊。于是,她们中的一些人便成为“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了——仅仅因为她们过于优秀!

目前,李怀璧、何丽娜、吴暇这三位“金花”暂时还栖身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好在她们的心态都不错,不厌恶热心的亲友同事们安排的各类相亲,也不拒绝与条件合适的男士交往,但又绝不为了满足父母早日含饴弄孙的愿望,而匆匆忙忙地嫁鸡嫁狗。她们愿意放低身段、降低标准,也不太在意世俗看重的门当户对,但她们绝不愿意为自己披上嫁衣的是自己全无感觉的人。她们相信感觉,也注重感觉。感觉对了,她们完全可以挣脱世俗的枷锁,甚至不惜暂时与考虑更加全面的父母反目。但要找到感觉又谈何容易啊!

许梓涵倒是很早就找到感觉了。在处于同一年龄段的女博士中,她的爱情婚姻生活是相当幸福美满的,尤其是和同属“金花”之列的李怀璧等人相比。丈夫是本省社会科学院的副研究员,专业是社会学,虽然知名度不高,学术地位及社会地位与陈焉的丈夫王畅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但他对婚姻家庭有独到的研究心得,并以之指导自身实践,善于包容妻子的弱点,也善于调节家庭气氛,经常在妻子生日或结婚纪念日制造点小浪漫和小惊喜,让许梓涵感觉很好。每当与朋友聚会,只要许梓涵在场,他都会说:“我们两人的家庭分工是:梓涵管小事,我管大事,但我们家从来没有出现过大事,所以实际上都是梓涵管事。”一跌一宕之间,突出了许梓涵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又不失其固有的幽默。假如两人从不同工作地点赶赴同一场聚会,而许梓涵晚到,他会故作仆人状,弯腰曲膝向前,伺候她脱下外衣,口称:“主人到了,失迎!失迎!”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许梓涵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两人外出游玩时,他总是主动为许梓涵拎包,有时还掉后半步,仿佛真是她的仆从似的,一点也不觉得这会有失他男子汉大丈夫的体面,而许梓涵当然也能体会到他的用心以及其中的谐趣。路上遇到熟人时,她就会捅捅他,示意他把包还给她,免得给别人看到笑话。他却故意把包举得高高的向熟人扬一扬,回头悄声对她说:“这有什么关系呀,我只是在尽仆人的本分而已,用不着躲躲闪闪!”模范到这种地步,想不琴瑟和谐也难!所以,许梓涵经常不无骄傲地向姐妹们晒幸福,一边晒,一边流露出备受宠爱的小女人的娇羞与甜蜜。姐妹们不会嫉妒她,即使痛感遇人不淑的梅高凤也不会嫉妒她,而只会为她感到庆幸,但羡慕却是肯定的,简直羡慕到了极点!现在流行的“羡慕嫉妒恨”这句包含两层递进关系的常用语,适用于她们之间的只是头两个字。

相形之下,李怀璧等三人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李怀璧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是知名文史专家。她的名字出自《左传·桓公十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原来的意思是指财能致祸,后来也用来比喻有才能而遭受忌妒和迫害。看来,她的父亲多少也有些怀才不遇和愤世嫉俗。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时出于感愤取下的名字,竟成为爱女后来的宿命。生活中,才华出众而又处事低调、出言谦逊的人,往往更能得到大众的认可,得到更多的发展和进步的机会。挟才自负或恃才傲物,一如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在发展的过程中就不会一帆风顺了,总会有人看不惯你,不时给你设置些障碍、制造些麻烦。李怀璧不幸比较接近这后一种类型。

她是公认的才女,学习成绩一直出类拔萃,而且身负多种才艺,在父亲口中,她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自己却认为把“精”字改成“通”字比较合适。可知和父亲相比,她还更有自知之明些,也相对低调些。不过,父亲性格张扬的特点却遗传给了她。她不知道藏拙,不喜欢大智若愚的处世态度,讨厌薛宝钗的工于心计、隐忍不发。她从不隐瞒或修饰自己的真实看法,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不太考虑听者的感受。她绝不像林黛玉那样多愁善感、弱不禁风,有时却爱像林妹妹那样使点小性子。

一次,学科负责人来和她商量教材署名的事。这本教材不仅由李怀璧总体设计,大半章节也是由她执笔的。按理“主编”应该是她。学科负责人却想署为自己,因为他要申报“教学名师”,硬条件中还缺一本主编的教材。如果他直道其详,李怀璧一定会支持的。可他偏偏采用迂回战术,和李怀璧大谈古代轶事,说什么“宋人编写《新唐书》,宋祁出力最多,最后署名时,因为欧阳修官阶更高,还是把欧阳修的名字署在了前面”。当他还想列举别的陈年往事时,李怀璧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不就是想署名为主编吗?可以啊!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吗?读过《庄子》吗?君视之为美味,我视之为‘腐鼠’也”!她实际上爽快地答应了学科负责人的不情之请,却比拒绝还更让对方感到难受。

其实,李怀璧有她豁达大度的一面,从不计较蝇头小利,也乐于助人,只是她生性疾恶如仇,看不得虚伪,容不得欺骗。路见不平,即使拔不出刀来相助,也会大声疾呼。当然,她的感情世界也不会接纳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男人,哪怕他在事业上还算成功。有人给她介绍一位入选国家“千人计划”的海归,以专业水准而言,那是处于世界前沿的。年龄不到40,没有婚史,据说因过于痴迷学术,连正儿八经的恋爱也没有谈过。这似乎比李怀璧还要“纯洁”——李怀璧好歹从本科到博士期间,还接触过几个尚能入她法眼的男生,虽未“失身”,被人拥入怀中的经历还是有的。她没有向谁主动献过“香吻”,但也不止一次地被人“偷吻”过,当时她并不觉得对方唐突。后来之所以都分道扬镳,是因为对方觉得她言辞犀利,锋芒太露,只怕自己没有能力驾驭。哪个男人也不愿意成日被妻子冷嘲热讽。所以在充分领略了她嬉笑怒骂的本色后,一个个都打躬作揖、知难而退了。“海归”约李怀璧在一家位置比较偏僻的西餐馆见面。李怀璧好不容易找到地点后,发现它的装潢既简单又陈旧。国家给“海归”提供的待遇(包括薪酬)是非常优厚的,以他的经济实力,第一次约会选择这样的场所,已让一向“小资”的李怀璧感觉有些不快。海归跟她解释:选在这里约会,是因为他计算过了,这里正好处于他们两人住所的中间地带,两人赶赴这里所花的时间及路费应该相差无几,“这样比较公平”;另外,这家餐馆还有个可取之处,那就是菜肴的口味虽然无法恭维,但“性价比很高”。李怀璧的不快又增加了几分。开始点单了,海归盯着菜单看了半天,迟迟不作决定。站在一边的服务生都有些不耐烦了。最后,他没有征求李怀璧的意见就自作主张点了两份意大利通心粉。李怀璧看过菜单,知道这是所有菜品中价格最便宜的,心里就更不快了。要不是出于对国家花很大代价吸引回来的高端人才的尊重,她几乎有点想拂袖而去了。但海归的谈吐倒真不俗,说起自己正在研究的前沿课题,端的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让李怀璧深信他是该专业领域里不可多见的天才。说着说着,时间就过去了两小时,而这两小时里,本来也谈锋挺健的李怀璧只是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根本得不到插话的机会。这种把她当成空气一般的近乎自言自语的单向交流方式,让她内心的不快蓄积到几乎快要发作的地步。海归见她面露不悦之色,又不时看表,意识到时间大概差不多了,便有预谋地转换到另一个话题,大谈西方的生活习惯。云山雾罩地说了一大篇,重点是下面几句:“西方人有一个习惯就是好!共同消费时实行AA制,再亲密的朋友也这样,除非事先说好由谁请客。这才是真正的现代文明啊!”在这个多年生活在西方的绅士面前,李怀璧本来想尽量表现得“淑女”些,这时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回归本性,露出芳唇内的钢牙:“哦,明白了,你想今天实行AA制,好啊!直接挑明就是了,绕那么大弯子不累吗?不过,你刚刚衣锦荣归,今天算我代表亲爱的祖国为你接风,你的那份我也一起付了。”说完,她叫来服务生,扔给他两张百元大钞,很气派地说了句:“零钱不用找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海归搞得目瞪口呆。事后,她平心静气地想想,海归那样想、那样做,从他的角度看也没错,关键在于两人价值观和文化理念的差异。他注重公平、讲究对等,固然主要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但也未尝不是在维护女性的尊严。但她又想,处处强调公平,实质是不肯吃亏,那么,在貌似公平的外衣下,是不是也隐藏着那么一点卑微的自私心理呢?反正她无法接受这种公平与对等。于是,她与海归的交往也就到此为止了。

在姐妹们的极力怂恿下,李怀璧曾参加某电视台主办的一档很有影响的相亲交友节目。节目的名称是“金石为开”,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意。名称本身倒不失典雅,节目内容就见仁见智了。陈焉等人觉得,以李怀璧的才貌不去这个节目亮相,对双方都是一大损失。在她们想来,李怀璧可以为节目增光,而节目也可以为李怀璧添彩,完全能实现双赢。李怀璧不想拂了姐妹们的好意,便勉为其难地去了。结果第一天上场,就遇到一位让她无法忍受的男嘉宾——

男嘉宾自称从小就熟读唐诗三百首并尝试创作,发展至今,诗才已冠绝海内,无人可以匹敌。谓予不信,他可以现场即兴赋诗。主持人说:“哦,诗人?失敬,失敬!那就请你展示惊人才艺吧。”男嘉宾环视全场,信心满满地说:“那我就以眼前景和眼前人为题材,口占七绝一首吧。”所谓“七绝”倒是脱口而出:“今日风光无限好,我做嘉宾来接招。对面绝色女佳丽,何时能拥你入怀抱?”吟诵完毕,自觉诗才不在唐代“斗酒诗百篇”的李白之下,比建安时代“七步成诗”、“才高八斗”的曹植也不逊色,不禁面露得意之色,再次将目光往对面女嘉宾席上扫去。有几位不懂诗歌的女嘉宾觉得此诗押韵上口,想来真是千古绝唱,又见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误以为自己就是他的心动女生,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阵即将被天才诗人宠幸的莫名骚动,于是勇敢地以含情脉脉、波光闪闪的目光与他对视,希望对视的一瞬变成永恒。

只有李怀璧感到无比失望,她还有些怀疑刚才听错了,便弱弱地问了一声:“你可以肯定刚才吟诵的是七绝吗?”男嘉宾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仿佛觉得对方提这个问题太白痴似的。她实在忍不住了,尽管这之前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要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却还是尖锐地指斥了他的常识性错误:“我给你普及一下文学常识吧,七言绝句,顾名思义,每句都应当是七个字,大作的第四句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字!还有,七绝的平仄要求也完全不合,更别提那顺口溜式的遣词造句了!不客气地说,这样的诗简直是垃圾!”话一出口,满堂皆惊。李怀璧想起了古典小说《儒林外史》中的一个差不多已快淡忘的情节:一群附庸风雅的人聚集在一起赋诗,他们其实都狗屁不通。其中的一位事先抄写了一首古人的七律,想冒充自己的作品。抄写的时候不小心,多添了一个字。此时大胆拿出来,请大家指教,心里却是十分忐忑,唯恐被别人看出抄袭的破绽。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就显出外行。只有一个人依稀记得七律应该是七言八句合计五十六个字,不知这首诗是否符合这个数。便想下点笨功夫,认真数一下。这一数就数出严重问题了:“哈哈,老兄,你的大作好是好,却多出了一个字啊!”作者大惊失色,一边汗颜,一边佩服对方实在内行。李怀璧没想到古代小说中的一幕竟会在今天重演,而自己居然沦落为那个替别人统计诗歌字数的伪诗人。悲哀啊!

男嘉宾也万没想到今天撞在一位古典文学女博士枪口上了,后悔不该卖弄,却还不甘心就此败下阵去,讪讪地说:“急就章嘛,有些毛病也难免。实际上我更擅长的是对联。”李怀璧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好吧,那我就随便出一个上联,请你对出下联吧。”她出的上联很简单:“晴也好,雨也好,西湖景色时时好。”着实没有为难男嘉宾之处。男嘉宾沉吟片刻,对出了下联:“山也美,水也美,祖国风光无限美。”忍俊不禁的李怀璧刚想批评,主持人先说话了:“这位男嘉宾,你的下联意思不错,但与上联不对仗啊!我看可以再改改。对了,改成‘山亦奇,水亦奇,漓江风光处处奇’,你看怎么样?”这位主持人聪明绝顶,文化底蕴不错,也善于把握场面、掌握尺寸,他抢先一步,堵住了李怀璧的“毒舌”,也为男嘉宾保留了最后一点面子。

李怀璧后来想,节目组肯定事先都对嘉宾进行过必要的审查,这样的男嘉宾为什么还会闪亮登场呢?古人说“不癫不狂,其名不扬”,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来报名参加这个收视率很高的娱乐节目的男嘉宾很多,其中不乏才貌双全、且心智正常的优秀男人,为什么最后有不少这样的奇人狂人入选呢?说到底是为了提高收视率:这才有看点、笑点、卖点啊!主持人始终强调这是一档大型“生活服务类”节目,观众却都把它当成娱乐节目,带有来看马戏的心理。马戏表演中间,一定要有小丑来串场,一些男嘉宾就起到了串场的作用。选择看这类节目的观众大多是为了放松,而“审丑”也许比“审美”更容易让人放松,更容易让人从沉重的工作、生活压力中解脱出来,在开心一笑之际,找到心理的平衡。这就是“芙蓉姐姐”和“凤姐”等人尽管受到鄙薄,却仍在电视节目及网络视频里频频出镜的真实原因。

李怀璧理解节目编导人员在市场竞争趋于白热化的状况下不得不然的苦衷,但她已经无法强迫自己继续留在那光怪陆离的舞台上,面对有可能再度出现的奇人狂人了,便谢绝了编导及主持人的一再挽留,在惊鸿一现后,就鱼沉雁杳了。

吴瑕也有过几次恋爱经历。

说是恋爱,其实一次也没有产生过心跳的感觉。她喜欢看小说,小说中的描述是,当你一看到对方心就狂跳不已时,就意味着你爱上他了。但这样剧烈的生理反应,她至今还很隔膜。这也就是说,如果用这一标准来衡量的话,她并没有真正爱过谁。所谓恋爱,只是一个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年的女孩试图开启情窦体验人生中必定要经历的一种过程,或者说只是在某种心理暗示下准备履行人类必须要承担的繁衍义务而开始进入它的前奏。

吴瑕的大学时代,恋爱之风已劲吹于校园,说得夸张点,几乎所有的男生女生都在恋爱,或者说,都曾经恋爱。她所在的大学,已毕业的学兄学姐们当年以“学在校园”相激励,而她的同学们则开始以“爱在校园”相标榜了。包括吴瑕在内的那些心智尚不成熟的恋人们,未必心与心之间已经撞击出了火花,未必彼此都为对方心跳不已,实际上,其中不少男生只是看到别人在恋爱了,觉得自己如果没有恋人,就“out”了,丢面子了,会被人讥笑了,于是也匆匆忙忙找一个具有同样想法的女生,欣然加入恋爱大军。从表象看,他们爱得也很热烈,任何场合都出双入对,也不拒绝身体的接触。但他们之间并没有感情基础,相互都带有一点游戏态度,“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是他们公开宣扬的理念。准确地说,他们曾经拥有的也只是一时的快感。时间久了,彼此厌倦了,就毅然选择分手。分手时似乎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等待他们的还有新的也许更刺激的恋情。所以,在吴瑕他们所处的时代,大学生恋人中能一路走进婚姻殿堂的着实不多。看看在“金石为开”节目中出现的男女嘉宾吧,有哪个的恋爱史为一张白纸?真是白纸,他们也羞于承认啊!有的女嘉宾直言不讳:“我喜欢有着丰富的恋爱经验的男生,否则什么都得我来教他,那该多累啊!”你看,缺乏恋爱经验,竟成了被她灭灯的理由。观念确实是进步了,但其中是不是也包含着一点让人担忧的东西呢?

吴瑕也属于自觉或不自觉地卷入恋爱大潮的小女生中的一员。和其他女生有些不一样的是,她恋爱的目的是指向婚姻的,主观上并不想把它当成一场游戏。她生活在小县城的父母文化不高,听人家说,现在婚恋的时间都提前了,女孩子如果大学里不找到对象的话,将来就有嫁不出去的危险。所以,他们一再催促女儿千万不要错过机会。吴瑕是那种唯父母之命是从的乖乖女,好像从来没有过动辄顶撞父母的青春叛逆期。父母发话了,她就开始等待机会了——只有等待,主动寻找既有悖她矜持的个性,又有伤女生的自尊,与流行的“男追女”的模式也不相吻合。很快就有男生前来搭讪她了,一来二去,她也就进入恋爱状态了。虽然没有感觉到心在狂跳,但对方亲吻她时,还是能产生快感的。她问自己:你真的爱他吗?答案不敢肯定。但她还是希望他是真心爱她的,因为她认同恋爱指南书中的教导:如果不能做到彼此相爱的话,那么,与其嫁给你爱的人,不如嫁给爱你的人。这种爱情哲学有些自私,但又有哪一种爱情不是自私的呢?她曾经问第一个男友:“你真的爱我吗?”这是个不会花言巧语哄女孩子开心的工科男,认真想了想说:“我也不太清楚。”她又问:“那你为什么和我恋爱呢?”工科男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因为闲极无聊。”她先是感觉有点受伤,再一细想:自己其实也不爱他,只是没有、也不想说出来罢了。自己这种俗谓“处对象”的恋爱动机,反倒带有更多的功利目的,也未见得高尚。于是也就释然了。第二个男友也被她问过同样的问题,对方是学心理学的,知道她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毫不犹豫地说:“当然爱罗!”她逼视他的眼睛,他却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了。这就让她将信将疑了。当她回答对方的反问时,也硬着头皮说了声“是”,心里却更加坚信恐怕两人说的都是“善意的谎言”。后来,他很快就“劈腿”了,证实她一开始的判断绝对是正确的。

这以后,吴瑕再也没有向新男友提出过类似的问题,因为她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愚蠢。大学毕业时,她依旧孤身一人,伴随她进入研究生阶段的只有几段无疾而终的恋情所留下的记忆,记忆中有一些分手的痛苦,却并不深刻,因为她与对方都没有倾情投入。父母越来越着急,托各种关系为她牵线搭桥,并一再劝她“不要眼光太高”,恨不得上演一出现代“拉郎配”。她心里也很着急,却不愿过于将就,总得条件大致相当吧?相亲的次数到今天有好几十回了,却依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最近,吴瑕正在与一位省级机关的处长接触。对方新近离异,有一子归前妻抚养,年龄比她大八岁。本来,有过婚史的男人是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的,何况他还是一个已上小学的顽童的父亲,有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待处理。但介绍人反复强调此人在仕途上很有发展潜力,而且相貌堂堂,房车皆备,经济宽裕,这些优势应该足以弥补其他劣势了。说到这里,介绍人看了她略显憔悴的面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时不我待啊!”她明白,这是暗示她黄花菜已经快凉了,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也是提醒她你已经到了服装打折促销的季节了,再不贱卖,就会积压在仓库里沦为废品了。她不禁为自己、也为其他待嫁的博士姐妹们感到悲哀。“美人迟暮”,这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想通了,也就不多计较了。于是她便怀着白居易笔下“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那样的自怜之情去见了那位杨姓处长。

杨姓处长把初次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一家高档的私人会所里,会所的老板早早地就在那里恭候,一口一个“杨处长”,鞍前马后地伺候得十分周到,看来他的身份不算显贵,所处的位置却很重要。偌大的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落座,为他们提供一流服务的倒有四个俊男靓女,他们都训练有素,双脚与海南花梨木地板相触时不发出一点声响,仿佛身怀踏雪无痕的独门秘技似的。菜肴也很精美,杨姓处长一一为她解说,让她痛感自己知识储量之不足,枉称博士也。她觉得自己当时的表现有点像电视剧《蜗居》中第一次被宋思明领到豪华酒店去消费的海藻一样,既满足了世俗之人所固有的渴望跻身上流社会、得享锦衣玉食的虚荣,又多少有着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时的局促不安。

这次见面,给吴瑕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她从中看到了杨处长手中所掌握的权力的巨大含金量,以及它与婚后的优裕生活之间的有机联系。虽然她出身于平民家庭,既往全然不知富贵为何物,也从不奢望自己能与富贵结缘,但对有可能获取的富贵她是并不排斥的。她觉得杨处长确实有他的优势,何况介绍人说他的职位马上还要晋升。这样,她也就以更加积极的态度接受了杨处长的第二次邀约。

后来,她也应杨处长的要求,带他去参加了一次姐妹们的聚会。但这次聚会却差点改变了她原先保有的良好印象。本来,杨处长提出由吴瑕他们确定时间,而由他来安排地点。这也有借机向女博士炫耀一下自己的能耐的意思。陈焉她们却不同意他反客为主。结果,还是他以特邀嘉宾的身份来到了陈焉、吴瑕她们常聚的一个“农家乐”餐馆。握手,寒暄,谈天说地,这些场面上的事情杨处长非常娴熟,也处理得很得体,一开始大家对他感觉都不错,以为吴瑕终身有托了,但慢慢地,味道就有些变了。许梓涵问他:“这家餐馆你以前来过吗?”他回答:“这样的餐馆,我以前是不会来的。”言外之意平日他出入的都是高档酒楼,今天来这里是屈尊了。这就有些自骄身份的意味了,敏感的女博士们顿觉原来人家和咱有着社会地位及经济层次的差别。大概因为客人多、生意好的缘故,上菜的速度很慢,好半天才上来一道热菜,三杯下肚的杨处长火了,对服务员说:“把你们老板叫来!”老板满脸堆笑地来了,一看就是个老于世故的精明人。杨处长声色俱厉地说:“怎么回事?菜上得这么慢?你这家店还想不想开了?你听着,菜再上不来的话,明天我就让你关门!”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满嘴都是威胁的口吻,不自觉地流露出渗透在骨子里的官气和霸气,让过惯了平民生活并认同平等观念的女博士们感到很不舒服。李怀璧当时就想,他此时的做派只有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倚官仗势”。老板看他气场这么足,知道是个能够通天的厉害主儿,不敢得罪,一边道歉,一边赶紧吩咐厨房给这桌的贵宾“优先待遇”。杨处长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起到了震慑作用,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面有得色。李怀璧等人却有吞吃了苍蝇的感觉,开始粉面含霜了。吴瑕也浑身不自在,后悔今天带他来出乖露丑,心中暗暗感叹自己并不了解他的另一面。杨处长对女博士们神态的变化浑然不察,继续自斟自饮,话也说得更多了:“今天能与这么多女博士佳丽同饮,真是三生有幸啊!其实,以我现在的条件,想与我谈婚论嫁的优秀女人很多,为什么我独独看中吴瑕呢?就因为她是女博士哇!我自己学历不高,电大毕业,后来又读了个党校研究生,倒不影响提拔,但教育部是不承认这个文凭的,和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女博士不能比。我想,自己其他都不缺了,唯一缺的就是高学历了。如果能娶个女博士的话,这个人生缺憾就得到弥补了。这就是我认准吴瑕的原因。”他坦露的是真实的心声,对女博士们也没有半点不恭,但她们听来就是觉得味道不对,因为话里话外还是弥漾着一种优越感。而且,她们也很反感“看中”这个词——你以为你是谁啊?如果是皇帝选妃,用这个词还差不多,“看中”?这不分明又是居高临下的口气吗?好像你有多大的挑选余地似的!你看中我们吴瑕,吴瑕还不一定看中你呢!还有,你想娶吴瑕,仅仅是为了向世人炫耀你有个高学历的老婆,弥补你的人生缺憾、证明你的人生价值,你这不是太自私了吗?说穿了你是把吴瑕当成了自己的战利品!善于联想、善于分析、善于引申的女博士们在内心已经将杨处长批得体无完肤,只是碍于吴瑕的情面,不便直接发难。

这以后,吴瑕就很有些纠结了。杨处长的优点与缺点同样明显。那天告别前,他很有气势地抱拳一揖:“各位今后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的话,尽管吩咐,无论难度多大,我一定会努力争取办到!”自信中不失豪爽。这又让吴瑕觉得此人虽然喜欢逞能,毕竟本质不坏,有些官场习气,属于“近朱者赤”,势所难免,不必苛责。但如果他把这种官府中人的优越感带到婚后生活中,颐指气使,她恐怕又绝对无法忍受。姐妹们的意见也不尽统一,态度最为激烈的是李怀璧,主张与这个作威作福的小官僚一刀两断,其他人则建议吴瑕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这个精华与糟粕并存的男人究竟是精华多还是糟粕多,然后再作抉择,那样可能比较“科学合理”。所以,吴瑕的婚姻大事还处于未决阶段。

至于何丽娜,目前则正陷入一场为众人热议的“姐弟恋”中。

这是个情商远比智商要低的女子,李怀璧曾经用五个“很”来概括她的性格特点:“很善良,很单纯,很容易感动,很容易满足,也很容易相信别人”。这种类型的女子,在肥皂生活剧里往往出演上当受骗的角色。事实上,何丽娜的恋爱史就是一部血泪斑斑的上当受骗史。她从中学到大学,再到读研,一路都是“保送”,非常轻松自如地拿到博士学位,然后应聘到这所大学任教。这足以证明她的智商之高。但她的情商就不能尽如人意了。大二时,班上有个男生开始追她,那是个让许多女生着迷的花样美男。美男从中学时代起就纵横情场,所向披靡,他的雄心是纵然不能“阅尽人间春色”,亦当多多领略明媚春光。当全班最漂亮的女生被他收为囊中之物后,他在寝室里郑重宣布,下一步猎艳的目标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女生,亦即何丽娜。他找各种借口接近她。而身边有一位出现在许多女生梦境中的花样美男围绕着她不断献些小殷勤,这是很让人羡慕的,也是她所乐于接受的。一天,美男把她约到西子湖边的长凳上,用一双迷人的桃花眼紧盯着她问:“你看到我眼里充满忧伤了吗?”她认真看了看,好像是有些忧伤,便用力点了点头。美男又问:“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回她摇头了。美男仿佛忧伤得连声音都颤抖了似的:“因为我爱你爱得深沉!”这简直是诗一般的语言啊!她一下子就被感动了。美男不失时机地向她张开双臂,她也就像飞蛾扑火似的欣然投入了他的怀抱。她不知道,美男刚才说的台词,是由诗人艾青的名作《大堰河,我的褓姆》改编而来的。艾青原句为:“为什么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美男本来只想把“土地”改成“你”,其余都原封不动照搬的,再一想,要让眼里“充满泪水”难度太大,自己的表演功力不够,只好多做些改动了。没想到依然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这样一种带有创意的改动,巧妙地规避了大学里三令五申要尊重、遵守的“知识产权”及学术规范问题,可知美男的智商也是不低的。俘获何丽娜的芳心后,美男又开始寻找新的猎物,但何丽娜的纯真也让他十分留恋,于是便采用“脚踩两只船”的办法,在何丽娜及另一位女生之间交叉上演一幕幕爱情喜剧,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享有的艳福远远超过了孟子散文中那个“一妻一妾”的齐人。有室友看到美男与另一位女生在学校操场上旁若无人地拥吻,不忍何丽娜继续被蒙骗,便好心提醒她。她当即去质问美男。美男先是一脸无辜地说:“那绝对是子虚乌有的事!你可以怀疑我未来创造幸福生活的能力,但不能怀疑我对爱情的忠诚!”接着又故伎重演:“你难道没看到我眼里的忧伤比以前更多了吗?那都是因为你的不信任啊!”她马上又被感动了,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轻信传言,便一任他揽入怀中,上下其手,肆意轻薄了。

后来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问题是,她并不接受教训,以后照样上当受骗,让姐妹们一次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现在,何丽娜又和一位小她八岁的博士生恋上了。姐弟恋并不罕见,有人将它与“网恋”及“办公室恋情”一同列为当今三种最为时尚的恋爱模式。但人们认可的年龄差一般在三岁以内,古来就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超过三岁,大家就觉得有些不正常了。在这个问题上,男女之间确实有些不公平:男的比女的大个五岁八岁,甚至十岁以上,大家都不以为非。如果男的是所谓“成功人士”,娶个比他小二十岁以上的美貌女子,大家或许会议论一番,却也不会侧目以视。女方的父母很可能一开始会反对,但在充分意识到这场婚姻作用于家庭社会地位和经济利益的“正能量”以后,也就由默许到着力推进了。想想翁帆的父母吧,连那样高寿的女婿都能接受,“老少配”的模式能遇到多大障碍呢?反过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如果女的比男的大五岁以上的话,就会被视为打破伦常的离经叛道行为,不断沾惹口水了。大家对他们会高度关注,不是出于爱护,而是出于好奇。他们的分分合合,甚至每一点小小的龃龉,被发现后都会成为广泛而又迅速传播的民间新闻,带给人们某种类似于观看畸形动物展演的兴奋。男女双方都会有亲友出面劝阻,试图拆散他们,而理由也许只能列举出一个:年龄不合适。游泳名将孙扬的恋情之所以闹得沸沸扬扬,不就是因为美丽而又多情的空姐“念念”比如日中天的“扬扬”大五岁吗?而世人之所以坚持认为女大男小不合适,固然有生理方面的一定的科学依据,但恐怕主要还是受制于代代沿袭的传统观念。如今,何丽娜的年龄竟然比新男友大八岁,听到的就只能是一片反对声了。

不仅六朵金花都旗帜鲜明地表示不予赞同,其他俱乐部的成员听说后也都劝何丽娜三思。但她却好像铁定了心肠似的,继续与这位不断加强攻势的男生交往。反对最激烈的还是她的父母。那是两位已经退休的中学老师,一向知书明理,也比较开明,从来没有干预过她既往的恋情,虽然知道女儿有过上当受骗的经历后,他们也曾痛心疾首,后悔自己当年忽略了对女儿情商的培养。但这一次专程赶来的他们却决定以强硬的姿态进行干涉了,因为对方比女儿小八岁这一无法改变的事实,是素来循规蹈矩的他们,“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他们不厌其烦地向女儿陈说其中的利害关系,逐一剖析女大男小的种种弊端,比他们当年辅导高中毕业班时还要诲人不倦。但他们的话就像喷向水泥墙面的高压水枪一样,除了沾湿表层外,根本就不能浸润其内。女儿很不服气地说:“大八岁就不能幸福吗?人家马伊璃比文章大九岁,不也生活得很甜蜜吗?”二老常看电视剧,知道那两位都是影视明星,也了解一些关于他们的八卦,一听女儿以他们作为正面典型来为自己的不当恋情辩护,马上反驳说:“谁知那是真甜蜜还是‘秀’甜蜜哇?明星的爱情婚姻有几个是能天长地久的?你没看娱乐新闻吗?潘粤明与董洁不久前还恩爱无比地猛晒‘全家福’,仿佛这辈子非对方莫属、来世也要再续情缘似的,可这会儿却在大闹婚变,还像仇人般相互揭短,让人惊叹翻脸之快。所以,明星的爱情宣言是绝对不能当真的!和什么人不好比,偏要和他们比,我看你的脑子真的是进水了!”看来,二老这次备足了功课,决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定要把能言善辩的女儿说得哑口无言。何丽娜果真哑口无言了,却不是因为理屈词穷,而是不想与用心良苦的父母作无谓的争论。二老临走前,还硬邦邦地扔下了话:“如果你真的要和他结婚的话,那以后就不要回来见我们了,我们没有脸面听别人的怪话!”这几乎就是要断绝关系的意思了。何丽娜不能不重新估量问题的严重性。

她也重新审视了与那位小男友的恋爱过程。无疑是对方主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担任他们专业基础课的“何老师”轻松搞定。课程过半以后,他对她说:“何老师,别的专业基础课我经常缺席,只有你的课我一次没缺。你知道为什么吗?”她估计答案一定与她有关,便要他直接说出来。他略无羞涩与腼腆地说:“因为我从来没有对一位女性这么心仪过!”她早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但对这种含蓄的赞美听了还是很舒坦的。当天晚上,当她回到学校为她提供的单身公寓时,让她震撼的一幕出现了:门前插满了点燃的蜡烛,中间还有一个用玫瑰花组成的“心”字,而男生则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站在一边笑意盈盈而又不无庄重地望着她。这种很有些老套的示爱方式带有过于明显的“抄袭”痕迹,但在依然单纯的何丽娜眼里,却十足浪漫,根本不会以固有的严谨的学术态度去对它进行评估。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男生已跨前一步,箍住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她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出来,也就不再挣扎了,只是在心里暗自感叹:“现在的男孩子真是胆大包天啊!”正式开始以恋人的身份接触后,她曾说出自己对年龄的顾虑,他马上堵住她的嘴说:“怕什么?文章对马伊璃不也情深意笃吗?文章能做到,我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让我们一起勇敢地冲破世俗的枷锁吧!”所以,她后来实际上是向父母学说男友的话,只是她当时轻易就信了,而世事洞明的父母却怎么也不会相信。

到今天,两人交往差不多半年了,总体上还算和谐。小男友很懂攻心术,不时给她奉上营养丰富的心灵鸡汤。若论基本条件嘛,对照时下崇尚的“高富帅”的选择男友标准,他倒是长得又高又帅,和她的初恋男友有几分相似,所以符合三条中的两条。至于中间那一条,他暂时还达不到,但用发展的眼光看,将来也未必不能富起来。从经济学的视角看,工科博士生应该都是潜力股,不像学文史哲的,若不能经邦济世,到头来也只是个囊中羞涩的穷酸儒生。两人约会时,目前大多是她买单,因为她有工资奖金,而他还只能领取数量有限的奖学金。每当她掏出钱包时,他都要脸红,这说明在买单问题上他“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心中是抱愧的。有这份心就够了,何必像世俗男女那样锱铢必较呢?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和初恋男友不同,她没有听到有关他的任何绯闻,可知他对爱情的态度是严肃的。

回忆让何丽娜心里洋溢着柔情蜜意,不由得又翻看起这一个月两人互发的短信及通话记录。始料不及的是,这一翻看,竟有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几乎所有的短信往还,竟都是她先发去,他后回复。她发:“哎,又有点想你了!”他回:“我也是。”她发:“这会儿我有空,欢迎来电‘骚扰’哦!”他回:“实验即将完成,稍等啊!”电话半小时后打来了,她却像等待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再看通话记录,每天都有五六次通话,频率不算低,每次通话的时间有长有短,最短的也在十分钟以上,但由她主叫的占到了三分之二以上。这就是说,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被动接听。这至少说明更想通话的是她,她的诉求要比他强烈得多。这种种细节综合起来,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她比他爱得更热烈、更投入,更在乎这段感情的是她,更念念不忘对方的也是她——至少在现阶段是这样。这让她感到心理不平衡,也就很有些不高兴了。晚上他打来电话时,她的语气冷冰冰的,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惯有的兴奋,话也不想多说,只是用“嗯嗯嗯”来敷衍。他居然没感觉出来,以为她累了,便挂了电话。她也试着从他的角度来考虑:成天跟着导师的指挥棒转,不像她那样可以相对自由地支配时间,主动发短信、打电话少一些也情有可原。重要的是,你的短信他都回了,电话也都接了。而且当你想煲电话粥时,他也是十分乐意奉陪的,并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厌烦情绪,从他发自肺腑的笑声中可以感觉到你的电话是能带给他莫大的快乐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过于在意主叫与被叫呢?自己不是小心眼的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小心眼呢?这样一想,她又不禁自责了。第二天早上,他又打电话来了。她的情绪还没有调整过来,依然恹恹的很少说话。他竟又没有察觉到她的不高兴,顾自说着他的研究进展。这就让她更不高兴了:连我的喜怒哀乐都发现不了,还说什么“心有灵犀”?原来他对我并不用心,至少不及以前用心!如果说父母的强烈反对还不足以动摇她的决心的话,那么,眼前发现的这些细枝末节,则不能不使她对两人爱情的走向及归宿产生疑虑了。

所以,笼统地说“红颜薄命”,那是绝对了些,也悲观了些。但综观李怀璧、吴瑕、何丽娜三人的情感经历,说身为“第三种人”的女博士们的情路要更加坎坷些,更加曲尽其致些,大概还是符合基本事实的。陈焉看着眼前这些情同手足的姐妹,内心浮想联翩。她忽然忆起唐宋词中的名句:“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只有借用这些经典描写,才能道出心中款曲啊!

陈焉不允许自己再一一思量姐妹们的现实境遇了,还是直奔这次聚会的主题,商议梅高凤追思会的具体操作流程吧。这倒一点也不复杂,很快便敲定了所有的细节。商议完毕,仿佛刚参加完一场艰苦的马拉松赛,已经耗尽了全身气力似的,谁也不想再说什么,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各自进入了对梅高凤生平点滴的追忆。

阳光透过窗棂,轻抚着她们惨淡的面庞,面庞上写满疲倦与感伤。

陈焉于正午时分离开茶室。临别前,姐妹们互道珍重,细心的许梓涵还特意叮嘱陈焉说:“你在事业上是最成功的,家庭生活也是最美满的。别的你都可以不在乎了,唯一要在乎的是身体。千万不要太劳累、太拼命哟!”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陈焉一路回想许梓涵的告诫,心里酸酸的,暖暖的。

确实,陈焉的家庭生活是最让姐妹们羡慕的。许梓涵的丈夫虽然对妻子呵护有加,“模范”到了极致,但事业上终究有些平庸,不像陈焉家的王畅,既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又在事业上不断进步,有望登顶,还官居学校副职,权倾一方。所以,大家公认陈焉的家庭结构最为合理,与此相联系,她家庭生活的幸福指数也是最高的。

陈焉不否认这一点。但她也有遗憾,那就是王畅太忙,经常当“空中飞人”,而她自己每天也有一大堆事务(包括第三种人俱乐部的事务)要处理,这样,两人在家中交汇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她记不清两人已有多久没在一起“剪烛夜话”了!前天深夜,王畅刚从欧洲访问归来,因为插入了梅高凤自杀事件,两人直到此刻还没有正面交谈过——当然也没有亲热过。而此刻,突然涌现在她心头的一个迫切愿望就是,赶快找到王畅,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涤去这一身疲劳。

她知道王畅中午一般会在办公室小憩片刻,以保证下午和晚上有充沛的精力。新建的行政大楼设施完备,校领导的办公室内都配置了休息间,床铺及卫生设备一应俱全。所以,王畅不出差的日子,中午几乎雷打不动地在办公室休息。陈焉虽然了解丈夫的这一习惯,却从来没有在午休时间去办公室找过他。今天不同,孤独且疲惫的她太想得到他的安慰和爱抚了,于是没打招呼便“闯宫”了。

门是关着的,这是校领导办公室的常态。陈焉敲门,里面不应。加大力度再敲,似乎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动静,却仍然不见王畅前来开门。莫非他今天不在?陈焉有些疑惑,便拨打王畅的手机,铃声在室内响起。这说明他在,有可能睡熟了。素无心机的陈焉没有多想,继续敲门,手上不觉又加了些气力——敲门这时变成擂门了。门终于开了,她急着想见的王畅,脸上似乎有几分尴尬,也有一丝愠怒,却完全没有陈焉意想中的惊喜。难道他不欢迎久未温存的妻子前来投怀送抱?陈焉觉得有点不对了,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担心,走进去一看,沙发上果然坐着一位面飞红霞的女子,定睛一看,原来是同一个俱乐部的成员秦璐璐。秦璐璐站起来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陈老师,我正向王校长汇报工作呢。您来了,我就不多打扰了!”陈焉语中带刺:“哪里,也许是我打扰你们了!”她冲进休息间,发现床褥上有明显的压痕,心里全明白了。她不想再和眼前人多说一句话,掉头便走。王畅一把拉住她说:“你听我解释!”秦璐璐也带着哭腔在身后说:“陈老师,你误会了。”她猛力推开王畅,毫不迟疑地走了。

她没有发作。她的教养使她不可能像发现丈夫私情的市井悍妇那样大吵大闹,但她内心却是山呼海啸、电闪雷鸣。这一偶然发现带给她的惊悚,不会亚于天崩地裂吧?刚才还自得于姐妹们的称羡,以为自己的家庭生活果真是美满的,哪想到,顷刻之间,幻想中坚不可摧的爱情堡垒便轰然倒塌,留下一地瓦砾!

怎么会这样呢?王畅当年可是对她海誓山盟的呀!就因为他爱得特别真挚,她才在众多的倾慕者中选择了他呀!他怎么就会背叛她、背叛爱情的盟誓呢?他和秦璐璐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苟且的呢?除了秦璐璐,还有没有其他女人曾与他“春风一度”呢?陈焉不愿想这些让她无比痛苦的问题,这些问题却顽强地盘踞在她的脑海里,怎么也无法驱离,这就使她十分痛苦,又添十分。

陈焉和王畅的婚恋带有“千里姻缘一线牵”的戏剧性。博士阶段,他们一在美国哈佛,一在英国剑桥,此前也没有过同窗共读或旅途邂逅的机缘,本来就像两个永远无法交会的同心圆。但月下老人却突然给他们提供了相识相知的契机:陈焉的导师带她去剑桥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她的高中同学也在剑桥读书,专门为她举办了一个小型Party,而应邀出席的人当中就有王畅。王畅对陈焉一见钟情,觉得这就是自己苦等了多少年的女神。他比陈焉高一个年级,为了追求陈焉,他从英国剑桥获得博士学位后,便申请到哈佛做博士后,满怀希望地来到陈焉身边,开始了他的爱情苦旅。

每天晚上,王畅都伫立在陈焉的宿舍前,等候她从实验室归来,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月。有时手捧一束鲜花,有时则带着汉堡包、比萨饼之类的夜宵。陈焉结束实验的时间是不固定的,所以,王畅有时会等很久。腿站酸了,就到楼道上坐一会儿。那时正是波士顿最热的暑季,楼道里又密不通风,不一会儿,他就大汗淋漓,全身湿透。有似曾相识的人看到他,大为吃惊:“怎么啦?,你在这儿蒸桑拿吗?”知道他是在苦等陈焉后,不禁也佩服他的执着,再遇到陈焉时也会为他美言几句。后来慢慢熟悉了,每当夜归时见到王畅持花肃立或静坐,他们就会打趣说:“哦,又来为陈焉站岗放哨了!好哇,增加了一个免费的保安,我们整个楼道、乃至整个宿舍楼的安全都有保证了!”

陈焉渐渐被感动了,觉得他至少对自己是真挚的。她想到了一个传说中的爱情桥段:一个男孩苦追一个女孩。女孩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到我家门前等我一百天吧。”她想看看他在日复一日的无望且无聊的守候中会不会放弃、会不会动摇,借以判断他的爱是否真挚、是否持久。连续九十九天,男孩都如约等候在女孩家门前的路灯下。第一百天,女孩回家时却没有看到男孩。她内心不知有多失望!她后来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回答是:“我用前面的九十九天来证明我的真挚,而用最后的一天来维护我的尊严。”女孩听后无怨无悔地与他牵手到老。陈焉觉得,自己并没有要求王畅这样做,他却每天自觉来等他,这不是比那个男孩还要专于情、深于情吗?这样的人是值得信赖、值得托付、值得自己以同样的爱来回报的。她不想让他也等到九十九天了,他已经等够了,而她自己也有些等不及了!

第二年,两人联袂回国,当年便举行了婚礼。两人的家境都不错,因而婚礼很有些排场。本来,陈焉不喜繁文缛节,也不尚铺张,但双方父母都觉得这是儿女一生中最大的庆典,不得草率,而王畅历来主张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也想借这一仪式表达他“抱得美人归”的欣幸以及对新娘的珍爱,于是这对洋博士的婚礼就以中西合璧的形式搞得很隆重了。从不化妆的陈焉这天也薄施脂粉、略佩首饰,更显得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在帕尼灯光的照射下,她拖曳着长长的婚纱,轻移莲步,走到王畅面前,与他深情对视。王畅单膝下跪,给陈焉戴上钻戒,指天为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心如同钻石,永不变异,永不磨损!”全场掌声雷动,真诚地为这对璧人祝福。

虽然那已是十二年前的情景了,但陈焉却记忆犹新,每当稍有闲暇时,她都会把所有的细节重新咀嚼一遍,而幸福感会在一瞬间流遍全身的血脉。可是,婚礼上的铿锵誓言她没有忘,王畅却忘记了——或者说他虽然没有忘,却不想再受它的约束了!总之,他背叛了!

陈焉问自己:丈夫的行为已经构成了人们通常所说的“出轨”吗?自己以前为什么就没发现他有可能出轨的迹象从而及时防患于未然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秦璐璐这个世人所不齿的“小三”真是他心目中的红颜知己,值得他付出背叛爱妻的代价的话,此前应该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呀,怎么可能就一点也没为她所觉察呢?她想,也许是自己太粗心了,对王畅也太信任了。以前,的确有人曾提醒她:“对王畅这样的成功男人要多加防范。他主观上未必有心出轨,但就怕革命意志薄弱,抵御不了如潮水般涌来的诱惑而最终出轨。平时你可要睁大眼睛,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啊!”连父母在王畅升任副校长后,也隐晦而又不无担忧地说:“小焉啊,在生活中你可要多留一点心眼哇!”当时,陈焉以为他们是“杞人忧天”,就把这些金玉良言当成了不留痕迹的耳边风。真是大意失荆州啊!可是,她又想,如果靠严防死守、甚至死缠烂打才能控制住、挽留住的男人,对于注重真情真爱的她来说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貌合神离,同床异梦,这样的婚姻生活,她连一天也过不下去。所以,对充彻电视屏幕的种种“婚姻保卫战”她过去是从心理上抗拒的。或许,正是基于这一理念,她才不愿像那些小心眼的女人那样一有机会就翻看丈夫的公文包及手机,从中寻找尚未燃烧但最终可以燎原的火星,然后不遗余力地将它扑灭。但今天她亲眼看到的这令人悲摧的一幕,不仅动摇了她对爱情的信念,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以往一味放手的大度做派的正确性——放手就是放任,就是放纵啊!

陈焉在脑海里如同抽丝剥茧一样细细检索王畅这两年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忽然发现他与秦璐璐非同一般的关系其实早已显露端倪,只是自己当时忽略了。一个星期天的午饭前,她从省外出差归来,比预定时间提前了半天。难得王畅也在家休息,见到陈焉,稍有些吃惊,却还是面有喜色。小别重逢,双方都有一些表示夫妻恩爱的小动作。稍后,王畅去卫生间时,他放在客厅桌子上的手机“嘀嗒”响了一声,是短信的提示音。多少年来,他们两人邮箱及手机里的信息都是共享的,因为按照陈焉的逻辑,挚爱的夫妻间不应该有各自的隐私;如果有不能向对方公开的隐私,说明两人的心已经渐行渐远了。她不会刻意去检查王畅的手机,但今天在他暂时不方便的情况下,她觉得代他先看一眼并不突兀,反正他也没有需要向她封锁的秘密。所以,陈焉很自然地拿起他的手机就看。发信人就是秦璐璐,文字很简短,只有六个字:“中饭怎么解决。”当时,陈焉并没有发现蕴含在其中的丰富内容,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哟!这个秦璐璐对你挺关心嘛,还特意发短信来问你‘中饭怎么解决’呢。”王畅的应答没有任何破绽:“哦,是吗?她不是你领导的俱乐部的一员吗?昨天在路上遇见她,她听说你出差了,要今天下午才回来,大概是担心我不会做饭,想代她的头头表示一下关心吧。”稍缓,又恰到好处地补充了一句,“她关心我,还不是因为我是你的丈夫吗?‘爱屋及乌’呗。”陈焉没有去想其间的逻辑关系是否合理,一笑了之。

现在回想起来,这条短信实在是大有深意啊!前面没有称呼,后面没有署名,说明两人非常熟悉,已达成某种默契,可以免去所有的礼节性客套。而以他们各自所处的地位,本不当如此——王畅是权高位重的校领导,秦璐璐只是普通的一线教师,他们之间应该有某种距离感才对。但从这条短信看,他们已经实现零距离对接了。这是其一。其二,秦璐璐在俱乐部属于比较外围的成员,参加活动不多,平时与陈焉的关系也相对比较疏离,她怎么可能在事先不与陈焉通气的情况下,主动代陈焉来尽责呢?越俎代庖的事,别人也许会干,从不冒昧行事的她是绝不可能干的。其三,如果王畅和秦璐璐只是简单的“路遇”的话,不可能详尽介绍她的行踪和归期,稍作寒暄后就会各奔前程。何况享有专车待遇的王畅平常都是车来车往,路遇秦璐璐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秦璐璐之所以能了解到陈焉午后归来,说明他们两人之间保持着热线联系,彼此不忘及时通报各自生活中的重要信息。其四,“中饭怎么解决”?看似不涉及任何情爱内容,也不带有一目了然的情感色彩,但其中包含的极度牵挂以及细微到一饭一食的关切,却昭示了他们两人关系的亲密无间。这完全是妻子或情侣的口吻!如果只是寻常的上下属关系,绝对不会这样措辞,这样直接通达外人无法介入的日常生活层面。就其实质而言,它的情感内涵甚至比“我想你”、“我很想你”之类的爱情表白还要深厚、还要通透。“我想你”之类的表白还停留在爱的初级阶段,热度很高而深度不足,“中饭怎么解决”已经超越了唯恐对方不能察知自己用情之专的初级阶段,进入彼此灵犀相通、无须再用语言示爱的境界了,这时,“百炼钢”已化成“绕指柔”,形式上的平淡终究掩盖不了内在的浓烈。假使语气变一变,比如变成:“王校长:请问你中饭吃过了吗?”那意味就完全不同了,后者只是一种普通的问候,前者则是由爱情向亲情升华过程中的一种深切关怀。

失察啊!追悔莫及的陈焉狠狠地责备自己:短信中藏着这天大的机关,自己当时怎么就一点也没发现呢?你在学术研究上心细如发,在感情生活上却粗心得近乎马大哈啊!王畅在你眼皮底下进行的感情走私你竟然懵懂无知,发展到今天与“小三”幽会于办公室的地步,你至少负有监管不到位的责任啊!

那么,怎么办?如何面对今天看到的这一幕?陈焉想,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只有坚决与王畅分开!陈焉平生最不能原谅的事情就是欺骗与背叛,现在,差不多已经抓了他们的“现行”,王畅对她、对他们的爱情及家庭的背叛已是确凿的事实,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无论如何,不能再与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她想起,当年两人去领结婚证时,她曾指着民政局的大门,以庄重的神色对王畅说:“这个大门,我这辈子只走进一次!”王畅说:“这也是我的想法。”言犹在耳,残酷的现实却迫使她要改变初衷了。

陈焉步履和思想一样信马由缰,不知不觉就漫步到了西子湖边。桃红柳绿,游人如织,一湖春水在晚霞的辉映下依旧波光潋滟。新婚燕尔时,她与王畅经常来湖边携手漫步。“欲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王畅曾经用苏东坡的这两句诗来赞美她,但现在“西子”已不再为他所钟爱,至少已经不是他唯一的钟爱了。她已经不记得两人上一次同游西湖是哪一年的事了,她也不记得王畅已有多少年没向她发出同游西湖的邀约了。过去她把这解释为忙,两人都忙,很忙很忙。然而,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忙吗?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忽略了她,忽略了对他们的爱的养护。但她自己呢?她为什么也没有想到邀约对方呢?在王畅因为忙而忽略了她的同时,她是不是也同样忽略了他呢?想到这里,陈焉真切地意识到,他们攻克了许许多多的科研课题,却没有重视“爱情保鲜”这一意义更加重大的生活课题!

陈焉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为自己被玷污的爱情和即将夭折的婚姻长恸不已。她很想在西子湖的怀抱里,大声地哭出来,却欲哭无泪。记得进入中学读书后,自己就没有再哭过了,仿佛泪腺已被割除了似的。还是以长歌当哭吧,她把自己能想到的中外爱情悲歌都默默地演唱了一遍,作为对他们曾经无比真挚、毫无杂质、如今却掺杂进欺骗与谎言的爱情的祭奠。

夜色渐深,柔条拂地的柳树变成了一团团浓重的阴影,白天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此时也变得阴冷起来。陈焉平时不戴手表,靠手机掌握时间,一看手机,已快到午夜12点了。该回家了,可那还是她所留恋、依赖的家吗?手机来电显示,有20多个未接电话,都是王畅打来的。还有两条短信,也是他发来的:“焉,你在哪里?你一直不接电话,我真的都快要急疯了!”“焉,外面冷,你快回来吧!我什么都向你坦白,听凭你责罚!可你得给我坦白的机会呀!”陈焉心想,也好,就回去听听他的“坦白”吧,看看他究竟是真诚忏悔还是像解释那条短信一样继续编织谎言。

没等陈焉将钥匙塞进锁孔,家门就从里面打开了,紧接着出现的是一脸焦虑的王畅。这一主动开门的细节与中午久敲不开的情形恰好形成明显的反差,带有了一种“反讽”的意味,让陈焉的情绪一下子就降到冰点。本来,回家前已经做好了听他坦白的心理准备,现在,内心的防洪堤坝全线崩溃,她再也没有进行一场艰难审讯的心绪了。她不想和王畅说一个字,当王畅给她端来一杯热茶,试图开始他酝酿已久的坦白时,她用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阻止了他。王畅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交给她一封信说:“我估计到你可能不想听我解释,就写了这封信,你回来前我刚写完。我不敢请求你原谅,但恳求你能读完这封信。”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了,把陈焉一人留在书房,因为他知道她这时需要安静。

陈焉独对孤灯,怀着古代怨妇的心情开始读信——

焉:

读过这封信,你很可能依然不能原谅我,但你至少可以听到我的心声,知道我这些年的真实感受。

秦璐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我的视野并慢慢介入我的生活的呢?具体时间我说不清,但可以确定那是去年的事情。这些年,你我都很忙。儿子是外国语学校的住校生,学习很自觉,平时根本不用我们操心,你我也就一心扑在事业上。你不搞行政管理,但似乎比我还忙,因为你把俱乐部的工作也当成了一种事业。不知你是否发现,就因为太忙了,我们彼此之间的关心都少了,比以前少得多了。去年以来,你好像很少检查我的行李箱,看看我出差前有没有忘带什么。我有高血压,过去在外时,你都会提醒我“不要忘了吃药”,而今,我不仅难得听到这样的提醒,连你的电话也很少接到了。你不喜欢逛商店,因而也很少给我买衣服,这没关系,问题是,当我要出席一些重要活动时,向你咨询领带与西服的颜色搭配,手头正在整理文稿的你总是表现出一点点的不耐烦。还有,当我遇到涉及复杂的人脉关系的工作难题时,和你商量,你有时耐心倾听,有时则心不在焉,更极端时还会抱怨:‘哎呀,我已经够烦了,你别再用这些我不爱听的屁事来烦我了!’总之,我的感觉是,这一两年,正如我对你不够用心一样,你对我也是用心不够的。遗憾的是,直到今天反思时,我才觉察到这一点。

你不会否认吧,你的性格特点是活泼外向,热情似火,疾恶如仇,毫无心机。因此也就容易冲动,而冲动时又往往恣意发作,口不择言,完全不顾及有可能造成的后果,这样,在偶尔发生口角时,你总是会不自觉的伤害我的自尊。日积月累,我心中多少还是沉淀了一些不满的。我是经过苦苦的追求才赢得你的爱的,这一开始就呈现的女“尊”男“卑”的格局决定了后来我们各自在家中的地位:你总是比较强势,习惯于一言九鼎,而我只有服从。当你作出一项决定后,是听不得我的反对意见的,于是我常常只能违心地表示赞同,而心底则越来越感到不平。尤其是随着我的学术地位和政治地位的上升,在外面是他人仰慕的一校之长,赞扬声不绝于耳,而有求于我的人更是逢迎唯恐不及,于是我渐渐也就有些自我膨胀了。然而回到家来,我却依然是你的裙下之臣,或者说是你役使的对象,很少能听到你的肯定,更别说我渴望得到的崇拜了。也许你认为,夫妻间不需要世俗的赞美,其实,一个男人在外面再成功,有再多的掌声,他最希望得到的还是妻子的喝彩啊!可是,这一两年你为我喝彩过吗?当我兴冲冲地向你描述外界对我的高度评价时,你总是显得比较平淡,甚至有点冷漠,很有些煞风景地告诫我不要忘乎所以,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么扫兴!

就在这时,秦璐璐出现了。她和我是同一个学科的,才貌都远远不及你。年龄比你小,看上去却并不比你年轻。那么,她吸引我的是哪一点呢?那就是她的温柔、她的细腻、她的善解人意,以及她对我的浸透了骨髓的崇拜。而这些,恰恰是你不能给我的。我和她的关系其实不像你想象的那样龌龊,不存在所谓“潜规则”。她对事业和生活的要求都很低,在交往的过程中,她从来没有提出任何利益诉求,也从来没有对我显露色相方面的引诱。我们的谈话不仅屏蔽了“性”,也回避了“情”,所以她实际上是作为红颜知己跻身我的生活的,当我身心疲倦需要得到抚慰时,当我感到郁闷需要向人倾诉时,我就会想到她,而她也会及时来到我身边,成为我的精神休憩所。尽管我也给了她应有的呵护,但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更多。

而且,我从未向她说过一句你的不是,那种“痛说革命家史、直奔革命主题”的模式根本就不适用于我们。她提到你时,也是由衷的敬佩,希望我能好好珍视。尽管事实上她已经插足了,但她并没有离间乃至拆散我们的本意。我承认,我开始有些依恋她了,但依恋不是迷恋,更不是热恋。我没有为她心动,也没有为她心跳。换言之,我并没有对她产生当年对你的那种刻骨铭心、朝思暮想的感觉。我也曾经问自己:“你爱上她了吗?”答案是“没有”。那不是爱,那是介乎爱情与亲情之间的一种东西。借用“第三种人”的说法,那该是“第三种情”吧?

当然,感情的发生与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今天如果没被你发现的话,任其继续发展下去也许真的有可能发生“不该发生的故事”,但到目前为止,确实还什么都没发生啊!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可以保证,我和她至今未曾有过肌肤的接触。也许连续奔波的缘故,今天中午与她闲聊时,我忽然感觉有点头晕,她便扶我到里屋床边坐下。就在这时,你开始敲门了。我觉得这种情形如果被你看到的话,一定会产生误解,而我也很难解释清楚,便采取了暂不开门的下策,结果就造成了更大的误解,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我知道,你一定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睛有时看到的只是表象,看不到表象后面的隐情。今天就真的有你看不到的隐情啊!

在你看来,我已经完全出轨了。我现在也认为,不止一次地瞒着妻子与别的女性相会,确实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无妨视其为情感上的背叛行为。但我过去却误以为,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偶尔发生的出轨行为,也许并不构成对你的实质性伤害。直到看到你当时痛苦万状的表情,我才知道这件事对你的伤害有多深!当时,我也心痛如割啊!真的,我后悔极了,内疚极了!

如果需要我在你和她之间重新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事情发生后,我也想了很多很多,越想越觉得我真正爱的还是你,真正离不开的也是你!如果把你我此生的婚恋史比作一本用浓墨重彩绘就的画册的话,那么,她只是某一页上的补白。假使你觉得我与她的交往不该继续下去,我会马上和她说清楚,从此不再有工作范围以外的接触。一切都看你的态度,只要不失去你,不失去我们的家庭,我牺牲什么都愿意!

我错了,但今后不会再错!相信我一次,好吗?我会用实际行动最终求得你的宽恕。此刻,我只想说,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陈焉反复读了好几遍,对王畅信中的说法半信半疑:他与秦璐璐的关系真的那么单纯吗?他们交往至今真的没有突破尺度吗?今天看到的那一幕真的另有隐情吗?为了得到我的原谅,他真的愿意彻底放弃她吗?陈焉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打上一个问号。唯一可以相信的也许只有:他真的不想失去我,或者说,他也还真的在乎我。当然,从他描述的感受中,陈焉也意识到,自己身上确实也有值得好好反省的地方,作为妻子,自己绝对忠诚,但也许还不够体贴入微,另外很可能还有点小小的任性。

“究竟怎么办好呢?”陈焉又陷入了这个无比棘手的问题。有没有必要与他劳燕分飞呢?家庭财产的分割倒是一点不成问题,他们都不会斤斤计较。困难的是,如何向孩子说明,又如何向父母交代?能不能承受住舆论的压力——如果姐妹们知道她也发生婚变的话,那该怎样惊诧啊!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如何面对。那么,就这么忍了,重新回到原点?她又气愤难抑,于心不甘!

想想事业感情双双受挫的梅高凤,想想同属“第三种人”中的其他一些情路多艰的姐妹,再想想原先为人所羡如今也为情所伤的自己,陈焉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悲苦。这是一贯乐天的她此前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感觉,一滴清泪终于从她尚无鱼尾纹的眼角滚落下来……

责任编辑 石一枫 HZ21OUFKPYCL10JGvAZLMF+n1pVr/8hw0P6tQbCNW7r/lNH8L9+tjmutLkVJzb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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