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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武

楔子

2011年我因公去利比亚采访,朋友给我介绍了在当地生活的温州人莲。她战前就在那里做生意,我两次去利比亚她都热情接待过我,一来二去也就无话不谈了。莲知道我去过几十个国家,写过几篇有关中国人在土耳其、阿富汗、巴基斯坦、越南等国生活的小说,就问我有没有兴趣听她唠叨唠叨,我当然求之不得。莲便花了一整天时间,跟我聊起了一段颇为曲折、惊险、奇特的经历。尽管距2011年初爆发的利比亚战争已经有些日子了,但她说起来依然有点让人心惊肉跳。

刚过完农历春节,的黎波里东部就隐隐传来了枪炮声。不过,白晓莲都是从新闻中看到的,她在使馆区待着,连个鞭炮声都听不到。

但刚刚接的一个电话还是让她有些着慌。

那是在米苏拉塔的露露打来的,露露在那里的一家中国汽车销售公司工作,她说局势很乱,米苏拉塔街上都开枪了,公司决定撤走全部中国员工,只留下当地的人守摊子。

露露说,的黎波里很快也会陷落,她让白晓莲赶紧收拾家伙走人。

放下电话,白晓莲有些不知所措。在她看来,的黎波里的局势还算平静,卡扎菲偶尔冒出来讲讲话,街上还有他的支持者游行,绿色广场上经常有人举着卡扎菲的画像,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糟糕。

想了一会儿,她决定问问她的合伙人哈希姆,看看他是否了解内情。

哈希姆是个混迹在名流圈的官宦子弟,他喜欢各种奢侈、豪华、装门面的东西,毫不掩饰自己对女人的喜好,身边永远不缺乏各种肤色的女人。他跟那些政府官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经常操起电话就能跟某个高官通几句话。但他对政治并没有什么兴趣,自诩不过是附着在政治关系网上的一只蜘蛛。

当初能在利比亚开设公司,白晓莲就是靠了哈希姆,这省了她不少麻烦,当然条件是哈希姆成了她的股东,拿了她一半股份,不然这公司都开不成。不过,哈希姆还算够意思,一开始都没让白晓莲多掏钱,说等公司赚了钱再分红不迟。两年后,白晓莲就赚回了本钱。

电话响了一会儿,哈希姆没接。白晓莲知道他这个习惯,因为他总在跟各种各样的人消遣,这时候他从来不听电话,就是卡扎菲找他也没用。等他消遣够了,跟那些狐朋狗友、红男绿女告别后,他才一边悠闲地喝着阿拉伯红茶,一边慢慢打开手机给人回电话。

白晓莲第一次到利比亚是2005年初,那时,欧美等国刚刚解除对利比亚的制裁。这之前,她在埃及做了几年贸易,生意如同鸡肋,不好不坏,让她想找点别的机会。

那时,她在开罗的香草大街结识了一个名叫阿卜杜拉曼的商人,他做电子产品生意,经常在欧洲、中亚等国家奔走,神出鬼没。白晓莲帮他倒腾了不少便宜的中国货,像电子表、手机、游戏机、车载导航、解码器等等,两人一来二往,中间还有过一段暧昧的情感生活。

本来,白晓莲就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她身材中等,体形丰满,肤色微黑,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味道。在国内的时候,她的个人生活就有些混乱,20岁嫁给一个邮递员,没过两年,就因为老公网上交友跟网友外遇离婚。好在那时还没有孩子,白晓莲不久又嫁给一个小干部,开始生活还算安稳、满足,生了个胖小子,她也进了机关后勤。可几年后这个老公却又因为贪污受贿被人告发,判了好几年刑。白晓莲苦不堪言,跟那个贪污犯离了婚,孩子也不要了,自己跑到外地去打工,一会儿当总经理助理,一会儿当公关部长,一会儿当营销经理,干了好几个工作。这期间她也开始跟各种男人上床,长则半年一年,短则几个月甚至几天,有老板,有同事,有胖子,有瘦子,有高个,有矮个,有肌肉男,有文艺男,她也奇怪自己跑到外面就放得开了,反正身边没有知根知底的熟人。

这样混了几年,她再也没有了想结婚的念头,倒是跟几个炮友成了生意伙伴,其中一个叫老六的在迪拜做箱包生意,每次回国到义乌进货,总让白晓莲跟着,并眉飞色舞地告诉她,迪拜的生意太好做了,阿拉伯人太有钱了,买东西都是加倍地买。比如他们看上一个包,不是买一个,而是买两个甚至三四个,因为他们有好几个老婆,谁也不能亏待。加上他们对中国商品的低价摸不透,很多商品到了迪拜翻几倍卖出去都不奇怪。

老六因为在迪拜老城区德伊勒的艾尔·穆沙拉街开了店面,就雇白晓莲去那里做销售,说好给她每月4000元的底薪加提成再加奖金,再另加小费,干得好的话每月能赚一两万。白晓莲正觉得在国内混得没滋没味,这回能出国转悠转悠,还能赚大钱,何乐而不为,她就跟着老六去了迪拜。

一到迪拜,白晓莲感觉就像掉进了一口热锅,生物钟当即就乱了。天还没亮,就被清真寺的大喇叭中传出的晨祷声吵醒,早饭可以吃到上午十点,晚饭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吃。白天最好待在有空调的房间里,一走出去都怕给蒸发了。

一开始,老六教了她几句简单的阿拉伯语,像“萨拉马里贡”、“撒朗”、“英莎拉”、“休克隆”什么的,然后说其它的用中式英语对付就行,实在不行就拿计算器摁几个数字,这样卖东西就超级无敌了。白晓莲就懵里懵懂地在迪拜卖起箱包来了。

有了白晓莲盯着店子,平时老六也不怎么露面了,个把月才来一次,住几天,与白晓莲睡几次,然后又去其它地方了。白晓莲一问,他就说在国内进货,在意大利看样,在埃及订货,好像忙得不亦乐乎。

这样天天站柜台干了好几个月,白晓莲累得两腿发僵,嘴皮起泡,不过好歹也渐渐熟悉了迪拜的生活节奏和环境。好在她适应能力超凡,各种不习惯、各种陌生人、各种超强度工作都能应付,每天看着满大街豪车、灯红酒绿的店铺和蒙着黑袍的阿拉伯女人,很快她就在心里盘算起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她知道自己跟老六就是瞎混,各自解决生理需要。老六不在的时候,她常常有些恐慌,觉得自己没有人关心,性欲下降,心理紊乱。她不是那种让男人一看就有欲望的女人,当然,偶尔也有各种人跟她暗示,但她对那种赤裸裸的性交易还是有些抗拒,男人给钱,女人上炕,这不是把自己当妓女了吗?她觉得自己是有些乱,但还没乱到那种来者不拒的程度;她觉得自己有点贱,但也没到那种人贱人爱的地步。

打心眼里说,她还是渴望爱上个什么人,能维持一段稍微长久的关系,结不结婚不要紧。可有了前两次失败的婚姻,她又莫名地觉得自己不过是奢望了。每次跟某个男人上过床后,反而失去了安全感,本能地怀疑他是否可靠、可信,或者疑心对方也是逢场作戏,玩完这次就没有了下一次。

实际上,白晓莲跟老六的关系也没维持多久。八月的一天,她陪一位朋友去阿布扎比送货,一高兴在那里的中国餐馆喝了个半醉,然后跟朋友晕晕乎乎坐车回迪拜。没想到路过沙迦时,被那里的警察拦住了,司机虽然没有喝酒,可载了两个喝酒的,还是女人,这当然违反了沙迦的法律。司机被扣被罚款不说,喝酒的乘客也要被拘留半个月,白晓莲本来还迷迷糊糊,这一下酒被吓醒了,叫苦连天。以前也有人提醒过她沙迦的法律跟迪拜、阿布扎比不一样,她觉得只是在沙迦路过一下,又不下车,哪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下好了,乖乖坐班房去吧。

第二天在拘留所里醒来,白晓莲浑身不得劲,这才想起自己睡在哪里。她一想这太耽误事了,老六的店怎么办?要提货的来了怎么办?蹲半个月班房生意还做不做?老六要回来了怎么交代?思来想去,她想起了以前认识的一个阿拉伯人,那人叫拉希德,到她店子里买过几次东西,还带她去逛过香料街和黄金街。交往几次后,他说自己在哈塔达大街上的龙城开了几个店,想让白晓莲去帮他管理,收入和待遇比给老六干好多了。白晓莲倒是动了心,但还没来得及去龙城看看那人的店面,另外,她也琢磨着到时候怎么跟老六张口说这事,总不能一甩手就走人,她白晓莲还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看来,这回只好求人家帮忙了。想到这里,白晓莲伸手“啪啪啪”拍打起铁门,嚷嚷着要给外面打电话。看守似乎听惯了这些人吵吵闹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隔着小窗瞪眼看着白晓莲。白晓莲伸出拍红了的手大喊着一个词:Cell Phone! Cell Phone! Cell Phone!!

看守做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不理不睬地转身走开,急得白晓莲又使劲拍门。隔了一会儿,那看守喊了另一个警察过来,开门把她押到一间办公室,问她要做什么。

白晓莲用有些磕磕巴巴的英语连带比比画画,总算说明白自己要干什么。那警察问了电话号码,拨通了拉希德,问了两句,便把听筒递给白晓莲。听到拉希德厚重的声音,白晓莲差点哭出声来,这可是她的救星啊!她急急火火但又尽量简短、清楚地说了自己的遭遇,央求他能保释自己,并表示一回去就归还他保释金。

白晓莲熬到第二天傍晚,心理接近崩溃,才见到拉希德的身影。阿拉伯人办事比较拖拉,白晓莲早就领教过,不过没想到拉希德能拖拉到这种程度。

拉希德把她领出拘留所,才不紧不慢地告诉她昨天接电话时,他还在阿曼首都马斯喀特办事。为了出面来保她,他连续开了一整天车才赶到沙迦,找到这个地方,好说歹说交了几千阿联酋迪拉姆才把她保出来。

白晓莲知道自己错怪了拉希德,她央求他顺便也把自己的同伴保释出来,拉希德摇摇头说:这可不行,我不认识她,怎么给她付保释金,更不能替她作保啊,这么做不合理。

白晓莲只好作罢,跟拉希德回到迪拜。之后不久,她就离开老六的店铺,去给拉希德当营销经理,管着他的几个店铺。

说起来,这活儿虽然钱赚得多,可也更累人,每天从早忙到晚,白晓莲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一沾枕头就要睡,连做爱的兴趣都丧失了。那时给老六干活,老六一来还有兴致滚滚床单,现在倒好,一干两三个月后,白晓莲发现自己都没跟男人亲热过了,手在私处摸了好一会儿都没来感觉。

以前给人打工时,白晓莲遇到的老板几乎没一个正经人,都会明里暗里勾引她骚扰她,要跟她滚床单。最不济的也会趁机摸摸她、捏捏她,占点小便宜。白晓莲有时想,自己也并非国色天香,长相顶多也就是中等货色,化好妆能算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难道是天生有点招惹男人的相吗?离婚前她对这些引诱与挑逗都是微笑着拒绝,绝对不跟老板上床。但婚后她就虚与委蛇,看情况看心境决定了,反正她也不会像无知少女那样吃亏。

不过,这回她看出来,这拉希德绝对是个正人君子,不仅没有引诱她,就是有时她略略暗示,他也会视而不见。这倒让她感到有些失落,觉得自己在男人面前丧失了魅力。她想,再正经的女人也是希望男人注视的,就是那眼神有些猥亵也不要紧。

虽然跟拉希德没什么玩火的事,但拉希德却带着她认识了很多有钱的阿拉伯人、非洲人和欧洲人,这其中就有阿卜杜拉曼,那是有一次陪拉希德到埃及参加展销会认识的。

阿卜杜拉曼是那种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内心相当狂热火爆的人。他戴着金丝边眼镜,胡须修剪得像刚刚整过的草坪,模样和身材都有几分模特范儿。跟白晓莲喝了几杯咖啡和红茶,他就请她去房间看样品,白晓莲一下就看穿了他的用意,或许那也是她内心的某种渴望。那些日子,她常常会在心底掠过找个老外爱爱的想法,她想也许那样更加刺激、过瘾。

一点儿悬念都没有,走进房间,阿卜杜拉曼就二话不说搂住她,一股强烈的狐臊味混合着法国香水味扑过来,差点将她噎住。她转过头大口呼吸了两下,便感觉刺猬般的胡须扎在自己的脸颊和脖子上,让她呃地叫出声来。还来不及挣脱,阿卜杜拉曼就利利索索地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压在沙发上,然后她感到身体里一阵粗大强硬的刺激,将她整个意识掏空,几个月的极度缺失一下就被填满了,几近干涸的肉体恍如旱裂的土地被一场急雨浇灌透了。白晓莲觉得那是她有生以来最淋漓尽致、最超乎想象的一次性爱。

不过,白晓莲跟阿卜杜拉曼上床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他们见面本来就少,一个在开罗,一个在迪拜,只有开展销会、进货的时候才有可能碰面,何况阿卜杜拉曼并不只有一个情人。他是个受过欧洲教育的阿拉伯人,曾经在英国和瑞士学习计算机和酒店管理,聊起欧洲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来头头是道。其实,白晓莲对他并不了解,还一直以为他是埃及人,除了谈生意和上床,他们之间没有更多交往。阿卜杜拉曼之于她,最重要的是破除了她跟外国人上床的担心恐惧心理,因为她一直觉得老外与艾滋病基本上是同一个名词,何况这老外还是非洲人。

有过那次经历,白晓莲又尝试着跟不同肤色、不同国家的老外上了床,白人、黑人、欧洲人、非洲人、阿拉伯人,除了难以忍受他们身上浓烈的体味,总的感觉是比跟中国人刺激、满足。看着他们浑身茂盛的体毛、硕壮的躯体,白晓莲便禁不住有种痉挛的感觉,做完一次,足够她咂摸好些日子。偶尔,她也有种跟猩猩打滚的感觉,内心觉得自己放荡不羁,完全沉迷在资本主义的腐朽生活方式中。但每每与那些人做过后,她又会欣慰地安慰自己说,幸好有了这些尝试,她才感觉出自由、纵情的美好,才体味到什么叫越堕落越快乐,才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

不过,她早就打消了傍老外的念头,知道跟这些老外一起生活有太多不便。有的是宗教原因,她不信伊斯兰教,也不信天主教,没法跟他们一起念叨真主或上帝。有的是生活习惯问题,比如他们只吃牛羊肉,比如他们有狐臭,她实在不能忍受。当然还有一点是语言问题,他们说的英语都带有浓烈的沙漠枯草或非洲野兽的味道,还经常说些阿拉伯语、斯瓦希里语、班图语什么的,搞得她满脑子像灌满了蜂蜜。

与阿卜杜拉曼接触几次后,她才得知他是利比亚人,因为不满利比亚的领导人卡扎菲逃了出来。白晓莲不懂政治,也不知道利比亚是什么样子,她倒是听说过卡扎菲这人,知道他有一支相当厉害、漂亮的女子保镖队,到外国去不住五星级酒店、总统套间,而要住帐篷,喝骆驼奶。

阿卜杜拉曼说,那是个疯子,自以为是的疯子,跟所有人过不去的疯子!他对白晓莲说:你想想,他跟美国人不好,跟欧洲人不好,跟阿拉伯人也不好,甚至跟好多非洲人也弄不好,拿谁都不当棵葱,那还有谁能跟他好?别看利比亚人以前很崇拜他,觉得他人五人六的,可现在他被自己的疯癫毁了。

白晓莲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一点都不关心卡扎菲是不是疯子,那人是疯子或傻子或瞎子跟她都没什么关系,她不喜欢评论那些政治人物,有闲的时候,她宁可看些娱乐新闻或八卦,那样的世界很欢乐,这地球上的打打杀杀、血腥阴谋、战争炮火,她唯恐躲之不及,哪还有闲心对它们说三道四。

阿卜杜拉曼告诉她,他要是待在利比亚,现在可能已经葬身沙土中了。虽然埃及紧靠着利比亚,从开罗开车到利比亚边境也用不了几个小时,但他只能在国外流亡。他去过很多国家,这里住一段时间,那里住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觉得与自己的母国挨得近点更踏实。

白晓莲没有这种感受,她觉得哪里能赚钱就去哪里,哪里有自己做事的机会就去哪里。她对自己的国家没什么怨言,她也不是因为受到什么迫害或不公才跑出来,常常会想起母国,那是因为她的舌头和胃。她吃了国外的各种饭菜,怎么也没觉出好来,只有吃到中餐,她才觉得那真叫人间美味,各种的酸甜苦辣咸臭,各种的煎炒烹炸蒸煮,各种的小吃调料,吃得额头冒汗,舌尖麻辣,满嘴生津,眼花缭乱,那才叫痛快淋漓,吃到心坎里去了。

她听别人说过,中国人出了国,浑身上下都可能不爱国,但唯有舌尖最爱国。呵呵,她就是个舌尖爱国主义者——抹法国香水,戴阿拉伯手链,穿意大利皮鞋,坐德国汽车,看美国大片,就除了吃,那舌头和舌尖是留给中国的。

那几年,白晓莲积攒了一些钱,除了给国内的父母寄点抚养费外,全都是自己花费,好不轻松快活。她对炒股不在行,买房感觉负担太重,就开始琢磨着自己开店做生意。不过,在迪拜要自己开店,本钱也不少,加上这里中国人越来越多,相互之间竞争激烈,互相压价,搞得利润越来越低。以前一个箱包能赚到高出成本四五倍的钱,现在顶多也就赚个倍数了。另外当地的阿拉伯人也越来越精明,像拉希德都去中国的义乌、温州、绍兴等地跑了好几趟,对那里各种商品的底价了解得一清二楚,中国商人要跟他这样的阿拉伯人玩心眼,还真有些不容易。

眼看在迪拜创业不易,白晓莲就琢磨能否到周边国家去,毕竟她在中东几个阿拉伯国家都跑了几次,多多少少结交了一些商业上的朋友。有一次在巴林首都麦纳麦碰到阿卜杜拉曼,跟他聊起自己的想法,阿卜杜拉曼不解地看看她说:“我就奇怪你们这些中国女人,怎么不好好嫁个男人过日子,偏要自己出来独自做事,多累啊!你看看我们阿拉伯女人,多自在,多省心,管好家里那点事就OK,不用出来抛头露面。”

白晓莲知道,表面上自己要强、自立、要面子,但根源却是因为内心一点儿都不信任男人,觉得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不可靠。她已经习惯与各种男人逢场作戏,而不会轻易动真情。即使某个男人眼下对她很好,甚至那男人各方面非常优秀,有钱有权有势有才有貌有情,但一旦与女人闹翻,他们仍会恩断义绝,翻脸不认人,或把女人当成负担、贱货、祸水、烂人等一甩了之,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非常不值得。

倒是阿卜杜拉曼跟她说了个想法,让她眼前一亮。他说,你怎么不去利比亚做生意呢?现在美国对利比亚的制裁解除了,去利比亚也方便了,那里好像没什么中国人,你要去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朋友啊!

利比亚?白晓莲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去这个国家,传说中非常非常封闭,就跟朝鲜一样。她问:“那你怎么不回去?利比亚人很有钱吗?”

阿卜杜拉曼笑笑说:“我暂时肯定回不去,卡扎菲要不在了,我才回去。啊,你不知道,利比亚是非洲最富的国家吗?”

真的吗?真的吗?为什么?

利比亚有石油啊,它的石油储量占全球的百分之十四,比沙特阿拉伯还多,油品也比沙特的好,汽油也就十美分一升,谁看谁眼红啊!

哎哟,那么富的国家,你干吗不回去?

阿卜杜拉曼摇摇头说:“我离开,是真主的旨意,要回去,也要等真主的旨意。”

白晓莲还想再问,阿卜杜拉曼说到了晡礼的时间,他要祷告去了。说着,他就走到隔壁房间,铺上一小块绿毯,冲着麦加的方向跪下,口里喃喃地念道:“烂白乃额非雷来那,足奴白那,我以丝啦凡那,非一艾木雷那,我善比特,艾格搭埋那,万数雷那,二来了高米了卡非雷乃……”

白晓莲忙完一天,都快睡下了,哈希姆才打来电话。他语气很谦逊,照例解释了一番,然后问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白晓莲差点忘了要问他什么,稍一稳神,她才问他知不知道中国政府派人来接机这回事。

哈希姆说:刚听说,感觉有些突然。你想做什么?

我想问问,的黎波里有危险吗?这次我有必要离开利比亚吗?

哈希姆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震得白晓莲将手机躲开耳边。

危险?谁告诉你的?的黎波里平静得连个浪花都看不到啊!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白晓莲对着手机轻声说:“我听说局势很严重,你没听到东部有炮声吗?”

哎哟,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那是政府军在反击叛军,他们是一帮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白晓莲将信将疑地问:那你说为什么要急急火火把我们中国人都撤走?

手机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哈希姆才慢慢说:“这个我没法说,你最好问问你们的使馆,这是你们的决定。我可以跟你担保,有我在的黎波里,你就不会有事。”

放下电话,白晓莲仍是没法入睡。哈希姆说得倒轻松,但真要打起仗来,枪子和炮弹可不长眼,他到时候在不在都不知道,怎么能保证一个外国女人在这里没事呢?

唯一让白晓莲放心的是,的黎波里真要乱了,她可以一走了之,去埃及,去迪拜,再不济就回中国。不过,让她放不下的是她在利比亚好不容易创立的公司,这些年,利用哈希姆的关系,她在利比亚如鱼得水,数钱数得手发软。

她回想起第一次到利比亚的情景。那时,她不知为什么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想去看看利比亚这个神秘的国家,当然也想寻找一种未知的机会,摆脱打工妹的身份,自己当一回老板。阿卜杜拉曼帮她联系了哈希姆,然后带着她从亚历山大城开车西行,前往埃及与利比亚边境。

那是北非最凉爽的季节,地中海的风吹得人有些发冷,天气有些变化无常,时而乌云密布,时而下起小雨,时而阳光明媚。白晓莲第一次沿着地中海边的公路行走,路的一边是蔚蓝色的海面,另一边则是土黄色的沙漠,不太宽的公路就像一条深灰色的飘带,蜿蜒飘向远方。

沿途的海边矗立着不少盖了一半的房子,好像缺乏后续资金,已经停工很长时间。白晓莲心想,这要是搁在中国,海边早就盖起长长一大片别墅、海景房了,即使平常没人住,也会被抢购一空,哪里会这么凄凉冷清。

途经马特鲁时,他们住了一晚。马特鲁是个小城市,从亚历山大城开车过来大约四五个小时,到利比亚边境大约两百多公里。

她住的那家酒店面对地中海,开窗就能看到大海,海水的颜色蓝得透明,让她有种想躺在上面打滚的冲动。

阿卜杜拉曼并不着急动身,他们吃完早餐也快到中午了,白晓莲就横过马路,坐在马特鲁的海边,拿出一支“埃及艳后”牌香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她喜欢这烟中淡淡的薄荷味和随风飘来的海腥味。

阿卜杜拉曼似乎总有打不完的电话,他几乎从不在白晓莲面前接电话,总是拿起电话起身走到一边去。白晓莲不知道他是担心影响她,还是有什么秘密想回避她。

白晓莲看他走到一边去,便自己掐了烟头,走向海边。这里的沙滩是那种白色的细沙,细得跟洗衣粉一样,光脚踩上去一点也没有硌脚的感觉。海水像一块硕大的透明塑料布,轻轻波动着与天际线连接在一起。

白晓莲先是脱下鞋子走到水边,试了试水温,居然并不很凉。她沿着海水与沙滩交接的地方慢慢散着步,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在地中海边买一幢海滨别墅,每天到海里游泳。

一阵波浪卷来,将她的裙子打湿了,好像这些浪花刺激了她的心情,她素性脱下外衣和裙子,扔在沙滩上,穿着乳罩、内裤就往海里走去。

阿卜杜拉曼大概一转身看到了她,赶忙放下电话,从酒店穿过马路跑向沙滩。他一边跑一边大喊:嘿,快回来,白小姐,这样不行啊!

可是在海水中游泳的白晓莲一点儿都听不到阿卜杜拉曼的喊声,中午的阳光已经将海面晒得温热,她沉醉在湛蓝的颜色中,感觉整个身心都被海水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她觉得有点累了,才发现游得离岸边有点远。她看到阿卜杜拉曼站在沙滩上,冲她挥着手。

好一会儿,白晓莲才游到岸边,阿卜杜拉曼拎着她的裙子和衣服过来赶紧给她披上,对她说:你怎么啦?女人在这里可不能随便脱了衣服游泳,你以为是在中国啊?

白晓莲这才醒过神来,顾不上浑身湿漉漉的,慌忙套上裙子跑回酒店去换衣服。

她大好的心情,让这最后的狼狈败坏了不少。按说她要游泳也得穿上泳装才行,哪能穿着乳罩、内裤下水?不过,那时她以为周围没什么人,加上心情美妙,才不管不顾走进了海里。

换完衣服,阿卜杜拉曼就叫她动身了,连午餐也没吃,光带了几块阿拉伯饼和香肠,以备不时之需。

白晓莲游完泳后觉得全身慵懒,困意绵绵,汽车晃荡,她没跟阿卜杜拉曼说几句话,就感觉眼皮打架,合上眼睛迷迷糊糊睡着了。

好像没睡太久,她又迷迷瞪瞪地醒了,阿卜杜拉曼告诉她快到利比亚了。

埃及与利比亚接壤的这个地方有些奇特,白晓莲看到埃及这边的道路和土地几乎与地中海齐平,而临近关口的地方明显高出海平面好几十米。山下是一座小城,小城边的湖中停放着两艘不大的军舰。阿卜杜拉曼开车爬着坡绕了上去,便看见陆路口岸处一道高耸、宽大的土黄色大门,上面用英语、阿拉伯语写着关口的名字。阿卜杜拉曼说,这就是塞卢姆。

白晓莲内心忽然莫名地有些激动,她马上就要进入这个神秘的国家了,关键是她有可能在这里开展她新的事业,实现当老板的梦想。

阿卜杜拉曼从车的后尾箱拿出白晓莲的行李和一个大箱子,然后将她带到海关入境处,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办完手续,会有人来找你,他就是哈希姆。你不用担心,这里就你一个中国人,不会认错的。还有这箱东西请交给哈希姆,这是我给他的一点儿礼物。

说完,阿卜杜拉曼搂住她,用满是胡子的腮帮子亲了她两下。白晓莲心里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差点流出眼泪。她有些茫然地跟他挥了挥手,阿卜杜拉曼微笑着说:你要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不行的话就回开罗,我去接你。

那一会儿,白晓莲觉得自己每迈出的一步都是未知,好像从雷区走过一样。不过,因为有过与众多外国人打交道的经历,她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去做鸡嘛!何况还从来没混到那么惨的地步。她心里对自己自嘲地一笑。

见到哈希姆的第一眼,白晓莲就觉得这人有些神经质。跟寡言少语的阿卜杜拉曼不一样,他是个话痨,跟他在一起,几乎只能看到他那张嘴一开一合,旁人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哈希姆似乎永远处在亢奋状态中,大大的眼睛、深深的眼窝、高高的鼻梁、浓密的须发,都配合着他有些夸张的神情,让人觉得异常生动、有趣。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到利比亚来做生意的中国女人,你到利比亚,来对了,现在是利比亚最好的时机!”哈希姆一见白晓莲就这样跟她说,然后他还握着她的手,行了一个吻手礼,吓得白晓莲差点缩回了手。要知道,塞卢姆关口到处暴土扬尘,过关的车辆一辆接着一辆,白晓莲都嫌自己身上沾了太多尘土。

将行李装上车,并让白晓莲上车后,哈希姆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回转身走进关口。白晓莲无意中回头看了一下,只见哈希姆走过边境线,与在埃及那边的阿卜杜拉曼走到一起,悄悄聊了几句。

等了一会儿,哈希姆走过来上了车,司机发动了汽车。这是一辆雷诺车,不太新,保养得不算太好,但坐起来还算舒适。

哈希姆对白晓莲说:你一定饿了吧,我们现在去图卜鲁格吃晚饭,到那里大概130多公里。

哈希姆这番话不提还好,一提,白晓莲的肚子好像就有了条件反射,咕咕作响起来,她只得连连咳嗽了几下,以掩饰身体发出的饥渴声。

一觉醒来,白晓莲心里仍然没着没落,打开卫星电视,她看到有新闻正在报道中国政府派飞机到利比亚撤走侨民。这一看,早上的一杯咖啡也喝得没滋没味,就像看着别人都在争着抢着买紧俏商品,自己哪有一点不动心的?

走还是不走?满心一团乱麻,急需有个人帮她出出主意。这人,还得是有相同境遇的人。

坐在镜子前,勾了勾眼眉,抹了抹口红,她拿了一条豹纹图案的头巾裹在头上,就走出位于艾沙拉姆街附近的住处,去自己的公司。

她在的黎波里开办的是一家贸易公司,做的还是自己熟悉的皮货、箱包批发生意。因为有过在迪拜经商的经验,她对这行已经熟悉到了一闻皮货的味道就知道它的品质、价格甚至产地,一看样式就知道它的风格、特点、畅销程度。由于中国到利比亚没有直飞的航班和航运,白晓莲进货不是在迪拜,就是在开罗,自己一般不跑那么远回国内直接订货。

刚到的黎波里时,白晓莲发现这里街道破旧、商品匮乏、车辆陈旧,倒是食品还算丰足便宜,牛羊肉、鸡鸭鱼、蔬菜什么的都能吃到,两块多人民币能买20个面包,汽油一升才合人民币六七毛钱。那时,的黎波里几乎见不到中国人,白晓莲走在大街上,几乎百分之百的当地人都会对她行注目礼,百分之五十的人冲她微笑,百分之二十的人朝她打招呼,用阿拉伯语或英语问候,弄得她一整天脸上挂着笑,笑神经严重紧张,回到家好半天也松弛不下来。

那次随哈希姆到的黎波里时,她偶然碰上了三个从浙江来的女人,她们也是想到的黎波里做生意。那几个大嫂级的婆娘原本是长期在家看孩子、打麻将的家庭主妇,年过半百,前些年拿丈夫给的零用钱买了些房子,后来房价一涨,随随便便就赚了几百万。这几年孩子都上大学去了,家里没什么需要她们操心的事,几个婆娘凑在一块打麻将时,就商量拿出点钱做做生意。可国内的生意她们都掺和不上,也觉得不太好做,就想到国外试试。恰好有个在中石油工作的老乡从利比亚回来,就鼓动她们说:哎哟,你们赶紧去利比亚开个中餐馆吧,保准赚死你们。我们在那里待了好几个月,想中餐比想情人都厉害啊,一说粉蒸肉、清蒸鱼、叫花鸡什么的,就馋得我们直流口水,肚子咕咕乱叫。

就这样,三个以前都没听说过利比亚的浙江婆娘转道伊斯坦布尔飞到了的黎波里。碰到白晓莲时,她们已经完成了十天的考察,准备回中国,说完她们的见闻和感受,白晓莲问她们考虑得怎么样,她们乐呵呵地笑着说:妹子,你要是还来的黎波里,就等着去我们的餐馆吃饭啊!

白晓莲问:这么几天你们就定了啊?

那有什么,我们打算好了,每人投100万人民币,开个中餐馆,给的黎波里人民解解馋。

那三个婆娘挥挥手,嘻嘻哈哈跟她告了别。

看着她们臃肿的背影,白晓莲心想,这都什么人啊,说出来人家都不信!几个老娘们,闲得肉肿,搓几圈麻将,脑袋一热,到上万里外的非洲转几天,既不找专家论证,也不做商业计划书,就要扔几百万在这里做生意,真是钱闲得没处放,人闲得没事干啊。

也许就是这几个婆娘刺激了她,她在的黎波里稍稍转了几天,也下定决心在这里开公司。

当然,她的进度比那三个婆娘快了许多,不到半年,她的皮具批发公司就在的黎波里开了张,她估计那是中国人在的黎波里开的第一家皮具批发店。果不其然,她的生意好得出奇,忙得她每天早早开门迎客,半夜还打国际长途、上网联系货源。的黎波里大大小小的商店都从她这里进货,中国造的皮具、皮货很快摆满了的黎波里的大街小巷。

大概又过了半年多,她才得知使馆街开了一家中餐馆,那还是国内来了个领导,大使馆的人帮她预订的餐馆。到了那里一看,是座3层的小楼改装的餐馆,一、二楼吃饭。跟女老板一见,忽然觉得有些面熟,就闲聊了几句,白晓莲恍然想起什么,叫道:哎呀,我们见过啊,你们三个到这里考察的时候,要回国的时候碰上了我,说要我到时候到你们的餐馆来吃饭,我这不就来了吗?

那女老板仔细打量了一下她,也有些恍然大悟地说:哦,哦,好像是见过,是见过,你还真留在的黎波里了啊,看我这记性。

那两个大姐也在吗?她们不是要跟你一起投资吗?

啊,她们投了资,投了资,不过,她们没有来这里,在老家呢,让我一个人管理就够了,用不了三个人。

怎么刚开业不久?感觉都一年多时间了。

是啊,是啊,办手续、租地方、装修,都比较费时间,你也知道,这里的人做事就是慢,慢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我们急性子还真不行。你看,这就是简单装修,都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还有厨具、调料、食材,好多东西都没有,要从国内运来,麻烦多啦,好歹算是开业了吧!

就这样,白晓莲认识了第一个在的黎波里开中餐馆的丁老板,其实应该说一年多之前就认识了,不过,那时候还不是丁老板,是戴夫人或戴女士。

白晓莲心想,总算能在的黎波里吃到地道的中餐了。

后来,她就带哈希姆来吃,哈希姆又带他的朋友来吃,哈希姆的朋友又带朋友来吃,直到有一天,连卡扎菲的儿子赛义夫都来了,还跟丁老板合了个影。

坐在办公室里,白晓莲简单处理完了手头的一点儿事,她想必须尽快确定自己是否留在的黎波里,这样才能敲定下个月的两批货能不能分别从迪拜和温州发过来。虽然的黎波里的局势有点紧张,但她感觉生意还没受太大影响,老客户们都还按时从这里进货。

想到丁老板,她觉得中午的饭就有去处了,正好还可以跟她商量一下走不走的问题。

她的公司里只有十几个员工,助理、翻译、会计、出纳、司机、业务经理各一个,另外还有几个业务员,这其中有中国人,也有当地人。她要是不走,她就得对这些人的安全负责;她要是走了,那这些人就得先走。

说老实话,白晓莲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能把各种利益算计得清清楚楚的人,她喜欢的方式就是简单,做一件事如果符合自己的愿望,在某些方面有所得,她就有可能毫不迟疑地去做。她不会多想这件事的后果,只要后果不会危害她太深,让她有性命之忧,即使让她吃点亏,她也觉得做了无妨。

对利比亚现在的局面,她做梦都没想到过,要是当初能想到,她可能就不在这里做生意了。当然,利比亚以后会怎么样,她也想不到。要说这里乱也乱了好几个月了,以她的想法来看,最好还是卡扎菲当政,不要打仗,一打仗,稀里哗啦,平民百姓就倒霉了,她也得跟着倒霉,至少公司就开不下去了。就算想让卡扎菲下台,也要用和平一点的方式,比如游行示威啊、民主选举啊什么的,要不然就是让卡扎菲遇个什么意外,暴病啊、空难啊、车祸啊、暗杀啊什么的,那利比亚的政权更迭也就实现了。

当然,这些想法只是像微风拂在水面一样在她心里飘荡一下,她不会傻到跟当地人说这些,也不会跟其他老外说。她一点都不关心利比亚的政治,谁来管理这个国家对她来说无所谓,她只希望这个国家的不安定因素越少越好,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在这里做生意。

大概过了12点,她才到了丁老板的餐馆“好满意”。平时这档口餐馆里满满当当,热热闹闹,都找不到空桌,可现在一看,吃饭的人少了差不多一半,还多是当地的老外。

丁老板照常在柜台前忙乎着接待客人,见到白晓莲,她有些意外:呦,你没走啊?好久没来了啊!

白晓莲笑笑说:呵呵,没想好啊,到你这里吃个便饭,顺便看看你怎么安排的。

好啊好啊!你到里面来。

丁老板让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把她带到靠里面的一张小桌,那里比较清静,说话不会影响别人。

吃什么?丁老板过来问。

白晓莲说:一荤一素一个汤,你看着安排吧!

那就来个糖醋排骨、青菜钵加虫草花炖老鸡汤,怎么样?

好啊,外加一小碗白饭。

丁老板在点菜卡上写了几笔,交给那个小姑娘送到后厨,又吩咐她倒上茶来。

白晓莲说:你这里清静多了。

唉,丁老板叹了一口气说:一说撤侨,闹得人心惶惶的,生意太受影响了。你说打什么仗啊,我这辈子都没想到会赶上打仗。

都一样啊,直说吧,你考虑好了吗?走还是不走?

你说走吧,这一大摊子撂给谁啊?你看看,我去年刚装修完,花了好几十万,这不得赔死了?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了,这店子有没有都不好说。

那要不走会怎么样?

不走的话,就怕炮弹枪子不长眼啊,呵呵,还有就是看看利比亚战争的现场直播。

你还挺幽默的。

自我安慰呗!我觉得,我们这里是使馆区,相比而言还是比较安全的。我想看看那些国外使馆有什么动静,要是他们都撤了,那我再撤不迟吧!

那你的意思是,暂时不走了?

嗯,我想了一整天,问了好些人,准备让大部分员工先回国,这样能少一些风险。这里呢,留下最少的几个人,能够开业就行,反正顾客也不多了。

好主意啊,你丁老板要留下来,那我也留下。我觉得你的想法不错,我们都是个体户,生意不大,但好歹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挣出来的,毁了太可惜。我看的黎波里现在局势还行吧,卡扎菲也不是说倒就能倒的。

咳,就是他下了台,我们还不是要做生意吗?大家不是还要吃中餐吗?难道换个领导人,大家就改吃空气了?变神仙了?

白晓莲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她饭还没吃,但胃口却感觉很好,心里敞亮了许多。

吃完饭回到公司,白晓莲先上网给进货商发了确认函,确定两批新货的发货时间。然后,她又把所有员工召集到一起开了个会,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她说:现在利比亚的局势日趋紧张,往后看可能还有恶化的趋势,为了大家的安全,趁着现在国内派人来接侨民的机会,谁要想离开这里,我会给你们结了这段时间的工资,你们赶紧回家,等战事平息后,只要我的公司还在,大家还可以回来,你们还是我的员工。我给你们半天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明天上午大家给我答复。有问题吗?

一个员工问:要是我们不走的话,是不是能多发点工资?

其他人偷偷笑了几声。

白晓莲说:不走的话,首先我会尽量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当然要是有加班,肯定要发加班费啊!

另一个问:白总,你怎么看待这次战争?要是人家打赢了,你还会在这里做生意吗?

白晓莲支吾了两声说:战争嘛,我肯定不喜欢,我希望不管将来怎样,我还照做生意,这样大家也都有饭吃啊!

最后有人问:要是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一个人收货、理货、送货吗?

白晓莲笑笑说:这倒是个难题啊,临时雇人吧,怕来不及,也不放心,那这样吧,我要求至少留一个员工,还得是男的,能帮个手啊,干点力气活什么的!

大家便都笑了起来,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非常活跃。

那你是要什么样的男人呢?

屋子里的笑声更响亮了,有人甚至笑得弯下腰,有人笑得喘不过气,有人直喊笑得肚子疼。

白晓莲摇摇头说:哎呀,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啊,散会吧散会,你们回去抓紧考虑啊!

她心里有些轻蔑地想,什么样的男人能难倒我啊,不就那点事嘛,你们这些真还没有我看得上眼的。

白晓莲到利比亚以后,仍然没有固定的性伴侣。一是因为公司刚刚创办,她实在忙得没有那方面的心思;二是对当地的风俗、法规、民情等也不太了解,加上这里不像迪拜、开罗人员流动性大,自由度有限;三是自己当了老板,多少在当地也算个外国企业家,不能随便找个男人就上。

当然,白晓莲那方面的需求也不难解决,她隔三差五就去开罗、迪拜、亚历山大等地,找找她的那些老相好。有时她也去临近的突尼斯、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等国,一方面联络客户,一方面看看风景,还有就是找找刺激。

有意思的是,白晓莲跟哈希姆虽然是合伙人,那方面都很放纵,却相互不来电。哈希姆曾开玩笑地对她说:你不是我的菜,我喜欢丰润的女人,肉感、肥厚。

白晓莲以前总嫌自己有些胖,到了国外后才发现身上那点肉还真不叫肉,老外都觉得她苗条得不行,她在哈希姆交往的那些女人前常常有点自惭形秽,身高不如她们,肉没她们多,模样也不如她们妖艳,所以她跟哈希姆倒是成了君子之交。

2月份,公司的员工随大批撤侨的人马走了好几个,转眼到了3月中旬,联合国安理会以10票赞成、5票弃权的投票结果通过第1973号决议,同意在利比亚上空设立禁飞区,限制利比亚冲突各方飞行器在管制空域内的飞行活动,以保护平民和平民密集区免遭空中军事力量打击。

禁飞区设立刚两天,美英等国部署在地中海的军舰和潜艇就向利比亚发射了上百枚“战斧”巡航导弹。这一炸,公司剩下的人都慌了,一个个向白晓莲提出不干了,要到国外躲一躲。

最糟糕的是,公司预订的两批货无法通过空运运到的黎波里了。白晓莲手忙脚乱,又是打电话,又是发电子邮件跟供货商联系,最后敲定将货空运到埃及的亚历山大机场,然后通过陆路经塞卢姆关口将货运到利比亚。

这时,公司里还剩下一位外号叫“魔头”的小伙子没走,白晓莲跟着大家喊习惯了,一时都忘了他本来姓什么。

那个,那个,魔头,你为什么不走?

唉,我好不容易出了国,实在不想回去,就想在外面混个样子出来。

那你去别的地方也行啊!

别的地方?我、我去做什么?我也没多大本事,还要另外再找工作啊!

那你留在这里,不怕有生命危险吗?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觉得的黎波里乱不到哪里去吧!

我总觉得你还有别的原因吧,不是就因为这些。

嗯,也算有吧!

那是什么?这里有你的女朋友?

呵呵,没有,没有,不过是因为女朋友。

你女朋友在哪里?

她还在国内,正在办手续准备出来呢,这不,遇到这边战乱,有些耽误了,可她叮嘱我千万别走,她要到的黎波里来找我。

啊,你女朋友有点、有点那个啊!

嗯,她也很想出国,想得有点灵魂出窍了,她觉得我是她出来的唯一机会。

是这样吗?现在想出国有很多方法啊!

唉,她也就中专水平,家里也没钱,找人借了很多钱准备出国,希望跟我一样出了国多赚点钱。

那你是怎么跑到利比亚来的?

我?唉,说来话长,白总别笑话我,我是偷渡出来的,跑了好几个国家,我都弄不清是哪里,干了好多种工作,最后给一个意大利人当跟班,到的黎波里来做贸易。去年底他去了班加西,把我留在这里不管了,我就上你这里来了。

哎哟,你还真能折腾,难怪,难怪!

白晓莲心想,难怪他外号叫“魔头”,这在国外还真是什么人都能见到,遇到什么样的事都不能奇怪,也许这小伙子跟过黑社会,贩过毒、卖过枪、抢过人都难说,可毕竟是同胞,也不能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先让他待过这段战乱时期再说吧。

那,魔头,你怎么取了这么个外号?

嗨,都是大家乱喊的,我姓莫,叫莫图,还特别喜欢吃肉夹馍,大伙儿喊来喊去就喊我叫“魔头”了。

啊,原来是这样。

白晓莲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却又多少有点意外和失望,原来,他不是那个“魔头”,而只是莫图而已。不过,这样她也心安了许多,那这小伙子顶多也就是在外面打黑工、摆地摊、打下手、卖苦力而已,肯定买过假护照,弄过假身份,吃过不少苦头,最后估计找人花钱洗白了自己,弄了个外国身份才算混到今天的。

要是平时,白晓莲是没有多少时间跟一个员工这么闲聊的,也不会有兴趣去问那么多事情,只要他们给自己好好干活,到时给他们发工资就OK,员工要是不想干了,只要提前说一句,她也不会挽留。

那些日子,每天她到公司,只会看到这个莫图,就难免跟他多聊一下,不过,聊了几次,好像该聊的都聊过了,他的底细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她就懒得再说话了。本想自己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上上网,打打电话,没想到动不动每天就会停几个小时电,手机网络也变得不稳定,有时要拨十几遍才能接通电话。

因为战事吃紧,北约每天轰炸不断,的黎波里的大街小巷便立马萧条起来,只有个别商店照常营业,可以买到一些食物和水。由于很多物资都运不进来,各种供应越来越紧张,物价也迅速高涨,汽油、煤气的价格涨得离谱。以前一罐煤气大约3个第纳尔,现在一路飙升,从30、50、80一直涨到100第纳尔,约合500多元人民币。以前比水还便宜、到处都有的汽油,那些日子不但价格飞涨,竟然也很难买到了。

坏消息不时传来,白晓莲心里有些搁不住了。她问了一些朋友,筹划好了,到时候实在不行就往西走,去利比亚与突尼斯边境。这时候,她稍稍有点后悔,觉得还不如当初走了好,免得在这里提心吊胆,像宰牲节关在笼子里等待被宰割的羊。

不远处的清真寺里传出的祷告声仍然回荡在的黎波里上空,每天五次,从不间断,不同的是,现在有时会掺和着爆炸声、枪声。死人的消息也随时传来,一开始听到的都与自己无关,后来渐渐听到的是自己有些熟悉的人,然后是自己曾经见过的人。

作为哈希姆的合伙人和当地华人企业代表,白晓莲跟着哈希姆曾见过利比亚的不少政要、名人和企业家,连大名鼎鼎的卡扎菲及其儿子,她也在一些活动中见到过,甚至握过手。那时,她颇为自豪骄傲,觉得自己终于混出了一点模样,像个成功人士。但现在,她发现不只自己躲在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担惊受怕,就是以前风光无限的那些人都找不到踪影,而一旦知道了消息,那不是说他们逃亡到哪里,就是说被逮捕或受伤,或死亡。

不过,白晓莲还来不及替他们担心,她刚接到消息,说自己那两批货在塞卢姆关口被扣住了,需要派人去当面交涉。

原因?送货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太乱。

白晓莲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时候出事,那东边的苏尔特、班加西正是炮火连天,打得不亦乐乎,怎么去人呢?

这一下,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找不到人。

这两批货因为不能空运到的黎波里,早已拖延了将近半个月。在亚历山大机场,又因为当地人干活拖拉,货在那里搁了两天,还要多付仓管费。白晓莲已经跟几个催交提货的客户好言好语解释了好多次,幸好他们都是老客户,还比较通情达理,都知道战乱期间不同往常,没有过分追逼她。可这些货要是到不了,那就太坑人了,不只她损失几百万,她跟那些老客户还都没法交代。

白晓莲感觉自己好像被人逼到了墙角,她心想,只能找哈希姆想办法了。

她一直觉得哈希姆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上到卡扎菲,下到水暖工,似乎他都能搞定,没见过他有什么为难的时候。

可问题是,这厮是个不接电话的主。

白晓莲都不知道拨了多少遍哈希姆的电话,哈希姆就像幽灵一样消失了,留下了一台从不接听的手机。现在,白晓莲真的不敢想象他会不会拨回电话。

进入4月,的黎波里连续几天被沙尘暴遮掩,到处沙土飞扬,风沙狂卷,街上几乎很少行人和汽车,整个城市就像陷入了末日,似乎被生化武器洗劫过一遍。唯一让人感觉高兴的是,北约的轰炸行动被沙尘暴阻断了,的黎波里人不用担心被炮声惊吓到自己。

白晓莲好不容易进入了梦乡,突然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她刚做了个梦,梦到她当了个间谍,跑进一座金碧辉煌、璀璨华丽的阿拉伯宫殿,被身着长袍、头戴卡菲耶头巾的酋长抓住,一件一件开始剥光她的衣服,要找她身上偷藏的秘密文件。她吓得浑身战栗,羞恨交加,正在这时,酋长的四个妻子哭喊着跑出来,手中挥舞着马鞭、匕首,一股脑儿想杀死她。她赶紧夺门而出,在迷宫般的宫殿里疯狂奔跑,跑得感觉心脏都快迸出来了。酋长也加入了追捕她的队伍,两腿像马蹄一样跑得迅疾,她绝望地跑上高台,从上面失足摔了下来,正好摔在一群骆驼之中,骆驼受到惊吓四散开来,驼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是个梦,响的不是驼铃,而是手机。

她抓过手机,一看是那个该死的哈希姆,他一张口就先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真主保佑,我估计这个时候才能给你打通电话,现在我都害怕手机信号被导弹追踪锁定,真要了命了!我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白晓莲松了口气说:可找到你了。

她把货在塞卢姆关口被扣的事一说,哈希姆不以为然地说:没事没事,我给你找人,你等我的信儿。

白晓莲这一等,又是两天过去了,她就像坐在火炉子上一样,烤得心都快焦了。

等到第三天,哈希姆约她到海门饭店附近的Bob Al-Jadeed旅店见面,这家旅店靠近海边,与五幢倒酒瓶形状的大楼相距不远,位置很好,但并不显眼。

哈希姆坐在一楼的一个角落,似乎尽量不想招人注意。白晓莲急急火火赶过来,一见面就跟他说:可把我急死了,你怎么拖了那么长时间?

哈希姆吸着阿拉伯水烟,长长吐了一口烟雾说:这事看来还比较麻烦,我在关口的那位朋友被反对派拘了起来,我得亲自去一趟才行。不过,现在从的黎波里去塞卢姆,风险有点大,你知道沿途好几个地方都在打仗,北约每天还在空袭,这一路上要有些准备才行。

那、那你打算怎么去?

我想,你最好陪我一起去。

我?一起去,有用吗?

当然,你是外国人,而且是中国人,利比亚人对你们没有什么敌意,不会让人怀疑。

那你呢?

我嘛,可以说是准备送你们去埃及,也可以说是帮你们到塞卢姆去处理一批货物,怎么说都行啊!我就是个翻译嘛!

那,万一北约的飞机误炸了我们的车怎么办?他们在天上又没长眼睛。

嗯,我会找一辆有明显标志的车,不让他们误解啊!你说是什么比较好?

哎哟,这我还真想不出来,有这样的车吗?

有啊,你看,救护车?救火车?校车?还有红星月的车,都可以考虑啊!

那就有劳你费心了,我也帮着问问。

唉,谁让我是你的合伙人呢,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啊,天塌下来也得撑着啊!

你看什么时候能走?

最快也得明天了,不行就后天吧!

那你最少提前半天通知我,我要做些准备。

你现在就回去准备吧,不过尽量少带行李,来回少说一个星期,现在局势这么乱,可能路上花的时间还要多。

能不碰到麻烦,顺利回来就万事大吉了。

安赛俩木而来以库姆,真主保佑吧!

白晓莲本来还想问问他这几天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及时回电话,但一想形势这样严峻,估计哈希姆也有自己为难的地方,也许还有安全方面的考虑,或者躲到什么地方了,想想这些,白晓莲溜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回公司的路上,白晓莲隐隐有点不安,她觉得这种情形下自己一个人跟哈希姆跑那么远,风险多少会有一点,万一遇到什么事,身边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她忽然想起留在公司的莫图,心想与其让他一个人待在那里,还不如带他一起去呢。

一进公司,白晓莲就对莫图说:小莫啊,你今天回去准备准备,跟我出个差,大概得个把星期。

去哪?白总。

去塞卢姆。

在哪里?

去埃及的关口。

西边?东边?东边吗?

是啊!

开车去吗?

现在不开车,你还想坐飞机?

东边不是在打仗吗?这多吓人啊!

你一小伙子,还没怎么着,就吓成这样?

我没什么害怕的,我是为你担心,白总你胆可真大,打仗的地方也敢去。

我胆不大,拉你去壮胆呢!

白总真会开玩笑,我也没胆。

你不是偷渡过,跟过蛇头,混过黑社会么?

蛇头我是找过,黑社会没混过啊,那都是被逼无奈啊!

你那么困难的时候都有勇气混过来,这回跟我出去一趟就怕了?

不是啊,只不过担心死得不明不白呗,人家打仗,我要挨黑枪,多不值当啊!

呵呵,你这小子还挺惜命。

我女朋友还等着我带她吃蜜枣、喝奶茶、游地中海、逛的黎波里老城呐,我这命得为她留着吧!

呦,看不出你这小子还挺痴情,对小女朋友还真够意思啊!

那是,好歹也得成个家吧!

“魔头”这么一句话,似乎暗暗刺痛了白晓莲的心,她支吾了两声,没有再跟他闲扯下去的兴趣,独自回到了办公室。忽然间,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两任丈夫,想起了跟着前夫的孩子,泪水禁不住悄悄流到面颊上,弄脏了眼圈和脸上的妆。她闪身躲进卫生间,坐在马桶盖上,捂着脸干脆呜呜哭出声来。

这么短短的一个多月,她感受到了来利比亚后最多的煎熬,走与不走的选择,到货期的反复修改,对客户催逼的反复解释,还有惊魂不定的炮声和枪声,时时都在刺激她的神经,考验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吃不好,睡不安,没有人陪伴,没有人诉说,就那么一个人撑着,而且不知道这一切何时结束。

这么毫无顾忌地一哭,倒是让这些聚集到一起的压力释放了一些。她这才觉得,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身在阿拉伯国家,真的好难。这种国家晚上连个娱乐场所都没有,女人没地方唱歌,没地方跳舞,也没有地方喝酒,没地方发泄,连看电影的地方都很难找,也不能穿件比基尼去游泳,不能露胳膊露腿在大街上臭美,不能疯疯癫癫跳舞,真的太无趣了。为什么要傻不啦叽跑到这里来创业当老板,为什么不像有些女伴,干脆嫁个有钱的阿拉伯人当家庭主妇?那多省心啊!

呜呜咽咽鬼哭狼嚎够了,她起身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披头散发、稀里哗啦的自己,忍不住扇了自己两下耳光。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都是你自找的,你就要认这一切,你这样不是挺好吗?自己有钱,想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家庭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没有过,那些男人,能让你省心吗?你以为给阿拉伯人当家庭主妇就安生吗?自己有多憋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又受不了那些约束,何必羡慕她们呢?她们羡慕你还羡慕不过来呢!

就这样站在镜子前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她才拧开龙头好好洗了个脸,然后拿出粉盒、眉笔、胭脂、口红什么的,重新化了一下妆。这时,她看着镜子中精精神神的自己,咧嘴一笑。那个自信、开朗的她又回到了脸上。

人总有犯贱的时候,人至贱则无敌。想起这句话,她浅笑了一下,自己暗暗补充了一句:我贱故我在。

哈希姆把碰头的地方定在绿色广场。白晓莲拖着行李箱从画着卡扎菲画像的巨型宣传牌下找过来,一直走到的黎波里旧城的圆拱大门边,才看到莫图背了个黑色双肩包在那里走来晃去。

那些日子,曾经喧闹的绿色广场也有些冷清,空地上还飘散着人们游行扔下的纸张、废物,支持卡扎菲的标语和旗帜还在风中飘扬。以往在附近做生意的商贩几乎都见不到了,当然也看不到多少游人,从那里经过的汽车也比平时少了许多。

等了好一会儿,大概有半个多小时,莫图有些着急地问:车呢?我都等一个多小时了。

白晓莲把头巾系紧了一点说:别急,阿拉伯时间就这样,我都特意往后拖了半个多小时。

她朝欧麦尔·穆赫塔尔街方向看了几眼说:唉,我适应好多年了,还是没怎么适应阿拉伯人这习惯!

又等了十来分钟,终于有一辆老旧的厢式车停在他们面前,哈希姆推门下来跟他们打起招呼。白晓莲注意到,这是一辆菲亚特的优力赛,保险杠处的白漆剥落了很多,车身上还有不少擦痕。白晓莲坐上车一看,后面的车厢里堆放着几摞白布,她不太明白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除了司机,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黑脸大汉,手持一支AK47,他冲哈希姆和白晓莲、莫图打了个招呼,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哈希姆介绍说:这是萨利赫,我们的保镖,司机哈桑,非常有经验,开了20多年车了。白总,你们也自我介绍一下,互相认识认识。

好啊,幸会啊,我叫白晓莲,是做皮具生意的,这是我的助手,莫图,外号魔头,大家叫他小莫就行。

哈希姆拍拍莫图的肩膀说:我给你取个阿拉伯名字吧,莫台阿,我们叫起来比较顺口。

什么意思?莫图问。

意思是服从者、顺从者,很好吧,莫台阿!

莫图点点头忍不住连声念道:莫台阿,莫台阿,莫台啊!

哈希姆哈哈笑起来,纠正他说:后面那个要发轻音,不要重音,不要强调,对,莫台。

白晓莲对莫图说:就是普通话里儿化音的意思,莫台儿。

对,对,对,就是这样。哈希姆对白晓莲竖起大拇指。

还不走吗?白晓莲看看表,时针都指向十点半了。

哈希姆转过身轻轻对他们说:我给你们说点事啊,因为这一路上,有政府军,也有反对派武装,可能会遭到他们盘问,你们尽量少说话。现在车很不好找,很多车也不合适,大家还都不愿意冒这个险,我这车上运的是“克凡”,也就是穆斯林死后穿在身上的衣服,现在战场上死人很多,很需要这些东西。你们可能知道,阿拉伯人死后是要就地土葬的,尸体停放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天,入葬的时候就要穿这些克凡。我们运送克凡,一般不会有人阻拦,也不会有人怀疑我们,这都是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

白晓莲微微点点头,心里却暗暗想,送裹尸布,亏哈希姆能想出来,这不相当于是灵车吗?不过,就现在这情形,什么车也得坐了。《古兰经》上讲,禁止信凶兆,凶兆使人悲观,因为一切都是安拉的前定,就当这是真主的安排吧。

不知为什么,白晓莲觉得,人到危险的时候,才会觉得信仰很重要,因为有了信仰,心才会安定平和。那一刻,她心里情不自禁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她心想,难怪在国外做生意的中国人都会立个佛龛,求佛祖保佑。她这回办完事回来,一定也要在公司里立一尊佛龛,每天烧几炷香。

交代完了,哈希姆才让哈桑开车出发,他们沿着萨拉艾尔法提大街,顺着地中海沿岸向的黎波里东部开去,出城后走的便是沿海干线公路。这条公路全长1800公里,贯穿利比亚沿海东西部,没有护栏,也没有中间的隔离带,算不上高速公路。但因为利比亚人开车本来就够狂野,随便一辆破车都能开到时速100多公里,这路就成了事实上的“高速公路”。

4月的利比亚沿海气温还算舒适,但时近中午的阳光却有些热辣,尤其坐在车里更觉得燥热。加上这辆旧车的空调不给力,坐的人又有些多,车里面的热度明显在爬升。白晓莲想脱掉外衣,但转念间觉得不妥,只好坐到靠窗的地方,打开窗缝爽一下子。

蔚蓝的地中海仍然像她第一次来到利比亚时一样平静、舒展,海上的天空云卷云舒,如同画布上堆积的油彩。沿海的这段公路起起伏伏、弯弯曲曲,汽车像在波浪中行走,时而跃上峰顶,时而跌到谷底,人坐在上面有点玩过山车的感觉。但很快,白晓莲就发现沿途的车辆不像以前那样多,来往的车上不是坐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就是拖着伤兵或各种家什。不时,她就能看到远处燃起的烟柱,或是被炸出的弹坑,还有被烧毁的房屋。

哈希姆说:好在这几天的沙尘暴和多云天气,让飞机没法飞行,所以估计路上遭遇空中轰炸的几率比较小。现在关键是经过反对派占领的地区,我们要尽量躲开打仗的地方,避免受到伤害。

白晓莲担心地问:你怎么知道哪里不打仗?还有怎么能绕开打仗的地方?

哈希姆笑笑说:你们放心,我在这些地方都有些老熟人,他们会给我提供准确消息,也会帮我们穿过这些地方。

唉,我这一出来才觉得太冒险了,实在没法想象这一路会出现什么状况。

这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莫图插嘴说:都出来了,还说什么呢?我还想看看热闹呐!

哈希姆笑笑说:是啊,是啊,现在全世界都在看利比亚的热闹,他们看到的都是电视转播,我们在这里看直播,多难得啊,多不容易啊!

白晓莲问:哎,我问问你们,说说心里话,你们怎么看待这场战争?萨利赫,你说!

萨利赫坐在前面,哈希姆用手推了推他,他回头问:干什么?

哈希姆说:白女士问你话呐!

白晓莲便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萨利赫摇摇头说:这我不知道怎么说,哈桑,还是你说吧!

哈桑干咳了两声说:我一个开车的,知道什么?反正,打起来是有原因的,打到最后也会有个结果,只要我还开我的车,打个稀巴烂又能怎样?

你呢?哈希姆!

哈希姆仍然满不在乎地笑笑说:我是最不喜欢打仗的人,美国人以前不是说过吗?宁做爱,不作战。可现实呢?你们都看到了。白女士,那你怎么看呢?

白晓莲说:我啊,很现实,不影响做生意就行。可眼下,明显影响到我了,我就没觉得打仗有什么好。是不是?

莫图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呀,这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又解决不了人家打仗的问题。我看,你们还不如想想路上要是遇到问题或麻烦,能怎么解决更好。

哈希姆说:嗯,是这样,我觉得大家可能肚子都饿了,要解决一下吃饭的问题啊!哈桑,前面就是胡姆斯了吧,我们不进城里,你从那条路往前走。

好嘞!哈桑将方向盘往右一打,汽车走上了一条小路。

哈希姆带他们去的是一处偏僻的山庄,山庄周围是成片的橄榄树,进山庄的路是一条不起眼的土路,杂草丛生,不熟悉的人完全想不到路的尽头会有一座建得讲究的山庄。白晓莲还以为哈希姆是想带他们到山上来野餐。

这个山庄是一片白色的平房,里面建有宽敞的客厅、饭厅、观景阳台,都是那种落地玻璃窗,室内光线充足,通透明亮,室外有一片绿色的草坪,摆放着白色的桌椅和大大的遮阳伞,远处是成片的橄榄林。透过那片橄榄林,可以看到地中海像一条蓝丝绒围巾被扔在绿色的草丛中。

白晓莲感叹道:想不到这时候我们还会到这么有情致的地方来吃饭。

看得出,哈希姆与这里的主人很熟,他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们进来没有多久,也就刚刚在山庄里稍稍转了一圈后,中饭就上桌了,居然是一顿相当考究、鲜嫩可口的羊排饭。这羊排烤得不焦不臊,一咬并不油腻,咀嚼起来没有扯筋拽肉的感觉,肉质相当嫩滑细腻,让人回味无穷。白晓莲虽然只吃了一块,但也觉得意犹未尽。而其他几个男人,都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四块,几乎都没给肚子留下空间吃其它东西。热情的主人还一个劲地向大伙儿抱歉,说因为打仗,很多东西都供应不上了,只有他们自己喂养的羊肉能吃到嘴里。

吃饱喝足,哈希姆便向主人打听前方米苏拉塔的情况。主人告诉他,一个多月来,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为争夺米苏拉塔已经多次交火,眼下反政府武装控制了城区,政府军在城外包围着对方。他哈哈笑着说:你们这次来,也算是帮了我。这仗万一要打到这里,山庄里养的这些羊就喂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了,老朋友就没有口福享用了。

莫图大概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羊排,吃完后兴高采烈地跟白晓莲说着笑话。他说他曾经遇到一个马里人,那人告诉他:“我们马里人要有了钱,不买房子不旅游,不开商店也不开工厂,我们就两个字,买牛!”

白晓莲奇怪地问:是吗?那谁家牛多谁就有钱?

莫图说:嗯,那马里人告诉我,他们那里,什么都是用牛来计算的,娶老婆,处女五十头牛,离过婚的或者寡妇,二十头牛够了!

白晓莲呵呵笑了起来:什么时候我去马里看看,我都只值二十头牛了。

你别笑,好笑的还在后头呢。后来,我又碰到一个尼日利亚的小伙子,跟他聊起了马里人的事,那小伙子非常不屑地说:“他们马里人懂什么?他们就知道说法语,买牛!”我一下就惊了,说得多一针见血啊,就非常好奇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问他,那你们呢?那小伙子满脸自豪地说:“我们啊,说英语!买骆驼!”

白晓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哈希姆见她这样子,都忍不住问她笑什么。

白晓莲指着莫图说:他说了个笑话,笑死我了。

哈希姆便对莫图说:那我要听听,莫台阿,想不到你还有讲笑话的天分。

莫图对白晓莲说:白总,我英语说不好,还是你说吧!

白晓莲擦干眼泪,忍住笑,跟哈希姆说了一遍,哈希姆摆摆手说:这不好笑,他们就这样,我们见多了。你们中国人以前结婚要多少多少条腿,他们听了也觉得很好笑。

白晓莲一想,可不是吗?以前结婚讲究一套家具36条腿,后来增加到48条腿、56条腿,现在想起来不也很有些好笑吗?

歇息够了,他们又开始上车赶路,白晓莲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一下又紧张起来,这回前面是正在激战的米苏拉塔,他们真是要实打实地闯过火线了,就不知道哈希姆有什么法宝可以让他们安全过关。

哈希姆一上车居然呼呼睡了起来,好像根本不知道前面就是打得稀里哗啦的战场。白晓莲不时向车窗外看去,渐渐她看到向外奔走的人群,包扎着胳膊、脑袋的伤兵,还有四处飘散的硝烟。

终于,他们的车被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拦住了。

怎么啦?哈桑问。

那士兵摆摆手,示意不能往前走了。

哈希姆这时醒了过来,他起身走下车,跟士兵说着什么,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给士兵看看。

聊了大概有一刻钟左右,哈希姆才示意哈桑把车开过来。他与士兵道了别,回到车上,哈桑才向前开去。

白晓莲忍不住好奇地问:哈希姆,你跟那个士兵说了什么?

啊,我问他这儿离米苏拉塔还有多远,哪个地方打得最厉害,防线有多长,都是哪些部队。其实,有的他也不太清楚。

那他怎么会让我们通过呢?你给他看的那个纸片是什么?

呵呵,那是我跟卡扎菲的合影,我告诉他,是卡扎菲派我们来这里送“克凡”的。

白晓莲以前也听中国大使馆的人和记者说过,拿着卡扎菲的合影或签名,在利比亚办事非常管用,很多本来有些麻烦的事,办事人一看你拿出这样的照片,马上对你恭敬三分,麻烦事也就顺利解决。

那你要经过反政府武装控制的地方怎么办?

哈希姆笑笑说:那这张照片肯定不能用了,他们见了还不得把我给吃了,我得替卡扎菲先挨一枪。你们中国人说过,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会有办法的。不过记住,你们尽量少跟人说话,尽量少问我为什么,骆驼叫多了也会嘴干,只要默默跟着我就行。知道吗?

白晓莲和莫图对视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啊,还有,你们的护照和证件照带了吧?快,给我吧,我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哈希姆伸过手来,白晓莲和莫图便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护照和照片,放到哈希姆的手心里。哈希姆拿着护照翻看了两眼,把它们放进自己的钱包中。

因为有个女友露露在米苏拉塔工作,白晓莲以前还来这里玩过。这是利比亚的第三大城市,以工商业为主,人口40多万,它距的黎波里不算太远,大概两百多公里,来往非常方便。不过,白晓莲觉得这里并不好玩,还没有刚刚经过的胡姆斯有意思,那里至少还有一处大莱普提斯帝国的遗址,建于公元一二世纪,距今大概两千多年,保存着凯旋门、大浴池、神殿和露天剧场等遗迹。

这次旅行可不是游玩,白晓莲这回体会到了什么叫把心吊在嗓子眼里的感觉。她时刻觉得前方可能会出现不测之事,也许是一枚从天而降的炸弹,也许是一颗狙击手的子弹,也许是一发穿墙而过的榴弹炮。

米苏拉塔城的北部是地中海,南部就是沙漠,他们走的这条公路从城市南面擦肩而过,北约的飞机已把南部政府军控制的地方轰炸了好几遍,而反政府武装正从东北方向攻入米苏拉塔城。

不知经过了几轮岗哨的查问,哈希姆先带着他们到了米苏拉塔的一家清真寺,与哈桑、萨利赫一起走进去做祷告。白晓莲看到,附近的建筑上,窗户大都被炮火震碎了,墙上、门上到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弹孔,一些房屋被烧得只剩下框架,倒塌的砖头、石块被炸成了齑粉。

清真寺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祷告声,声音悠长而旷远,似乎能把人们飘散的魂儿唤回来。白晓莲闭上眼睛,细心聆听,四周居然一点也没有枪炮声,也没有嘶喊、哭叫声。这时,她恍然间感觉那祷告声有一种力量,能让人的心灵平静、舒展。

隔了好一会儿,哈希姆与其他人才从清真寺里陆陆续续走出来,他们满头灰尘,衣服的前襟与前摆上也都是尘土,但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平静、沉着,似乎这里并没有发生战争,也没有伤害和死亡。

上了车,哈桑沿着一条小巷开进去,枪声似乎又响了起来。七拐八拐,汽车开到一家不大的医院中,哈希姆下来招呼哈桑、萨利赫,一起拿了一批“克凡”送到医院后面的停尸房中。

接着,哈希姆嘱咐白晓莲、莫图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候着,他与萨利赫一起出去找人去了。

时间一瞬间仿佛变得缓慢了,医院里到处是喧闹的叫声、哭声、喊声,满眼都是伤残的人们,流血的肢体或身体、被包扎的头颅、绝望的眼睛、担架和拐杖、流着泪的面孔、来来回回奔跑的医生和护士、四处飘散的硝烟和尘土……

天开始渐渐黑了,医院里没有电,有人点亮了煤气灯和蜡烛,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墙壁上。这时,医院的手术室那边传来了发电机的轰轰声,柴油燃烧不足产生的黑烟顺着微风飘了过来,呛人的油烟味让白晓莲憋住了呼吸,躲到通风的窗口前。

白晓莲忍不住打开手机,却发现一点信号都没有。手机纯粹成了一块手表或照明灯,借着它的亮光还能看清一下脚下碰到的是什么,垃圾?病人?或者死老鼠?这时,她听到肚子不争气地开始咕咕叫唤,便后悔没有拿点吃的随身带着,可她又不敢离开这里,或者让莫图到外面找点吃的。天那么黑,万一走散了或走丢了,真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这么长时间,哈希姆他们干什么去了呢?白晓莲心想,他们会不会抛下我们,自己离开米苏拉塔呢?怀疑开始啮噬着她有点脆弱的心。

医院里难闻的来苏水味和各种腥臭味混杂在一起,使白晓莲的嗅觉渐渐失去了敏感。莫图席地坐在走廊上,靠着墙壁像没事人一样早就睡着了,这个小伙子养成了在各种环境中泰然自若的习惯,让白晓莲心底里生出几分羡慕。

这似乎是她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几个钟头,她有某种关在地牢里的感觉,黑暗、恐惧、无助、无望、焦虑,人心中最负面的那些要素全都在这一刻涌现出来,她想起网上经常看到的一句话:就像一万匹草泥马在心头奔涌。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时候,有人亮着手机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衣服,轻轻喊道:白女士,走啦,走啦!

她在黑暗中根本看不出那人的样子,但听声音似乎是萨利赫。她赶紧拽了拽莫图,小伙子腾的一下就醒过来,问:完事了?走吗?

走吧,跟着我!

白晓莲和莫图跟着萨利赫走出医院,感受到了夜晚的凉意。夜空中,偶尔有火光掠过,带着响声,听不出是鞭炮还是枪声。

哈希姆坐在车上,示意他们赶紧上车,等他们的脚刚刚踏进车门,汽车就一溜烟地向黑暗中开去。

白晓莲注意到,哈桑的车根本没有开灯,他几乎就借着天上的月光和黯淡的夜色,加上对当地道路的熟悉,把车开得飞快。

白晓莲有气无力地问:哈希姆,你们去哪里了,这么久啊!

哈希姆没有吭声,只轻轻“嘘”了一声。

一开始,他们的车在米苏拉塔城的小巷中穿来穿去,后来跑上了一条较宽的大道。路上不时有坑坑洼洼和障碍物,哈桑绝对就是盲开,那车时而蹦得老高,时而嘎噔刮到底盘,几个人在车里东倒西歪,脑袋不时碰到顶棚上,磕得生疼。就这样,他们也不敢大声叫出来。

这一路上也遇到几个岗哨,但都有惊无险,有的是哈希姆下车跟他们寒暄几句,他们拿手电照照车内的人,然后挥手放行;有的是让哈希姆出示个什么证件,然后看都懒得看,就让车开过。

这样一路狂奔,汽车终于开到一个小村停下来,哈希姆带着萨利赫下车去敲一家人的门,哈桑累得趴在方向盘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白晓莲之前因为紧张、害怕、疲倦,在车上已经迷迷瞪瞪了好一会儿,现在却觉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空得难受。她看看身边的莫图,这小子居然呼呼睡了一路,好像是个橡皮人,没有什么知觉。

白晓莲拿出手机看了看,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是哪里呢?

那家人给他们让出了一间儿童房和客厅,白晓莲一人睡在儿童房内,其他人睡在客厅里,刚一挨床铺,白晓莲就像打了麻药一样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而客厅里的四个大男人更是鼾声回转,此起彼伏,仿佛满屋子养了几十头叫驴,闹腾着比赛谁叫得欢。

太阳晒进屋子,一抹阳光照在白晓莲疲倦的脸上,她微微睁开眼,心想自己是睡在什么地方,想想昨晚发生的事情,她恍惚间以为是做了一个梦。她觉得浑身疲软,唇干舌燥,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饿醒的。

她起身照照镜子,几乎都有些不敢认自己了。镜子中的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色憔悴,灰头土脸,跟捡垃圾的那些女人有得一比。她看到桌上有杯水,也顾不得问问是不是能喝,先一口气喝了半杯。

走到客厅,她被横七竖八躺在那里的四个男人吓了一跳,阵阵汗臭脚臭嘴臭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差点把她熏了出去,高一阵低一阵的鼾声让她以为是几个蹩脚的相声演员在表演口技。她赶紧跑到卫生间,好好把自己清理了一番。

这家的主人、孩子早已起床,一家人在厨房刚刚吃完早餐。白晓莲走到门口,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找他们要了一点水。她好奇地问女主人:抱歉,这是哪里?

啊,布艾拉哈松。

布艾拉哈松!这地名听起来非常陌生,白晓莲仍然搞不清自己的方位。她继续问道:过了苏尔特吗?

快到苏尔特了,还有二三十公里吧!

看着他们吃剩的烤饼、牛奶、椰枣,白晓莲忽然有种垂涎欲滴的感觉,似乎闻到了那诱人的奶香和烧烤味。她饿得手都有些颤抖,杯子里的水在手上轻轻晃动,她这回才体会到在饥饿面前,人的口腹是如何没有底气。

她尽力微笑着,不流露出自己难以抑制的饥饿感,轻轻对女主人说:哦,女士,我想自己先吃点早餐,行吗?我可以先付给你们饭钱。

女主人笑笑说:没问题,没问题,你来吧,坐,坐!

说着,她让几个孩子到外面去玩玩,然后拿出一套餐具,给白晓莲倒上牛奶。

白晓莲尽量优雅地坐在那里,开始掰着烤饼,喝着牛奶,其实,她内心里恨不得狼吞虎咽将眼前的食物都塞进嘴里,填饱饿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肚子。

女主人看着她卷起一张饼,好奇地问:你们怎么这么晚到了这里?现在打仗,多危险啊!

白晓莲咀嚼了几口说:好像晚上还好一点吧,白天更没法走了。

那你是记者吗?到这里来采访的吗?

白晓莲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想了想,反问道:昨天晚上我的同伴怎么跟你说的?

啊,他说你是中国来的记者,刚从战场上采访完回来,路过这里。

嗯,白晓莲含糊地回答了一声,说:还能给我来杯牛奶吗?

女主人给她又倒上一杯牛奶,继续问:你怎么看这次战争?你会支持哪一方?

白晓莲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她摇摇头说:我不喜欢打仗,也不懂这些,那你会支持谁?

我啊,你要写出来在中国发吗?我觉得利比亚要变变了,老一套不行了。

可这样打仗,你们的生活不受影响吗?

当然受影响啊,可要是打一仗能有所改变,现在受点影响也算不了什么。

那你丈夫呢?

他啊,打仗去了,被他几个朋友一块儿拉去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你不担心他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都是真主的安排。打完仗,他自然会回来。

呵呵,我就觉得你们阿拉伯人心态真好,平时连医疗纠纷都没有。

什么医疗纠纷,什么意思?

啊,在我们中国,经常有些人上医院看病,病没看好,病人家属就怪罪医生,要是人死了,还要跟医院打官司。

这个,还真没听说过,你人要是死了,那是真主的安排,跟医生有什么关系?你们国家的人好怪啊!

唉,我也觉得是有问题,关键在于你们是穆斯林,信仰真主,而中国人,没什么信仰。

说着话的当口,白晓莲已经喝了满满两杯牛奶,吃了两块烤饼、一个鸡蛋、几个椰枣,彻底解决了从昨天晚上就汹涌澎湃的饥饿感。她跟女主人聊到这时,几个男人也从客厅里爬起来了,他们随随便便用水抹了一把脸,稍稍掸了一下衣服上的尘土,把乱糟糟的客厅信手归整了一下,就走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白晓莲笑笑说:你们都睡好了?我可是早早就醒了,早餐都吃完了。

哈希姆说:我估计你是饿醒的吧!很抱歉,昨天晚上没来得及给你们弄点吃的,让你们受罪了。

白晓莲不好意思地掩饰说:没有,没有,没关系,我还行!小莫,你没饿着吧?

莫图说:我饿惯了,那点饿不算什么。

白晓莲说:好吧,你们吃吧,我到外面看看。

她刚走出房门,就听到米沙拉塔和苏尔特方向都隐隐传来沉闷的炮声和枪声,听声音至少在几十公里外。昨天晚上仓仓惶惶从米苏拉塔跑出来的时候,那段时间似乎漫长得让人窒息,感觉自己头上顶着枪子和炸弹,以为在地狱里狂奔。现在出门一看,天依然蓝得透彻,云彩依然像棉絮一样轻灵,夹竹桃、皂角树、橄榄树依然生长得枝繁叶茂,山坡上甚至还有悠闲地啃着草根的绵羊。相距几十公里,却是另一个天地,地狱与天堂,隔得如此之近,仿佛就像人心,一面是善良,另一面是残忍,一面是温馨,另一面是冷酷。

十一

等到那四人吃完早餐出来,时间又快十点了。哈希姆吆喝着走啦走啦,大家上了车,准备经过苏尔特前往班加西。

白晓莲借口上厕所,将50第纳尔压在餐桌上,然后出门与女主人告别。她不知道哈希姆是否给了这家人饭钱,但她要用这种方式感谢女主人。

汽车一溜烟地离开这户人家,下了一个坡走上大路。哈桑先就近找了一家加油站,将车加满了油。

利比亚是产油国,汽油比水便宜,可那些日子,加油站也经常没有油,油价噌噌上涨了将近一倍。哈桑说,估计这里加油的车少,还有油可加,在城市里,汽油才会那么紧张。

白晓莲忍不住又跟哈希姆说:这一路好乱啊,一会儿政府军,一会儿反对派,你怎么能搞清楚,怎么能混过来?

哈希姆笑笑说:话是这么说,关键是你要了解现在利比亚的基本局势。我们马上要经过的苏尔特,是卡扎菲的老家,这里的人比较忠于卡扎菲,他的儿子率领的一支精锐部队也驻扎在这里,政府军在这里还建立了好些军事基地,因此目前掌控苏尔特的,还是政府军。凭我以前的关系,走通这里毫无问题。

哈希姆往后面挪了个座位,低声对白晓莲说:问题是反政府武装那边,得有隐秘的关系才行。你看,我找人给你们办好了通行证,有了它们,你们在另一边也不会遇到麻烦。

我看看。

白晓莲伸手悄悄拿过那张通行证,仔细看了起来。这是利比亚过渡委员会米苏拉塔军事委员会颁发的一张授权书,上面盖有军委会的印章和米苏拉塔办事处的章。通行证上写着这样一段话:根据过渡委、米苏拉塔当地委员会有关组建监督媒体委员会的2011-30决议,以及米苏拉塔媒体中心和米苏拉塔“军政委”召开的有关共同监督媒体工作的会议精神,请各单位与机关在任何地方向以下人员提供便利与协助。通行证上贴有白晓莲的照片,注明了她的护照号、国籍、授权期限,并注明她的身份是“阿拉伯语翻译”。

白晓莲心想,难怪那位女主人以为我是记者,敢情哈希姆就是这样跟她说的。

她伸了伸舌头,将通行证交给哈希姆,并悄悄问:那小莫,莫台阿,也是我这个身份吗?

哈希姆摇头说:不,他是助理。

那,你们三个呢?没有通行证吗?

呵呵,我们三个是你们的工作人员,我们,没有倾向性,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哈希姆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白晓莲突然觉得好生感动,想象他们昨天晚上不知费了多大力气,冒了多大风险,跑过多少街区,居然在两军交战的地方,穿过火线找到对方去办通行证。相比而言,她等多长时间、挨点饿、着点急、受点罪,都完全微不足道了。他们可是拎着脑袋去帮她办事啊!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哈希姆见状,便问怎么啦。

白晓莲摇摇头说:没什么,你们辛苦了,我很高兴,高兴的。

哈希姆轻声说:那好!今天我们要直接到班加西,那里都是反政府军占据的地方,大家尽量注意一下,说话不要有明显的倾向性,不要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是拥护现政府的。

很快,汽车就接近苏尔特了,他们照例是过关、检查、放行、过关、检查、放行。

因为有哈希姆应付,白晓莲基本上都不用下车,只是配合着让士兵查对一下。也有个别地方,他们必须都下车,步行过检查站,等车检查完开过来后,才能上车。

道路上有时设有路障,或被炸弹炸出了大坑,哈桑基本上都不停车查看,直接绕到路边的沙地或坡地上开过去。白晓莲有生以来这样坐车,经过昨天晚上上下颠簸、撞头硌肉的那番疯狂赛车式的经历后,现在这种越野式的行车,她已经感觉算不得惊险了。

走过枪声零落的苏尔特,白晓莲心情刚刚有些放松、舒缓。突然,从前面闪出几个蒙着脸的粗壮汉子来,挥舞着枪支高喊:停车,停车!

其中一个人甚至搂动扳机,“突突突”朝天开了几枪,吓得白晓莲蒙上了眼睛。

哈桑一个急刹车停住车,那几个人冲过来叫道:下来,下来,都下来!

白晓莲几个人下了车,哈希姆让白晓莲、莫图站在一边,自己上前去跟这帮人说话。没想到那些人二话不说,拿枪顶着哈桑就往汽车里钻。哈希姆上前一把抓住带头的大个子喊道:你们想干什么?这是中国来的朋友,会闹出国际纠纷的。

大个子拍拍哈希姆的肩膀着急地说:朋友,别怪我,我老婆突然要生孩子了,要死要活的,得弄个车送她去医院,刚才拦了几辆都没停,只好开枪了。

哈希姆耸耸肩说:是这样啊!吓了我一跳。哈桑,你快点去,快去快回,我们在这里等你吧!

那几人上了车,哈桑一踩油门,汽车朝一条小路跑去,后面腾起漫天的尘土。

哈希姆向白晓莲等人解释了一下,白晓莲还有些半信半疑:真的假的?这些人居然拿着枪送孕妇,还不把医生吓个半死?

哈希姆无奈地说:这里的人就这样,性子直啊,做事经常不讲分寸,不顾后果。

萨利赫说:这不奇怪,我去尼日尔听人说过,那里的女人生孩子难产,没有医生,丈夫自己拿刀就把女人的肚子剖开。

白晓莲赶紧捂住耳朵说:哎呀,你别说了,太吓人了,简直是野蛮啊!

莫图也插嘴说:我有个朋友在利比里亚的费尔斯通橡胶园做事,他们那里割橡胶的人经常遇到蛇,碰上被蛇咬了的,自己就一刀把胳膊或腿砍下来。

白晓莲瞪大了眼睛说:为什么要这样?

都是毒蛇啊,咬了来不及救,没时间送医院,就得自己下狠心了。

白晓莲感觉脊背上有点冒冷汗,她摆摆手说:哎呀,我们不说这些可怕的事好吗?说点让人开心的。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哈桑不会有意外吧?

哈希姆打了个哈欠说:好吧,我开心点说,得有个把小时吧。哈桑嘛,真主保佑着他啊!哈哈!

这段荒郊野外的公路上,来往的车辆确实不多,哈希姆走到附近的一个高处,往周边看看,最近的人家也在好几公里之外,估计那家要生孩子的人家就是从那里来的。哈希姆不知道他们要把孕妇送到哪里去生,要是到苏尔特,那来回将近100公里。

他们几个百无聊赖地待在那里,没有水喝,没有东西吃,旁边甚至连一棵树都没有,阳光晒得人有点肉疼,偶尔吹起的一阵风沙还弄得他们满身砂砾,连说笑的劲头都没有了,白晓莲只好把纱巾蒙住头,挡点阳光和风沙。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辆熟悉的车辆才停在他们眼前,哈桑和一个缠着棕色头巾的男子走下来冲他们挥手高喊,但白晓莲却觉得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莫图伸手拉了她一把,白晓莲才从地上站起来,两腿软软地向前走。

那个缠棕色头巾的男人大声喊道:快走,快走,让你们久等了。

几个人上了车,先找了些水猛灌起来,一个个大喊渴死了。接着,白晓莲发现车没有顺着大路跑,走的是一条小道,她忙问哈希姆怎么回事。

哈桑接过话头说:没事没事,他要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那男子叫法哈德,是孕妇的弟弟,拦路时开枪的也是他。白晓莲知道,柏柏尔人跟阿拉伯人不同,他们的男人要用头巾缠头包脸,女人则不用,而阿拉伯人正好相反。那些柏柏尔老男人因为常年蒙着头巾,头巾上的染料会将他们的脸颊染成蓝色或深棕色。这让外人看来,柏柏尔人显得相当神秘、剽悍。

没跑多久,他们到了一处有人家的地方,那里有两个简陋的棚子,还有两顶大帐篷,几头脏兮兮的骆驼和一些绵羊。法哈德让他们走进帐篷,席地坐在地毯上,然后吩咐人端上来一些吃的。

哈希姆告诉白晓莲,这家人是柏柏尔的游牧民族,习惯在沙漠中生活。利比亚东部大概有两千多个这样的部族,生活方式都非常原始,多数都还以游牧为主。

也许是因为饿了的关系,白晓莲也顾不得这么吃干不干净了,用手拿了大饼就开啃,倒是非常香软可口。然后她又端起一碗奶,咕咚一口下去,差点没呛出来。

哎呀,这什么奶啊!怎么这味?

这,骆驼奶啊!

说实话,别看在中东待了那么些年,白晓莲还真没喝过骆驼奶。她觉得这奶可没有牛奶好喝,黏糊糊的,有点咸,有点酸,还有点臭,一口下去,有点喝高度酒的感觉,热热的,全身一下就热起来,不习惯还真喝不了。

哈希姆说:这奶喝了解渴,治咳嗽,还美容,你喝喝就习惯了。

白晓莲咬牙抿着喝了半碗,摸着火辣辣的胸口说:不行,不行,我喝够了。莫图,你以前喝过吗?

莫图摇摇头说:喝倒是喝过,口感都不太一样,这么纯的好像是第一次喝。

吃东西的当口,哈希姆便向法哈德打听前面道路的情况,法哈德说:我们这里有好多部族,前些天有两个部族还打了起来,设了路卡,拦车抢人,要他们带人去苏尔特参战。其中有个部族跟卡扎菲的部族卡达法关系密切,他们不希望发生冲突,想让各个部族联合起来,不受外人影响。

那我们往前走会不会遇到麻烦,有多大危险?

那这样吧,我给你们带个路,走过前面那段冲突地带。

法哈德拍了拍胸脯,冲哈希姆、白晓莲说:有我在,没问题,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十二

一路上,法哈德说了几句土话,哈希姆说这是塔马奇克语,是柏柏尔人特有的语言。其实他也懂不了多少,只是顺便跟法哈德又学了几句日常用语。

法哈德带着他们走了约有二三十公里,果然看见有一群人设了路卡,摇晃、挥舞着枪支,见车就拦。看到有人冲他们示意停车,法哈德打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比画了一下,等车到关卡前面,法哈德跳下车,跟那些蒙面汉子打起了招呼。那些人“嗬嗬嗬”地喊了几声,手舞足蹈,粗犷的声音在沙漠上空荡漾开去。

法哈德跟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说了几句,哈希姆也下了车,向他俩走去。法哈德介绍了几句,哈希姆与那个头领拥抱贴面,嘻嘻哈哈显得相当热络,那人又冲车里的人挥了挥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把它交给哈希姆。

法哈德冲哈桑招招手,示意将车开过来。

就这样,他们顺利过了这个关卡。走出老远,白晓莲回头透过车窗看去,法哈德还在冲他们招手。

哈希姆松了一口气,掏出那张纸片对白晓莲、莫图说:你看,特别通行证,他们告诉我,凭这张证件,一直走到塞卢姆都没问题。他还给了我电话,说有麻烦可以给他打电话。

莫图好奇地问:这人什么身份?那么牛啊!

啊,应该是东部部族联盟的领导人,从苏尔特往东都是他们控制,他们部族的组织结构我还真不太了解,但部族联盟是相当有势力的,就是卡扎菲对他们都得礼让三分,那么多年来,卡扎菲就一直没有把东部部族联盟搞定,所以他对东部的控制力就比较弱,这也是为什么反政府势力会从东部闹起来的原因。

白晓莲说:那我们撞上法哈德他们,真是太幸运了。当初他们开枪拦车的时候,我都吓蒙了。

这是真主的意愿吧!感谢真主让法哈德碰上我们。啊,法哈德还说,要是我们回来经过这里,可以去看看他哥哥和嫂子,还有新生的孩子。

白晓莲笑笑说:呵呵,只怕到时找不到他们了,他们都是游牧部族啊!

接下来沿着苏尔特湾奔跑的几百公里基本都是荒漠地带,白晓莲只有刚来利比亚时跑过一次,一点都记不得附近有哪些城市、哪些景观了。在这段路上,她一点都感受不到战争的气息,沿途没有硝烟,没有枪声,没有伤兵,也没有弹坑,公路上往来的汽车也非常少,平静得就像一幅巴比松派的风景画。

心情一轻松,车内的气氛也活跃起来。几个人又开始有说有笑。

还是白晓莲先问哈希姆:昨天晚上你怎么把我们留在医院里?那些伤兵好吓人。

这里打仗的时候,只有清真寺和医院比较安全,要是把你们搁在其它地方,还真不知道我们回来后还能不能找到你们。

那北约的飞机也不会炸这两个地方吗?

应该不会,他们都是精确制导,估计这种地方他们都会避开。他们主要轰炸的是港口、交通线,还有政府军的防线、车队,城里主要是双方用迫击炮打的,就是那种扛在肩上发射的榴弹炮,都是俄罗斯进口的,叫做Rocket Propelled Grenade。

那是什么意思?

火箭推进式榴弹,就是那种便携式反坦克武器,也叫火箭筒,拉登、塔利班都用这玩意儿。你们知道黑市上多少钱就能买到吗?

白晓莲、莫图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嗬嗬,只要两三百美元就行,够便宜吧!官方的价格就贵了,将近两千美元,少说也得1500美元吧,它什么都能打,打飞机、打坦克、打汽车、打堡垒,都行,携带还方便,我都会玩。

哎哟,哈希姆,你够能耐啊,怎么什么都玩啊!

这算什么,AK47、卡拉什尼科夫步枪,这些轻型武器都玩过,到处都能看到啊!喀秋莎火箭弹倒是没玩过,这家伙太厉害,玩不起啊!

哎,你说,有权的人、有钱的人玩什么?

就玩这些啊,战争、武器,还有政变,像什么赌钱、吸毒、玩女人啊,那都是没多大本事的人干的,小Case!你看看世界上最有权、最有钱的那些人,哪个不玩玩打仗啊、军火啊什么的。

白晓莲笑笑说:那你也快入伙了!

我呀!哪里掺乎得了人家的事,你看,北约这么一打,卡扎菲那里我也说不上话了。嘿嘿!

你说,闹了快半年了,卡扎菲这回会怎么样?

你问我?我问谁去?真主都定好了,卡扎菲他也得问真主啊!

说到这里,天有点黑了,又到了祷告的时间,哈桑把车停在路边,与哈希姆、萨利赫走下车,找到一块平地铺上毯子,冲着麦加的方向跪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词地开始祷告、跪拜。

白晓莲也下车活动了一下身子,莫图走到车的另一边尿了一泡,将沙地冲出一个湿乎乎的小坑。

看着他们三个人祷告的背影,白晓莲有点感慨阿拉伯人的虔诚。她特佩服他们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弄错麦加的方向,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记得祷告的时间。而她不仅是个路痴,还是个方向感极差的人,有时她想,不知道阿拉伯女人是不是也有像她一样的,经常弄不清方向,那她们在外面祷告的时候也许会跪错方向。不过,她也听别人说过,一般的阿拉伯女人都会根据太阳和金星的位置确定方向,而她却笨到连这些也不会。

祷告完毕,哈希姆走过来跟白晓莲说:我们现在已经过了布雷加和艾季达比亚,应该说最危险的路段基本都过去了,前面就是班加西,我们要赶一段夜路。哈桑,你辛苦点,再跑100多公里就到了!

哈桑答道:没问题,你们眯一小觉就到了!

哈希姆说:好吧,上车,晚饭就到班加西吃罗!

十三

从艾季达比亚前往班加西的道路不再平坦,这一段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山虽然不高,但晚上开车还是略有风险。好在夜色不浓,夜空中的星星非常明亮,闪闪烁烁,如同夏夜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加上来往的车辆不多,车速基本能保持在时速七八十公里,心态自如的哈桑居然还放起了具有浓郁风情的阿拉伯歌曲。

疲累的哈希姆、莫图都在座位上昏昏沉沉睡着了,白晓莲奇怪自己居然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闪现着这两天一路上的各种情景。她想也许是自己昨天晚上睡得太踏实了,也许是喝了骆驼奶的缘故,就像从来不喝咖啡的人,稍微喝点咖啡就会兴奋不已,难以入眠。

不过,就在车子连续颠了几次后,白晓莲略略感觉小腹部有些疼痛,然后大腿根部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淌出来。她猛然一惊,心想是不是因为这两天过分的紧张,导致生理期提前了几天。糟糕的是,她准备好的卫生巾都搁在行李箱里,她可不好意思转身去拿那些东西,也不好意思让哈桑停车,再说即使停下来,她在荒郊野外也找不到地方来处理这种生理烦恼。左右为难之下,她只好把头巾折了几折,悄悄垫在屁股底下。

好在她穿了件黑袍,即使沾点血污,也并不明显,加上很快就要到班加西,她可以到酒店换一身衣服,然后洗洗头巾和黑袍,明天一早肯定也就风干了。

就在汽车快要进入班加西时,突然从路边蹿出两个男人,伸手将车拦停。哈希姆睡得沉沉的还没有醒来,萨利赫回头看他没有下车,就端着枪开门下去,走向那两个男人。

没想到,那两人竟一把抢过萨利赫的枪,将他打昏在地,然后走过来,叫喊着让车里的人下来。哈希姆迷迷糊糊醒来,看着端枪的那人还以为是萨利赫,他嘟囔着说:萨利赫,你开什么玩笑呢?

白晓莲战战兢兢地下了车,躲在莫图的身后,她这回是真的害怕了,因为她清清楚楚看到萨利赫的枪被别人抢了,然后这枪指向了他们。

那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搜他们,莫图冲哈希姆大喊一声:哈希姆,醒醒,他们是劫车的。

哈希姆揉揉眼睛,仔细看看对面的那人说:哈桑,萨利赫呢?莫台阿,你说什么?

那两人嚷嚷道:叫什么叫,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掏出来,乖乖听我们的,留你们一条小命!

哈希姆说:真主在上,你们是哪里来的?违反真主的旨意,要遭报应!

端枪的恶狠狠地说:现在真主让你们把东西交出来,少废话!快!

这时,莫图走向那端枪的说:好,我把东西给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莫图手疾眼快从腰间抽出一条钢鞭,“啪”地打在那人头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莫图又飞起一脚将那人手中的枪踢飞,然后将他踹得向后倒退了四五步。眼看莫图打了起来,哈桑便上前与另一个家伙扭在一起。

哈希姆这会儿一下来了精神,他赶紧捡起那支枪,挥起枪托捣在被莫图打的那人腰眼上,那家伙惨叫一声,捏紧拳头,咬牙切齿要跟哈希姆拼命。

莫图手一甩,又是一鞭子甩去,这回打在那家伙颈脖上,他哼哼了几声,痛得用手捂住了脖子。哈希姆冲上去,顺势用枪托狠狠地砸在他后脑上,那家伙噗的一下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另一边,哈桑被劫匪勒住了脖子,差点喘不过气来。莫图转身跑过来,飞起一脚,将那劫匪踢翻在地,然后挥舞钢鞭左右开弓,打得那劫匪直求饶。这时,哈希姆走过来,二话不说,也是一枪托,就把那小子砸昏了。

白晓莲趁乱跑去救萨利赫,发现他额头上鲜血淋漓,昏迷不醒。这时,她大喊道:莫图、哈希姆,快来救萨利赫啊!

几个人跑过来,将萨利赫抬上车,哈桑赶紧开车向城里跑去。哈希姆说:先去医院!萨利赫还有救!

白晓莲说:莫图,你可真厉害,看不出你有这么一手。难怪人家叫你“魔头”啊!

莫图说:我当初为了获得身份,给法国人当过两年雇佣兵,去埃塞俄比亚干过,练了一点拳脚。

哈希姆问:你那打人的鞭子哪来的?

啊,那是特制的钢鞭,平时当皮带用,系在腰里,有事的时候就当武器用。

哎呀,莫台阿,你功夫真好!比成龙还棒!

嗨,平时健健身,没想到还真用上了。啊,哈希姆,你也够狠,把那两小子都砸昏了。

不砸不行啊,万一他们跟上我们不就糟了!现在估计他们醒来也想不起我们了。

哈希姆说完,得意地笑了几声。

白晓莲有点后怕地说:真没想到现在盗抢这么严重,以后还是少走夜路。

哈希姆叹了一口气说:唉,天下一乱,这种小毛贼就都蹦出来了,好在莫台阿一身好功夫,关键时刻起了作用。可惜了萨利赫,好好一条汉子被人打成这样。

哈桑加速开车进了班加西城,就近先找到一家医院,赶紧把萨利赫送进了急诊室。等到大夫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他们才出来找住的地方。白晓莲这时候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方好好洗洗,然后趴在床上美美睡上一觉,她这回受了好大的惊吓,根本想不起肚子饿不饿了。

哈希姆带他们入住一家小酒店,夜色中,白晓莲隐约看出酒店靠近海边,海风吹来,多少有些凉意。白晓莲故意走在后面,尽量背对墙壁或没人的地方,担心有人无意看到她黑袍上的污迹。不过,因为萨利赫受伤抬进了车里,万一有人问起来,她也可以说是不慎蹭了萨利赫的血迹。

办好入住手续,白晓莲拿着行李去坐电梯。没想到这家饭店的电梯小得可怜,满满当当只能坐四个人,最糟糕的是,走进去后,它居然会失控,门关上后就开不了,各层都不停。白晓莲与莫图、哈希姆在电梯里按哪个键都不停,最后,电梯却在他们没有按的地下室停了,一打开,又吓得白晓莲差点出了一身冷汗,以为出了灵异事故。最后,他们决定不再坐电梯,宁可爬楼了,白晓莲腰酸腿疼、气喘吁吁地爬上四层楼,幸好莫图帮她拎了行李箱,不然她觉得腿都快断了。

哈希姆也喘着气说:大伙儿先收拾一下,待会儿我去问问看还有没有吃的,让他们送到房间,大家就别外出了,怕不安全。

白晓莲是最后一个上楼的,她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只有力气睡觉,没力气吃东西了。

进了房间,白晓莲赶紧脱光衣服,进浴室冲澡。好好冲干净后,她又坐在浴盆里泡了一会儿,头耷拉在浴盆边上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浴盆里的水凉了,她感觉到了凉意,头又一下浸在水中,把她呛醒过来。她喘了口粗气,从浴盆里爬出来,裹着浴巾往床上一滚,又昏天黑地地睡了过去。

十四

第二天一早,白晓莲又是饿醒的,而且口渴得厉害,不过这样也已经九点了。

她爬起来咽了一口冷水,才想起这几天不能吃生冷的东西。她把脏衣服泡在浴盆里,匆匆洗漱完,换上干净的内裤和卫生巾,裹上一件新的黑袍,才开门去吃早餐。打开门,她发现有一盘面包片、一杯果汁搁在门口,估计是昨晚有人送来的,但她实在太困,根本没有听到有人敲门。

进了餐厅,闻到熟悉的面包香、咖啡味,白晓莲就像缺油的司机进了加油站,心里一下就踏实了。她要好好享受这一刻,慢慢品尝着咖啡、红茶,吃着抹满黄油和果酱的面包,咬着煎得半熟的鸡蛋和有些发焦的培根,一点一点将饥渴的肠胃填满。

她不紧不慢,细嚼慢咽,吃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看到哈希姆、哈桑和莫图走进餐厅。她满面笑容地说:早啊!你们可真能睡,我都快吃完了。

哈希姆说:呵呵,我们睡得比你晚嘛,你好像夜宵都没吃就睡了。

白晓莲摇摇头说:我本来是个习惯早睡早起的人,这两天生物钟完全紊乱了。

难怪啊,我们男人都是夜猫子,习惯夜战,是吗,莫台阿?

哈希姆逗趣地问莫图,莫图微笑着说:那是你啊,我想睡的时候就睡。

白晓莲放下刀叉起身说:你们慢慢吃,我先到外面遛遛,透透风。

哈希姆叮嘱说:别离酒店太远啊!

白晓莲点点头,穿过大堂走出酒店大门,才发现这座酒店名叫Dogal Hotel,隔着一条马路紧挨在地中海边,路边的建筑都不太高,最高也只有六七层楼,基本都是砖红色和白色。沿海的人行道修得非常宽敞、漂亮,远远的地方栽种着几株棕榈树。海湾的西部能看到砖红色的防波堤和围墙,墙内露出几座厂房的屋顶和一些塔吊,里面似乎是船坞和厂区。远处还有一些浓黑的烟雾,飘散在空中,如同在宣纸上泼了一些淡墨。而眼前的海边还露出一些错落的礁石和青苔,微微的波浪轻轻越过它们,还没触到堤岸就无力地后退回去了。

白晓莲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整个肺腑一阵清爽。海边的空气清新湿润,早上的阳光温暖和煦,微风轻轻,让人有一种舒爽畅快的感觉。她心想,这都是春天了啊,班加西的春天,她还是第一次在这里沐浴春风。那年来的时候还是冬天,多多少少有些寒冷,需要穿着毛衣或风衣,海风吹得人有些瑟瑟发抖,她没来得及细细看看这座城市,就匆匆离开了。

就在她站在海边发呆的时候,不时有人从她身边走过,他们有的拿着枪,有的拿着过渡政府的三色旗,但都用各种语言跟她打招呼,阿拉伯语、英语、法语,还有中文。

萨拉马里贡!Hello, Morning! Bonjour! 你好!

有的人还会随意跟她闲聊几句,听说她从的黎波里过来,会打听一下的黎波里或苏尔特的情况,问她如何穿过那些关卡,她说了几句后,突然意识到不能多说,因为这里是反对派的大本营,不能让人产生不必要的疑心,怀疑她与卡扎菲或政府军有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莫图站在酒店门口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回酒店。

走回酒店大堂,哈希姆跟他们说:待会儿我跟哈桑去医院看看萨利赫,你们俩留在酒店,最好不要外出。估计今天我们走不了啦,最多再住一晚,明天动身。

说完,哈希姆与哈桑走出酒店,开车前往医院。白晓莲对莫图说:我上去收拾一下东西,你有事就打房间电话啊!

回到楼上,还好,没有服务生来清扫房间,据说很多饭店这时都缺人手。她那些带血的衣服、头巾还泡在浴盆里,白晓莲不知道要是服务生看到后是否产生疑心。幸好她带了一点洗衣粉,就拿出来撒了一些在有血污的地方,然后使劲搓起来。其实,这些年来,她已经很少自己洗衣服了,只有洗内裤时,才会先用洗衣粉洗洗污处,然后再把它们扔进洗衣机里清洗甩干。

她知道阿拉伯人以前是不穿内裤的,现在也有人仍然不穿,而且他们上完厕所都会用水冲洗私处,所以即使穿了内裤,一般也不会那么脏。她在迪拜的时候,外衣、黑袍什么都会送到外面去洗,但内衣内裤绝对不会送出去洗,那样阿拉伯人会觉得对他们不尊重。

这回对她来说,洗那件带血污的黑袍倒是有点吃力,拧起来太沉,她的力气也小,拧了半天也拧不干水。好在那些血污都洗干净了,她看着湿乎乎的黑袍,心想要这样晾着,估计明天也干不了,把它扔了又有些不太情愿。

她把内裤、内衣洗净晾好后,犹豫了好一会儿,觉得还是应该找莫图来帮个忙。

打完电话,莫图穿着一件背心就敲门进来了。得知是让他拧一下黑袍,莫图笑着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他三下五除二就将湿漉漉的黑袍拧干,拧的时候,骨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手臂上的腱子肉鼓起来,显得粗壮强健,充满男性的魅力。白晓莲看到这些,心中不觉涌出某种欲望,渴望自己能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箍住。她微微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拿出唇膏,若有所思地对着镜子涂抹起来。

莫图拧干衣服,又拿起衣架将黑袍晾好,对白晓莲说:好了,白总,没事了吧?我回去了。

白晓莲笑吟吟地从卫生间走出来,她的衣领开得有些不经意,半露出丰满的乳房,一迈步就上下微微颤动。莫图刚刚瞥到她的胸部,眼神也显得有点不自在。白晓莲问:你不坐坐了吗?跟我随便聊聊。

莫图有些尴尬地说:不了,不了,白总,我回去休息一下,你也歇歇!

那好,谢谢你啊!小莫,这点小事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白总你有事随时叫我!我走了!

好的,好好歇歇!

白晓莲关上房门,闭上眼稍稍深吸了几口气,才感觉心中那团欲火有些消退。其实,那么些年来,她跟男人上床有个原则,一般不跟比自己小的男人起腻,原因是她觉得大一点的男人更成熟,更懂女人,也更多魅力,另外,她愿意自己扮演小女人的角色,这样反而可以掌握主动。可那些小男人,往往只知道满足自己,不顾女人的感受。另外面对他们,白晓莲担心反衬出自己年龄太大,怕年轻男人嘲笑自己老黄瓜刷绿漆。

她心想,莫图还有女朋友在家等他呢,小伙子还准备成家,你就别打他的主意了,好好成全这小伙子吧!想到这,她轻轻扇了自己两耳光,冲镜子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

十五

就在白晓莲他们到达班加西之前,政府军曾在郊外进攻反政府武装,西郊大桥打得一塌糊涂,班加西城内不少地方遭到炮击,整个城市的通讯和网络几乎中断了三个月,还有上十万难民蜂拥而来,让这座本来就有些乱糟糟的城市,更像一桌刚刚吃完的宴席。不过,北约的干预和打击,很快让政府军退避三舍,除了偶然响起的枪炮声和时不时举行的游行示威,班加西似乎还算正常,人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班加西,卡扎菲现在的唯一作用就是用来被糟蹋,他的画像被撕下来踩在地上,或者打上叉叉和黑杠,他的名字的前面或后面都会缀上诅咒或侮辱的言词,绿色的利比亚旗帜则被替换成了伊德里斯王朝的三色星月旗。

到了中午,哈希姆与哈桑才从医院回来,他们说萨利赫已经苏醒过来,但还需要护理,稳定一下伤情,最早明天上午可以出院。

吃完中饭,哈希姆建议说:下午我们一起去班加西街上转转,看看街景好不好?

这建议得到了其他人的应和,白晓莲兴致勃勃地说:我从班加西经过几次,连方向都没搞清楚,待会儿可得好好看看。

哈希姆压低声音叮嘱说:不过,大家千万别走散了,班加西目前局势还是有些紧张的,他们有不少人在暗处盯着外来的人,担心是的黎波里派来的间谍和杀手。

哈桑笑着摊开双手说:啊,我这样子像吗?笑话!

哈希姆说:越不像的才越有可能是,你低调点,别点蜡烛烧了自己眉毛!

哈桑有些委屈地说:我还不低调啊,我要不低调,这世界上就没有低调的了。好了,我闭嘴!

看着哈桑闷闷不乐的模样,白晓莲忍不住哧哧地笑了几声。

不过,这并不影响哈桑开车的情绪,只要一摸到方向盘,他就好像没有了任何烦恼,他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都在踩油门、踩刹车上,这时,他基本上就是个哑巴,不言不语,不恼不怒,不喜不悲,把车开得得心应手,又快又稳。

他们先开车去了人民公园、博物馆、西湖、班加西动物园、大小湖,在那里转悠了一圈,算是把班加西最主要的景点浏览了一下,当然在这个季节,这些地方其实都没什么好看的,加上还在危机时期,景点更是荒凉凄冷,少见人影,闹得白晓莲他们连车都不愿下,只隔着车窗过过眼瘾足矣。

白晓莲注意到,班加西的物价似乎没有的黎波里涨得那么多,买一瓶1.5升瓶装水也就一个第纳尔,合人民币4块钱,油价每升0.15第纳尔,约合人民币8毛钱。据说塞卢姆边境开放后,东部的不少埃及人都跑过来加油。她问哈希姆:班加西是不是还用以前的钱?

哈希姆抖抖一张印着卡扎菲头像的纸币说:是啊,你就是把卡扎菲赶跑了,一时半会儿也还得用它吧!他们可以把卡扎菲的头像撕碎、踩在地上,但不会把钞票撕碎吧!卡扎菲还在钱上笑着呢!

太阳西斜的时候,他们开车来到高等法院和解放广场,这里是班加西人聚会示威的中心区。法院大楼的高墙上悬挂着飘扬的旗帜,贴满了死难者的照片,其中一条横幅上写着“1996年,1200人”几个大字。

哈希姆说:班加西去年开始闹事,就是因为这件事。那是1996年6月29日,在的黎波里的阿布·萨利姆监狱内,犯人们抗议他们受到了非人待遇,安保人员就冲进去,在3个小时内,杀死了至少1200名犯人。没有人想到,这件事会成为导火线。

这里还有不少刚刚死的人啊,你们看,这些相片下面的日期都是前些日子的。

白晓莲指着其中几张照片说。

哈希姆点点头说:嗯,这就是最近打仗死的人,每天都有新的。

高等法院的这座楼只有三层,屋顶上加盖了一层简易房,二层以下的墙上贴得满满的,有的照片贴到了东边的大楼外墙上,好多地方还画着讽刺卡扎菲的漫画,画旁边写着“利比亚将埋葬你”、“你往哪里跑”等字样。法院前面的解放广场并不很大,地面也不太平整,广场上有人摆放着从政府军那里缴获来的炮弹壳、火箭筒、帽子等武器装备,也有武装人员在给一些小伙子做军事培训。广场北面靠海的地方是一条马路,路边乱七八糟搭盖着一些临时的帐篷或小屋,外面悬挂着美国、法国等国的国旗,住在这里的一些孩子脸上画着三色旗,手里拿着玩具枪正在游戏。

不一会儿,呼啦啦一伙人抬着几个人的遗体来到广场上。恰好这是祷告的时间,没有人指挥或喊口令,哈希姆与哈桑便随着广场上的那些人一起,就地站定默念祷告词,鞠躬、反复跪拜、起身。

黄昏黯淡无力的余光投射在广场上,人们祷告的声音在广场上回旋,没有哭声,没有喊叫,也听不到其它杂乱的声音,一时间广场上变得异常沉闷,只有同一个祈祷的声音回响在人们耳旁。

白晓莲站在那里,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稍稍有点尴尬,但是,她又为这种气氛和场面感到震撼,不由自主地想,有信仰的人真好。不过,她又想,与他们打仗的人现在不也在祷告吗?为什么信仰相同的人会成为对手互相残杀呢?

祷告完毕后,那几个人的遗体被亲属送走去埋葬。

哈希姆走过来说:天黑了,我们吃点东西去吧!

他们来到一家名叫Salmani的咖啡厅,坐到一个角落里,开始点菜。这种吃饭的地方,基本上不用看菜单,直接说烤鸡、烤牛肉、烤羊肉、烤鱼,加上咖啡、红茶或利比亚汤就行,面包或烤饼都是随主菜送的。

刚刚点完菜,正在等待的时候,一个脸色沧桑的中年人走过来,问哈希姆说:你是哈希姆吧?

哈希姆抬头看看他,反问道: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那人说:我是谁不要紧,你认识哈丝娜吧,她就是被你害死的,我可找到你了,你跑到班加西来,就是找死。

哈希姆冷冷地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就是你,你骗了哈丝娜,她是我妹妹,她是为你死的。

兄弟,大家都在吃饭,你别在这里喊好不好?会影响大家的。

白晓莲往旁边一看,果然很多人都在朝这边看。

那人仍不罢休,扯着哈希姆的衣服说:那我们去外面谈谈,你对真主发誓,是不是你害死了哈丝娜,我那可怜的妹妹。

哈希姆将那人的手推开说:我跟你说了,你认错人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哈丝娜、拉尼娜。

这时,咖啡厅的主管走过来,对那人说:先生,请不要在这里吵闹,不然我就报警了。

那人用手指着哈希姆说:哼,我跟你没完!有你好看的!

眼看那人被咖啡厅主管带出门外,白晓莲诧异地问:怎么回事,哈希姆?

哈希姆摊开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神经病吧,真主怎么让我碰上这种人。

白晓莲低声问:你真不认识他说的哈丝娜?

哈希姆嘟囔着说:哈丝娜,哈丝娜,我认识很多叫什么什么娜的女人,她们愿意跟我玩玩,你懂的。可这跟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

那是不是某个女人想跟你好,可你又不要她了,她就伤心寻了死,她这个哥哥就以为是你害死了她?

这,这,我怎么知道?我没害过任何女人,我爱她们还来不及呢。她们可能会死,但那也是真主的意愿,跟我有关系吗?没有!

那,你觉得这人不会再找你麻烦吗?

哈希姆笑笑说:不会,不会,他哪里找我麻烦去,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班加西,他想找我也找不到了。啊,吃的喝的都上来了,快吃吧!

吃着东西,白晓莲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想哈希姆这人背后肯定有许多故事,与女人、与政府高官、与卡扎菲及其亲属,有时,他得罪了别人,自己也未必知道,因为他仰仗着权势又有钱花费,认为做的很多事理所当然。表面上,他可能没有直接杀过人、害过人,但是那些跟他亲近的人、跟他有过关系的人、跟他做过生意的人,甚至他帮到过的人,不知后来出了什么差错,就会怪罪到他的头上,而他仍然云里雾里,没想到自己做的一些事,会在以后结出恶果。

那顿晚餐,几个人吃得闷声不语,只听到刀叉碰击碟子的声音。哈希姆一开始本来还想说说笑话,看大家都不言语,也就不再多话,干脆埋头吃喝了。

白晓莲先吃完,就招呼服务生过来付了账,共计70第纳尔,约合人民币将近400块钱,然后她去卫生间洗手化妆。

哈希姆招呼道:我们去外面等你啊!

哈希姆等人起身向外走去,哈桑和莫图先上了汽车,哈希姆站在车旁等着白晓莲出来。这时,先前在店内跟哈希姆找麻烦的那个男人带了几个人走过来,指着他喊道:就是这个人!

后面的几个小伙子二话不说,冲上来抓住哈希姆就打,边打边说:打死你这个混蛋,打死你这个奸细!

莫图见状,赶紧跳下车,想去救哈希姆。路边有人问:怎么回事?

那个闹事的男人高声喊道:抓住个奸细,从的黎波里来的!

哈希姆大声叫道:我不是奸细!你们搞错了,我是过路的!

那些人边打边喊:还说不是,你嘴还硬!你要不是,你跟着我骂,卡扎菲是刽子手,卡扎菲是杀人犯!操他的卡扎菲!

哈希姆嘴一哆嗦,一下子还真喊不出来。那些人就打骂得更欢了:你们看,他连卡扎菲都不敢骂,他不是政府军派来的是什么?打这个奸细,打这个混蛋!

莫图看看哈桑,还真不敢上前动手去救哈希姆了。被打的哈希姆大叫道:快去找警察,快去找警察!

哈桑向莫图使了个眼色,莫图一下跳上车,哈桑开车就向一边冲去。后面有人高喊:他们是一起的吧,快找人去追!

莫图回头一看,黑压压的一群人已经将哈希姆围得不见影子,人们愤怒的喊声渐渐抛在车后。莫图对哈桑说:快找警察局,快,快!要不哈希姆没救了!

咖啡店里,白晓莲从卫生间出来走到门口,见到混乱的一幕,不由心惊肉跳。她左右看看,见不到哈希姆、莫图的身影。那时,被打的哈希姆已经没有力气喊叫,只在哼哼,有人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把他带到警察局吧!

白晓莲转头问身边一个看热闹的人:怎么弄的?打什么人啊!

那人也是刚从咖啡店出来不久,他有些吃惊地对白晓莲说:好像是跟你一起来的人啊!

什么?什么?

白晓莲脑子里轰然一响,赶紧扒开人群探头进去看,借着咖啡店的灯光,她看到躺在地上的果然是哈希姆。她怒不可遏地大叫道:你们为什么打他?他不是坏人!

突然看到一个中国女人钻进来,在场的人有些愣了,那些人挥起的拳头也停在半空中。有人叫道:他是奸细,他是政府军派来的!

白晓莲喊道:他不是奸细,他有你们新政府发的证件,他还有部族联盟的证件,联盟的领导人都说不会有人给我们找麻烦的。

她不顾一切地去掏哈希姆的口袋,想把他上衣口袋里的证件掏出来给人看,但却被哈希姆按住了。哈希姆吃力地对她说:他们是报复,报复!

他贴着她的耳根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座位下有个东西,你把它,交给阿卜杜拉曼。

这时,有人高喊:警察来了,快走啊!

那些打人的家伙“哗”地一窝蜂跑得远远的。哈希姆将自己的手机放在白晓莲手心里,然后用手指蘸着身上的血迹在地上写了几个字。白晓莲低头细看,是835三个数字。

这时,哈桑、莫图带着两个警察赶到了咖啡店门口,围观的人也躲得远远的,打人的那些家伙都消失在黑暗中,找不到踪影了。

警察喊道:快,先送医院,救人要紧!

哈桑、莫图跑上来将奄奄一息的哈希姆抬上了车,白晓莲也紧跟上去,汽车开着大灯向医院飞快地奔去。

十六

白晓莲在车里哭得稀里哗啦,泪眼婆娑,她一点都想不到,这一路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送到医院时,哈希姆已经没有了心跳,他不只被人拳打脚踢,还被人捅了两刀。白晓莲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断的气。

车上装的“克凡”,其中一件就好像是为哈希姆准备的。白晓莲心想,要在中国,把尸衣放在车上肯定会认为不吉利,可在利比亚这特殊时期,为了通过层层关卡,哈希姆选择这么做确实是不得已啊!

稍稍恢复体力的萨利赫听说这个消息后,也一瘸一拐地过来看望哈希姆。几个男人在医生的帮助下,将哈希姆的遗体清洗干净,用“克凡”包裹好,然后将他送进了医院太平间。那里面摆放着不少战死的士兵,多数是反政府武装的,也有政府军的。

白晓莲泪眼模糊地走进弥漫着来苏水味道的太平间,看到好些人的亲属在向亲人的遗体告别。他们掀开盖在死者头上的克凡,痛苦地摸着他们的脸庞,低声念叨着什么,然后低头轻吻死者的面颊,慢慢向外走去。

她与萨利赫、哈桑他们也向哈希姆这样告别,走到哈希姆跟前时,白晓莲差点失声哭出来。她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喊出来。她知道,阿拉伯人面对死者是不能哭泣,不能嘶喊的。她看着哈希姆熟悉的面容,心想就在半个小时前,他还有说有笑地跟他们一起吃饭聊天,这么一瞬间,就天人两隔了。

从太平间走出来,白晓莲问哈桑和萨利赫,是否应该告诉哈希姆的家人和朋友,让他们到班加西来运走他的尸体或参加他的葬礼。

哈桑说,按阿拉伯人和穆斯林的传统,死者要在三天之内入葬,现在告诉哈希姆的家人,他们估计也很难赶过来,中间要经过好几个战区,风险太大。把哈希姆的尸体运回的黎波里也不现实,也没有必要,穆斯林不讲究尸骨还乡,可以随地埋葬。

白晓莲说:那明天一早,我们找人把他葬在班加西的墓地吧!

哈桑点点头说:好吧!待会儿我给他的家人和朋友通个电话,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萨利赫插嘴说:要不我今晚跟你们回去,有事还可以商量一下。

莫图说:你腿脚不便,还是在医院住一晚吧,明天一早直接到太平间去就行。我跟哈桑去找几个人帮忙,明天送哈希姆一程。白总,我们先送你回酒店吧,你去把哈希姆的随身物品整理一下,回头交给他们家人!

白晓莲拿着哈希姆的外衣回到酒店,她先走进他住的房间,从他的衣服口袋中掏出那几张染血的通行证,把那件衣服装进一个洗衣袋中,放到他的行李箱内。她又检查了一下哈希姆住的房间,把他摆在桌上的电脑、放在床头的《古兰经》、搁在卫生间的香水以及挂在衣柜中的衣服等收起来,装箱锁好,然后默默地关上门,回到自己住的房间。

她脱下染着哈希姆血迹的黑袍,将通行证放进手包中后,就走进浴室,站在水龙头下,脱光衣服。热水“哗哗”地冲洗在她身上,白晓莲的泪水随着水花一起淌下来,她的眼前一直浮现着哈希姆最后的那一幕,他贴在她耳旁嘱咐她与阿卜杜拉曼联系,对,是阿卜杜拉曼,就是埃及的那个朋友,她与这个朋友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还有,哈希姆将自己的手机放在她手上,显然他的意思是让她拿这个电话跟阿卜杜拉曼联系。还有,他最后在地上写的那个数字,三位数,开头是8,后面呢?后面是多少?糟糕,白晓莲居然想不起来了。这怎么办?

白晓莲越急,记忆似乎越不管用,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后两位数,816、897还是853,她脑海中像被刷满了墙漆,一片空白。

这个夜晚,她一直没有睡好,似乎总在做梦,在寻找一个数字。梦中的她被人关在一个密室中,她需要知道一个数码才能打开密室,不然就会在密室中死去。于是,她便拿着密码锁,像开保险柜那样,将耳朵贴在大门上,用手慢慢地转动密码锁,想听到开锁的声音。第一个数字是8,她记得很清楚,接下来,她只能慢慢试了。就那样,试了一次又一次,她终于把锁打开了,可悲剧的是,她却没有看清后面那两个数字,密室的门又“砰”地关上了。

凌晨4点多,白晓莲醒了,她躺在床上想,对啊,哈希姆写的这组数字肯定是个密码,可他的行李箱并没用密码锁,那这个密码是哪里的呢?难道是他说的藏在车座下的东西?

昨晚送哈希姆去医院的路上,白晓莲根本没想起要看他坐的座位下面有什么,她也几乎没工夫去想这事。现在想起来,他在座位下能放什么东西呢?难道这事哈桑一点都不知道吗?那车可掌握在哈桑手中,他还能发现不了吗?

这样翻来覆去地一想,白晓莲一点睡意都没有了。眼看天快亮了,窗外传来晨礼祷告的声音。她干脆起床打开笔记本电脑,给几个客户回了邮件,又看了一些网上的新闻,在自己的博客里写了写心情。

吃早餐的时候,她没有看到哈桑和莫图。吃完上楼后,她走到莫图住的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好一会儿,莫图才套上睡裤,光着上身走过来开了门,白晓莲说:还没起床啊,都八点了,你们昨晚安排得怎样?

莫图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说:哈桑给哈希姆家里人打完电话了,我们把人联系好都两点多了,都弄好了!

那就好,待会儿你起床后,去哈希姆的房间把他的东西捎上吧,我都整理好了。

莫图打了个哈欠说:好!我先收拾一下。

几点走啊?

九点多吧,那边的人也得十点到呢!

那你再叫叫哈桑,别去晚了!

莫图点点头,慢慢关上房门。白晓莲这回看到他光光的身躯,倒是没有往别处想,只是觉得莫图的身材很匀称,身上没有什么赘肉。

回到房间,白晓莲拿着哈希姆的手机,开始找阿卜杜拉曼的电话。她发现手机上的文字都是阿拉伯文,而她读阿拉伯文却有些吃力,只有听说还凑合。翻看了好半天,她也没找到阿卜杜拉曼的名字,她只好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找到阿卜杜拉曼的电话号码,然后再用哈希姆的手机拨阿卜杜拉曼的电话。等把几个号码都摁出来,她才发现上面的名字不是阿卜杜拉曼,而是“哈里西”,意思是庄稼汉。

铃声响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接电话,问:哈希姆,你到哪里了?

白晓莲说:阿卜杜拉曼,是我,白晓莲,听出来了吗?

啊,啊!是柏丝麦吧?有些日子没联系了啊!

“柏丝麦”是阿卜杜拉曼为她取的一个阿拉伯名字,意思是微笑,可白晓莲早就忘了这个名字。听到阿卜杜拉曼的声音,白晓莲心里暖暖的。

你怎么用了哈希姆的电话?他人呢?

是他让我给你打电话的,我想告诉你,昨天晚上,他在班加西被人打死了。

什么?什么?他死了,哈希姆死了?你开玩笑吧,哈希姆可是打不死的小强啊!

是真的,哈希姆死了,他让我找你,待会儿我们去给他举行葬礼!

真主啊,这回真把他召唤回去了!我的兄弟,可惜我不能赶过去送你了,我会在这里给你祷告。

阿卜杜拉曼伤心地念了一段《古兰经》,然后问:柏丝麦,哈希姆还跟你说什么了?

白晓莲心想,不能什么都跟阿卜杜拉曼说了,哈希姆说的那件东西她都没有看到,哪能就先告诉阿卜杜拉曼。她一转念,便说:哈希姆本来是要带我去塞卢姆海关,我们有两批货被扣押在那里,哈希姆要去找人解决这事。他说现在只能找你了,你会有办法吧?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阿卜杜拉曼的声音:好的,那我来帮你解决吧!还有其它事吗?他没说要带东西给我?

嗯,他没来得及多说话,我们见面再谈好吗?

好的,好的,这样吧,我们就在图卜鲁格见面吧,你到那里后跟我联系。

十七

白晓莲跟哈桑、莫图来到医院,萨利赫已经办完出院手续,在太平间门口等了一会儿。

上午的天气有些阴沉,天空中飘浮着一层薄薄的云彩,遮挡了温暖的阳光。地中海上吹来的风有些清冷,地上沙土飞扬。白晓莲用头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每当风沙吹向她,就下意识地背过脸去,怕灌一嘴沙尘。

太平间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那一上午有五个人下葬,其中三个是战死的,一个是病死的,还有哈希姆,是被杀的。

莫图告诉白晓莲,昨晚他和哈桑先去了警察局,把哈希姆的死因备了案,提供了一点线索,期望能抓到凶手。然后他们又去了医院附近的清真寺,找了个散班阿訇,阿訇说寺里的掌教阿訇那些日子都累病了,因为每天都有几场葬礼,来来回回身体实在撑不住,能搁在一起办的就都搁一起了。找完阿訇,他们又去找了几个抬尸盒的男人。这么一折腾,就过了大半夜了。

白晓莲说:辛苦了,葬礼完了后,今天我们要赶到图卜鲁格。

那最辛苦的就是哈桑了!哈桑,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到图卜鲁格也就300多公里,晚上肯定到啊!

哈桑满不在乎地回答。他在这条路上不知道跑过多少来回,知道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需要多少时间,有时连哪段路上有几棵树都知道。在这里,从东到西或从西到东,都是这么一条大路。往北是地中海,没法开车;往南跑,都是沙漠,不是不能跑,而是跑了能不能到达目的地或者能不能回来的问题。

他们几个再次与哈希姆告了一次别,白晓莲真的有点心疼,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到哈希姆这样的合伙人,玩世不恭、仗义、手眼通天、不管闲事、想得开,至少她到利比亚的这些年,都是哈希姆在帮衬着她,该赚的就赚,不该赚的一个子也不多要,从来没有让人欺负过她,也从来没让她吃过多大的亏。

她想,要是搁在中国,哈希姆的葬礼怎么也得有点排场,三教九流、名流耆宿、哥们情妇还不得来个百八十人!就算不哭天喊地、鼓乐喧天,也得花圈成堆,黑纱成片。但在这里,无论谁的葬礼,都简单得肃静、冷清,甚至可以说寒酸。可这就是人家的传统。

哈希姆与另外四个死者被装在尸盒中从太平间抬了出来,在一片空地上,家属与亲友为他们开始举行“哲那者”,也就是行站礼。主持仪式的阿訇带着大家念了几遍Allah Akbar(真主至大),然后又开始诵念《古兰经》,为死亡的人做祈祷,也为活着的人做祈祷。

白晓莲在中东、北非生活了好些年,却没有亲身参加过阿拉伯人的葬礼。她不太了解当地人的规矩,但感觉仪式并不烦琐,也没有太多礼节或规矩,只要照着大家做的去做就行。

“哲那者”完毕后,人们将死者抬到车上,送往郊外的公墓。一路上,默默无语,汽车从那些插着旗帜、贴着标语、画着漫画、被枪炮打上各种弹孔、堆着沙包的街道走过。天开始有些放晴,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射出来,像追光灯一样,打在他们通往公墓的道路上。

郊外的墓地其实就是一片宽阔的平地,一行一行整齐地埋葬着死者,泥土的颜色都非常新鲜,一看就是新近挖过的。这里没有墓碑,没有坟茔,每个墓穴上方只有一个方方的、茶叶盒大小的水泥墩。

墓坑早已挖好,并排在一条线上,里面什么都没有。阿訇依然在前面带领大家诵念着《古兰经》:我从大地创造你们,我使你们返回大地,我再一次使你们从大地复活……

有人走到墓穴前,在墓穴四周撒了一些驱虫香料,然后亲友们便把死者从尸盒中抬出来,慢慢放入墓中。其实,这时候白晓莲已经弄不清哪具遗体是哈希姆的了,因为他们都被“克凡”包裹着,看上去一个样子。好在哈桑、萨利赫一直陪着哈希姆的遗体,白晓莲才知道他的墓穴在最靠西的位置。

再见了,哈希姆,真主与你同在!按色俩目,艾莱伊库姆!

白晓莲在心底里暗暗对躺在墓穴中的哈希姆说了最后一句话,从地上拾起一小块土,投入墓穴中,然后便看着人们将黄土铲到墓穴里,一点一点覆盖了哈希姆的身体,直到墓穴被黄土填平。

这时,几个军人举枪冲着天空连放了几枪,为几个死者送行,震耳欲聋的枪声久久回荡在墓地上空。

白晓莲听到这阵枪声,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哈桑和萨利赫最后走到哈希姆的坟地上,跪下来将头埋在坟上念了几句。白晓莲看到,其他死者的亲友也是这样向死者道别,有人还盘腿坐在坟前拿着《古兰经》默念、祷告。

从墓地上车后,他们几个默不作声,开始向图卜鲁格前行。

十八

从班加西东行不远,就离开法提省进入了绿山区。

白晓莲对绿山区的印象非常好,她记得第一次走过这里时,虽然是冬天,但绿山却绝对名副其实,亭亭玉立的树木、郁郁葱葱的花草、长满花草的阳台,刷着绿漆的门窗、雕塑、候车亭,还有清真寺,满眼都是绿油油一片,一点也想象不出这是北非沙漠地带。

绿山区是利比亚沿海海拔最高的地方,从班加西过来,汽车开始爬坡,沿途能看到一片片绿地和灌木,成群的绵羊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这里的土地是褐红色的,有的地方被成片地平整出来,挂着爬犁的拖拉机欢快地翻耕着这些土地。白晓莲记得途中还有一座山涧大桥,桥的两端分别高耸着二十多米高的白色“门框”,汽车恍如从两个“门框”中穿过。她跟哈希姆曾在那里停车拍照,俯瞰山涧深处的河流从桥下“哗哗”流过。

想到哈希姆,白晓莲忽然想起他最后的叮嘱,她低头看看哈希姆坐过的车座,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上面也留下了哈希姆和萨利赫的血迹。她又伸手轻轻按了按,推了推,好像也感觉不出它有什么不同。她心想,我该怎样找到座椅下面的东西呢?

车开了100多公里,便到了绿山区的首府贝达,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多钟。白晓莲对哈桑说: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顺便休息一会儿。

贝达是个景致迷人的小城,道路不宽,忽上忽下,弯弯曲曲。房子不高,只有四五层,都刷成明晃晃的白色。路边的花坛上种植着绿草,街边三角棱的雕塑上顶着一个大碗,也都刷成绿色。城里的建筑似乎没有遭到什么破坏,街头卡扎菲的画像也被取下,换上了色彩整齐的三色旗。这里的空气也格外清凉,天空晴朗,蓝天澄澈,白云飘逸,令人心旷神怡。

白晓莲几个人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从昨晚到上午的压抑悲伤情绪在一路怡人的风景中悄悄得到了治愈。莫图是第一次来到贝达,他兴致勃勃地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然后忙着发给自己的女友。

白晓莲笑笑说:我第一次到利比亚时,手机就是块废铁,跟外面没有网络连通。好多朋友都担心死了,以为我在利比亚出了什么事。其实,这几年利比亚开放了好多,各种建设都加快了不少。我原来挺不了解利比亚人为什么要卡扎菲下台,不过到班加西转了一圈,好像知道一些原因了。

莫图说:我看哈希姆死得有点冤,都不知道是谁杀死他的。

真没想到啊,这么乱,估计这其中有不少人报私仇吧!

呵呵,我也不信有些人真是为了民主、自由。这种时候总有浑水摸鱼的吧!

都是人家的事,我们也犯不着操这么多心,我就是可惜哈希姆死了,他可帮了我很多忙!

他算白死了吧?班加西这边不会把他当烈士,政府军那边也不会把他当英雄啊!

唉,不说了!多少他是为我们死的吧!

闲聊了一会儿,简简单单吃了点东西,他们又开车上路了。

从贝达到图卜鲁格大约两百公里,也许是吃饱了饭,他们都有些犯困,摇摇晃晃中便睡着了。白晓莲迷迷糊糊中还在想怎样取哈希姆座椅下的东西,她设想了好几种方法,感觉脑袋都想裂了,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似乎没有睡多长时间,白晓莲感觉车猛地停了下来,哈桑喊道:到了,到了!

这么快啊!白晓莲睁开眼看看时间,才五点多钟,阳光依然璀璨,天空像被火焰照亮,云彩染上了橘红色,充满奇幻瑰丽的感觉。

哈桑问:我们住到哪里去?

白晓莲忽然想起,她要跟阿卜杜拉曼联系好,才能确定住的地方。她便说:等等,我打个电话!

很快,拨通了阿卜杜拉曼的电话,手机里传来他的声音:你到了?柏丝麦!

到了,你呢?

我也刚到,住在Al Masira宾馆,你们也住到这里来吧!

好的,Al Masira宾馆,哈桑,你知道怎么走吧?

哈桑把着方向盘“嗯”了一声。白晓莲继续对阿卜杜拉曼说:待会儿见吧,一起吃晚饭好吗?我这里四个人。

好的!我请你们吃饭!

白晓莲放下电话,哈桑已经踩了油门,向Al Masira宾馆冲去。

图卜鲁格是个不大的港口城市,所有建筑围绕着邦巴湾,Al Masira宾馆就在邦巴湾拐角的南面,马路对面是一片别墅。没有几分钟,哈桑就已经开进宾馆的停车场,几个人下车朝宾馆大堂走去。

办好入住手续,拿好钥匙牌,白晓莲拍了一下额头说:哦,哈桑,我忘了拿行李箱,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去取一下。

哈桑说:我跟你一起去拿吧!

白晓莲挡住他说:不用,不用,你这一天够累的,你先上楼休息一下,我待会儿吃饭把钥匙给你就行。

哈桑点点头,掏出钥匙给她说:那我先上楼了。

白晓莲冲他摆摆手,转身走到停车场内,看看没有人注意,便打开车门爬上车,锁上车门,坐在哈希姆坐过的那个座位边,动手把座套取了下来。这时她发现,座椅与靠背有个接缝,便从化妆包里拿出一把眉钳,卡进去使劲一撬,座椅壳开了。座位下面果然有个箱子,白晓莲把它拿出来,把座椅再恢复原样,然后拿着箱子与行李箱走进酒店。

白晓莲走进房间,看看时间,先把那箱子打量了一下,这果然是个密码箱,密码是三位数,很显然,哈希姆最后写的那三个数字就是箱子的密码。

8后面那两个数字,白晓莲实在想不起来了,她想现在只有一个笨办法,就是一个一个数字试,这个排列组合不算多,加起来也就100个数列吧。想到这里,她开始一个个数字拨弄起来。

她刚试到825这个数字,房间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前台打来的,通知她去餐厅吃饭,并说是阿卜杜拉曼先生订的。

白晓莲把箱子放在衣柜里,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多了,便赶紧给莫图打了个电话,让他通知哈桑和萨利赫,然后到卫生间上完厕所,换好衣服,又稍稍描了一下眉毛和眼影,涂了点口红,才慢慢出门下楼。

十九

再次见到阿卜杜拉曼的一瞬间,白晓莲不知道为什么略略有些羞涩,她在心底是感谢这个男人的,因为是他帮忙推介她到利比亚来的,当然,还因为他们有过亲密的关系。

阿卜杜拉曼拥抱、亲吻她的时候,顺手摸了一下她的屁股,白晓莲不经意地将他的手推开,有点娇嗔地说:阿卜杜拉曼,你还是恶习不改啊!

阿卜杜拉曼笑笑说:柏丝麦,一想起你,我就是有点情不自禁啊!

唉,今天不是我们聊这些的时候,你知道,哈希姆死了,我很难过,心情到现在还恢复不了。要是昨天的话,这时候你还能看到他。

提到哈希姆,阿卜杜拉曼脸色有些肃然,他抬头望望天,又低下头说:按色俩目,艾莱伊库姆!可惜我没时间赶过去参加他的葬礼啊。

是啊,哈希姆死得真可惜,我跟你说说他被打死的过程吧!

阿卜杜拉曼神情肃穆地点点头,白晓莲刚准备讲述,哈桑、萨利赫和莫图走了过来。白晓莲给他们相互介绍了一下,几个人坐下来,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他们吃饭时遇到人寻衅、饭后出来看到哈希姆被人打死、莫图哈桑去警察局找警察、大伙儿把哈希姆送到医院抢救的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说完以后,阿卜杜拉曼好一阵沉默,其他人也默不作声。这时,服务生开始上前菜,阿卜杜拉曼打破沉默说:真主的意愿是没有人能违背的,我们先为哈希姆祷告吧,按色俩目,艾莱伊库姆!

这次,白晓莲、莫图也像阿拉伯人一样低头做了一次祷告,只不过他们没有诵念什么,而阿卜杜拉曼和哈桑、萨利赫则喃喃地念了好长一串。

这顿饭吃得并不热闹,碍着哈桑等人在场,阿卜杜拉曼与白晓莲很多话都不便说,而哈桑、萨利赫本来就少言寡语,不愿多嘴,他们就随便聊了聊班加西、苏尔特和米苏拉塔的战况。吃完饭,阿卜杜拉曼对白晓莲说:我们去喝喝咖啡好吗?

哈桑几个非常知趣,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一个个都说累了,要先去休息。白晓莲也顺水推舟,说:那你们休息好了,明天还要去塞卢姆,我跟阿卜杜拉曼去喝杯咖啡解解乏。

走向咖啡厅的时候,阿卜杜拉曼悄声对白晓莲说:我看,我们还是到房间里谈谈更好,你知道,咖啡厅里人太多,说话不太方便啊!

白晓莲脸一热,觉得阿卜杜拉曼说的也没错,便点点头同意了。他们便转身上楼,进了阿卜杜拉曼的房间。

一进门,阿卜杜拉曼便搂住白晓莲,将满是胡楂的脸贴上来。白晓莲心里一股热流,任他抚摸亲热了一会儿说:亲,很抱歉我今天身体不适,还是让我先参观一下你的住房吧!

这是间贵宾套房,进门是会客厅,摆着宽大的沙发,旁边有个小吧台;里间是卧室,连通阳台,客厅与卧室中各有装修风格不同的卫生间。

回到客厅,阿卜杜拉曼已经给自己倒好了一杯阿拉伯红茶,白晓莲担心喝了咖啡睡不着觉,就倒了一杯热奶。阿卜杜拉曼说:柏丝麦,你这几年生意做得不错啊!

白晓莲笑笑说:还不是因为有你和哈希姆帮忙啊!

阿卜杜拉曼摇摇头说:我就给你引了一条路,生意还是你做的,我觉得你不仅非常聪明,而且很有勇气。

从哪里看出来的?

聪明就不说了,像这次战乱后,你能留在的黎波里,还敢穿过那么多关卡到这里来,没有一点勇气哪里行啊?

白晓莲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事到临头,也只好硬着头皮了。

阿卜杜拉曼喝了一口红茶,转过话头问:那好,我要问你,哈希姆托你带给我的东西呢?

白晓莲心里猛地一惊,故作镇静地反问道:什么东西?

阿卜杜拉曼伸手摸了摸她的大腿说:我知道,哈希姆临死前唯一能信得过的就是你,他能告诉你来找我,把他的手机交给你,他一定会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是吗?

白晓莲仍然装出一副不解的样子,心里却想,到现在自己还不知道那箱子里是什么呢。她镇定自如地问:那你觉得他会带给你什么东西?

阿卜杜拉曼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说:柏丝麦,我一直不把你当外人,我当然知道哈希姆带给我什么,因为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那你说,你们有什么交易?

哈哈哈,我倒真佩服哈希姆,他说过不让我告诉你,显然,他也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不过,虽然他死了,但交易还在啊!

白晓莲忽然感觉心脏“怦怦”乱跳,凭她女人的直觉来看,这桩生意肯定非常秘密,不然这两个男人不会对她如此保密。但女人的好奇心又促使她极力想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

她有些撒娇地靠在阿卜杜拉曼身上说:亲爱的,我现在很累,脑子也很乱,你让我好好想想,慢慢回忆一下哈希姆临死前的话怎样?

阿卜杜拉曼用手轻轻摸着白晓莲的乳房说:好吧,你慢慢想好了再告诉我。

白晓莲站起身说:我先回房间洗个澡,待会儿再过来聊吧!

你不能在这里洗吗?我这里有两个卫生间啊!

白晓莲笑笑说:我得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换一换,我都嫌自己味道不对了。

离开阿卜杜拉曼的房间,白晓莲快步回到自己的住房,紧锁上门,赶紧从衣柜里取出那个箱子,开始继续试着打开密码锁。

831、832、833、834、835!密码锁“咔嗒”一下开了!

白晓莲心里咚咚乱跳,她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慢慢打开箱子盖。

天啊,是满满一箱子美元!少说也有几百万吧!

白晓莲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电影中出现的那些情景,黑社会、毒贩子、毒品、枪械,这么一大箱子美金,能换的还有什么呢?难道哈希姆与阿卜杜拉曼做的秘密交易就是这些?

她“啪”地把箱子盖合上,心情紊乱地走进卫生间,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站在水龙头下,任热水冲洗有点发冷的身体。

她所有的思绪一下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箱子美金占有了,她在想怎么办,怎么办?她甚至想是不是那两批被扣的货物也不要了,拿着这一箱美金跑了算了。

不过,她现在不是那种没见过大钱的蠢女人,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件事中能争取到一些利益,让自己在混乱的局势中不迷失方向。

等到从卫生间走出来时,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她想,这回要跟阿卜杜拉曼谈一桩生意。

再次走进阿卜杜拉曼的房间,白晓莲不仅变得更加光彩照人,而且更加自信满满。阿卜杜拉曼看着她,都有些目瞪口呆,禁不住说:柏丝麦,你是存心要来诱惑我么?

白晓莲坐在小吧台的高脚椅上,倒了一杯果汁,摆出一个诱人的姿势说:你是不是很喜欢我这样?等我们办好手头这点事,我可以好好陪你两天。

阿卜杜拉曼在红茶里又加了一块糖,乐呵呵地说:好啊,好啊!

白晓莲笑笑,直截了当地问:我先问你,你跟哈希姆是做毒品交易还是别的?

阿卜杜拉曼稍稍一愣,看看她说:嗯,我说你聪明,还真的不假。那你认为是什么呢?

白晓莲说:很简单啊,要是正当生意,你们也不用做得这么隐秘,还对我遮遮掩掩。显然,你们之间的交易,涉及的肯定是那些违禁品了。

阿卜杜拉曼晃着手里的杯子,慢慢走到窗前,将窗帘拉上说:其实,我和哈希姆都不希望你掺乎到这些事中,你应该理解为,这是我们对你的保护。不过,现在,因为哈希姆出了意外,他可能向你透露了一些情况,你,实际上已经介入了我们的交易,对吗?

白晓莲点点头。

阿卜杜拉曼继续说:既然这样,你首先要做到一点,那就是保密!这既是为了保护生意的交往,也是为了保护你自己,你懂吗?要不然,你就离开,或者永远闭嘴,没有其它路可走!

白晓莲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是在恐吓我吗?怕我搅了你们的好事?

不,不,你知道得越多,你其实也就越危险,你要懂得这种利害关系。

白晓莲心里掂量了一下,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都知道了,那你说我怎么办?

你知道多少?

这是笔很大的生意,我那两批货都抵不上吧!

哼哼,是啊!

你们已经做了很多年了,其实哈希姆最主要的收入都在你们的交易中,给我当合伙人就是个幌子,糊弄一下外人而已。

阿卜杜拉曼笑笑说:可我们还是帮了你,让你有了自己的生意,你不觉得这很重要吗?

是很重要!可现在哈希姆死了,你的货也不用给他了,那笔钱……

白晓莲一下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便假装被什么呛住了,干咳了几声。

阿卜杜拉曼走到她身边,靠近她轻声说:对,那笔钱,你知道了,哈希姆让你交给我吧!你放在哪里了?

白晓莲撇了撇嘴说:给你钱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是你先帮我把那两批货从塞卢姆关口弄出来。

没问题,那第二呢?

二就是,这笔钱你不能一个人拿走,我要其中的一半。

阿卜杜拉曼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拍了拍白晓莲的肩膀说:柏丝麦,你真敢要,凭什么?

白晓莲端着果汁走到沙发边坐下,十分镇定地说:首先,你这笔交易实际上没有成交,货还在你手里,你还能白得一半的钱。其次,我跟哈希姆一路过来,冒了很大的风险,他死在我面前,我一直安排人给他举办葬礼,料理后事,有点回报也不过分。再说,哈希姆的这笔钱肯定也不会有第三者知道,现在我们俩平分,想必也是哈希姆临终所愿,要不然他不会告诉我密码箱的密码。

阿卜杜拉曼有些惊讶地看看白晓莲,用手指轻轻且有节奏地敲着吧台说:好吧,你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占一回哈希姆的便宜,也许这就是哈希姆的遗愿,也是真主的意愿!Insha Allah!

白晓莲点点头说: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去塞卢姆,你帮我把货弄出来,我把钱给你!

阿卜杜拉曼有些无奈地说:哦,这是我们的交易,对吗?

嗯,当然!那现在能聊聊你跟哈希姆的生意了吗?

哈哈,哈希姆,你知道,反正他不在了。他身边有很多人需要那种东西,毒品啊、药品啊什么的,他就通过我弄进来,很多年了,我们一直都很默契。其实,我们不用那些东西,只赚钱,这就够了,就是这么回事!你以后想做这行吗?找我就行!

白晓莲站起身,扭着身子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不,我没哈希姆那样的神通,我一个外国人,还得遵守利比亚的法律。亲,这种事,我们就这一回。抱歉我今天不能陪你,不早了,睡个好觉吧!

阿卜杜拉曼若有所失地说:这么快就走了?好吧,明天见!

白晓莲做了个飞吻,然后拉开房门走出去,迅速消失在走廊中。

二十

第二天一早起来,白晓莲皱起了眉头。虽然隔着窗子就能看到美丽的邦巴湾以及停泊在海湾中的船舶,但天色阴沉,冷风四起。一下楼,前台告诉她说沙尘暴来了。

不管天气有多糟糕,去塞卢姆的决定不能变。白晓莲让萨利赫和莫图留在图卜鲁格等候,只让哈桑送她与阿卜杜拉曼一起去边境。她也没带行李箱,只拎了一个大袋子,轻装而行。她说晚上还会回到这家酒店。

从图卜鲁格到塞卢姆大约150多公里,对白晓莲来说,本来这是一段心花怒放的旅程,但沙尘暴似乎有些煞风景。昨天晚上,她回到房间后,激动得老半天睡不着觉,反复回味着自己与阿卜杜拉曼的对话,真心想给真主磕几个头。

风沙肆无忌惮地卷来,将车窗扑打得“噼里啪啦”作响,汽车一头扎进了旋风中,顷刻被风沙遮掩得看不到背影。离开图卜鲁格城不远,他们路过图卜鲁格战争纪念陵园,阿卜杜拉曼问白晓莲: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白晓莲摇摇头。阿卜杜拉曼说:二战时,盟军跟德军在这里打了一场大仗,非常惨烈,结果盟军输了。这里是一个陵园,埋葬着二战中牺牲的上千位盟军士兵,其中主要是澳大利亚的战士,另外也有波兰、法国等国的战士。你看,一场胜仗,也未必能改变大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的是,别看卡扎菲现在也打了几次胜仗,但他也扭转不了大局。我跟哈希姆做生意时就看出了这点,他那个身边的人,暗地里都坏透了呐!

哈希姆要活着,对你不是更有用吗?

话是这么说,可我跟他毕竟阵营不同。他是卡扎菲身上的寄生虫,我是卡扎菲的敌人啊!

可你们也有过共同的利益吧,也还算是朋友吧?

呵呵,我啊,多少是在利用他,他死都没有明白啊!

白晓莲内心暗暗有些同情哈希姆,可她知道,这点儿同情其实一点用也没有,有些人把他看做现体制的拥护者、受益者,觉得他死得毫无价值。就连阿卜杜拉曼,也从来没有把他真当朋友对待过。想到这里,白晓莲暗暗叹了一口气。

车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沙尘敲打着车子的外壳,就像子弹密集射到钢板上一样。阿卜杜拉曼扭头问白晓莲:哎,你的那两批货弄出来后,还要运回的黎波里吗?

不运回去怎么办?我的客户都等了好久了。

可你没想想,这一路风险很大啊!哈希姆不在了,你能通过那重重关卡吗?

白晓莲颇为自信地掏出那几张通行证说:你看,哈希姆这一路都找人办好了通行证,有了它们,绝对没有问题吧!

可你没想想,万一有人劫车怎么办?这仗打得正激烈,万一炮弹炸上了怎么办?就算这都没事,万一北约的飞行员看花眼了怎么办?

白晓莲倒是还没想这么多,她有些茫然地问:那,我不能把货搁在这里等啊,我都拖延快一个月了,怎么跟那些客户交代啊?

阿卜杜拉曼微微一笑说:我帮你做个生意,你看怎么样?不过,你要把原来给哈希姆的那份报酬分我一些。

你先说,我看你的主意如何。

你的货运到班加西肯定没什么风险,我帮你在班加西找几个客户,把这批货在那里消化了。这样,你给的黎波里的客户付点违约金也就解决问题了。你知道,新政府已经拿下半壁江山,我呢,有可能很快会回到国内,在新政府里任个一官半职。你现在这么做,也算支持了新政府的财政和经济,绝对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白晓莲稍稍盘算了一下,点点头说:我看这样行,那你就帮人帮到底啊!

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觉得你的说法很有道理。我正好要回来,恰好哈希姆死了,嗯,那个生意就此了结,对我来说正是好事,这样,不会有人知道那些事了。这真是真主的意愿啊!

白晓莲“嗯、啊”了两声,心想以后可能还真得靠阿卜杜拉曼了,他要是担任了新政府的官员,至少又有了新的靠山啊!看来,等把这两批货弄妥当了后,得赶紧去埃及陪他几天。

想到这里,白晓莲笑眯眯地对他说:以后用得着我的时候,尽管说,我随叫随到。我的合伙人,以后就换成你了。

说着话这工夫,车就到了塞卢姆,白晓莲在漫天席卷的沙尘中看到了那熟悉的关口大门,门口还是乱哄哄的,排满了等着过境的车辆。沿途两边则是难民搭建的简易帐篷,一些难民在冷瑟瑟的风中排队领取国际组织和埃及红十字会发放的食物和水。

白晓莲说:还这么乱啊!

阿卜杜拉曼说:这已经好多了,你没看到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的时候,这里大概聚集了好几万难民,都是急着想逃离利比亚的。现在每天也还有好几千人吧!他们有的一等就是几十天,个把月,都走不了。

那是为什么?你们这关口办事效率太低,能把人急死!

唉,不只是这个原因,关键是难民太多,他们的国家运力太低,一时半会儿也运不走这些人。你可能分不太清,在班加西等东部城市打工的,主要是乍得、苏丹、尼日尔、埃塞俄比亚等国的人,而到的黎波里等城市打工的,主要是喀麦隆、加纳、马里、塞拉利昂的人。真主都看得到啊,这些人都挤在这么一个小关口,还不得像牙膏一样慢慢往外挤。

哈桑把车开到再也无法往前走的地方停了下来,阿卜杜拉曼对白晓莲说:你先在车里等等,我去找人。

他顶风下了车,消失在风沙中。白晓莲朝入境大厅外的广场看去,那里停着几辆从埃及开来的救护车,一些难民排队等候着上车看病。那一会儿,不时有人敲击着车窗,手里举着牛奶、橙汁、矿泉水、巧克力、香烟、面包什么的,问她是不是要买。也有人什么也没拿,用手在嘴边做出吃饭的姿势向她乞讨。白晓莲手里什么零食也没有,只好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呆坐在车上假装睡觉。

大概等了将近一个钟头,阿卜杜拉曼才回来招呼白晓莲一起去办理入关手续。走过那些无人清扫的垃圾堆边,一股恶臭突袭过来,被风卷起的垃圾漫天飞舞,白晓莲赶紧用头巾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快步跟着阿卜杜拉曼跑进了入境大厅。

她长舒了一口气,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问阿卜杜拉曼:你问了是什么原因扣留了这批货吗?

阿卜杜拉曼说:原因很多啊,以前关口的工作人员跑了一些,整个要换人。还有运货的司机听说利比亚打得厉害,死活不敢进来,到这里就要回去。加上你这批货到得不是时候,你看到他们有多紧张了吧,给这些难民办理通关就够费劲的。行了,我帮你找好了人,今天办好肯定没有问题。

让白晓莲与一个关口的官员见面后,阿卜杜拉曼将她拉到一旁说:好啦,我得先回开罗了,那个东西你得给我了吧!

白晓莲一愣,说:你这么快就走吗?不等我办完手续?

啊,没有必要啊,那个朋友会帮你办好一切手续的,你有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我的人在外面等我了。给我吧,我们成交了!

白晓莲半信半疑地将手提袋交给了阿卜杜拉曼,他稍稍打开一看,里面是那个密码箱。他轻轻掂量了一下,小声问:号码呢?

号码?对了,是853,啊不对,835,是835!

好吧,回头我联系一下班加西的朋友,再告诉你联系方法。这就算我们的第一桩生意。

白晓莲笑笑说:不,是第二桩了!

看着阿卜杜拉曼的身影消失在关口,白晓莲感觉好像风沙吹进了眼睛,一下模糊起来。

这时,一位面露喜色的黑人向她走来,举起手背让她看上面用记号笔写下的一个数字“A1”,她茫然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黑人喜滋滋地告诉她:这是我们回国的编号,我明天就能出关,坐上汽车到马特鲁坐飞机回国了。那个手上写“A2”的哥们儿要比我晚走一班。

啊,那恭喜你!恭喜你们!你们回哪里?

尼日尔!

二十一

那天,白晓莲饿着肚子,在塞卢姆关口折腾到傍晚,才算办好货物所有的入关手续。由于原先运货的司机走了两个,白晓莲又在关口临时雇了两个难民,答应他们把货拉到图卜鲁格后,付给一笔可观的辛苦费,再把他们送回塞卢姆。

本来,白晓莲让莫图和萨利赫留在宾馆等他们,其实是暗藏心机的。她担心阿卜杜拉曼耍心眼,便连夜将那些美元分成两份,其中一份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中锁好,交给莫图看管。当然莫图对此一无所知;另一份她仍然装在密码箱中,放进大袋子里,一直拎在手上,直到交给阿卜杜拉曼。

从塞卢姆关口回图卜鲁格的路上,白晓莲坐进车里,累得睡了过去。

夜幕沉沉下,风沙已经停息,旷野上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辆车的车灯明晃晃地照在起伏不平的路面上,像幽灵一样从利比亚黑暗的夜空中穿过。

2012年12月3日于北京远洋山水

责任编辑 于敏 sXOZKA3vKuW5+FkT1VcFc0UdGp5bh28IrLlgdFFBoSaY3bNsHmfohcfVwqpMO3Y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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