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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东

岭南,四月,梅雨懒懒地下了十几天了。当夜色随着细密的雨丝一起落下时,天地万物变得影影绰绰,有一种迷蒙而岑寂的美感。

在这样一个幽静的雨夜里,张倩女的父亲会唱昆曲。

劳玉说,教曲儿的时候,你爸穿松身的白色麻纱上衣,前襟绣着细细的银色竹叶,裤子是拷绸,烟灰色,那颜色真显干净。你爸站起来,像一绺轻雾升起,坐下去,是慢慢卷起的一幅水墨画。他端坐在讲台上,一把素折扇,一枚鹿角扳指,一板三眼地打拍子。

你爸最喜欢《孽海记》的《思凡》一折,他倒吸一口气,小尼姑年方二八,寂寞有多长,“二”字拖得就有多长,声音化成了水流出来,一滴连着一滴,叫人听得心里直哆嗦,不敢打断,也不忍打断。末了一个滑腔,这音马上要断的时候,又放一点儿精华出来。独角戏难唱,上来就要把观众勾住了,吸紧了。

他还喜欢《玉簪记》的《琴挑》和《秋江》,他说,男女间的情事,隔着一块毛玻璃时最美,看得见,又看不清。演潘必正的巾生最好是长脸盘,眉清目朗,有股坦荡之气。你父亲清唱起来: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下头一群爱好者,粗声大气地跟着唱。他摆摆手,“梦”字的意境不对,是书生残梦。他抿着嘴,梦,收一收,音要蜿蜒到鼻子里去,昆曲的发声要清扬,不兴扯着嗓子使蛮力,不能有“火气”。

世界变了,梧桐和青鸟的生命,气若游丝地在字面意义上延续,已是一缕余绪。梅雨柔韧,从未过气,每年由虚构步入现实,遮天蔽日,连月不开,将现代世界笼罩在它古典婉曲的气质里。恍惚间,张倩女觉得,天上的雨是一直没停。连串的爱情传奇像莹亮的雨珠,渐渐濡湿了她的心。27岁的梅雨之夕,父亲倜傥地摇着素纸扇,用一出出浓情缱绻的折子戏,注释着爱情亘古不变的魔力。艳丽的红尘卷轴在她眼前妖冶地铺展,她的心思,一下子活泛起来了。

劳玉松了一口气。虽然此时父亲远在留州,但这位异乎寻常的父亲,对女儿有一种微妙的影响力。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潇洒又决绝地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那孤胆英雄般的姿态,被年幼的女儿铭记在心。这些年女儿不黏爸爸,不跟爸爸靠得太近,或许就是因为心怀敬畏。

电视开着,一个韩国男演员正在综艺节目里撒娇,雪白的脸,眼波潋滟,红唇微张。张倩女看得艳羡,不由叹了一口气。在这个连男色都要消费的时代,她的个人形象却出了大纰漏,分辨不出年纪,甚至模糊了性别。人群中,她极易脱颖而出,那身架那膀子,在拳击手里也算强壮的。胖能把一个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把秀气的葱管鼻变成蒜头,让纤巧的瓜子脸化作面盆。胖是“少女感”的致命敌人,无论芳龄几何,胖子必是大妈。

几年来,她吃过不少药上过不少当,也尝试过各种怪异的瘦身食物,仙人掌、葡萄柚、酸得倒牙的泡山楂,均无传闻中“越吃越瘦”的神奇。她经历了炼狱般的断食,辅以高温锻炼,肉掉得越快,反弹就来得越剧烈。去年,她满怀希望地来到针灸美容店。她垂手而立,技师摸着下巴审视良久,决定先针对胸部进行针灸。作为未婚女孩,胸部和臀部最碍眼,太过硕大笨重了。半个月下来,效果显著而惊悚,张倩女在镜中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乳房,嘲讽般地挂在胸前,所幸,屁股还未遭毒手。

又一个大泡泡破灭了,尚在妙龄的张倩女,把自己掼在地上摔成了碎瓦片。最后的防线失守,接着一溃千里,大吃大喝了半年。美丽,以及跟美丽相关的一切,都已彻底背离了她的人生。

今晚,父亲和爱情像初春的柳絮,舒缓地飘进张倩女的生活,带来细小又真切的希望。她想,这次减肥可能会不一样,说不定真能减下去。她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说:“必须改变了,去商场买衣服,服务员连试都不让试,光憋着气儿没用,我要瘦。”

这个夜晚是恶战的前夜。在越来越结实的黑暗中,张倩女的记忆像高热的温泉水一样喷涌翻滚,她孤身游荡到过往的减肥史中。熟悉的战场,熟悉的下定决心和志在必得,还有,毫无悬念的战败。

趁着夜色,肉味儿攻过来了。

那晚,在单位的聚餐上,肉味儿攻过来了。那味道,心机深沉,不动声色地往孔窍里钻。张倩女听到身体深处传来一声尖叫,尖叫声在虚空的胃里遽然响起,她清醒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崩塌了。餐桌托举起斑斓的感官盛宴,金红色的化皮乳猪,粉艳的腊肠,洁白的鱼肚儿,鹅黄的芝士焗生蚝。酥脆,柔韧,甘美,滑嫩,果木香,柴火香,鲜香,焦香。胡椒,豆蔻,豉汁,月桂叶,芫荽籽。稀里哗啦,铺天盖地。食道里伸出一只手,充满绝望感的手,没命地往下拽。她专拣肥腻、油炸、麻辣的食物往嘴里填,报仇般大力撕咬着,直到嘴角淌下油滴。固守和隐忍被融成碎片继而化为齑粉,疼痛感和负罪感像发大水一样灭顶而来,与此同时,销魂的饱胀感传送到全身,腾云驾雾,灵魂出窍。多日挨饿的辛苦、多次饭局上呆坐讪笑的尴尬,都化为乌有,全是无用功白折腾,接着,迎来新一波不可餍足的暴食和无法逆转的复胖。

张倩女的手在黑暗中划过,像在驱赶邪恶叵测的肉味儿。

第二天清晨,劳玉战战兢兢地端出麦片粥和白煮蛋,特意用鲜艳油润的彩陶餐具盛放,营造出丰赡可口的假象。张倩女边吃边说:“还是麦片健康,刮油涮肠子,太适合我了。”

吃完早餐,她来到公司。走进公司的一瞬间,她恍然生出时空错乱之感。玻璃门上映现出她第一天上班时的样子,身姿轻盈,笑容明媚,对世间所有美好都心怀憧憬。不过三年时光,那身形正常的女孩已如梦境般杳渺,现在的她,是个充满歧义的存在。她感到一阵惊惧,从头到脚浸漫下来的惊惧,呆立了半天,还是走进去了,像被某种无形而澎湃的强力吸进黑洞和漩涡,她走进公司,坐在电脑前。

电脑是被锁住的,机箱后面有个盖子把接口封死,不能插U盘,也不能上网。一坐在电脑前,她就把自己凝固成一块顽石,除了Debug ,什么都不想。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日期:2013年12月1日,这是寒光凛冽的最后期限。对电子产品来说,时机就是钱。作为项目经理,进度就是一切。市场上竞争对手多,电子产品的价格又往下走,早一步赚钱,晚了不仅赚不到钱还要亏。她管理的研发团队,成员大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氛围还不错。每次接到项目,她先鼓吹团队集体的荣誉感,失效后开始描绘年终奖的诱人愿景,冲刺阶段就不得不亮出梯度考评的必杀技。她本人也是个不可忽视的感染源,用勤奋感染着大家,全然不顾劳心者治人的古训,仍在研发一线解决着具体的技术问题,是项目组里最能坐得住的人。

她把自己锈在了机器里。

连着三天,她都在Debug。连着三天,晚餐也都是蔬菜,圣洁而寡淡的蔬菜。她挑起一根捅进嘴里,扯动起咬肌,艰难地咀嚼着,跟吃草一样,跟吃牲口草一样。焯过的菜心,丢失了水分和弹性,口感软塌塌的,干抽抽的,是剔去筋骨的空洞感,像糠了的萝卜、絮了的柑橘。

窗外是四月的黄昏,雨刚停住。植物枝叶焕然,鲜亮簇新的翠色,水意从里往外弥散,上等翡翠般莹绿透亮。

晚餐时段的空气是热闹的,似乎随时会爆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它涵藏住家家户户的饭菜香味,彰显着世俗生活的喧腾可亲。饱满滞重的油烟,混合着南方傍晚沉甸甸的潮气,形成了凝胶般的质地。不知谁家蒸了新米,被水汽唤醒的新米散发出稻花的清香。楼上的四川少妇又做回锅肉了,先用花生油爆炒辣椒,生辣椒有股四下窜动的冲劲儿,接着,五花肉从锅边溜进滚油里,白滑如玉的脂肪痛苦而欢快地皱缩起来,逼出一股来自动物油脂的、悠久的地老天荒的香味。

香味越来越稠厚,一波波地潮涌而至,极具分量感和挑动性。香味里伸出毛乎乎的小爪子,撩一下,又撩一下。劳玉看到女儿皱起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警戒地站起来,似乎要用肉身抵挡住这次奇袭。

张倩女没动摇,她只是默然走到窗口,伸长脖子,就着空气中婀娜的香味,在转化挪移的幻觉中,吃掉了整盘青菜。

劳玉拉她坐下,捋着她的肩膀说:“倩女,再忍一忍,再忍几天胃就饿小了。”

张倩女说:“现在还好,晚上是最难熬的,光盼着明天,盼着明天吃点东西。”

她眼睛忽闪一下,问:“除了昆曲,我爸还会什么?给我讲讲,转移一下注意力。”

劳玉笑道:“这几年没有新学什么,他的圈子也散掉了。”

张倩女说:“那就讲讲你们年轻时候的事吧。”

劳玉说:“讲过很多遍了,还想听?”

张倩女说:“我爱听。”她在心里默念:说起来,我俩都是爱美的人。

劳玉开始了,她把语气调整得很沧桑:“说起来,我俩都是爱美的人。”

年轻时,我的辫子跟别人编的不同,我把辫子里编进一条蓝底白碎花的飘带。那天早晨,我去医院上班,你父亲在街上看到我的背影,辫子里有碎花飘带的背影。为了找我,他跑了几条街,跑得脸上汗涔涔的。他是降落在我面前的,真的,从天而降,拦在我面前,说,我可找到你了!

每次说到最后这句话,劳玉就陡然提高音量,仿佛祭出一句梦幻动人、又饱含着宿命感的咒语,仿佛有此一瞬,人生便已了无遗憾,日后诸多苦痛,有这份狂喜打底,便足以让她保持缄默了。

张倩女配合地露出神往的表情,虽似戏文里的故事,但她从未怀疑它的真实发生,正因为相信那华丽而薄脆的美,才愈发惋惜,格外伤怀。母亲幽幽缅怀的语调,又一次把她拉回到留州的家:一栋灰色的二层小楼,一座花木摇曳的院落,一个沉静而松弛的窗下人。少女时代的张倩女拥有一扇二楼的窗子。她喜欢独坐窗下,先花点时间和自己相处,再眺望窗外的世界。她熟悉院子里每一只雀鸟,知道傍晚时分远处的屋顶上会起一层淡淡的薄雾,后来的日子里,她再未像那时一样敏锐、充满灵性和容易喜悦,她和万物心有灵犀,能察觉到任何细微的变化,她一片痴心地牵挂着天空的阴晴雨雪,她时常伸出手去,抚摸广玉兰叶片上厚而滑溜的蜡质。那时,她饶有兴致地窥探着院子里的父母,大部分时候,他们是各安其分的一对夫妻,偶尔,他们像各自怀有什么秘密,沉思,叹气,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她朦胧地意识到,生活自有其晦暗不明的某个部分,混沌、庞杂、幽深,甚至惊心动魄,让她思绪纷乱,似懂非懂。

那阴影斑驳之处,依旧未被照亮。饥饿感蓦然袭来,她赶紧喝下一大杯水。

按往常,劳玉的讲述会到此为止。不料,今天她又多说了几句。

多少年了,我们一直想去留州西郊的净尘山住两天。山顶上有一座湖,有一尊释迦牟尼像。山上的房子是乳白色的,窗前垂下镂空的米色纱幔,推开窗子,是一大片绿色的湖水,湖面上落满花瓣。去过净尘山的人,都这么说。我们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始终没去成。

这是张倩女第一次听说净尘山,她记得留州西郊有片荒山,想必这两年被人看中,开发成旅游休闲区了。应该是个旖旎迷人的地方,母亲说到净尘山时,眼睛里像有晶亮的水银珠子在滚动,像缎子面在灯光下刚刚展开,忽然有那么一下,亮得晃眼。

这种水银珠子般的亮光,她也曾在父亲的眼睛里看到过。唯独她没有,她一点儿都不像自己的父母。

她暗暗叹了口气,说:“妈,我读书就业还算顺利,工作后反而没让你省心。要不为照顾我,你和老爸也不用分开,别说净尘山了,你们的时间足够漫游全国。”

劳玉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淡淡的惆怅弥漫开来。她们同时想到,减肥才不过三天,这跟食欲较劲儿的日子,真熬炼人啊。

减肥减到一周时,张倩女的身体和意志正无限接近着溃散。她一动就头昏眼花冒虚汗,肚子里没有一点儿油水了,她不断在幻想中大嚼辣子鸡块、香酥羊排、脆皮烤鸭,不停地吞咽着丰沛的口水,她想把胃整个儿泡到油里,油浸浸地发光才过瘾。

这晚,张倩女坐立不安地捧着一台ipad,在美食论坛间切换,浏览着红烧带鱼、粉蒸牛肉、油焖大虾的图片,她迷恋这些颜色和味道都很浓郁的食物,镜面屏幕细腻的分辨率使得菜肴愈发诱人,酱汁闪耀着天然珍珠般的光泽,上头仿佛笼着一圈柔和的虹晕。她的脸和美食越贴越近,劳玉听见很响的咂嘴咂舌的声音。

她暗叫不妙,怕女儿故态复萌地哀求她:妈,行行好,给我炒两个鸡蛋去。她赶紧提议:“倩女,睡吧。”

黑色平板传出嘀嘀的响声,张倩女说:“等等,高中同学群里有人说话,这群好久没动静,今天怎么活了。”

提示音一声连着一声煞是急促,她点开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很凝重。

她说:“高中毕业整十年,大家都想聚一聚。”

劳玉说:“高中同学聚齐了,不容易吧。”

她说:“都四海为家了,很难聚拢。除了留州的一拨人,剩下的分散在几个主要城市,初步决定按城市各聚各的。”她想起自己的模样,又胖又虚如愚蠢的冬瓜,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劳玉却精神大振,她闻到一股气味,天赐良机的气味。对减肥来说,再没有这么好的契机了。之前一直减不下去,或许就差了个如此重要、逼得人毫无退路的聚会。她说:“高中同学情分最厚,十年又是整数,倩女,你得参加。”

两人一算时间,离聚会还有半个月。微弱的近乎衰竭的减肥动力,忽地强劲起来。劳玉面露喜色,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好像减肥得到神秘力量的加持和庇佑。张倩女也感到,能量成块成块地涌过来,重新注入她的体内。

此后的日子,军心如铁,气势如虹,张倩女满足于各类低卡而富含纤维素的蔬果,毫无怨言,她甚至很少坐下,看电视也站着,扭腰,抬臂,半蹲,踢腿。

半个月后,重要的时刻来到了。量体重无异于一次审判,张倩女赋予其庄严的仪式感。她先排空体内所有的废液,再不停地高抬腿跑,最后,她除去衣物,近乎全裸地站上电子秤。她垂下头,怯怯地张开眼睛。

跃动的数字扎疼了她的眼睛,她虚脱般靠在墙上,颓然道:“三斤,才三斤。”

劳玉扶住她,宽慰道:“是个好开头!记得有一次你饿了好几天,一称还重了呢。”

晚上,张倩女掩耳盗铃地穿了一袭黑色长裙,惴惴地来到酒店。大堂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男人的眼神冷淡地在她身上掠过,继续往外张望。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叫道:“李凌飞,副班长!”

她的声音没有变。李凌飞眨着眼,说:“张倩女?”他叫出名字前几秒钟的犹疑,他欲言又止的惊疑又玩味的样子,让张倩女好不容易积攒的信心,刹那间,散成一把碎沙。

高中同学的分化本就严重,何况又在异乡相聚,总共凑起来七个,大都是当年班主任宠溺的红人儿。所以当潘舒墨出现时,气氛陡然一变。张倩女心里也咯噔一下,真没想到会遇见他。说起来,潘舒墨也算个人才,会说相声,会弹吉他,会写毛笔字,可惜成绩一直徘徊于中下游,后来听说只上了大专。众人的眼神里,带了点审查和透视的意味:他不该出现在这里,这个自诩高端、势利入骨的城市。

男同学为聚会精心准备了这几年的“履历”,于不经意间透露一二,又有知情识做的托儿,顺势哄抬一番,一时其乐融融。女同学甫一听说聚会,就兵临城下般地节食、美容、配衫,并在当日化好繁琐的妆,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依次亮相,容色鲜妍欲滴,像刚刚完成了一次精细的抛光。

他们表面看起来还好,溜光水滑,没有硬伤。这晚,张倩女的伤口却一次次被掀开,等不到干结成痂,又一掀到底。往日的同窗一打照面就说,倩女,你怀孕了呀。不是发问,是笃定的恭喜语气。

她对此不置可否,唯恐引发同学们探询钩沉的兴致。她勉力维持着笑容,浆洗过的笑容,腮帮子渐渐感到酸胀。聚会进行到一半主食还没上,她就想逃走了。

是潘舒墨让她稳住了阵脚。

她和潘舒墨是神似的,表情和动作里都敛藏着缺陷、短处之类的东西。后来,她注意到,大家提议交换家庭住址时,他全身一僵,借故上了厕所,回来时又在门口踟蹰片刻,确认转换了话题才重新回到餐桌,并暗自舒了一口气。

酒意和夜色一起变浓了,大家开始撮堆吹牛,她和他也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一起,互相掩护着对方。她内心升腾起强烈的预感,他和她不会到此为止。两人没有故作热络地聊天,却悄悄完成了最深层次的沟通,满怀着并肩作战的相知相契、相依相靠,似在共同对抗某种难以名状的压迫和伤害。

聚会过后,张倩女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苛,在单位的午饭也不碰淀粉和肉类。劳玉喜忧参半,一会儿觉得女儿成功在望,一会儿又担心她方式峻急伤了元气。

周末,张倩女在柔和的晨曦中醒来,是个淡蓝色的清明的早晨,雨季过去了。她走到窗边,看见一只长尾白鹡鸰轻盈地在空中滑过,纤细的双足一钩,落在了树枝上,树枝荡了几下。

早晨的空气有几丝淡淡的青草香,她拉伸着身体,感觉四肢轻盈,双臂舒展如缀满羽毛的翅膀。这美好的幻觉促使她拿出了电子秤。她排空体内所有废液,除去衣物,近乎全裸地站上去。

数字梦幻惊艳。她不敢动,唯恐那数字是露水,轻吹一口气就滚落进尘埃,灰飞烟灭。她用眼睛盯紧数字,轻轻蹲下,用手抹抹表盘。

她听到一声欢呼。四下无人,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这颤抖的欢呼声是自己发出的。

正在阳台晨练的劳玉走进来,凑近表盘看了看,一看,这位素来冷静的女医生竟蹦起高来。

从75公斤到70公斤,整整十斤的战果,堪称大捷。

时机正好,劳玉顺势提出:“倩女,要不去相个亲吧。男孩研究生毕业进了深圳的一家研究所,老家也是留州的,知根知底。牵线的阿姨磨叨了好久,我一直没回话呢。”

张倩女皱紧眉头,说:“才减下来十斤,我基数太大了,现在就出去吓人,行不行?”

劳玉说:“先见见面,就当交个朋友吧。”趁女儿还犹豫着,她赶紧打电话联系,把约会定在了周日晚上。

张倩女吸取同学聚会的教训,那条黑色长裙穿在她身上,有乌云压城而来的灾难感。唯有高挑削薄的女孩,才能空荡荡地挂着长裙,挂出仙风道骨、飘飘林下风致的韵味。她仍然没有凹进去的腰身,却鼓足勇气系上一根腰链,勉强粗勾出模糊的曲线。

她早早来到约会地点,靠窗落座,利用光可鉴人的玻璃,摇头晃脑地对自己进行审查。胖女人永远没有磊落,穿衣镜前所有的努力,都为隐匿和掩藏,为制造“显瘦”的错觉。桑蚕丝,雪纺,塔夫绸,任何轻盈飘逸的面料,接触到她雄健的体魄,都是一次血肉模糊的相撞,绷在身上一点儿都流动不起来。她驾驭不了简洁时尚的紧身衣物,更不适合繁冗拖沓的民族风。她致力于达成科学般精密的“可体”效果,又技巧地选择了拉长颈部的V领。正拨弄着头发,忽然在玻璃上看到有人朝这边望过来,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丑态。

她只好端坐在座位上,不一会儿电话响了,一个年轻男人张望着走进来,应该是徐辉。她拼命吸着肚子起身打招呼,并在微笑时紧紧收住下巴。

她特意将约会地点定在光线迷离的咖啡厅,也自认为向徐辉展示了个人最好的形象,本来,她对这次相亲抱有谨慎的乐观,她却发现,徐辉的脸被冻住了,迅速挂上一层严霜。这表情,她太熟悉了。失望,惊愕,受了冒犯般的自怜,以及已无法控制的嫌恶。

点完饮料,徐辉把头转向邻座。邻座的两个女孩猛然一看,长得竟是一样的,密实的假睫毛、羊脂玉般的肤色、粉嘟嘟水光釉面的嘴唇,虽落窠臼,却依然赏心悦目。她们都穿着娇俏的蓬蓬短裙,露出弧度优美的小腿和玲珑的脚踝。

为了不冷场,张倩女只好不停地说话。徐辉不跟她做任何眼神交流,只使用简短的语气词应和,他看起来相当不兴奋。趁她低头喝咖啡,徐辉伺机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一惊一乍地说:“哎呀,忘了单位还有点儿事。”他拿出一百块钱,快而用力地捻了捻,这才放在桌上,说:“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张倩女久久地摩挲着这张纸币,受宠若惊。以前见过的男孩,有不到三分钟就借故先走的,有莫名地得了理让她请客的,相形之下,徐辉真是忍辱负重,涵养过人。徐辉起身离开时,她想厚着脸皮对他说,我自食其力能挣钱,也愿意匀出精力来照顾家庭,把方方面面兼顾好。到底没说出口,看样子他又是个唯美的实用主义者,不会看在收入的分上和她相处一段日子,发现和享用她的贤良。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大把光阴,机会无限,精明也是有骨气的精明。

还顾不上为自己伤感,她倒替牵线的阿姨担忧起来。之前几位介绍人,事后都曾用一种貌似隐晦而又确凿无疑的方式向她表功:为她挨了骂、落了埋怨云云。

然而,今晚的打击注定接踵而至,它潜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等着完成最后一击。

咖啡厅细长的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株洁白的姜花,当张倩女从姜花旁走过时,正好有几片花瓣簌簌落下。她一愣,魂飞魄散,急忙快步离开。

她想,肯定是胖子身上的人气特别浓浊,熏坏了柔弱的姜花。

她回到家里,恹恹地给母亲打个招呼,就蹩到卧室里掩上了门。她胖大的虎躯里是无所凭依的委顿,将近一米七的个子,像被什么东西坠着,顿时就矮了下来。结果无需多问,劳玉在女儿卧室前站了良久,心想:可惜我陪不了你一辈子,不然,真不愿意让你去受委屈,反反复复地受委屈。她发一会儿狠,又劝着自己,不得不顺下这口气。

夜里,劳玉睡得很不踏实,模模糊糊地听到开灯和开门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极力压低又凌乱不堪的声音,长驱直入她的耳朵,她猛然坐起来。

是吞咽的声音。

厨房的灯,白晃晃地亮着。张倩女像惊恐的小动物,站在灶台前大口吞咽。劳玉哎呀一声,说:“闺女,这速冻水饺都过期了!”

倩女说:“没事,冻得好好的。”说完,她像猛然意识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木木地说:“妈,减肥又失败了。”

她失神地说:“流食吃够了,我想要咀嚼的感觉,中午在公司里,人家吃包子吃油饼,我喝稀粥,看着,只能看着。我想吃点实际的东西,给个馒头夹咸菜,我也知足。全身没劲儿,饿极了,饺子一下从喉咙滑下去,半盘子没了我还不知道什么馅儿的。”

女儿不求甚解地吞下半盘饺子,这让人心酸的事实劈头砸过来。作为历次减肥行动中严厉的监督者,张嘴就是名言警句的智慧母亲,劳玉再拿不出什么高明的手段,她本能地说:“吃吧,吃吧,难为你了。”

张倩女猛烈地摇摇头,霍地放下筷子,跑进卫生间。劳玉紧跟过去,接下来看到的一幕,令她有一种身体被拎起来倒控的感觉,血液全部冲向头部。她看到女儿把食指和中指伸向喉咙,又是抠,又是捣,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声干呕,嘴角撑到了耳朵根,脸都变了形,跟怪物一样。

劳玉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说:“不减了,不减了。”

张倩女挡开母亲,咕嘟咕嘟吐出来一堆糜状物,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起酸腐的热臭。她嘴角流出带血丝的涎沫,佝偻着腰,呼哧呼哧大口喘气。劳玉拍打着她的后背,眼圈不觉间已红了。

张倩女用水漱漱口,说:“妈,不能就这么败了,我下去跑步,把没吐出来的热量消耗掉,你,你接着睡吧。”

她沿着小区的绿道奔跑起来,她觉得自己出的不是汗,是一层油,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分泌着油脂。她真想把自己点着了,让赘余的脂肪尽情燃烧。突地脚一软,她跌坐在地上。身处密匝匝的居民区,她却感觉到可怖的空旷,她被这浩瀚而精彩的世界孤立了。

她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

她不想成为母亲的拖累,更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如此狼狈。眼下,她需要另一种意义上的亲人。她和那个人在气氛微妙的社交场合上,曾建立起某种秘密的亲缘联系。

她冲动地拨通了潘舒墨的电话,不铺垫也不客套,她问:“你住哪儿?”

潘舒墨住在下沙村的农民房里,高贵富丽的深圳在这里急刹而止。潘舒墨打开门时,一脸窘迫,像被人撞破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单房里的家具粗陋不堪,贴木纹纸的两门衣柜,浸透了历任房客汗液、看不出原色的床垫,床头挂着几个铁丝衣架。然而,张倩女注意到,饭桌上的矿泉水瓶里塞着一蓬血红色的火焰般的野花,窗下又挂着一串手工编织的风铃。显然,小屋的租客在困顿之余,依然对生活有所期盼,有一颗热爱和讲究的心。

张倩女回想起那个如坐针毡的聚会之夜,两人谨小慎微,连呼吸都不敢尽兴,两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loser,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比赛幸福。

几只小飞虫在撞击着吸顶灯,为玻璃罩子里暖热的光亮,一下一下地撞去。他们默然而坐,莫逆于心。他们已准备好诉说,告诉对方,自己到底为生活付出了什么,那是孤身一人时不愿爬梳的记忆和不敢直视的现实。

潘舒墨用赞美打破了沉默:“你学历高,发展得好,不像我,刚够吃饭。”

张倩女摇摇头,说:“代价太大了。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做的第一个项目。一毕业就签了华跃,先分到机顶盒的项目组,负责开发硬盘接口,设计完做测试,发现对硬盘进行读写操作时有数据错误,不同厂家的硬盘出的问题还不一样,也就是,我要Debug了。没日没夜的攻关,夜里加班时吃宵夜,越吃饭量越大,不到半年就发胖了。回头一看,我的身心里,也有一个无法解决的bug。”

怪不得她胖成这副模样,潘舒墨唏嘘道:“深圳人都羡慕华跃工资高,我也曾痴心妄想,想成为华跃的一员,其实,钱哪是容易赚的。”

张倩女说:“催命一般,实在扛不住时就想吃东西,吃大鱼大肉,每顿都吃撑着,有东西在嗓子眼堵着才舒服。”

“倩女,你这是病,是情绪性的暴食症。”

“是呀,管不住自己,已不是正常的食欲。”

张倩女无奈地苦笑,潘舒墨投桃报李了:“我更惨,在一家小私企上班,什么杂活都干却攒不下钱,像机器在空转,根本买不起房子。你知道吗?今天,没房子和没朋友之间发生了必然的联系。因为自己没有家,我就不愿去朋友家做客,朋友熟练地领着我参观房间,介绍采光多好,储物空间多巧妙。温婉贤惠的老婆势必露两手,忙活一桌子丰盛的酒菜,有老火汤,有海鲜,鲜得发甜的蛤蜊,肉都是充满弹性的。我心情低落,还得赔着笑脸,赞美他有品位,艳羡他有福气,享受人生神仙日子云云。聚会那天,我是最后一个到的,不敢进去,比进沙场还怵头。”

张倩女想起聚会上他张皇而游离的模样,当听同学报出自己住在某花园几栋时,他如遭电击,面如死灰,旋即出去躲了半天。

她安慰道:“房子不都贷着款吗,那幸福也不是实心的。再说,朋友间的家庭聚会很正常,没恶意。”

“不是稳定频率的家庭聚会,一般只有一次,再没有第二回了。当然不是恶意,我也不怪他们。人熬到一定阶段,就要集中释放一次、展示一次,然后,各奔各的前程。也许他们下次释放是十年后了,不知我还有没有去当道具的资格。”

两人的神色都变得黯然起来。生活的本质是庸常、脆弱而不容异端的,一条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既定轨道,稍有偏差,你跟人群的交集就会越来越少,很快就被隔绝在外了。

他偷偷地看她一眼。年轻的她竟有一副慈祥之态,令他想起姑姑婶子等长辈女性,令他想起孕妇、奶娘之类的女人。她身上的温馨和蔼,仿佛轻轻一动就会洒出来。他忍不住向她靠了靠。在深圳这几年,他经历了诸多无法宣之于口的伤害,格外仇恨那些嗅觉灵敏、嗲声嗲气的女孩。她们对用不上的男人,比有威胁的同性还要厌弃,连面子上的敷衍都省却了。

张倩女察觉到,他的身体靠了过来,越挨越近,她感觉到了他的鼻息和体温。

雨季明明走了,外面却好像在下雨。在这间狭窄到让人无端亲密的小屋里,他们若有所待。

丰乳长腿兼之楚腰可揽,会大大增强男性的情欲,但潘舒墨扑倒在这具肥厚的身体上时,感觉到明显的回弹力,那是一种坚实有力的肉感,一种陌生而强烈的刺激。

张倩女的身体暖烘烘的,像一点点鼓胀起来的面包内瓤,越来越松软,像藕粉冲过水,渐渐苏醒了鲜藕的颜色和芳香,变成一块通体晶莹的流动的琥珀。潘舒墨的口气很清新,令她联想起甘笋青柠檬汁的气味。他的舌头似滚烫的豆腐脑儿、鸡蛋羹儿,颤颤巍巍的,抖抖搂搂的,嫩得出水。他的手拂过她的后背,像用柔滑的奶油裱花,像溶化的乳酪四下流淌,是天鹅绒般柔软的触感。他身上男性的体味,令她想起肉类炭烤烟熏过的特殊香气。他凑在她耳边低声曼语,是经秋霜打过的小白菜,甜甜的,糯糯的。他像个男欢女爱的天才,铺排的手法错落有致,宛若层次分明的慕斯蛋糕,夹精夹肥的红烧樱桃肉。他先用急火上色,再小火温油慢慢地攻。他的坚挺,像极了那些嚼劲儿足、富有质感和韧性的美食,馕,肥肠,脆骨,墨鱼卷,牛肉干,荞麦饸饹,猪油里滑过的半透明的隔夜米粒。

蓦地,软烂的面条上,一股脑儿地扣上热热的浇卤。轰轰烈烈的油泼辣子,沸油激出奇香。雪花般的糖霜,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水乳相融,骨酥肉烂。她的干枯和饥饿,以奇异的方式得到了纾解。

小屋里的黑暗,光滑得像一匹丝绢。她深深渴望着,天空落下来一滴灼热的松脂,紧紧裹包住两人,她和他,扭绞、缠绕、交错,从此天长地久,直至化为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起身离开小屋时,为墙角纸箱子里堆放的杂物感到惊愕不已。对八十年代中期出生的男性来说,它们的存在着实突兀。几十个二锅头的空瓶,红标签绿瓶身,还有哈德门瘪瘪的烟盒。这分明是属于劳工阶层的,粗糙浓烈、直击感官的口味,这廉价的口味里,有人生难以言传的快乐。酒精,尼古丁,都是好东西,足以抵偿白日里遭受的痛苦,是苦干一天的至高奖赏。

潘舒墨一脸沉醉地说:“我喜欢喝醉的感觉,酒劲儿总在一瞬间发作,千军万马地来了,接着天昏地暗,能好好睡一觉了。小时候,我讨厌我爸喝大酒,我爸那种男人在北方一抓一大把,就着一瓶桃罐头能喝一斤白酒,喝得吐绿胆汁,喝得快死了挺尸般躺着,下次还是喝。现在,我特别能理解他。我爸喝酒时,又哭又笑,说他活腻了。”

他停顿一下,重复道:“又哭又笑,说他活腻了。没人信他,也没人理他。”他的话音忽然变了,他发出了变声期男孩才有的凄厉声音,声音破碎成几股,每一股都像带着锯齿的箭镞,在空气里到处乱窜。

张倩女回到家就瘫倒在床上,耳边始终回响着他碎玻璃般的哭腔。他多像雨季里阴干的衣裳,没有一丝阳光的味道。他怨气太重,经济能力有限,目前已可预见到中年的一事无成和脾气暴躁。作为婚姻亲情和妇女美德的一部分,她势必要承担丈夫的不得志。可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她心底深藏着一个秘密,连母亲都没告诉。两个月来,减掉了十斤肉,同时,她的月经也停了。

她的气味盘旋在小屋,潘舒墨依然沉浸其间。是的,她从视觉上摧残了他,她五花三层的身体让他恶心欲呕。她的后半生将在徒劳的减肥中度过,永无成功之日。然而,他试探着拥抱她时,蓦地起了个念头,也许,他抱住的,是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这感觉让他怦然心动。她温厚善良,透着工科背景的沉稳朴实,她在全球著名的通信公司担任项目经理,年收入三四十万,她将带给他梦寐以求的真正意义上的城市生活。想到这里,他立刻变得很软弱,在审美上毫不犹豫地变了节。

他们翻来覆去地想,到最后,几乎是怀着必然牺牲的悲壮感,毅然决然地、热烈地接纳了对方。

这晚,劳玉站在窗前,直到看见女儿开车进了小区才躺下。对减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她感到疲倦了。跟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开战,取胜何其艰难。接下来,是僵持,胶着,甚至还要反复。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早暗自渴望着一个痛快的崩断。每次女儿宣布减肥失败,她的沮丧都是假装出来的,实际上,如释重负,云淡风轻。

华跃技术有限公司位于深圳的西北角,它是个生殖力惊人的母体,具有扩散和膨胀的特性,在周边衍生出环状排布的居民区和购物中心。华跃的总裁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作为庞大的高科技商业帝国的执掌者,他太过神秘低调了。几年来,只有公司开大会时,他才惊鸿一现。他是活着的传奇、商业时代的偶像,这几年,他在全国及海外布局,摊子铺得很开,在各大名牌院校招聘毕业生,欲把计算机电信精英一网打尽。他身上向外辐射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也许,都快变成强迫症了。

华跃批量制造出城市中产乃至于富裕阶层,这家民营公司对员工的勤奋程度有极高要求,同时在金钱回报上也绝对慷慨,很少有公司会大方地把股份(利润)与员工共享。对华跃人来说,工作区和生活空间并无明显界限,搅和在一起了。张倩女居住的社区离公司只有几站路,楼盘定位准确,两年前刚一开盘就被华跃员工抢光。每天,她行驶在居里夫人大道上,过两个红绿灯,一拐弯便是公司。偶尔,在汹涌翻腾的厌倦情绪中,她会刻意绕远路,拉开一段距离遥望华跃圈。

它像一只巨大的灰白色的茧,风雨不透,固若金汤。

周一晚上,照例还要加班。张倩女和她的团队,秉持着华跃人特有的习性,熬夜,不运动,亚健康,性格偏内向,信仰埋头苦干和不请假,习得的麻木忍耐,适应高强度工作,以加班为核心价值观。

研发房里多是年轻的小伙子,阴气却一直很重,无论春夏秋冬,总让人感到一丝凉意。冷光灯下,这群脑力劳动者脸色青白,似一群忙忙碌碌的鬼。对这代人来说,拿知识和健康换钱很正常,在其他公司,牺牲了健康也换不到钱,而在华跃,遭受多少痛苦,相应就收获多少甜头,食髓知味,欲罢不能。这份工作糟践了你,也愉悦了你,它包含着某种魔鬼般的魅惑成分,令你的人生有所附丽。它像一袭穿厌的华服,毕竟镶金错玉,不能说扔就扔。

夜里九点半,外卖陆续送到,海鲜粥、三丝炒米粉、各种烤串。大家从座位上起身,幽灵般晃荡到休息间,准备补充能量。

一个个加班的深夜里,张倩女吃掉了难以计数的曲奇饼、蜜三刀、烤鸡腿、卤汁牛肉,疲惫和焦虑激发起强大而原始的肉食欲望,祖先的基因程序重新启动,只有甜品和肉食才能给予她力量,让她浑身有力气,让她实现了从菜鸟到高手的地狱式成长。自那个雨夜决定减肥,她就清空了零食抽屉。别人吃外卖时,她躲得远远地咽唾沫。现在,减肥已来到瓶颈期,再往下,是以克为单位计数的。

今晚,宵夜的香味格外热情,飘散得到处都是。她烦躁地踱来踱去,有好几次都蹭到休息室门口了,又咬住嘴唇转身离去。她提醒着自己,没志气,没毅力,还说什么瘦身?你不想再穿魔术收腹裤,不想再穿黑衣服,你想穿酒红、雪青、柠黄、芥末绿,想穿印花、棋格、镂空,穿月光一样的薄纱裙子。你要向地球上最伟大的减肥偶像妮可·里奇学习,从土肥圆羽化为时尚女王。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把头伸出去。纤弱骨感的月亮,斜挂在研发大楼的一侧。大楼的玻璃外墙是绚烂的金属蓝色,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像大海兜底儿一掀,直立而起。

在这栋布满服务器的建筑物里,她身体内部的服务器正无声地瘫痪,她强提着一口真气,奋力支撑起一副空壳,试图用意志来对抗体内的枯槁和紊乱。

饱嗝声从休息室传过来,悠长,畅快,似召唤,又似诱引。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一个胃,她在用胃感受和认知整个世界,一个干瘪和异常敏感的胃。不知哪根神经一松动,她忽然就泄了气。她绝望地跺跺脚,心想顾不上那么多了,带着放纵一回的快意与痛楚,她奔向了休息室。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偏离了她的设想。

她冲进休息室准备纵情狂欢,凶猛的油膻味扑面而来,毫无预兆地,一股酸水从抽搐的胃里泛上来,她失控地呕了一声,液体涌上喉咙又被她强行咽了下去,她捂住胸口,拼命往下压。

同事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平复住呼吸,背对着门,慢慢退了出去。

经此哗变,惶惑不已,不知该表扬坚贞不挠的身体,还是为它的自行其是而羞恼。她亲自败坏了自己的胃口,烤串之流,已非她的补给。最近一次,她体验到饱足感,是在潘舒墨的小屋里,某种甜蜜而异样的饱足感。那天之后,借着她难得的空余时间,他们又在茶社清吧等处约会过几次。

小屋和小屋里的男人,正隔着雾气迷蒙的深夜,脉脉地凝望着她。

她的身体又不听话了。

她撇下工作溜出研发大楼时,是梦游般的不真实感。好孩子,好学生,好员工,一路走来,她身上有一种被驯化的优秀。在公司这些年,她从没翘过班呢。想到项目组的同事,她有些惭愧。他们实诚、一根筋、肯下力,这都是年轻人才会具有的美好品质。年轻的工程师们也面临着各自的困境:发量可疑、颈腰椎病、在重复劳动中深陷和坠落、既无时间也无热情保有一点人生的兴趣、被富足安稳的生活牢牢控制而一点儿都不敢动……

但无论如何,她逃出来了。去下沙村的路上,父亲仿若与她同行,今夜的她,正向着流逝的时光,接续上父亲的骨血和根脉。

潘舒墨的住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音乐声,是许巍的《水妖》。

那段瀑布般的吉他声响起了,凌空而下,清澈而激越。她从背后抱住他,像对着一盅酥皮海鲜汤,把层层叠叠的起酥轻巧地卷起。他回过身来。她又把自己铺成一张金黄色的蛋皮,妥帖地包住肉泥。她预热、升温、焗烤,让青花鱼充足的油分从容地渗出,在皮肉之间鼓胀充盈。她是浓稠繁复的酱汁,耐心地完成一次入味的腌渍。

肥白的汤圆在热腾腾的滚水里浮浮沉沉,糖浆越熬越黏稠,火锅欢腾地冒出白汽,娇软的鹅肝化成玉液琼浆。终于,一口细细的白牙,温柔地咬开了酒芯糖、灌汤小笼、奶黄流沙点心。一把秀气的小刀子划过牛排,脂肪的芳香刹那四溢,被猛火锁住的肉汁缓缓流出,露出水红色的嫩肉。石榴开裂,宝石般的籽粒飞溅出新鲜清甜的汁液。

世界沉沉入眠,静谧而甜美。

潘舒墨突然从小床上弹起,踢踢踏踏地跑进卫生间。

这个时候,好比喝下一杯好茶,正回甘呢,他跑去做什么了?张倩女用床单裹住身躯,好奇地跟过去,她看到,他竟然在搓洗一件短袖衬衣,忧心忡忡,直到把衬衣抻平晾好,神情才放松下来。

他什么都不说,面有惭色。张倩女约莫猜到了,也不点破。

过了一会儿,他发觉如此卑微的自尊毫无认领的必要,解释起来:“深圳这天气,一天下来衬衫全湿透了,一股酸臭味,而我只有两件衬衫,意味着每天都要洗一件。赶上阴天下雨,替换的那件干不了,就使劲儿拧,哪拧得干呀,最后还是湿嗒嗒地穿上,下摆紧贴着肚皮,用身体的热乎气一点点烘干。”

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月,湿气成为南方的主宰,湿气蠕蠕地爬进人的四肢百骸,骨缝里仿佛要渗出水来。青苔在背阴的地面绵延出厚而密的一片冷绿,又沿着树干向上生长。在阴湿深入骨髓的夜晚,张倩女做过一个梦,梦见全身垂下流苏般的长长的绿毛。

潘舒墨说:“所以,五件短袖衫是在深圳生活的底线,这样就能拥有一个从容的工作周,不用上班时挂着家里的衣服能不能干。”

她明白了,难怪总觉得外面下着雨。此地居住的人,大都只有两件衬衫,一下班就洗好晾出去,水珠从一个个窗口滴下,砰然落地,恍如雨季。

他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要这样活着?为谁活着?急于被什么承认?你,我,李凌飞,杨菁,王磊。”

她说:“没细想,顾不上细想,就一步步被推着走过来了。”

他失神地说:“乖,不捣乱,默默挣钱,训练有素的隐忍,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太压抑了。”他盯住她,说:“你也不是。”

她能听懂他的话,心像被蜇了一下,疼得她捂住了胸口。她想起父母来,想起他们眼睛里偶尔闪过的,水银珠子般的晶亮晶亮的光芒。

她皱着眉头,使劲儿地说:“我讨厌自己。”说完了,很解气的样子。她接着问:“真的没有选择吗?”

他说:“少数人的选择不叫选择。我想过回留州,父母能照应我,小地方日子也舒服,我喜欢怎样就怎样。可到底差了点什么,白天还好,夜深人静时难免后悔不甘,也许这辈子都过不好了。依循本心地生活,就真能幸福吗?我没把握。”他向外看去,说:“深圳就在我对面。”沿着他的视线,她看到远处是保利剧院,充满未来感的造型和色彩,宛若银河系里的天体。

他一脸迷醉地说:“我经常查看保利的演出信息,上周是林怀民的《九歌》,这周是瓦格纳的《指环王》,太丰盛了。”

他摇摇头:“可惜,我被焊在了下沙村。这是消磨志气的地方,让人意兴阑珊。最消沉的那段日子,我特别希望,希望天降横祸,一辆玛莎拉蒂冲过来撞上我,如果幸运的话,不死只是半残,我不告富豪,肯定选择和解,这本来就是钱能解决的事。我一有钱,就买房置业在深圳定居!”

他猛然抓住她的胳膊,摇晃着,说:“倩女,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我特别恨那些嚷嚷着房价还涨的人,今天买下自己住了,明天就盼着涨,虚幻的财富也能叫人疯狂。我没有自己的房子,像私处袒露在空气里,没有自己的房子,比得了性病还羞耻,还无脸见人。”

张倩女想起了自己的羞耻。相亲的男孩用指控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是不洁的、有罪的,他们的神气里,透着唯恐被她沾上,被她缠上的机警、冷淡与小心翼翼。有个男孩怕她不自觉,还敲打她说:在动物的世界里,雌性过于肥胖,是对所属物种的犯罪。

足够了,羞耻,就是她和潘舒墨的信物,他俩的山盟海誓,远比众多城市男女精算得来的婚姻更经得住推敲。

想到这里,她说:“你不会焊在这里的,下周见见我父母,咱俩定下来吧。”

潘舒墨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惊诧,随即握紧她的手,用力点点头。

本来,张倩女想扎扎实实、慢词长调地谈一场恋爱,听了潘舒墨的话,她感觉事情突地紧迫起来。这个坎一下子就迈了过去,倒也凝练。

周末,张倩女去机场接到了父亲张亭轩,这是他第二次来深圳。前年他初到深圳,发现女儿变得如此不堪,震惊而痛心,问了一通,骂了几回,终也无能为力,他住了一星期就闹着回去。

父亲迫不及待地逃回留州的小院,也遁入到旧日的生活中去。小院里,时光逆流回溯,停驻在可堪温习的某一段日子。那时,他每天坐在庭院里,气定神闲,虚位以待。宾客结伴而来,或擎着两包桃酥,或拎着一网兜橘子。寒暄过后,宾客环绕着石桌坐定,父亲开始高谈阔论。他是杂家,是通才,是天赋异禀的民间奇人,会聊天,会讲笑话,周身充满磁力。从历史到宗教,从诗词到音律,他博闻强记莫测高深,时有精辟之论。宾客们如沐春风,做倾听状,做顿悟状,做陶然欲醉状,频频颔首,间或插话。

渐渐地,这批宾客是空手而来了,表情里多了几分亲昵的轻佻。父亲的兴致也不那么高了,演讲时观点和金句经常重复,终于,这茬宾客竟渐至零落消失。父亲的叹气声,在大片的寂静里缓缓流动,又被风传得很远很远。好在,很快又有另一拨人找上门来,父亲坐而论道,重展风采。

二楼窗下的张倩女震惊地发现,父亲居然是背出来的,他太熟练了。

已然烂熟。这使得他的演说流畅生动,从不磕磕绊绊,洋溢着充沛的自信,上天入地,光彩四射。他的听众是小城的各色闲人,无业、自由职业或病休在家,共通之处在于爱好文艺。母亲出于医生的洁癖,曾厌恶地指出:那梳大背头的似乎不是什么雅人,是个名声不佳的神棍。父亲摇头说:“哪是神棍?是本城堪舆界的名人。”他又提议:“客人在时,你也一起坐坐,你就凑个趣嘛!”她蹙紧眉头,说:“去倒一圈茶吧,我可没工夫闲聊,还得做饭呢。”

固定而频繁地与父亲来往的闲人,只有戚叔叔一个。张倩女从窗口望下去,发现他俩像古画上的两个人。两人一坐就是半天,静物般沉默着。偶尔,戚叔叔的话音儿随着穿堂过屋的微风,飘进张倩女的耳朵,她听见戚叔叔说:风雅委地,时运不济啊。

有段时期,两人找到了一个可持续讨论的话题,那就是《红楼梦》。他们谈论无才补天的贾宝玉,互相恭维对方是“留州甄士隐”。戚叔叔特别喜欢谈秦钟的遗言,说一个正值韶华的妙人儿,临终那么挫败,为什么?因为没实力,没有立足于世的实力。父亲点点头道,秦钟遗言,说不定正是宝玉一生悔恨之处。他若功成名就,家族兴旺,也就保住了众姐妹的大观园。戚叔叔说,大观园永不凋敝,这是他的理想啊。殊不知,功名利禄那条路,才是滋补理想的唯一的正途。父亲说,那么美好的生命在末世挣扎,要救她们,只能自己跳进泥淖,他不愿跳,就眼睁睁看着,再一个个地哭着纪念。

二楼窗户里,张倩女从书架上取出《红楼梦》,按回目翻查到秦钟去世的段落,她反复将遗言读了几遍,只觉平淡无奇。

这时,她听戚叔叔说,年轻时读红楼,秦钟去世的一段没引起注意,年纪大了,才咂摸出味道来。父亲附和道,浪荡子秦钟,临死时大彻大悟,说错的是自己,格外让人觉得沉重。

戚叔叔走后,父亲独自坐在阴凉的丝瓜架下,鉴赏着庭院里的日影、花木和鸟声。他像一件古老的旧物,蒙着厚厚的灰尘,轻轻一碰就嘎吱嘎吱地响,一阵风就摧枯拉朽。他的眼睛,像两孔黑魆魆的山洞。张倩女知道,只有把各色闲人拢到家里来,才能为他带来一丝光亮。那段日子,她时常替父亲担忧,前方那些庸常的日日夜夜,他该怎么度过呢?

很快她就读了寄宿高中,接着离开留州去上大学。她断断续续地听母亲说起,父亲学了太极拳、旧体诗、昆曲,而且,父亲是留州第一批学会喝工夫茶的人,学会后鄙夷地把大茶缸子扔进垃圾堆。母亲碎片式的讲述拼接起父亲这些年的生活,看来,父亲对自己陷入到那种机械而可鄙的滑熟中去也早有不满,于是勇于跨界不断研习新才艺,推陈出新以维持上座率。

此刻,阳光穿过机场透明的顶棚,照亮了来来往往的旅人。张亭轩说:“倩女,还在减肥吧,瘦些了!瘦了好,我不怕别的,就怕糖尿病三高什么的找上你。”他的头发像落了一层薄雪,灰白色的脏雪,比起同龄的男人,他更显萧索衰老。

快到家时,张倩女朝父亲诡秘地一笑。她推开门,身子立刻闪到一边,满怀期待地看着父亲。一套崭新的骨瓷餐具,亭亭玉立在餐桌上。白底釉下彩,明媚的黄绿色,那颜色仿若刚点上去,还水灵灵的呢。图案是蝴蝶忽闪着翅膀落在水仙花上,用手轻轻一弹,便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响声,这是为迎合父亲的审美情趣,特意添置的新餐具。

张倩女一直记得,某个夏日的黄昏,父亲赋闲在家一年有余时,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发难,伸长食指,指着石桌上的几个搪瓷盘、不锈钢盆,说:“无论多好的菜,用这些家什一盛放,就叫人毫无食欲了,真是破败潦草!不能用好看点的盘子吗?”母亲说:“一样吃,还能变了味?”父亲摇摇头,拖着长音道:“夏虫不可语冰,朽木不可雕也!”

这话似乎蕴藏着可怕的杀伤力,张倩女看到,母亲的脸霎时紫红肿胀,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想辩解什么,又说不出来,母亲拼命眨眼睛,把眼泪硬硬憋了回去。第二天,她从百货一零买回整套56头的骨瓷碗碟,她把晶莹剔透的瓷器在餐桌上铺陈开来,一件件细细玩赏了半天,看起来,她比父亲还要喜欢这些美丽又脆弱的小玩意儿。

父亲的言行举动,为日常生活增添了幻境般的戏剧效果。他或午后高卧或焚香静坐,每逢彼时彼刻,母女俩就不再高声说话,走路也蹑手蹑脚,如履薄冰地供奉着他的优美和诗意。有时,闲人们翩然造访,母亲袖筒卷得高高的,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一条褴褛的红内裤还往下淌着水呢,蓦地,她从粗鄙无文的生活场景中抽离而出,她像登上炫彩的戏台,生疏而做作地说,不巧啊,他踏青去了。不巧啊,他赏雪去了,不巧啊,他钓鱼,不是,他垂钓去了。母亲拙劣地拿捏着声腔,张倩女很替她难为情,但父亲每次出门的时候,的确是这样跟家人告别的,我踏青去了,我垂钓去了……

作为高雅新餐具试图取悦的对象,张亭轩神情复杂,显然他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视而不见地靠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下面拿出塑料纸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

这是南方盛夏季节特有的暴雨天气,黑夜瞬间驱散了白昼。雨下得如此酣畅,整个城市恍若在大雨里漂浮起来,晃晃荡荡的。几道银亮的闪电不时划过,像天空疼痛地裂开几道口子。

早晨一起来,张倩女就给父母叨叨,说潘舒墨在公司上班,坐办公室的,家庭也是留州的小康人家。她反复强调,你们放心,他不图我什么。我俩很早就认识,又交往了一段时间,是有感情基础的。想到两人共有的羞耻感,她又加上一句,是牢固的感情基础。张亭轩欣慰地表示,先同学再恋爱,挺有缘分呀。劳玉的狐疑并未消散,只是不便露骨地质疑女儿的女性魅力。劳玉满腹心事的样子让张倩女有些不安,母亲年事已高,减肥又跟着受罪,精神高度紧张,有好几次,她感到母亲濒临爆发了,谁知母亲毕竟内功深湛,自个儿又消化了。

潘舒墨赶到张倩女家中时,衬衣粘在身上,新做的发型岌岌可危,手里的烟酒糖茶却没被淋湿。张倩女接过礼品,替他拨了拨头发,说:“真想不开,东西是小事啊。”

张亭轩站起身来,冲潘舒墨满意的一笑,小伙子斯文白净的相貌深得其心。劳玉的脸上却露出医生惯看悲欢离合的淡漠表情,转身去了厨房。张倩女跟过去,大声说:“妈,我给你打下手。”旋即凑到母亲耳边,说:“和气点,他又不是你的病人。”劳玉点点头,嗔怪道:“瞒得真紧,我都没有心理准备,你急火火地就把你爸叫过来了。”张倩女说:“也没想到这么快,不过话说回来,年纪到了,人又可心,还拖着干吗?”

这顿饭启用了雅致的新餐具,以示隆重。潘舒墨极力赞叹餐具的精美,张亭轩没接话,岔开了话题,说:“吃菜吃菜,凉了就没法吃了。”

张倩女自律地夹起几根青菜,潘舒墨体贴地说:“倩女,你胖瘦都好看,中午这顿也没关系,来点清蒸鱼吧。”张倩女架开他的筷子,笑着说:“你受用就好,别来招我。”只有她自己明白,如今,减肥的坚决里混合着柔情蜜意,不光为重建自身的生活,更是因为心疼他。连着两次,她都看得很清楚,当激情退却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体上时,如灼伤般迅速移开,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席间,劳玉不冷不热的,张亭轩和准女婿倒甚是投契。趁两人在热聊围棋,张倩女说:“舒墨很有才情,兴趣又广泛,全身都是文艺细胞。他连手指都那么漂亮,会吹笛子,会画山水,对了,还会变魔术。他聪明着呢,下棋一下就是一天,连饭都不吃。”

夸着夸着,张倩女察觉到,母亲的脸色很难看,父亲也像被人触到痛处,热乎乎的气氛忽然就冷下来了。张倩女心一沉,本来,她以为父母会世故而心照不宣地接受这个男孩,并演技精湛地表现出对他的关爱。

劳玉蓄势待发,她讥诮地说:“呵,这一身的本领,能出名吗,能变现吗?”她又板着脸问:“除了会吹笛子,会变魔术,你会做家务吗?”

她的口气令人很不舒服,潘舒墨保持着风度,说:“阿姨,你是指做饭洗衣服吧?会一点儿,会做。”

张倩女说:“妈,哪有问男孩子这个的!”

劳玉一脸严肃地说:“倩女,你不了解家庭生活,这很重要。”她接着问:“舒墨,你会带小孩吧,我是说,你以后会学着带小孩吧?”

这不合常规、近乎刁难的提问令潘舒墨更加尴尬。劳玉像变了个人儿,老巫婆般逼视着他,发出阵阵冷笑。

张倩女扶住桌子,说:“妈,你太过分了。”张亭轩也责怪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荒腔走板,太失礼了。”

潘舒墨站起来,用拇指钩住裤子口袋,他小声说:“我还是先走吧。”张倩女瞪了母亲一眼,说:“我跟你一起走。”这时,张亭轩也跃跃欲试地站起来,似乎也想往外走。

“你们谁都别走。”

说着,劳玉疾步走到门边,顺手抓过皮包挎在肩上,她用身体挡住门,像在守护一个出口,一个可以逃出生天的出口,她说:“我走。”

没人能预料到这个后果。往昔岁月里,情绪变化无常的张亭轩曾多次摔门而去,闹脾气的张倩女也曾夺门而出,去街上游荡或去同学家倾诉。

劳玉幽幽地说:“这么些年了,我不止一次地幻想,想你和你爸消失掉,哪怕消失一两天也好。”

剩下的人都愣住了,仔细一回味,这话里有一种平静包裹下的惊天动地,一种不断滋长、无从化解而日趋深沉浓重的痛苦,让人悚然心惊。这话也挺伤感情的,但张倩女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不是一个伤不伤感情的问题。

劳玉接着说:“每天最高兴的事,似乎就是忙活完了,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她的话,不见刀锋,却分明已划破了什么。

张倩女对母亲的习性印象深刻,母亲确实有一个投掷的动作,把自己痛快淋漓地投掷进沙发里,然后蜷起身体,半张着嘴巴看电视。本来,张倩女以为母亲完成这个动作时身心舒畅,现在她才领悟到,这个动作里隐含着的放弃与屈从,本来,她以为沙发里的女人快活圆满,现在她才体会到,这幅家常画面里暗藏着的惨烈、销蚀和幻灭,这里头,有一种绵密、隐蔽而阴险的力量,有一种无底深洞般的腐蚀性的快乐。

她又想起自己透过小窗看到的一幕,下了班的母亲久久站立在家门口,她抬起脚来,又后退几步,迟疑地逡巡着,当她终于迈进自己家时,即使相隔一段距离,张倩女还是看到了,她的肩膀在战栗。接着,她走进厨房,再出来时,蓬松如雾的发卷已塌陷。最早,她进厨房前会戴上白帽子,后来不知为何也不戴了。

积蓄已久的雨水,宣泄般扑向大地。

劳玉守住了门口,披坚执锐,这不是她的风格,此刻与过往缺少过渡。她终生都在自我控制,合乎规范与道德,她以通情达理、宽厚和顺而著称,从不由着自己性子胡来。她擅长把喜怒哀乐搅拌均匀,得体地应对她的丈夫、女儿和病号。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她敏捷地拉开门,像一条鱼一样轻快地滑了出去。

劳玉就这样滑了出去。剩下的三个人张口结舌地站着,房间里满满的,全是难堪。张亭轩手里的健身核桃球都忘了放下,他像拿了一块热地瓜,不停地从左手倒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他的眼睛不敢看潘舒墨——这个代他受过的年轻人。

不知何时,潘舒墨也悄悄离开了,张倩女完全没注意到。她仍在回味着刚才的一幕:母亲滑了出去,宛若一条鱼滑进海水。她懂事以来,一直无法将目之所及的头皮屑般琐细零碎的母亲,跟当年那个充满艺术气质、遭遇街头爱情的女孩联系起来。但母亲滑出去的一刻,两个形象终于令人信服地重叠在了一起,美丽,疯狂,不计算后果,单细胞动物般透明,一通电就亮了,太阳一晒就热起来……此后的日子里,张倩女始终记得这个如梦似幻的场景,母亲是娴熟地,行云流水地滑出去,好像在意念里演练过多次。

晚上,劳玉发回一条短信:别找我,我很好。

两天后,张亭轩返回留州,回到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里。到家后他给女儿报了平安,说:“深圳是个好地方。你看小区里的荔枝、芒果、菠萝蜜,不用专人照料,自个儿就能长好,一嘟噜一嘟噜地结果子。只是我住不惯。你要想爸爸了,就回来看看。”

张倩女说:“爸,有时候上来一阵儿,真想任性一回,不干了,天涯海角地想去哪儿去哪儿。”

张亭轩思忖良久,说:“不要冲在最前面,也别落在后头,你现在就挺好,城市人,高工资,多少同学羡慕呢,可别瞎折腾,叫人笑话。你们这拨孩子,聪明,遵守秩序,适应力强,大有可为。”

他的话虚弱而无趣。张倩女心里很难过,嘴上却说:“爸,别担心,想想罢了,还能去哪里?我以成为华跃人为荣,我会坚持住的。”

放下电话,她不得不承认,父亲早就是个老头了,那层炫目的光圈也早已消散。

经历了多年的过度解读和透支消费,那个熠熠生辉的晚上终于油尽灯枯。那晚,音乐教师张亭轩把妻女召集起来,他说:“音乐课是高中的附庸,校长不懂音乐,学生们也毫无音乐才华。对我来说,上课就是浪费生命,把自己一点点废掉。我辞职了。”他宣布时语调平静,像轻松地完成一个高飘的空翻,飞升而去。父亲的平静是一种绝对的震慑,传达出坚定、勇敢、深思熟虑等丰富的讯息,母亲没有哭闹,也没有昏厥。那会儿,时代还未突然加速,人们还不上蹿下跳,房子是祖业,钱值钱,母亲作为知名的内科医师,受人尊敬且收入不菲。上小学的张倩女,正是表面乖巧、内心激荡并极度渴望偶像的年纪,她觉得,就该有父亲这般高级独特的人物,不上班,无所事事,日子拿来虚度。父亲是自知的,他英明地踏进遴选过的生活,不含杂质地成为自己,替胆怯的人们做梦,宛若灰暗人世的一星微光。多年来,张倩女自卫般地拒斥着真相——显然,父亲享受不了没有界限的自由,内心也从未宁定,他把那晚的抉择,拉低到魔怔、犯傻、失误的层次,降格为一时糊涂的愚蠢决定,甚至,像懦弱无能的逃逸。

他先莽撞地拒绝了世界,过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拒绝这个世界的能力。为兜住这个错误,他潜心学习书法和国画,攻柳体,习花鸟,欲以润格致富,结果只能过年时为亲友免费写挥春。他专门钻研过演说技巧,期盼跃升到有识之士听他白话还给他钱的完美境界,结果只吸引了小城的一批珍禽异兽。

张倩女记得,父亲为邻居女人写春联时,女人拉着劳玉,夸赞道,你男人真巧啊。劳玉摆摆手,巧什么巧,万金油,玩家子,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神经兮兮。邻居女人亲热地用胳膊肘扛了她一下,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好好哄着吧,让他自在!

现在的父亲,是个神色惊恐而脚步虚飘的男人。他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间,亲手推翻了自己。

过了几日,劳玉又发来一条短信:别找我,我在净尘山,想一个人呆几天。

张倩女想起母亲的描述,山上的房子是乳白色的,窗前垂下镂空的米色纱幔,推开窗子,迎着人的是一大片碧绿的湖水,窗边爬满茑萝、丹桂、凌霄、木香、扶芳藤,花枝垂入湖水,湖面上落满花瓣,风从远处吹过来。她依稀看到,母亲就站在窗前,全身像在花香里蘸过,芬芳迷人。她回了一条:亲爱的妈妈,照顾好自己。

此时,她才想明白母亲话里的深意。原来,母亲说的“我们”,不是指她和丈夫。“我们”,是母亲跟另外一个自己。

母亲的手机始终打不通,她的生活处于自觉闭合的状态。晚上,张亭轩向女儿打探消息,张倩女说:“我妈应该也在留州,西郊的净尘山,她想一个人呆着,你不用去找她。”

张亭轩说:“西郊哪有什么净尘山,是连成片的荒山,没名字,也没开发呀。”

张倩女心里一动,说:“她成心不让我们找她。”她伤感地想到,实际上,她和母亲从未亲密无间,她想当然地认为,母亲这般的普通妇人,早已不需要某种层面上的高贵而多余的生活。

张亭轩说:“咱俩没事就打打她的电话,说不准什么时候开机。”

张倩女答应着,电话那头,父亲接着说:“你妈最懂我了,我们是一类人,只不过……”他终究没再说下去。

张倩女感到脸颊上热热的,是眼泪在流。她羡慕这个失败的男人,他精彩过。她也佩服老妈,五十几岁的人了居然还有力气挣扎!她站起身来想透一口气,却察觉到一股压迫的力量形成合围之势,渐渐逼近了她。毫无疑问,她的敌人更加阴沉强大,那是一个裹挟着整整一代人的庞大而严密的系统,像一个深深的洞,让她怎么爬都爬不出来。

她找了个借口挂掉电话。

眼泪慢慢干了。

又坐了一会儿,她打开电脑搜索,不断输入关键词,净尘山、湖水、白房子,然而,她在浩浩汤汤的信息世界里,找不到一个匹配的结果。

她枯坐在黑暗里,潮汐般的饥饿感准时涌上来,她拨通了潘舒墨的电话:“在哪儿呢?”

他报以沉默,半天才回答:“还能在哪儿,问都不用问的。”他半真半假地说:“等着豪车来撞我,来救我,把我救出下沙村。”

饥饿暴躁地伸出了牙齿,开始咬人。她下楼买了一堆臭名昭著的零食,薯片、鱼蛋、花生米、豆腐串、炸鸡翅。她渐渐适应了它们的气味,她拈起鸡翅根,油顺着手指头往下流,这是蛊惑人心的场景,饱含着尘世的乐趣,她死死咬住油透了的动物残肢,有一种沉沦的快感。

总算过瘾了。她彻底不要自己、自我惩罚般地大嚼着,动作近于野兽的撕扯。她沿着一个光洁如镜的斜坡往下滚,舒服,滑畅,一切都那么顺利。

东西很快吃光,悔恨和自弃夹缠在一起,她心灰意冷,却也卸去了重负。生活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总让她有欠缺感,总让她不停地想吃东西。从明天起,她要疯狂吃遍各种经典的下饭菜,地三鲜、卤猪耳、咸鱼茄子煲、尖椒鸡蛋末、油豆角焖排骨、红烧肉炖小土豆……她要把每片猪头肉在芝麻酱里滚一圈再送到嘴里,那得有多香啊!电流般的酥麻感在她全身传导。

此刻,潘舒墨在下沙村埋头洗衬衫,迷茫地搓洗着,水流卷着泡沫漫过他下棋的双手。父亲在小院子里,研究地上的月光一寸一寸地向西推移,母亲在那个据说叫净尘山的地方,孤独,幽闭,安详。

她坐在窗下,想起二楼的那扇神奇的窗子,那会儿她能看到,无数条小路通往云朵洁白的天空。

她从窗子望出去,是无边无际的华跃圈。她突然感到很厌倦,她就这样看着窗外,不知不觉地,天已经亮了。天地如此宽广阔大,可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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