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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为民

那应该是2003年的春天,经开区管委会为加快皖江经济产业结构转型升级,在市郊205国道边,仅用半年时间,盖了一幢综合服务楼,设立加贸区管理局,服务区内企业。我、马继光还有邱玉启(女)三人被抽调到加贸区管理局,机构是副处级架子,我主持管理局工作,马继光在监管部,邱玉启在内勤室,下面还有几十号年轻人,我就不一一赘述了,因为这个故事牵扯到的只有我们这三个人。

我先介绍一下我们各自生活的背景,梳理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先从马继光和邱玉启开始。按照百度百科对红一代的定义,这俩人应该属于这一类人的子女。马继光的老爷子是红四方面军许世友的部下,13岁开始爬雪山过草地,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读过书,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其他丰功伟绩不提了,根据市档案馆保存的史料记载,从1949年解放到1965年期间,在本市工作过的地市级干部中,仅有5名干部被共和国授予过三枚三级荣誉勋章(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勋章和解放勋章)证书,他老爷子算其中之一。

我和老马调到加贸区不久,他单独请我喝过一次酒,喝到微醺时,特地从口袋里摸出徽章让我长眼。印象中,我除了模糊记得有红星照耀下的宝塔山、解放军军徽以及麦穗的图案外,就是没看到嵌有八一字样的徽章,等于是三枚勋章少一枚。

我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因为刚离婚,找了个英语教师,她还拖了个油瓶,经济很窘迫。我老婆戏弄我的钱包说,里面除了毛主席老人家不在,各族人民都在。所以我脑子里萦绕的都是人民币。我便带着玩笑的口吻问,老同志还有一枚呢,如果把徽章拿到古玩市场上拍卖,肯定会值几十万吧?马继光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咝咝吐了口冷气责问我,这是钱能衡量的吗?那上面有我老爷子的鲜血!要不是邱大娘(老马给她起的绰号)偷了那枚八一勋章,我老爹不会死得那么早呢。

我望着老马,半天没张口。本以为他请我吃饭,是借勋章来炫耀自己特殊的家庭背景,给我上一堂革命教育课,让我以后多照顾他一下,没料到把邱玉启也扯进来,而且他的话暗示俩人的积怨已经上升到老一辈的层面上了。那意思明摆着,不说和她划清界限,至少提醒我要提防这个女人。这里面水多深,他俩关系多么错综复杂,我心里没底,不得不暗自警觉起来。老马意味深长地说:记住兄弟,我们东北沈阳有句话,叫冷酒、剩饭和老女人不能碰,不然晦气。这个老女人应该就是指邱玉启了。

关于邱玉启,她的家庭背景和老马家差不多。邱玉启的老父亲是四川人,也是老红军,但她老爸是1936年1月21日跟着红一方面军从懋功参加长征的,按当时国家定的标准,三级八一勋章授予的是1935年10月20日前参加红一方面军的正排级干部。马继光的这番话有无历史考据无法论证,反正她爸少一枚八一勋章,他一直这么认为。

少不少有什么区别呢?你们俩家不都住在岳西山市委大院里吗?刚才你还念叨那时候两家走得那么近,当年在市5726厂(属于空军装备部下属厂,主要修理各种战斗机)多少军转干的骚狗子围着她转,她却对你那么好,天天送鸡蛋饼给你吃,你还说她长得像刘晓庆呢,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有意长长打了个哈欠。

马继光是那种有酒瘾没酒量的人,只多喝了一杯,话也就多了:岂止是有点意思?要不是我老爹的事,我还真得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不至于有什么深仇大恨吧?我半开玩笑地问。

老马似乎感觉讲漏了嘴,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回忆一些童年的往事,绕来绕去,都没走出邱玉启的影子。什么邱玉启跳房子最好看,轻盈如燕,踮着脚尖一蹦一蹦,小辫子在肩头做着甜蜜的拍打,然后是跳橡皮筋,先从脚踝位置跳起,再升至膝盖处,腰部,胸部,脖子,最后两手高高举起,难度越来越大,只有邱玉启跳得最认真,她干什么都认真,边跳边唱歌谣,动作婀娜多姿。你看她现在还有样子吗?胸口的高山成了平川,只剩两颗葡萄干了,悲哀啊,老马感叹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嫌之处,用你们芜土话讲,她就是一只绞头鸡(蛮不讲理的人),她家老刘在七科(市安全局)上班,回家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能都向她汇报吧,那不违反组织纪律吗?她这个党员还没有我这个群众觉悟高,离了婚。大树倒了这日子怎么过?你还不知道吧,她儿子去澳洲留学不到一学期,浑身长了瘤子,看病欠了一屁股债。打一下倒算盘,亏得我老爷子死得早,也算是个提醒,不然,我跟她搞到一起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我一时摸不清老家伙葫芦里卖什么药,对邱到底是什么真实态度,是真恨之入骨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所以搞清楚勋章的事,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来加贸区之前,我一直在管委会下面的建投公司建管处负责基建(副处长),很少和他们有交往,传闻前年这两个人为争副处调的位子,电闪雷鸣,唇枪舌剑,手拉手冲进正在召开的一个两个亿项目的招商洽谈会的会场。当时省招商局的领导、外商代表、管委会主任以及电视台记者都在场,一下子成了当时的轰动新闻。所以赴任前,委里分管人事的钱副主任找我谈过一次话,重点提了老马和邱玉启这两个人:把他们从机关弄出来,主要是给年轻人让位子,但要好好关照,他们都是老革命的后代;老邱比老马退休早,又在更年期,心境不好,把她弄到加贸区,就是要等退休时把加贸区派驻机构唯一的一个副处调的职数给她。钱又说:她好像有个小弟最近调到皖北一个地级市任常务副市长了。

我心里不舒坦,你们眼不见心不烦了,把槽头肉甩给我,让我摆平。可又不好发作,因为当时我生活作风出了问题,把一个军嫂(就是现在的英语老师)搞怀孕了,人家闹到单位,家里家外鸡飞狗跳,如果上纲上线,破坏军婚是要法办的,好在分管城建的副市长赵能武一直比较欣赏我的做事作风和能力(临江大桥、汽运站广场扩建工程包括刚建的加贸区服务楼项目都是我跟着赵市长跑下来的),他打招呼把我平调到加贸区管理局,算是躲过一劫。

我淡淡地提醒钱副主任,赵能武和马继光80年代初都在5726厂建材科,俩人是拜把子的兄弟,据我所知,不远的将来要发展成亲家,他女儿和赵副市长的公子是中学同学,现在都在德国,听说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钱副主任有些意外,弹了弹烟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就再没有吭气了。我这么讲,一方面是提醒,另一方面是给自己卸担子,万一以后他俩再闹矛盾,你们不能怪我事先没做好思想工作。这两人都有背景,我只有背影啊。所以,老马初次请我吃饭,我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心理上的天平或多或少已经倾斜到马继光这一边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来加贸区之前,赵副市长私下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鼓励我到新的部门不要背思想包袱,要好好干,又指着我半开玩笑地说下半身没管住,我替你找了一件内裤遮遮羞,上半身要洁身自好,要管好自己的嘴。这句话语气凝重,领导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我,我瞬间明白他的话外之音。这些年,几个大项目的承建商、招标单位的负责人,甚至小包工头都和我们在一个锅里吃过饭,名副其实成了一个战壕里的人。把我平调过来等于是领导还我个人情,封住我的嘴,再给我打个预防针。然后,他挠了半天头,恍然大悟地说他过去的单位有个同事叫马继光,让我问问是不是也在加贸区,下面就差没讲关照二字了。

扯远了,还是回到勋章的事情上来。初次打交道,我惊叹老马言谈举止散漫,却带着几分狡黠,幽默中既有刻薄的成分,又带着怜悯的关爱,像打迷踪拳,让我无法了解他对邱的真实看法。说得不好听,这把年纪的男人就是老谋深算。

关于勋章的事,我猜想他肯定会描述得唾沫星乱飞,意外的是他只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儿时和邱玉启玩一种拍画片的游戏,他输得最多,结果把玻璃糖纸、毛主席像章、他老爷子将军呢大衣上的铜质八一军纽扣、肩章等等,都输给了邱玉启(可能也包括那枚八一勋章)。“文革”一开始,马和邱两家受到冲击,顶梁柱都被关进芜湖北门的看守所(当时的安徽省第一监狱),邱玉启的母亲不愧在四川巴中当过游击队长,处惊不乱,翻箱倒柜,终于在女儿的抽屉里摸出那枚八一勋章,徽章攥在手心里,思忖良久,风风火火冲上范罗山顶的市委组织部的西式两层楼。楼上下到处贴着大字报和红标语,但房屋结构透着英伦气息,这里曾是《烟台条约》签订后英国的领事署。邱玉启的父亲就在楼上办公,老爷子是解放后本市第一任组织部长,现在这里成了市军管会和造反派联合总指挥部。

那是1966年冬天到1967年的春天,武斗升级,整个岳西山成为革命斗争的心脏地带,到处戒备森严,铜墙铁壁,每道大门不是用砖封死,就是安装了铁门栅栏。邱母面无惧色,冲过层层关卡,大步跨进总指挥部办公室,一个白净略胖的中年军人有些吃惊地望着她和身后几个拽她胳膊的纠察队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邱母简直就是铡刀下面不改色的刘胡兰,从军装里掏出语录本,翻开大声朗读了一段最新最高指示,话锋一转,自报家门,啪的一下,又将八一勋章拍到军代表的桌子上,指着勋章,说看清楚了吧,我丈夫马文泰(老马的父亲)跟着许世友三进草地,这就是证明,又点了华野第九纵队聂风智的大名,最后放缓语气,如果还不放人,立刻到南京军区找许司令。胖军代表触电似的从沙发里跳起来,啪地给邱母行了个军礼,脸上赔着笑,机械而僵硬地重复一句话,对不起,让首长受罪了。不知是别有用心的冒名顶替,还是有蓄谋的张冠李戴,最后从看守所里放出来的虽然是一个叫马文泰的老红军,人却是邱玉启的父亲。那个年代出现这样的事情也不奇怪。

马继光的老爷子是1968年患肺气肿在医院病逝的,临断气前,老人把一家人叫到一起,居然还嘱托马继光要像黄继光那样随时为革命献身(他的名字也是据此而起)。老马母亲是父亲随大军渡江时在江北无为县娶的农村妇女,年轻时除了长得水灵壮实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不要说跑门路,找关系了。五个子女全部到广阔天地插队落户,吃尽了苦头,唯有小五子马继光不知何故,受到邱玉启一家的特别关照,1975年,马和邱高中没毕业,就凭邱老爷子一张纸条,穿上军装,进了沈阳军区军务部。

恢复高考后,老马考上军校,学的是计算机专业,邱玉启跳房子跳橡皮筋的本领高,可文化素质跟不上,转业后在沈阳飞机制造厂当技工(军工企业,福利待遇好)。然后鬼使神差,老马军校一毕业,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听从组织分配也进了这个厂。他在调度室,邱玉启在车间检测维修歼七机的火炮瞄准器,但瞄来瞄去,俩人还是没走到一起,老马却和调度室里的一个大学生(现在的老婆)搞上了。这样,邱老爷子还是一张纸条把两人又弄到老家5726厂,可老马依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居然把大学生也调到芜湖(女孩子怀孕了),这是人事处赵能武帮的忙。

老马借着酒劲,清清嗓子,最后总结了他和邱玉启的关系,这次没有上升到老一辈的恩怨和勋章上来了,而是抱怨和这个女人性格脾气合不来,可能是她瞄准器修多了,心细得和蚊子吊似的让人无法忍受,这叫有缘没分,大半辈子不在一张床上睡,却在一个单位上班,不是冤家不聚头。那枚勋章邱大姐后来还给你没有?我明知故问。屁,她一直矢口否认有这回事,要不是平反后我老父亲在地委一个老部下向我妈兜出老底,就是包青天也断不了这个案子,老马咽了口唾沫,耷拉着秃脑袋不吭气了。

作为一个单位的中层干部,我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对付下面这几十号人,这两个人是镇山之宝,安抚稳定好了,加贸区的局面就能控制住。所以我的策略是投其所好。老马兴趣广泛,诚如孟尝君,喜欢结交各类人等,讲糙一点,五毒俱全(当然,他也有一项高雅的爱好,摄影玩成了摄影家协会会员),要做到这些,就需要两样东西来支撑:一是时间,二是资金。钱不是问题,女儿和未来女婿在德国的外资企业,拿欧元年薪,最关键有当市领导的老亲家资助;时间呢,只有靠我了。真佛面前不讲假话,只要上面领导不检查不搞调研,老马可以处在半退休状态,每天不必坐在监控室的大屏幕前监视加贸区周边的围网,可以尽情地喝酒会友,去外地采风,半个月可以不和我照面(他事先写了一摞病假条,病因不是前列腺有毛病,就是血脂血糖高等等,以防领导打考勤)。

当然,他更是个性情中人,用我们当地土话讲很棍气(慷慨大方)。作为回报,他把赵副市长给他的好烟好酒转赠一部分给我,单位发的米油购物卡,他从来都不要,全部由我笑纳。他也不避讳我,办公室的钥匙给我配了一把,如果有事就打个电话向我发号施令。因为我是学英语专业的,英国人见面打招呼开口谈论天气,我引申了一下我们见面的寒暄方式,只要一接到他的电话,第一句话就问老哥,心情怎么样?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他一般会嘿嘿笑两声,在床上堵枪眼呢大头,满足你一下偷窥欲行了吧?我现在是在云南大理的一个叫什么——松果客栈!这是一个年轻女人替他说的,接着又响起女人嗲兮兮的笑声。

我有点尴尬,想挂机,老马接着说有个正经事儿,你帮我把办公桌右侧第三格抽屉拉开,里面有两条软中华,你拿着,还有一个5D的佳能镜头,你帮我收好,妈的这次出来就忘了带这个,老贵的,两万多呢,还有第四格里有个牛皮信封,里面有一叠我给菊花节上几个大学生拍的写真集,你他娘的一定要捂在怀里收好,他不怀好意地干笑一下。烟和镜头我留着,照片你自己拿吧,你那也叫写真集?比日本的AV片还色呢,皮肤上的毛孔比绿豆大,别让我犯窝藏传播淫秽物品罪了,我半真半假地讥讽他。

别跟我装大头孙子,你以为你是什么好鸟啊,老马有些不高兴,就差没揭我伤疤了,啪的把电话挂了。我伸了个懒腰,苦笑一声,掏出钥匙去了他的办公室,等我刚跨出监控室的门,手机发出嘟嘟声,一条短信跳出来:谢谢兄弟,回来送你一盒灵芝和云南白药。

我一时恍惚,搞不清老马在搞什么捉迷藏的游戏,站在走廊里四下张望了一下,鬼毛见不到一根,邱玉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薅住我的胳膊,一惊一乍地说,哎呀小李子,办公室打电话到处找你,明天省文明办要到加贸区来调研,一楼报关大厅的电子政务大屏幕老是黑屏,监控室的滚动录像马继光只调了北卡口和南卡口的摄像头,205国道边的四个球形头老是不能自动翻转,我这几天一直研究了说明书,还是搞不懂,那个姓马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们当领导的不管啊,听天信公司(维保公司)的人讲这个系统已过了维护期,要上门检修,必须收费,你看怎么办?

我将老马那一塑料袋东西挪到后腰,微皱了下眉头,不急不慢地告诉她,我知道这件事了,正在联系人上门维修。我最烦她瞎嚷嚷好大喜功的做派,凡事总喜欢标榜自己。您先忙着吧邱大姐,我故意把腔调拖长,以显示我的涵养和稳重,记住,明天来检查不能再用电炉了,不然,一跳闸全部停电,麻烦就大了。我盯住她那张眼袋浮肿腮帮下垂的老脸,一字一句地告诫她。

她用电炉在办公室煨中药,众人皆知。去年夏天,南京出口加贸区管理局几个负责人来我们这里谈一个招商项目,我陪着客人从一楼乘电梯还没到三楼会议室,就停电卡在半空中。结果动用了消防,连我在内六个人在电梯里被闷了近45分钟才出来,个个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个略胖的客人心脏病犯了,喊120送进了医院,其他客人嗅着鼻子问我加贸区是不是设立了制药厂,整个大楼里弥漫着大黄肉桂的气味。我只好一个劲地摇头装糊涂,信口雌黄说这里附近有个中成药加工基地。等供电公司维修班打开配电房,顺藤摸瓜,一下子就找到邱玉启的办公室,2500瓦的电炉边的墙壁插口一片焦黑,铁证如山。

我把邱玉启喊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她先是不作声,脸上隐约有羞愧抹过,但稍纵即逝,挑起眉毛斜斜地瞟了我一眼。我心中的恼火从胸腔一直顶到咽喉,顶到舌尖,还没开口,她先发制人,先总结性地指出这幢大楼实际上是个烂尾楼,年久失修,要不是她的电炉烧得及时引发短路,给大家提个醒,今后说不定其他地方出故障,大楼失火都有可能,这叫坏事变好事;第二,马继光作为大楼监控室的负责人,按职责分工,机房、配电房和监控室归他管,可他成天无所事事,找不到人,应该承担相应责任。

她还没提到第三条时,我忍无可忍,一拍桌子,而且还骂了一句粗话,狗屁!你不清楚啊,委里每年拨给大楼的维修经费只有15万,上个月海关卡口照明设备被台风刮倒花了12万,现在你又造个孽,人家供电局开口报价18万,在审计局备过案的明码价格,没任何还价的余地,你让我怎么向委里交代!还有南京这帮客人怎么看我们,这里的投资环境这么差!约好的事全泡汤了。我脸涨得通红,脖子里的青筋鼓暴了出来。

邱玉启没料到我会发这么大火,呆呆伫立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排山倒海地流出来,嘶哑着喉咙冲我嚷,你以为我愿意啊,我儿子不是淋巴瘤是淋巴癌啊,借我弟20万手术费还没还清,我老娘中风常年靠他们一家人服侍,我只能靠自己,我在学中医,自己先试药再给儿子吃。她有些泣不成声。

我一时也怔住了,错愕地望着眼前的女人,学中医?她还想成为华佗和李时珍?原以为她有妇科病阴虚不调,在医院开几服药,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过问了,老娘们的事也不好问,既然提到儿子的病和她弟弟,我在心里叹口气,火消了一半,摆摆手让她坐下,想看看她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幺蛾子。邱玉启见我铁青的脸色缓和下来,从我办公桌上抽出几张面巾纸,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和下颌的汗,开脱责任和摆脱危机的机会来了,她要抓住不能放过。所以关于中医,她阐述得极详细,居然像个老中医老学究,从《神农本草经》到《伤寒论》,听得我云里雾里,有些不耐烦,眉头一皱。她迅速体察到了,缓和语气,从“是药三分毒”这句民间最流行的谚语解释起,所谓毒,就是中医的药效,因为人一旦生病,就是阴阳不调,她点出中药的十大名将,什么附子、麻黄、桂枝、大黄、石膏等等,这十味药就是中和调节人体的阴阳,中医无癌这一说,本源就是调理,调理好了,肿块自然消失。

邱玉启表情很虔诚,为了让我信服她有这套本领,讲得鼻尖都渗出一层细汗。最后她用《神农本草经》里一句话做了总结,药不瞑眩则无效。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她斩钉截铁地说这就是她为儿子试药的缘由,一定要感觉到头昏眼花才能知道毒性所在,才能对症下药,可喜的是她儿子已经给调养得初见成效了。

我嗤地一声,半开玩笑地说,母爱的力量真伟大,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是吧,可我要提醒您别把自己弄中毒了,邱大姐,今天是个机会,我也就不避讳您了,我重新板起脸,认真地盯着她说,还有一年半您就退休了,委领导也很重视您,我给您交个底,那个副处调的职数就是让给您的,这些年您也干了不少事,也起了老同志带头作用,大家有目共睹,可也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啊。

我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吻继续教训她,讲起来您也是当之无愧的革命后代,走到哪儿也是脚上绑大锣响当当的人物,可不能不拘小节,下面年轻同志都在议论您,不是夸奖您生活俭朴,而是说您是堂吉诃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居然穿起上世纪70年代的衣服,这都什么年代啦,您是我长辈,这话不该我提醒,再怎么着,您也不能节省到中午一餐饭您打两份那一份留着晚上吃吧,那也太没营养了。还有,听小年轻们抱怨每天早上大班车就你上车迟,天天吃鸡蛋饼,那个葱花味熏得人受不了,您吃不厌啊,下班也是一车人都等您。都知道您在单位烧热水洗漱,甚至洗澡,都反映到我这里来了,您叫我怎么好意思开口,您不给我留点面子,总得替您弟弟邱市长考虑一下影响吧。我故意在她面前重重叹口气,以表明我已苦口婆心仁至义尽,二来也是再次警告她不能一意孤行。

邱玉启嘴角只是抽动了一下,面色如瓷器一样安静,淡定地回应我,我出门一把钥匙,进门一盏灯,自己也不开火,这几年儿子住他爷爷奶奶家,我还不是想三瓜两枣能省几个是几个。既然话讲到这个份上,领导我也跟你表个态,我首先感谢你对我这些年的关照,也替邱玉强(她弟弟)谢谢你,山不转水转,今后你进步了说不定还要和他一起共事,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掏出她弟弟的名片放在我桌上,擤了下鼻子继续说,我属于倒计时的人,一大把年纪了,儿子生不如死,面子能值几个钱?人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小李子你还得继续替大姐担待着,电炉我还会继续用,她抬起头,目不斜视地望着我,我研究过电路图,也问了大楼物业的电工师傅,监控室用的是单独拉的一条强电专线,不走配电房,和大楼的民用电路井水不犯河水,我今后在监控室就是同时烧两个电炉也不会跳闸,她目光迎着我,语调简直是理直气壮肆无忌惮了。

我真是气糊涂了。等于刚讲的一番话是放了一个屁,一阵风吹跑了,我想发作吧,她又把她弟弟这杆旗举起来了。这也是不折不扣的老江湖了,可监控室是老马的私密空间,让她闯进来,不等于是给两人各发一把剑决斗吗?邱玉启像看出我的心思,露出一排完美得几乎让我嫉恨的假牙,你放心小李子,我虽然不是名门之后,但我个人素质怎么样你应该对我最清楚。我差点没把中午吃的炒茄子吐出来,瓮声瓮气地问您在讲梦话吧?这是老马的办公室,他会同意?就像老马放一张床在您休息室里,中午和您一起午休您会同意?

放屁!她回敬我了:我多看他一眼都嫌眼睛脏,邱玉启脸涨得通红,是他办公室不假,但不是他家吧,他一年上过几次班?干过几件事?她嗓门高起来,反过来将我一军,别看我文化没你们大学生高,加贸区二期的43个监控头的摄录、回放还有大屏幕色彩对比度不都是我上网查资料摸索调试出来的啊?运行得这么好,这看不见的维修费省了多少笔钱你们怎么不测算一下?还有,那个姓马的办公室一柜子设备维修方面的书,你当领导的为什么不让我碰?他霸着茅坑不拉屎,我这是在替他干事!

我一时被噎住,有些恼羞成怒,可又不能和她拍桌子,这些年,我对她的策略是既让她干事,又不能多干事,不干事她会无事惹事,干多了事她会拿事说事。我按捺住性子,心想对付老马认定的绞头鸡既不能翻脸走极端,更不能妥协,只能像大人拿棒棒糖哄孩子做作业,先谈好游戏规则效果可能会好一些。所以,最后折中了一下,我给邱玉启约法三章:老同志发挥余热是好事,设备方面的书可以拿一些看,但及时归位;电炉每天集中在中午两个小时内使用,监控室的钥匙由我保管,我有事不在加贸区,交我秘书小管代劳;办公室的一切摆放整洁有序,私人物品不得短少,否则后果自负。我这是在给她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提要求,邱玉启没有显出意外,平静地点点头。

我这么做的目的,一方面要掌控住邱玉启,不能让她今后胡来,另一方面也是刻意让老马有所收敛,再也不能让他把自己的办公室作为窝藏乌七八糟东西的场所,万一今后出了什么事,我对他抹不下面子,也更不好向上面交代。这么一来,让俩人互相提防对掐着,拿老马的矛来抵邱玉启的盾,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为这个突发奇想而兴奋,后来的事实也验证了邱玉启遵守规则,这个办法真是一箭双雕。

当然,开始做老马的思想工作时,他的情绪一落千丈,甚至要和我翻脸,几乎要冲我吼了:你这不等于是让我脱掉三角裤头送给她意淫吗?我意识到凭自己的本事来忽悠老马是瞎子点灯,所以只能打悲情牌,哭丧着脸,继续拿上次大楼断电申请18万维修费的事编了个谎,说委里要做处罚决定,我负领导责任不算,邱和马也必须负连带责任,按行政记过处分,最后还是邱找了她弟弟来摆平了这件事,而且我也重新向委领导报备了加贸区目前在岗人员的职责分工,邱玉启算是戴罪立功,监控室和机房全部归她负责。老马知道我在自圆其说编故事,一脸的鄙夷,可又见我语气恳切唯唯诺诺的样子,也就没有再责问我了,只好就坡赶驴,半真半假地说,看在我们是兄弟的分上我也不让你难过了,你不能再跌跤犯错误了,不然帽子就没了。但他开了个条件,搬进新大楼后,我必须考虑给他分一个带卫生间和休息室的办公室。

以上就是近十年间我们三人之间发生的一些鸡鸣狗盗之事,也算是梳理了一下我们的关系,实在不足挂齿,但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做铺垫,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一连串大事。在搬迁新报关综合服务楼之前,我再罗嗦几句,按市建筑设计院对目前我们老大楼的综合评估报告分析结果,除了大楼墙体出现严重的交叉裂缝和扭曲形态外,整个楼体地基承载力不足,导致大楼左侧混凝土地基位移倾斜,下陷了2.5公分,从远处看整个楼体像座比萨斜塔。所以,关于那次大楼断电的分析报告,我从多方位多角度强调了大楼前期工程质量不达标,加上线路老化被老鼠啃蚀,才出现以上事故。

委领导不仅没有追究事故责任,还充分肯定了驻区机构全体职工在办公条件恶劣的条件下坚守岗位默默奉献的精神,赵能武市长(现任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市长)在经开区上报的信息快报上专门做了一条批示,望经开区建委及建投公司加快新的报关综合楼的封顶和内装修的施工进度,建议市纪委成立调查组严肃查办原报关楼的工程设计招标和施工单位的责任,挖出蛀虫,绝不姑息。

这个消息是后来老马告诉我的,我在原监管处里有两个貌不起眼老实巴交的女同事,因为这件事,用手指抠了点墙灰(受贿),被弄进去判了刑。我听了也很震惊,老马目光灼灼,意味深长地说看不出来吧大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自己腐败,怎么能把领导忘了呢?用老一代革命家的话讲,枪杆子扛倒了。

但我万万没有料想到,在搬家前两个月的某一天,老马和邱玉启干了一架,还差点动了手。也是事出有因,那天正好是老马姑娘和女婿定亲的日子,老家伙心情很好,破天荒一大早拎着一大包喜糖和一包书跟班车来到单位。上上下下每个同事都领到一只系着红丝带的鸳鸯盒,连门口执勤的保安也没例外,可就是没有邱玉启的那一份。

他斜背着挎包跨进我的办公室门时,我正和秘书小管还有几个科长部署下一阶段的搬家事宜。我把老家伙拽出门外,接过喜糖,随口问心情很好吧,老马笑骂我废话,递给我一根烟:晚上有空喝定亲酒,但不勉强,怕你掏红包——房子买啦?我尴尬地笑笑,岔开话:大喜之日我还是要凑个份子的,不然这么多年兄弟不是白当了。我惊叹老家伙记忆力真好,好几个月前我跟他诉苦二婚的日子不好过,原计划在老婆上班的汇文中学附近的越秀城按揭贷款订了一套学区房,首付要掏25万,现在还没着落。老马当时眯起眼,语重心长地说,我老亲家就讲你人厚道,这既是表扬更是批评你,要想进步快光学好怎么行?噢,领导在里面洗桑拿,你在外面放风,这哪行呢?要同流合污,不能搞小嫂子只顾自己风流快活懂吗,否则领导能放心拉你进他圈子?你呀,良心还没给狗吃掉一半,缺子弹(钱)怪你倒霉,白在建管处混了。我当时被他抢白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无语。

我怕他又要奚落我,立马问:邱大姐也给一份吧?老家伙翻了我一个白眼:哪壶不开提哪壶,送喜糖不是刺激她吗?她儿子那样了,我姑娘这样了,亏你还是领导,一点人情世故不懂。行了,我也不跟你扯淡了,记得分给我那个大套间啊。你中午不回家?我有意无意地问。老马指着肩上一挎包书摇摇头,我把家里的摄影间腾出来让两个孩子临时作为新房,把摄影画册和专业书存在办公室,顺便整理一下。他佯装生气地跟我开玩笑,怎么?你想剥夺我干工作的权利?我连忙向他拱拱手。

我暗暗为邱玉启叫苦,今天日子不好过。果然一整天没闻到熟悉的草药味,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躲着所有人,中午也没去食堂打饭。可到了傍晚上班车的时候,她依然我行我素,姗姗来迟,手拎挎包,另只手捧着个大苹果,脸上好像还化了淡妆,气宇轩昂,跨上金杯面包车,一屁股坐在她固定的专座——司机身后,呱唧呱唧啃起苹果来。老马脸色苍白,架着胳膊,抽着烟,目光散淡地望着窗外,见邱大娘上了车,狠狠扔掉烟头,重重地咳嗽一声,虎着脸骂了一句车上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话,你他妈洗屁股要一个小时啊!瞬间,所有人愣了几秒钟,接着哗的一阵大笑声,都是年轻人的哄笑,如波浪翻滚,老马把他们心中对邱玉启的不满、隐忍和轻视用一句话畅快淋漓地表达出来了,连司机老朱也乐得嘿嘿伏在方向盘上直不起腰来。

邱玉启的脸一下子像块雕塑僵硬住了,身体先是一动不动,手里的苹果骨碌碌滚落到座位下面,喉咙里发出咿咿唔唔的啜泣声,猛地站起身,冲着老马口齿不清地大喊大叫,愤怒地挥动双臂,轮番跺脚,长期的压抑和屈辱全方位骤然爆发了。老马更是火冒三丈,浑身发抖,也发飙了。两人互相谩骂,周围哄笑,看西洋景的等于是火上浇油,邱玉启冲所有人歇斯底里地吼着,以为他们全部站在老马这一边。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扯掉老朱方向盘右侧挂着的车钥匙,攥在手里。全车人都呆愣住了,老马气得冲过去对着邱玉启指指点点,被几个人拉住,胖子老朱连滚带爬窜到二楼找到小管,比划了几句,小管下楼冲上车,几分钟后也败下阵来,头发凌乱,跛着脚,气喘吁吁把我从四楼会议室拽出来。我当时正和网络公司谈新大楼光纤布线的事,也是焦头烂额,一头雾水。

不愧是学中文的,小姑娘言简意赅,几句话让我迅速了解到邱和马大动干戈的主要原因:马晚上6时要摆定亲酒宴,邱5点45分才上车,这里开车到市区老马家至少要近一个小时,又在205国道边,人烟稀少打不到车。互相谩骂的内容集中在:女骂男流氓成性,多年来欺骗玩弄异性的感情和身体;男骂女一家人是阴谋家,那个在林彪的38军里混过小参谋长的不是个好东西,而且沽名钓誉,道德败坏,偷别人的军功章给自己的脸上贴金。小管急得不停眨巴着大眼回忆不下去了,因为两人已经厮扯在一起,马大哥血压高,嘴唇都发紫了。

我脑袋嗡地一下大了一圈,再不将事态平息下去,这两人的积怨引发的大火不仅会烧得他们自己遍体鳞伤,更主要会烧掉我现有的一切。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邪火,我三两步冲进澡堂一样热气腾腾的金杯车,厉声喝住所有人:都给我闭嘴!挥臂指着老马:你,就是我的亲爷爷!又指着邱玉启:你,就是我的亲奶奶!都是我的错!我来赔罪!我腰深深一弓,像在逝去的亲娘老子遗像前,给两人来了三鞠躬,然后腰一直弯着一动不动,像个虾米。老朱和一个小年轻悄悄拉我胳膊,被我甩开。我把这些年练就的功夫,荤的素的,周星驰装疯卖傻的那一套全部用上了。

也是一瞬间,车厢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所有人张着嘴,双眼瞪得大大的,不安和恐慌僵在脸上,太意外了。邱玉启的嚎啕声像收录机突然断了电卡在半空,真有余音绕梁的意思。还是老马见过世面,一把揽过我的腰,连拖带拽,喘着粗气,一语双关地骂骂咧咧,走走大头,别丢人现眼了,我没看到你的车,以为你走了,妈的,惹不起老子躲得起,这年头大蒜涨价——蒜(算)你狠!

事后我也立刻成了整个经开区的焦点人物,马和邱吵架的事竟然摆到一边,关于我鞠躬的细节却被炒得沸沸扬扬,嗤笑声一片:这种无能的人还能当领导。可我心里坦然,来之前已经给钱副主任打过预防针了,装一回孙子能怎么样呢?这两人以前能让委领导市领导出丑,还有什么做不到的?老子学韩信忍受一下屈辱,至少平息了事态,没让赵副书记和邱市长挂不住脸,也算是给所有领导一个交代。所以那段日子我去委里开会,所有领导的目光都是赞许和肯定,都说我瘦了,要注意身体。

但我也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两个人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了,第一必须加快搬家进度,让狮子和老虎彻底有个物理隔断,各占一方;其次,再不能让两人为琐事擦枪走火了,老家伙的私人物品,包括所有的书,我让人全部用蛇皮袋打包暂时存放在我的办公室。反正也快搬家了,即使邱要拿书,在我眼皮底下应该不会有事。我打电话征求老马的意见,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说我早就应该这么做了,只是别把他从家里带来的摄影书让邱偷跑了。

我也向他承诺得很干脆。但是我太忙了,哪有心思顾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呢?所有的书籍都是装在一只联想电脑的纸箱里,物品还是用蛇皮袋捆着。邱玉启到我办公室来当着我的面拿书只有一次,其他几次都是她找小管的。就那一次,我明显感觉她面色蜡黄,精神气大不如以前,见到我,也有些手脚无措,脸上露出尴尬不安,话也少了。

我毕竟是她领导,气场还是有的,驱除她内心因打架事件造成的阴影也是我分内的事,所以我很矜持也很诚恳地劝慰她要注意身体,有什么难处随时告诉我,又没话找话请教她一些中药治疗脱发(可能是操心过多,四十出头我就谢顶了)的偏方,她嗯嗯啊啊心不在焉地应付我,就想快快离开我的办公室。这一招不管用了,为了试探她,我从抽屉里摸出监控室的钥匙,递给她,漫不经心地说,网络公司的人讲监控室里的UPS不间断电源要随时充电,以确保机房有电,搬家前这段时间你要花一些精力在监控室,其他人不管事,我也不放心。

最后一句话是诋毁老马来让她愉悦的。邱玉启脸上立刻绽放出光芒,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那把钥匙把她目光钩住了。她几乎是一把夺过钥匙,连连点头,人像接上电源的马达,又劲头十足了。后来我认为也正是这把钥匙害了她。搬家前的那段日子,她吃喝拉撒全天候都在监控室,连单人床也搬了进来。小管偷偷告诉我,我也没过多理会,千头万绪的事情已经让我苦不堪言,她只要不和老马掐上,能掀多大浪呢?再说要搬家了,乱也就乱一下吧。直到有一天中午,我正在洗手间凝神屏气蹲坑(这也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老马给我打电话,很急切很严肃地告诉我邱玉启仰面朝天躺在监控室的地板上,像狗一样吐着舌头,已经不省人事了。

我以为老家伙在开玩笑,紧锁眉头问你不是在黟县拍油菜花吗?神出鬼没的,人家邱大姐已经够伤心倒霉的了,你也不能斩尽杀绝咒人死吧,你在哪儿?我故意拖长音调,调侃他一句。老马劈头盖脑训斥我:我在哪儿不重要,刚才我开门进房间找充电器,现在坐朋友车走了;你要不相信自己看,邱大娘死活不关我鸟事,你只顾拉车不看路,她要在加贸区断了气,你帽子没了,饭碗也保不住了,我这是在关照你!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电话被他掐断了。

我拎着裤子跑到监控室门口,门紧闭,怎么敲里面也没动静,喊来小管和一个电工,好在不是防盗门,没费任何事撬开门,一股浓烈的中药气味扑面而来,电炉里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汽,邱玉启仰面斜躺着,手脚弯曲,没有老家伙渲染的吐着狗舌条,但嘴唇发紫紧闭,满脸的乌青色。我倒抽了口冷气,脑海里闪过一句她讲过的那句药不瞑眩则无效的话,这应该是中毒的症状。我抖着声音喊了120,但小管和几个女同胞大呼小叫说来不及了,呼吸没有了,脉搏摸起来细得跟缝衣线似的。急救车来不及了,最后只有用我的车,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邱抬进车,开到最近的一家红十字医院。

医生当时就下了病危通知书,瞳孔已经放大,四肢已经开始僵硬,问病状,我只能回答可能是中药中毒,至于服了什么药不清楚。接着上呼吸机,抽血化验,输液,最后,人终于完全苏醒过来,可时间已经是下半夜了。和我一起陪床的钱副主任正打瞌睡,眼皮闪了一下,一声招呼没打,鼻子哼了一下,屁股一撅就走了。我嘘了一口长气,把攥在手心里捏出汗的她弟弟的名片重新揣进口袋,总算是又躲过一劫。

小管俯下身,凑近邱玉启,又指指我说多亏了李主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邱玉启干咧着嘴唇,气血不足似的说对不起小李子,给大家添麻烦了,其实我没事,在网上买了一斤生附子,有毒,但能解大毒,今天中午煮水一口气全喝下了,十分钟后,身体里像烧起来一样,右手发抖,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应该是中毒了,可是我没有蜂蜜和甘草,喊又喊不出声,两腿用不上力,一下子倒了;我当时估计要死了,意识都模糊了,现在刚醒来,感觉像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太舒服了,而且觉得看东西突然清晰了很多,头脑也不昏了,药性过去了,这下我儿子也能睡着觉了,我明天还能正常上班。她罗嗦了半天嘴还硬,我最讨厌她死不认错的德行,咬牙切齿地指着她:你是被抢救过来的懂不懂!你要明天上班我就打报告辞职让你主持工作,刚才管必红讲错了,没有马继光发现得早,等下班我们撬你门,你早就——我几乎要癫狂了,邱玉启面孔划过一丝慌乱和羞惭,机械而又迟缓地将脸扭到一边,不敢作声了。

我把冲到嗓子眼的火硬生生咽了下去,放缓语气:这么多年,邱大姐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一本账,包括加贸区所有同志,对你这么负责,如果你对自己不负责,就不能怪别人,今天委领导终于知道你在干什么了,是你自己把这层纸捅破了,刚才你没醒,钱主任一再强调新大楼花了50万给物业公司,由他们托管大楼的供电系统,从现在开始,谁要是再往枪口上撞,一切咎由自取!

邱玉启一声没吭。我又说:还有,老马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关键时刻他帮人不害人,这次幸亏是他救了你的命,不然我跟着一起完蛋,你要不信,所有人都可以作证!管必红连声附和是的是的。你要当面谢他!我加重语气,邱玉启还是一声不吭,日光灯照耀下的脸更加苍白。

差点出人命案子的事是瞒不过去了,我弄了个通报批评,邱玉启弄了个记过处分,我等于是陪斩,但也值。我向委领导力荐马继光有突出贡献,委党组经过研究,公示出来是个人记三等功一次。那天我记得是5月4号,刚过完劳动节,离搬家5月20号还有半个多月,我打电话给马继光报喜,顺便让他回来挑一间办公室,可怎么也联系不上,都是关机。我心生狐疑,这不是他的风格,他曾经开玩笑向我保证过,亲娘老子(已在阴曹地府)的电话可以不接,我的电话就是组织的声音,哪怕正在做爱也不能耽误,这点垂直领导意识还是有的。

我隐约有些不安,因为五一节前,委里召开处级以上干部会议,传达了中央纪委巡视组在省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精神,提出要强化对党政领导班子特别是主要负责人的监督,加大反腐倡廉的工作力度。这不是空穴来风,会后有人私下传,巡视组点了一些地市的一把手和分管要害部门的领导以及部委办的负责人去省城谈话,有些干部去了就再没回来,这里面可能就有赵市长。我听了有些震惊,可毕竟是传闻,也没多放心里去,还有些暗自窃笑,幸亏自己生活作风出了问题,多年前离开了那个高风险岗位,撇清了一切,不然瓜田李下的,我不跟着也牵进去了吗?

我派人去老马家,也是铁将军把门。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心底雾气般不断腾起,弥漫,这种感觉在第二天早上一进办公室就得到了应验。胖子钱主任身后跟着两个男便衣,站在我门口,钱主任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两秒,耷拉的眼袋上面混沌着沮丧和无奈。他先把我拉到一边,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我霎时感觉身体有些失重,人像气球要往上飘,大脑不听使唤,像休克一般。其实钱主任表达的来意简明扼要,这两个人是省检察院经济审判庭的,负责调查一起案件,马继光现在市纪委,他们到我这里来主要是在老马的工作场所取证,只让我一人协助配合调查,就这么简单。

我浑身陡生出迟钝的麻木感,双脚不听使唤地挪动着,只能也必须先去监控室。我办公室里他的纸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交出来的,万一出了纰漏,就等于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这两个老江湖已把我折磨得生不如死,整日在火山口里烤着,这他娘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我思绪纷纭,头痛欲裂,好不容易打开监控室的门。里面还是邱玉启,这个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中药不敢煨了,其他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冷不丁见我带着钱主任还有两个陌生人,她一下呆愣住了,以为是突击检查她在违规使用电炉,慌得手里的鸡蛋饼滚到地板上,一动不动,不过瞬间又坦然了,因为她敏锐地捕捉到那两个陌生人眼睛发出的雪亮如刺的目光不是冲她来的,再加上钱主任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摆摆手让她站一边去。她淡定下来,从容地拾起地板上的鸡蛋饼,吹吹上面的灰,轻轻搁在床头柜上,又拔下电炉的插头,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从枕头边的一摞书中随手抽出一本,低垂下头,下意识地翻了几页,静静地望着两个陌生人一声不吭里里外外像耕地似的翻箱倒柜。她再睃一眼我和钱胖子哈着腰并排站着一副落魄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悠闲和自得的神情。

折腾了半天,其中一个穿灰衬衫的人眯缝着怀疑和探究的眼睛,问我就这么多书和东西了吗?我坦然地点点头,问要不要再去他家看看,我试探性地想把他们的注意力绕走。不对,李主任,你们是不是要找马继光的东西?邱玉启放下手里的书,语调轻柔绵软,手臂像长矛指着我,带着抱怨的口气责问我:真是贵人多忘事,他所有的东西包括书不都在你办公室打包了准备搬家吗?这里大部分都是我自己的私人物品。

这个嚣张的女人把我逼到悬崖边上了,她在报复我,当时我想杀掉她的心都有。三个人狐疑的目光齐刷刷地审视着我。我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解嘲说真是忙糊涂了,前些日子老马和邱大姐岗位重新调整,我让管必红把他的东西拾掇了一下全弄到我的办公室了,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我两腿开始发软,一边的钱胖子也不住点头,掏出香烟散了一圈,打着嗝说,我们经开区这些年人力资源实在太紧张,管理局连个副手都没有,大事小事全是小李牵头,也怪辛苦的,好在也没出过什么乱子。钱胖子目光示意我陪他们去一趟,脸上表现出坦然和对我的信任。

真是到了图穷匕首见的时候了,灰衬衫跟着我去我的办公室,另外一个叫张处的由钱主任陪着呆在监控室继续翻查。从三楼到四楼的路上,我心想是祸躲不过,要死吊朝上,真要背了黑锅,老子就不干了,提前退休,和老婆开个英语辅导班。

联想纸箱翻了个底朝天,依旧一无所获,但我还是轻松不下来。取证都是表象,我担心的是如果老马不是在社会上出事,而是在单位翻船,那就让我吃个旋(芜湖土话,倒霉)了,我不还要承担管理不严没带好队的领导责任吗?跨进监控室的门,气氛好像不像先前那么紧张压抑了,邱玉启正坐在床上不急不慢地嚼着鸡蛋饼,一脸的轻松,满屋子弥漫着香葱味,钱和那个张处在电视墙边的机顶柜前嘀嘀咕咕,老钱见我脸上挂着麻木暗淡的神情,笑眯眯地夹着香烟的手一摆:没事了小李子,书找到了。我莫名其妙地问什么书?话音未落,邱玉启一手拿鸡蛋饼,另一只油腻腻的手从床上钳住一本破烂不堪的《中国摄影》杂志,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含混不清地说就是这本书,上次你不在,我无聊就找小管要了几本随便翻翻。她又指指床头散乱的几本摄影书,脸上是难为情的表情。她知道我曾对她做过的约法三章。钱拍拍我的肩膀,用一种赞许的目光注视我,对那两个人说我还是值得信赖的同志。

我不自然地笑笑,不停地搓手,心里依旧七上八下,搞不清我到底值得信赖在什么地方,又不能问。我瞬间意识到刚才邱没有刻意报复我,只是对姓马的依旧怀恨在心,如果按侦探小说的情节推理,他们来这里主要目的是找这本书,一定是这本书出了问题。至于这本书在哪里找到对我或许事关重大,对他们已经不重要了。但现在书落在邱的手里,却又表明书的本身并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也就是这趟来加贸区意义不大。我绷紧的神经可以松弛一下了。

下楼梯的时候,钱主任忽然皱着眉说让我陪他去一趟洗手间,我立刻心领神会,进了厕所。钱伸着胖脑袋巡视了一下,每个蹲坑都是空的,放心地站在小便池前,闭上眼,边尽情地撒欢,边蚊子哼似的告诉我巡视组找赵市长谈话,核实一些问题,据说湖北有个包工头顶他包(芜湖土话,告发他),交代送了一张100万的活期存折单给了他老亲家。赵矢口否认,这帮人去马继光家没找到,就把马继光圈进范罗山(市纪委的办公地),没想到马就差没尿裤子了,又哭又笑,胡言乱语,这两个人就跑到加贸区来找存折单了。尿撒完了,钱胖子抖抖物件,说马和赵即使出了问题,也跟加贸区跟单位没瓜葛了,所以他违反组织纪律告诉我是让我放宽心。

一场没有硝烟的厮杀。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办公室,用脚嘭地踹上门,给自己泡了一杯枸杞菊花茶,靠在沙发上发呆,放大瞳孔细看水杯里沸水浸泡下的红色颗粒上下欢快地翻滚跳跃,内心陡生悲悯和伤感。老家伙你堵不了枪眼,我俩只能相忘于江湖了。我闭上眼正轻柔太阳穴,座机就响了,缓缓拿起听筒,一声尖利的叫声刺得我耳膜生疼。快点小李子,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邱玉启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我,简直像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想发火,还是忍住了,对付这些偏执狂的人,我只能像精神病院的医生护理病人一样,发扬人道主义,抑或是当做蚂蚁对大象的挑衅罢了。

我慢悠悠晃进监控室,邱玉启像老电影里望风的妇女主任,头伸出门外四下张望了一下,把门关紧,背紧靠在门上,闭上眼,双手轻拍胸口喘息着说,我和那个姓马的两清了,也让你解脱了小李子。我冷冷地望着邱玉启,还有呢,有什么故事你就继续编。我不急不慢地点燃一根香烟。邱玉启脚重重一跺,从床头抄起那本烂摄影杂志,扔到我眼前,冲我低吼,我从医院出来上班第一天,就在机顶柜里发现了这本书——我敢肯定才放进去不久,里面夹着一张100万的活期存折单。我明白老狗日的在冒险走钢丝,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不是害我吗?我一挺身,夺过杂志,哗啦抖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我的心更是提到嗓子眼。

我说你脑子进水啦李沉泉,邱玉启寸步不让,瞪着我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个道理你不懂?这个老狐狸把东西存在这里就是不想让别人发现。我太了解他了,他这人从来是撞了南墙想回头,她轻蔑地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就像当年把他老婆肚子搞大了才假装痛不欲生和我分手。

邱玉启顿了下,缓和语气继续说:干净的钱绝不会放在这里,你想啊,万一你我都知道了,等于是扒掉他的裤子,对大家都不利,而且把风险也转嫁到我们身上了。

所以你就裤裆放屁——暗消了,是不是?可是事情要是走漏出去你可以装糊涂,风险就全压在我身上了,我是领导你考虑过没有?我盯紧她,狠狠地扔掉烟头。

没错,正因为你是领导我才不想让你知道给你添堵,就像你护着我烧电炉不让委里知道一样。她振振有词地反驳我,而且不是你讲那狗日的救过我的命吗?我这是以实际行动还债了。她慢悠悠地坐到床上,拾掇起那几本摄影书说,我找小管又要了几本书,和这本书混在一起重新放到机顶柜里,做得隐蔽一点,好让这颗定时炸弹埋得时间长一些。

真像是听侦探推理小说,我觉得脑子不够用了。存折单呢?给我,这是核心问题。我命令她。

来不及了,揉在鸡蛋饼里吃了。邱望着我,脸上波澜不惊:我本来想打马虎眼把他们引到你的办公室,可就去了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在这边继续搜。所以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再说小李子,有些事你不懂,上一辈欠下的债注定要让我来还了。她叹口气,低垂下目光,不作声了。

我差点没瘫坐到地上。真是将门出虎子,联想起她那排雪白的假牙居然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处了,我不得不感叹在这两个老江湖面前,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学生。我扔掉烟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后来的事实更加验证了这一点。搬家前两天,马继光又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加贸区(三等功自然被取消了),和每个人打招呼。他精神抖擞地背着笔记本包,把我拉到监控室,邱玉启识趣地早就不知猫到哪里去了。老家伙关上门,二话不说,从电脑包里掏出一张银联卡递给我,说拿着,就五万块钱,卡上写了密码,首付越秀城的房款肯定不够,但是个心意。我死活不肯要,老马直截了当地说我俩和邱玉启现在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送钱就是堵我嘴,邱大娘那边他已经谢过了。至于那100万的存折,是那个湖北佬怕他亲家不肯收,硬让他暂存着,原来都是朋友,抹不下面子,只好放在加贸区了,好在老亲家真不知道有这回事。唉,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呢,老家伙苦笑一声,又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枚锈色斑斑的八一徽章在我眼前一晃:终于物归原主,我老爷子在地下可以安心了。我瞪大了眼睛。

然后马继光努努嘴,指着电视墙主屏幕右侧一个鸡蛋大的缝隙,说他在里面装了个摄像头,这些年虽然不上班,可在家和任何地方都可以用电脑远程监控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我从他这里拿走的所有物品。为了工作和事业他真是操尽了心。他还说如果我要是不信,他可以马上打开电脑,放几张视频截图给我看,如果我还是不领他的情,那以后别怪他不厚道了,他反正老了,无牵无挂了,打一下倒算盘,对我合不合算呢?老马摊开手,递给我一根烟。

我好半天没吭气,面无表情地接过卡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老马使劲一拍我的肩膀:这才像个爷们,这么多年你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记住兄弟,做十件好事不如干一件坏事进步得快,废话也不多讲了,我有事,先给你透个底,我老亲家虽然到政协了,但还没忘记你,放心吧,太阳马上会照到你脑门上来的。然后拉开门哼着小调走了。

搬家后不到两个月,我被调到管委会接钱副主任的班(正处级),钱另有任用。但一年后,我就办了提前退休手续,和老婆的同学在越秀城附近的莲花塘公园边办了个英语学校,日子过得很优哉。经过那件事,官场我是不想混了,而马继光那五万块钱,我也终于在退休之前硬塞给了他。反正也退了,我就没必要跟他当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邱玉启也退休了,经常带着儿子在莲花塘公园跑步,母子气色都很好,我路过公园,有时能迎面碰到她,但她像陌生人似的不和我讲话了。

责任编辑 石一枫 DfjOK6NeBH5OGh2Sb8wG/Rq6gwT0ITnH9Bo5urszV8bw6V6qGqSHng/40INa6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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