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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众

心内科主任白世怀从院机关开会回到科里,一屁股坐进医生办公室就再没起来。他没有往常的精神,更无暇关注北方最美好的四月天。楼外正是万物生长、温暖宜人的春光,一株法国梧桐刚稍微展开嫩绿色的叶子,在位于五楼的医生办公室的窗外随风招摇,欢快而不轻浮,清新而不妖娆。

心内科的医生办公室有两处:一处在心电监护病房,那个办公室只是供心电监护病房的医生护士用;普通病房这边的办公室才是主要的办公和活动场所。

普通病房的医生办公室是一个大办公室,三开间。办公室的两侧是电脑卡座,一边六个,中间还有四张桌子相对放置,供医生办公。一进门的右侧是一个半截高的柜子,柜子有很多抽屉,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各种空白的检查单;柜子上面供医生们放置水杯;柜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黑板上写满了通知以及各类需要注意的事项;当然,黑板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是白世怀主任讲课时所必备的工具。柜子的右侧便是洗手池了,水龙头的设置不是用手去开的,地上有个踏板,只要用脚在踏板上一踏,一股清泉就会不急不躁流了出来。

整个心内科,除了主任、副主任外所有的医生都在这一间办公室办公,还包括外院的进修生和若干所医科大学的实习生,人很多,很拥挤。医生交代病情的时候,患者家属也会挤进来,还有满脸堆着笑容尽显谦卑之情的医药代表。因此,在上班时间,这间办公室就像个菜市场,人来人往,叫声嘈杂,热闹得很。

白世怀坐在办公室左侧最靠里面墙角的一张椅子上,这张椅子陪伴了他很多年,他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会在病房或者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度过,他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仿佛只是个象征,更像个摆设。

他坐在属于他的椅子上一声不坑,目光茫然地看人来人往。在他眼前晃动的都是进修生和实习生,自己科里的医生在这天上午要么在病房处理病人,要么在手术室给病人做手术,而在进修生和实习生的眼里,科主任有着天然的威严,没人敢轻易和主任说话,于是白世怀就感到孤单了。其实白世怀很想和这帮年轻人说说话的,特别是今天。因为今天对于白世怀来讲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上午开会时,分管医疗的副院长王刚耀当全院所有科主任的面,当然还包括医院所有的领导,说十分感谢大家敬重的老主任白世怀同志将毕生的时间和精力奉献给了医院;说白世怀同志为医院的发展和繁荣做出了重要的贡献,甚至为全省的心血管内科专业都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白世怀听到这番话,确实感慨万千,非常受用,思绪很快便回到他刚来这个城市,走进这家医院的那一刻。真的是如白驹过隙,他从医学院一毕业来到省城,就分配到这家医院,到现在近四十年。

近四十年前的省城,是典型的北方重工业城市,人口不像现在这么多,也不像现在节奏这么快。汽车就更少了,如果有辆小轿车从大街上奔驰而过,会招来无数稀奇的眼光。那时管小轿车不叫小轿车,叫乌龟壳,人们的目光一边随着乌龟壳快速移动,一边会啧啧称奇:咦,这乌龟壳里面得坐多大的干部啊。当然,不光是乌龟壳了,就是自行车同样是稀罕玩意儿。只有劳模、先进工作者、干部这样的人才会拿到一张自行车票一有票才能买车,当然还要有钱。那时的省城很小,围绕整座城市骑自行车绕一圈也不过一个小时,就这样还不要骑快了。整座城市没有一栋像样的高楼,绝大多数是三四层的楼房和大片大片的平房。能体现城市高度的是林立的烟囱,股股黑烟增加了城市的高度,也染黑了城市的天空。

当时的医院位于城市的郊区,说是郊区,只是与城区一条马路相隔。这条马路,是一条极具性格的马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一天晴便黄土飞扬。医院坐落在麦地和玉米地之中,破旧的大门旁挂着一个破旧的木头牌子,上边的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残破不全,如果集中精力辨认的话,才能看清上面写的:省立医院。省立医院,省卫生厅直接管理的医院,意味着占据全省医院排行榜第一的位置。就这样一个级别的医院,只是四排平房:一排是门诊,一排是化验、B超、心电图、X光等辅助检查,剩下的两排是病房。行政用房是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临时搭建的几间。那时的科室就是内、外、妇产、儿科这么四个科室,全院的病床总数才一百多张,每天来看病的人总是挤满了院子,刮风下雨躲都没地方躲。医院唯一好看的是每排平房前的梧桐树,排列整齐,默默肃立,给医院增添几分庄重和严肃。

如今的城市不一样了,楼群长得很高,很快便超过了烟囱的高度,又很快将烟囱踩在脚下,给人的感觉高耸人云;马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干净,没有了下雨时的泥泞,也没有了天晴时的黄土,但是乌龟壳越来越多,于是马路便也越来越堵;城市像个失恋的妇女,因为暴食暴饮腰越来越粗,身材越来越胖一从一环到二环再到三环。五湖四海的人流汇了进来,于是便显得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喧闹。医院不再是身处郊区,而是变成了市中心,市政府和很多市属单位都在这四周,比如省卫生厅、财政厅、商务厅、人事厅……于是这一片区域有个好听的名字一城市行政核心区。

医院的四排平房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座现代化的大楼一门诊楼、住院楼、医技楼和办公楼,当然还有十几栋六层的宿舍楼。四十余个临床科室,一千五百多张床位,近三千号员工。如果按照科室和工作人员的数量来算,这样的医院恐怕在全国也是排得上号的吧。

不光是医院近四十年的变迁,整座城市的变迁都在白世怀的脑子里如放电影一般。白世怀一边有些得意地回忆,一边露出欣慰的笑意,一边听着王刚耀副院长的讲话,从内心感觉挺美。但是听着听着,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副院长这些话好像是在对自己这一生总结,怎么听着和悼词差不多啊,崇高得冠冕堂皇,完美得永垂不朽,就差苍松翠柏,哀乐低回了。

于是接下来的开会时,白世怀没心思听了,他在掐指算自己的工作时间:对啊,确实是该总结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他该退休的日子。

心内科老主任白世怀坐在医生办公室,先是看人来人往,见没人搭理他,他干脆将眼睛闭上,准备打个盹。可是,人作为高级感情动物就是这样奇怪,睁着眼和闭着眼完全就是两个心理状态。睁着眼不想的事情,闭着眼就来了。于是过去的一切,便又在白世怀的眼前来回走。白世怀想,他刚上班的时候,医院是存在的,但是心内科没有,而心内科可以说他是见证、参与了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发展历程。想到这,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白世怀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主任,受人尊敬不光是因为他的专业好,他本身长相同样令人尊敬:眯眯小眼,微微上翘的嘴唇,不论什么时候都像是在微笑,永远都是特别亲和,特别平易近人的样子;而胖乎乎的中等身材,给人以扎实稳重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作为医生尤为重要。

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白世怀一直在胡思乱想,想到高兴的时候,嘴角会微微上翘,想到烦心的事情,他很想抓一下自己不多的头发。他就这样一直想,直到一股饭菜香钻人他的鼻孔。

他想是不是该吃饭了,于是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进修生在另外一张桌子上自顾自吃饭。于是他站起来,自言自语说,吃饭了啊。又招呼其他的实习生和进修生,说大家都去吃饭吧。

吃饭的进修生说:“主任,刘主任让我告诉您,今天中午科里聚餐,但是我一直看您在睡,没敢打扰您。”

白世怀很诧异,问:“聚什么餐?”

进修生说:“刘主任就这样说的。他们都在手术室,让您等他们回来一起去。我值班,所以先吃了。”

白世怀没再说什么,只是问大家上午病人有没有什么事?大家齐说没有。于是白世怀重新坐下,又闭上眼。

官本位思想,拣好听的说这是中国的传统。医疗界只要是到了高级职称,比如是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乃至副主任护师、主任护师等等,统一约定俗成叫主任。就像是在科技界,研究员不称研究员,称为教授一样。

刘主任叫刘加林,心内科副主任医师,科里除白世怀之外最老的医生,工农兵大学生,技术没得说,科里做介人手术最好的。本来他是竞争科主任最有力的人选,但他五十岁那年,晋升职称需要考英语和计算机,对于工农兵大学生来说,这两项基本上是两座大山。刘加林想晋主任医师,连续考了五年的计算机和英语,总是有一样过不了关,后来一气之下不考了,副主任医师就副主任医师了,今年五十七岁,还干三年也就光荣退休了。当然这两项不考也就基本上和科主任甚至是科副主任沾不上边了,因为在医院,凡晋必考,特别是英语,成绩是条红线。

刘加林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但是他善于用自己特色的生活语言来比喻心脏疾病的症状和体征,将深奥的理论很浅显很直观地展现在病人和家属面前。这点,无疑是最受病人和家属的欢迎。比如说起“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这么专业的名字一般人怎么能知道这种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加林会这样说:冠状动脉其实就是供应心脏血液的血管,您就当做水管好了,粥样硬化就是水垢,这水垢附在水管上,水管流水就不畅快;如果再多的话,水管就堵住了。就是这么个道理。怎么治?就是将水管狭窄处的水垢给挤到水管壁上压紧,这水管不就通了吗?这手术就是“皮冠状动脉成形术”。如果在放个支架在狭窄处撑着,这就是“支架植人术。”

他的这些很通俗的比喻,渐渐在科室里流行,成了解释病人病情的标准语言。

专业技术考试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在中国工作,为什么将英语弄到这么个重要的位置?其实作为医疗行业,如果不涉外不科研的话,光是在临床,哪还有说英语的机会?但是就是这一项,有多少特别优秀的临床医生倒在这条红线下,而且倒下去还没地方说理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半,全科除了值班的医生护士,其余的包括进修生、实习生都到场,在医院大门附近的酒店摆了四桌。到这个点,大家都饿了,都是一个科室的人,多少年都在一起,也不在乎什么礼数,乱哄哄坐下,大部分人开始夹菜往嘴里塞。

白世怀看大家完全没有穿白大褂时的庄重和矜持,饿狼扑食一般,小眼一眯,盈盈地笑。这时坐在白世怀身边的刘加林将头歪过来说:“这个,这个,主任,我说两句吧。”他说话喜欢带“这个,这个”的开头语,而且越是着急的时候,“这个”越会成串往外蹦。

白世怀说:“可以啊,但是我还没弄明白你今天为啥请客?”

刘加林笑了,还没说话,坐在刘加林对面的钱绚丽抢先说了:“主任,今天不是您六十大寿吗?刘主任说在不通知您的情况下给您祝寿。”说完很意味深长看了刘加林一眼。

刘加林看到白世怀明显开心起来,说:“是啊,这个,主任,您的生日可不是我一个人记得,绚丽他们其实都记得,只是他们现在处在这样的节点,没人敢挑头给您祝寿啊,是不是?只有我出面没问题,我是跳出三界外的人。”

冯小君一听,马上接过话茬:“刘主任你还这个,到底哪个啊?还跳出三界外,我还不在五行中呢,看你那肉吃的,现在还过性生活不?”又笑着说,“现在您这岁数,过不过性生活,估计是和信仰没关系了。”

医学专业人士在一起是不避讳性的。说实在话,这帮人什么没见过,人体就是这么回事,在别人眼里充满诱惑,在医生眼里,只是一堆肉而已。

这一桌的人哈哈大笑。

白世怀明白刘加林的话,这样的时间节点,确实很敏感。很明显,主任退休,副主任接主任是没问题的,况且接白世怀班的副主任黎强特别优秀,全科没有一人能与他竞争。在副主任位置上,其余几位副主任医师都是不错的人选。只是刘加林岁数大,何况他早已退出了竞争行列,因此,给主任祝寿他出面,是最坦荡的事情,大家都会觉得这顿饭吃得安稳。

白世怀主任看大家都有这番心意,很感动。这确实值得感动。他扭着头对刘加林说:“你说几句吧。”

于是刘加林站起来,用与心内科不匹配的大嗓门说:“这个,这个……看你们饿死鬼投胎,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刘加林一说,大家开始起哄,七嘴八舌说:你说你的,我们吃我们的,现在几点了,都饿死人了,还这个这个。

刘加林一看比刚才更乱乎,更提高了嗓门,说:“这个,今天是白主任的生日,请我们大家端起酒杯,祝他老人家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嘈杂声戛然而止,又轰然响起一祝主任生日快乐喊得山响。

白世怀甚是满意,在心内科这么多年,恐怕是第一次当面看到全科人民对自己的真诚祝福。

四桌都是知识分子,都是从事最严谨的科学之一——医学,因此祝酒词显得有趣而不庸俗,医学特色的直白而不下流。比如男医生说祝您“老而弥坚”,将“坚”字咬得很实;比如女医生说祝您“老树生花”,将“花”字吐得很艳。

当然这些祝词只是在副主任医师这个级别说出来才能匹配身份,而且说的时候,脸上还要堆满真诚和崇敬,还要显得平静和从容,这样才显得有趣显得有品位,才显得不含任何低级趣味。每个人说的祝词都会引出一片大笑,在笑声中心有灵犀,只可意会,无须点破。

大家欢乐着说笑着,白世怀端坐在自己位置,身体不动但一直是一脸标志性的微笑。这样的微笑配合着他那迷人的小眼睛,显得喜庆又慈祥,稳重而不威严。在这种场合下,稳重是必须,威严不可取。在他看来,祝不祝寿倒是无所谓的事情,就当是全科联欢罢了。

酒过数巡,该敬的酒也敬了,该喝的也喝了,场面上相对安静一些。刘加林环顾四周,看大家基本上都在埋头苦吃,便将自己的嘴巴送到白世怀耳朵旁,悄悄说:“这个这个……主任,您看绚丽还不错,她还记得您的生日,说实话,要不是她提醒我,我还真的忘了。”

白世怀还是那样标志的笑,只是在酒精刺激下,脸上涂满了中国红,更加显得喜庆。他没说话,只是将手从桌子上拿下来,放在刘加林的大腿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按了按。刘加林像是个木偶玩具被打开了电门,很配合很真诚地嘿嘿笑两声,在笑声的余音中拿起公用筷子给白世怀夹了些菜。这一唱一和彼此都心里明白一白世怀能将手放在他大腿上按两下,这显然就是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刘加林看似顺手给白世怀夹些菜,也充分表明了刘加林的感激之情。这样的情景绝对不需要语言但一定是心照不宣。

坐在白世怀另一边的是张玫,也是副主任医师。她是个很安静的人,不管和谁说话,哪怕就是和科里的保洁员,都是细声慢气的。她话很少,个子不高,身材不错,皮肤白皙,显得很年轻,外表看起来很柔,虽然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很有气质。这样的女人给人一种很优雅的感觉。

刘加林的咬耳朵和白世怀的拍大腿,其实早就收在张玫的眼里。张玫见刘加林给白世怀夹完菜,也将小嘴伸到白世怀另一只耳朵旁,不知说什么,白世怀哈哈笑了两声,他将另一只手从桌子上拿下,不过又很快重新放在桌子上,估计是感觉到像拍刘加林大腿那样拍张玫的大腿就很不合适。

张玫估计是感觉到即将成为老主任的白世怀要下意识拍她大腿,便有意地将腿往里收了收。这腿一收的动作,正好被坐在身边的冯小君看见。冯小君一向喜欢和张玫开玩笑,张玫也曾乐于受之,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不怎么理他。他见到张玫收腿的动作,表情在酒的浸润之下便有些轻浮,嬉皮笑脸地说:“拍大腿又不是拍马屁。”意思说可以让主任拍一下嘛。张玫扭着头冷眼看了一眼冯小君,正色,这种表情很显然与此时大厅喜庆欢乐的气氛格格不人,说:“冯主任,你应该好好敬下主任,好让主任也拍下你的大腿。你可是从国外镀金回来的高才生。”

冯小君便显得尴尬了,说:“公众场合,此玩笑不可开。”

张玫说:“彼玩笑也不可开。”

说完相视一笑,举杯同饮。

冯小君同样是副主任医师,他比张玫大一岁,比钱绚丽大两岁,三个人是前后脚走进心内科。冯小君在心内科除日常医疗工作外,还负责科室的药品统筹,专门代表科室和全国各地的医药代表打交道。

作为全省最大医院的重点科室,心内科的药品和医疗器械虽然没有像本医院外科那样消耗的多,但是在心脏介人治疗这块,每年消耗的医疗器械依然是个天文数字。

午宴到了尾声,冯小君端着杯站起来,走到白世怀身边,充满崇敬之情,俯下身,说:“主任,我敬您,然后我就先走了,回去看看上午手术后的病人情况。”白世怀点点头,同样站起身,端着杯,和冯小君碰了碰,说:“辛苦了。”

敬完酒,冯小君又走到刘加林身边,说:“刘主任,今天的中饭你就别结了,我已经安排人结了。”

刘加林同样站起身,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在冯小君的肩膀上大幅度拍了一下。这一拍显得很有力量,很有感情,并一饮而尽,说:“好兄弟,够义气,谢了。”

不光是刘加林,所有人都明白这顿饭钱是谁结的。冯小君安排的当然是医药代表了,当然不管叫哪位医药代表结账,这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本来闹哄哄的场面渐渐消停下来,安静了许多,大家基本上都放下筷子,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小声说什么,闹哄哄也就变成了叽喳喳。

白世怀一高兴喝得有点多,脸色发紫,他点了一根烟,说:“你们几个坐近点。”

几位副主任医师知道老板要训话了。在酒桌上训话对于白世怀来说是常态,每次喝到一定的份上就会开始。当然说训话,也不是训话,白世怀的性格一向软软的,很善良很和蔼的一个人,基本上就是语重心长的谈心。谈的也就是科室的那点事情,对于白世怀来说,科里的事情便是他的生活全部。

除冯小君外,其余各位副主任医师都将头伸向白世怀。

白世怀猛吸了一口烟,又看了一圈大家,说:“我是要退休了,但是医院还没确定让我什么时间退,估计是等黎强回来。到时心内科就靠大家了。”说完将身子往椅子后背上使劲一靠,显得他有多么释然,好像真的是如释重负。其实谁都知道他内心是怎样的恋恋不舍。

刘加林见白世怀点了烟,也就顺势点上一根。其实他不怎么抽烟,或者说不抽烟。白世怀抽烟,他也抽,这显示和白世怀高度一致的立场。此时刘加林显得有些心酸,说:“主任,说实话,我现在心真的是蛮酸的,跟着您打天下这么多年,确实舍不得。不过我也很快退休了,等我退休,咱俩一起去民营医院。这么多年,就这点工资,养家糊口都不容易,趁着干得动,也该挣几年钱然后安享晚年。”

刘加林说这话是真动了感情。他知道白世怀这辈子确实是清贫的一辈子一这么多年,他在科里不在一线,便没有药物提成;不上手术便没有医疗耗材提成。除了这两项外,工资能有多少?心内科的奖金从来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这又能有多少?

其余两位女副主任医师不说话。张玫依然很安静地一口一口抿着茶。钱绚丽低着头,很不经意地抹下眼睛。这个细微的举动被刘加林发现,便想借题发挥一下。于是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钱绚丽,说:“小钱,主任退休是好事啊,干了一辈子革命,也该享享福了啊,这有什么好掉泪的呢?”

钱绚丽本来是在特定场景之下突然产生的悲悯,但是刘加林这么一说,一瞬间就真的掉下泪来了。她便很坦诚地抬起头,拿起面巾纸擦眼泪。

钱绚丽这一哭,哭出了与欢乐相反的气氛。其余三桌同事的头都扭着朝这桌看,鸦雀无声。

白世怀一看原本欢乐的气氛突然变得如此温馨,他深受感染,眼圈也红了。但作为长者、作为领导,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于是白世怀站起来说:“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家散了吧,回科里处理一下,没事的可以早点回家。”大家站起来,没有人说话。

钱绚丽站在桌边,还在受刚才的气氛感染,继续擦眼泪,也就没动。张玫走到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依然很平静很温柔地叫了声“绚丽,走吧。”张玫心里也许在想,钱绚丽这到底是表演,还是真的发自内心。

第二天,心内科交班会。

交班会是医疗单位的一个特色例会。除了休息日外,每天早晨八点开始,由科主任主持。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将前一天的全科病人情况向所有医护人员汇报,汇报的是值班医生和值班护士。哪位病人病情如何,怎么治疗的;科室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都要让大家心里有数,遇到病情复杂的患者,还要进行全科会诊。当然,一些行政事务也就在交班会上说了,或者顺便说说其他科室的花边新闻,鸡鸣狗盗之事。交班会也是大家进行日常沟通的一个场所和机会,因为除了这时候科室人员相对齐聚之外,每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昨天的午餐虽说是为白世怀祝寿,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绝对算是欢送老主任的预演。因此,今天的交班会大家都很自觉,早早就到医生办公室,各自找座位坐下,坐不下的也主动到病房向病人借凳子坐在门口,而不像以前交班会那样拖拖拉拉,也不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医生办公室的气氛显得严肃、庄重。

很显然,这是对即将成为老主任的白世怀最充分的敬意。

每次交班会,几乎都是白世怀第一个到,但是今天,当他去自己的办公室换上白大褂出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是最后一个。这让他心里有些莫名的温暖,当然温暖的同时,也对这个工作了几十年的科室产生了无限的留恋。

白世怀往自己的专座上一坐,大家的掌声就响了。白世怀笑笑,开玩笑说:“我知道这掌声是啥意思,估计都是希望我早点滚蛋的。”

他这一说,气氛便没那么庄重了。大家七嘴八舌说,真没,您还继续掌舵呢。

“掌舵?掌什么舵?快滚蛋的人了。”他又是标志性的微笑。笑后,他对住院总医师康博说:“小康,你和黎强主任联系一下,看他什么时间回国,我要的是确切时间,好给医院报一下,让医院做个准备。这么大的科室,做什么事情都不要仓促。”然后他好像对大家,又好像对特定的人说:“以后你们做副主任,在这方面一定要注意,我知道我们技术干部纪律性不是很强,想当年我也没少吃这方面的苦头。”

住院总医师类似办公室主任,又类似主任助理的角色,一般科室都是由主治医师轮流担任,主要负责科室日常行政工作,心内科也不例外。

康博说:“好嘞,我今天晚上联系。”因为晚上正好是美国的早晨,黎强那时应该正在起床洗漱。

白世怀接着说,现在开始交班,交班后我传达一下昨天上午去院里开会的内容。

今天的交班相对从容点,因为昨天是手术日,病情危重的患者都做手术了,现在全科的患者病情相对平稳,不需要做什么紧急处置。

说到心内科介人手术,真的是立竿见影,只要是手术成功,不像外科手术那样有较多的并发症,并且病人症状能迅速改善。说起来也很简单,比如说给严重冠心病患者做介人手术,只是将一根针管刺人患者的股动脉或者是桡动脉(桡动脉就是中医把脉跳动的那根血管,股动脉在腹股沟的位置能摸得到),然后用导管从这针管的管中进入,将长长的导管送到升主动脉,一边送一边注人造影剂,慢慢找到冠状动脉口部,再推人造影剂,看冠状动脉狭窄的程度。如果狭窄超过百分之七十,就该需要放人金属支架撑开冠状动脉。时间也不长,一般也就个把小时。当然也有一些情况,比如说冠状动脉的主要动脉严重病变,不能用支架,只好去心外科做搭桥手术了。

心内科手术还有很多,比如起搏器的安装,比如射频消融术等等。

临床医疗上的事情很快说完,白世怀咳嗽一下,手下意识往兜里放。张玫见后,说:“主任,您看这一屋子的人,就别抽了。”

白世怀有点尴尬,抿下嘴,将手放到原来的位置。

心脏病病人抽烟是禁忌,因为抽烟会导致血管壁变得粗糙,是冠心病发生的重要诱因。作为心内科医生,一般是不抽烟的,但是白世怀抽。他在查房的时候,经常会跟病人说,烟有什么好抽的,抽烟对心脏影响大着呢!然后便如痛陈革命家史般说抽烟的害处,最后会语重心长地劝病人戒烟。可是扭过身,他自己就会点上一根烟,有时病人发现白世怀抽烟,便问他您作为心内科主任难道不知抽烟对心血管的影响吗?怎么也抽烟?这时的白世怀就会尴尬笑两声,说我工作压力大。

白世怀说:“昨天我去开会,院里的第一季度奖金方案已经下来了,我们科没完成指标,对不起了,奖金倒挂。”奖金倒挂的意思就是要扣奖金。

这话一说出来,护士长冯丽立马不干了,黑着脸,当场站起来就说:“主任,我不是为了我个人利益,您看我们科二十几个护士,管普通病房加上心电监护病房,一个人恨不得劈成两半使,再说,这二十几个护士有几个是正式工?大部分是合同丁,合同工工资您又不是不知道,比正式的要少一大截,再说就是正式工都没几个钱,都指望着发点奖金养家糊口,去年有个季度倒挂我不说,怎么今年这一开始,病人比去年多,累死累活还出现倒挂,您让我们活不活了?”

护士长冯丽这么一放炮,大家都不说话,有人看着冯丽,有人看着白世怀,有人相互对着看。

白世怀一开始没说话,看了一眼冯丽,脸上有些漠然,停顿了一会说:“护士长说得是有道理,今年确实比去年忙,但是今年科里的收益指标比去年多了四分之一,哪年不是这样层层加码?”

冯丽说:“加码不是我们一个科,其他的科室也加码,你看人家外科,看人家辅助科室,就是呼吸科也比我们强。你们不急,你们医生有药物提成,我们有啥?”越说越激动,恨不得跺脚。

冯丽这样一闹腾,医生们都说:“护士长,下来再说,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事。”

白世怀没有了心情,说话声音明显变小,显得相当落寞:“我确实老了,该让位了,我相信你们年轻人能带领大家越来越好。”

冯丽说到药物提成,冯小君不干了,他是科室的药物统筹,也就是说药物提成他知道得最清楚。于是他说:“护士长,打击面不能扩大,药物提成我是很清楚,你们护士用药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心内科就是这么几种药物,数都数得过来,能提几个钱?没奖金谁不急,谁都要养家糊口,有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

冯丽一听这话,马上站起身,冲着冯小君说:“谁心里没数?”说完就出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白世怀看到这样的场景,知道这会也就没有必要再开下去了。传达上级的精神无非就是说这奖金的事情。于是他很干脆地说:散会!

冯丽是白世怀一手培养起来的,按说她应该对白世怀感恩戴德,可是大家都没想到他俩之间竟然是生冤家死对头,一到谈论奖金就掐架。本来在科室,主任和护士长之间,是行政上的一二把手,一个主要负责医疗,一个主要负责护理,医学和护理学是两个不同的学科,但是有交叉有融合,因此,在临床上也需要配合。

其实最想说奖金问题的是刘加林,但科室每次一说,冯丽总是先挑头放炮,弄得他也不好再说。估计刘加林这样的心理,其他医生也会有,只是不想挑这个头说而已。

说到奖金问题,这是白世怀心里最不愿意提的。自从医院改革,实行效益加奖金制度这么多年,心内科一直不怎么样,可以说是惨淡经营,当然这绝对不是他业务能力的问题。白世怀的业务能力没得说,五年前就是医院专家组内科组的副主任委员。副主任委员有好几位,出自不同的专业,也就是说这几位的医疗技术在医院里绝对是拔尖的,在全省同样是拔尖的。专家组主任委员是医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兼任。作为全省最大的综合医院的专家组,不光要负责本院的疑难杂症会诊,还会经常被省卫生厅抽调赴全省各地参加专家会诊。当然在会诊中,他们的医疗结论往往就会是最终结论,也就是最权威的结论了。

但业务好不等于效益好。因为奖金问题,心内科医护人员几乎全部对他不满意,只是碍于白世怀的学术成就,不便当面直说而已。心内科作为医院的重点科室,本应该是收入大户,但是白世怀掌管下的心内科却常年拖着医院的后腿,因此,医院领导中大多数同样对白世怀心存不满。可是他和院长住对门,又是大学同学,两个人关系没得说,这是全院都知道的。在院长负责制的医院,院长说话绝对是一言九鼎,要是其他人当院长的话,就心内科的创收水平,白世怀估计早就被拿下,待在专家组享清福去了。

白世怀说散会后,径直起身去他自己的办公室。要是在往常,交完班后,他总是将几位医生留下来,共同就某位病人的病情讨论一下,然后再带着医生们重点查一下病情相对较重的病人。可是今天他没,直接出去了,可见他心情实在很糟。

他出去后,护士们先一哄而散,很显然是为给她们出头的护士长击节叫好。护士们散后,年轻的医生带着进修生、实习生都去查房去了。医生办公室只留下几位副主任医师,担任住院总医师的康博没有临床工作任务,出去也没地儿待,也就坐着没动。

这几位坐着也没什么话,张玫先站起来说:“我去门诊了,其实白主任也没错,效益不好只能怪医院定的太高。平心而论,我也不忍心让病人多掏钱。医院现在成了什么了,什么医者仁心,都是狗屁。也就是白主任还重视医学本身,看看其他科的医生,还有医生的样子吗?个个像个商人。”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温柔、婉约。说完,她从抽屉里拿着听诊器往脖子上一挂,便出门了。

钱绚丽冲着张玫的后背撇了撇嘴,没说话。这撇嘴的动作正好被刘加林看见,于是他朝钱绚丽重重地使了个眼色。这眼色分明告诉钱绚丽:你这样做不适合。钱绚丽趁着大家不注意,很调皮地朝刘加林吐了一下舌头。

冯小君说:“效益确实要提上去,大家不能总是这么穷,对吧?但是要靠老白是不可能,咱们自己能不能想办法?”

刘加林朝冯小君笑了一笑,淡淡地说:“这个,这个,是啊。”

冯小君看刘加林这么淡漠,想来再说下去无趣,也就出去了。

康博在忙着排科里白班、夜班的事,没抬头,一直在干活。当然,作为主治医师,作为年轻医生,他不会也不能卷进副主任医师这个圈子里。

刘加林站起身,钱绚丽也站起身,两个人走出门。突然刘加林站住,对钱绚丽说:“你能不能想出方案?”说完没事般走了。

钱绚丽一愣,看着刘加林的背影发呆。很显然,她没有理解刘加林说的话。

当然,在奖金很少或者没有奖金的前提下,完全靠工资确实是没法生活,更何况上级财政只给拨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因为心内科几乎很少能完全完成医院给定的创收任务,所以全科的医护人员收入确实不高,和其他科室相比少得可怜。拿主治医师吕婷的话来说,作为全省最大医院的医生,批发市场是我家。

几位副主任医师都出去了,康博才抬起头,看了他们背影一眼,轻叹口气,继续干自己的事。

康博在科里,对白世怀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一方面敬畏白世怀的专业技术;一方面是对白世怀深怀感激。

说起康博到心内科,纯属偶然。虽然他是某重点医大的博士,但是就是这样的学历,能顺利进此医院也很困难。作为全省最大的医院,同时也是医疗设备最先进、综合技术最权威的医院,对于用人可谓是千挑万选。能进此医院的不仅是需要博士学位,更重要的是能带来科研项目。但是康博当时作为学生,哪来的科研项目?博士研究生做的项目是导师的项目,纯粹就是给导师打工的打工仔,导师怎么可能将自己的科研项目给他带走?但康博还是有些运气的一他在医院做轮转实习医生的时候,轮转到心内科,被白世怀看上了。白世怀亲自去院长那做工作,将康博给要了过来。这里面还有个有趣的故事。

康博在心电监护病房做轮转医生的时候,病房招了一名护士,名字叫李璐璐。她身高不足一米六,但是身材特别惹火,特别饱满,一说话脸上便有了红晕,有时会恰当地轻轻抿下嘴,这一抿嘴,便露出小虎牙,显得纯净、羞涩、可爱,让人欢喜。

心电监护病房的病床上躺着的都是危重的心脏病患者,患者死亡是很平常的事。说实话,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作为医生和护理这个职业,死亡是必须经常见证的,见多了,也就平常了,麻木了,没有了畏惧和恐慌。但是刚从院校毕业的护士,李璐璐一开始见到病人的死亡,害怕和恐惧在所难免。

她单独值夜班的那晚,正好和康博对班。那天临下班的时候,住在急救室的一位重症患者死去了。急救室紧挨着护理站,之所以这样的设置,是让急救病人离护士尽可能的近,便于监护,同样便于发现异常情况。晚上心电监护病房异常安静,能清晰听见监护设备运转时发出的声响,让人感到莫名的烦躁,越烦躁也就越害怕。

她就求康博说:“康医生,你陪我值班吧。”

年轻的康博绝看不得如此漂亮的护士楚楚可怜的样子,就有了英雄救美的冲动。当然,男医生和女护士之间发生问题好像是千古定律。

康博说:“没问题,但是我实在困的话,就先去睡了。”

那晚正好没事,感谢住在心电监护病房的所有患者,他们病情都特别平稳。因此康博和李璐璐护士便有空坐在护理站天南海北聊,聊得时间长了也没什么话题,没什么话题的时候最容易聊感情。也就是那晚,康博知道她有男朋友,也是个博士,不过不是医学专业的,两个人还同居了一个月。

一开始康博并没注意李璐璐的穿着,随着聊天的深人,他的眼光便频繁光顾在李璐璐的身上。那时正好是八月天,李璐璐没穿长的护士服,只穿了个医院的制式护理上衣,就是短袖圆领的那种,能露出点胸部。前面说了,李璐璐很饱满,她上衣最上面的扣子就崩开了,露出了特别白嫩特别好看的两个半球。半球形是医学书本上对标准乳房的描写。这课本不知是谁编著的,多么贴切,多么富有幻想的形容!

在随后的聊天中,康博总是本能地朝她胸前看。看多了李璐璐便发现了康博在看什么,涨红着脸,说:“你有完没完,怎么总是看?”

康博正气瘭然地说:“这是人的本能,知道不?知道什么是本能不?”

李璐璐说:“强词夺理!你怎么这么多理由?什么本能?就是好色。”她红着脸,一边数落康博一边重新扣好衣服。

康博情不自禁发出感叹,或者叫真诚的欣赏“真好看!”

她的脸更红,牙齿紧咬着下嘴唇,然后在他的肩膀上使劲地砸。

康博说:“别打了,今晚肩膀打塌了你可没得靠。”

李璐璐头一扭,像是有些生气,说:“不理你了。”

康博嬉皮笑脸,说:“不理我,我睡觉去。”就抬手腕看表,发现已经凌晨一点多,又感叹,“好风景会让时间过得很快。”

康博起身要走。李璐璐便一把拉着康博,说:“你真的要睡觉,就到那里睡。”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向急救室。

康博心里还激动着,男人性冲动的时候骨头是最软的,他此时怎么能不听李璐璐的话?说:“急救室的被单换了没?要是换了我就去睡。”

医生确实最不避讳这些,死亡就是意味生命的消失,没有生命的躯体也就是世间寻常的一堆肉而已。

李璐璐笑着说:“换了,你真去?”

康博说:“还有假?要不打赌。”

李璐璐说:“赌啥?”

康博说:“看半球。”

李璐璐好像真的生气了,说:“滚!”

于是康博就滚上了急救室的床。

第二天早晨,康博还是在睡意蒙昽中听到耳边有人说话,于是就掀开被子。

这一掀开被子,将站在床边向李璐璐交代事情的白世怀主任吓一跳,说:“怎么是你在这躺着?”

康博睁开睡意蒙昽的眼,说:“我陪李璐璐值班,这小妮子胆小。”

白主任如释重负:“我还以为患者遗体昨晚没拉走呢。”

李璐璐躲在白主任的身后窃窃偷笑,很是幸灾乐祸。

本来这事看起来像个恶作剧,但是白世怀不这样看。他认为康博有怜悯之心,作为医生,怜悯之心很重要。就这样,康博在白世怀心中成了一个懂事、有担当的好孩子,他主动找院长,要求将康博给分到心内科工作,因此康博博士毕业后,很顺利进入了他一直仰望着的,做梦都不敢想进的医院。

白世怀正在自己的办公室整理老伴刚买回来的猪心。白衣、口罩、帽子、手套,身上穿的戴的一样不少,办公桌上放着剪刀、镊子等一干手术器械。他的样子很职业,严肃得像是对待一台手术。

论专业钻研精神,说实在话,现在的年轻医生真比不上像白世怀这样的老一辈。老一辈医生重视临床实践更甚于医学理论,当然医学本身也就是一门实践科学;而年轻医生更重视的是理论、先进医疗设备的检查结果和高新技术支撑的药物运用。要知道医学理论往往是来自于实践之中,心内科之所以全省有名,与白世怀的刻苦钻研密不可分,从这点上来说,说白世怀居功至伟,一点都不过分。

他经常会把科里的年轻医生和外院的进修生、实习生组织起来,给他们讲课,从最基础的解剖课讲起。讲心脏科学的解剖课,最重要的标本就是猪心了。说也奇怪,猪和人外观长相千差万别,可是猪的内部器官和人的内部器官在外形上、结构上却有惊人的相似,比如心、肝、脾、肺、肾,比如大肠、小肠。看来这个猪啊,真有可能是人类的远亲。

猪心都是白世怀的老伴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从医院家属院的后门出去,过一条马路,拐个弯便是一个大菜市场,每天早晨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话说几年前,有个礼拜天,白世怀还是像往常一样早起去科里,那时他的老伴徐老师刚退休在家,白世怀便跟他老伴像往常一样说,你给我买个猪心回来。徐老师刚退休,正是不适应的时候,白世怀说让她买猪心,她便没好气地说,你要买就一起去,反正我不给买。白世怀心想老伴一向温柔贤良,对自己说一不二,怎么今天就变了个人似的?便猜估计是被退休闹的。

他心想这时的人需要安慰,于是便很爽快地说行。这老两口便肩并肩去了菜市场。

白世怀一门心思扑在猪心上,而不是在菜上。刚踏进菜市场的大门,他便要他老伴带着他去猪肉摊。

猪肉摊在菜市场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长长的一串,叫卖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这两人在人群中穿梭,好不容易来到这卖猪肉的区域,白世怀一见放在肉摊上的一个个猪心,眼睛便直了,径直走过去,一个接一个拿在手上端详,一边看一边还嘀咕,什么这个肺静脉破了啊,那个下腔动脉暴露不全啊。他老伴的心思在菜上,看白世怀这么仔细地挑猪心有些不耐烦,便说,随便拿一个走了吧,还要去买菜呢。这白世怀好像没听见,拿着一个猪心扭过头对他老伴说,你看看,这个猪心是有问题的,看见没,心房明显比心室大。卖肉的掌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顾客,感到很好奇,于是就盯着白世怀看,心想,这老头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吧,哪有这么买猪心的。白世怀准备和他老伴讨论一下这猪心所在的猪到底是不是有心脏病,他老伴烦得很,懒得搭理他,说你问卖肉的去!白世怀真的拿着猪心,在卖肉的面前比両着,说你看这猪应该有心脏病。卖肉的没好气地说,你这老头有精神病吧。白世怀很生气,说,我是搞这个专业的,能看得出来,这猪的健康状况确实不好。卖肉的一听更生气,心想,这言下之意不是说我卖死猪肉吗?于是伸手将白世怀手里的猪心抢下来,重重摔在案板上,冲着白世怀嚷:你这老头真的是莫名其妙,精神病,今天的猪心我还不卖给你了!这卖肉的说话声音很大,引来很多人围观,大家都看着白世怀和他老伴,像看猴似的。他老伴气得不打一处来,拉着白世怀踉踉跄跄冲出人群,一边走一边数落着白世怀,说你这人真是书呆子,今天可是丢大人了,菜市场以后你就别来了,这么大岁数咱丢不起这个人。

白世怀从此再也没去过菜市场,也就是说,他早晨在家彻底没有事情,于是每天一大早就来到科里,值班医生有时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已经查完一圈房,这是多年来的规矩。往往白世怀查完房、洗完手,才看到值班医生睡眼蒙昽地在楼道里溜达。这样的情形,他不急不恼,绝不会怪值班医生晚起。值班医生对他也视而不见,如果正好对面相向而行,问候主任一声也就足矣。这也是多年来形成的默契。以后去菜市场,一定是老伴的事。他们家从来不吃猪心,白世怀绝不让全家人吃,猪心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圣物,就像是图腾。

白世怀家就住在医院的家属院,离心内科也就隔几栋楼而已,每次他老伴从菜市场将猪心买回后,送到科里,白世怀就开始整理,将猪心的一些外在附着物,比如脂肪,还有包膜这类的东西,很小心用手术剪分离,切下,然后再将与心脏相连的大血管断口修剪整理,让整个心脏看起来更漂亮一些。最后,他将猪心放在水龙头下仔细清洗干净,用保鲜袋装好,放在办公室的小冰箱里。等到交班会结束开始上课的时候,他会将猪心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托盘里,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讲解:哪是主动脉,哪是上腔静脉,哪是下腔静脉、哪是肺动脉、哪是肺静脉,什么是心房、心室、室间隔、房间隔……他讲课极其认真,学生听得也认真,就是最不好学的也会被白世怀的认真劲儿给感染了,不知不觉地听不知不觉地学。

就在白世怀聚精会神整理猪心的时候,值班护士跑过来,推开门说:“主任,人事处上午来人,和您谈话。”

白世怀头也没回,继续整理他的猪心,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

已经过了六十周岁的白世怀当然知道医院会随时派人找他谈话,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副主任黎强在科里的话,这时就已经不是找谈话的事,而是应该到了下退休命令的时间了。

护士回护士站,刚好冯丽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问护士谁的电话。

说来也怪,护士站的电话是成天的响,有找住院病人的,有找医生的,有推销的,有问情况的,总之什么都有。作为这么大科室的护士长,整天也是忙不完的事一带着护士查房,组织护士学习,管科里的财务等等。科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十有八九护士长都要插手,最确切的一句话:就是科里掉下一根针,护士长都应该知道。因此,她从来不问电话的事情。也就是今天,一出门就随口问了一句。

护士说:“人事处来电话,说一会有人找白主任谈话。”

冯丽本来就严肃的表情显得更严肃了,说:“是不是白主任退休的事?”

护士说:“不知道,就是说来人,其他没说。”

冯丽没再问,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这不干得好好的吗?”

护士在身后将这话听得明明白白,心想,整天掐架,还愿意让人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口是心非。

人事处处长肖伟男和年轻的干事小王进入白世怀办公室时,白世怀还是满手是血地摆弄他眼前的猪心。

白世怀见他们两个进来,说:“你们稍坐,我收拾一下。”于是将还没完成的猪心给包好,放在冰箱里,洗去手上的血,脱下手套,给两位泡茶。他刚将茶叶罐打开,准备用手伸进去抓茶叶,小王立即起身上前“主任,我来。”白世怀看了一眼小王脸上的表情,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笑了笑,没吭声,就随小王自己去弄。

白世怀还没等肖伟男开口,自己先说了:“肖处长,你们来是不是谈我退休的事?要是谈退休的事就不用谈了,我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肖伟男哈哈笑,说:“白主任,您不能叫我处长,要不叫小肖,要不叫伟男,叫处长真是折杀我。”

白世怀微微一笑,说:“是处长就是处长,不爱听就叫伟男吧。”

在医院,专业干部很显然要比单纯的行政干部地位高得多,就是行政干部比技术干部的级别高,也得对技术干部尊敬备至。试想谁家的人不会生病?谁没有诸如七大姑八大姨等等亲戚朋友社会关系什么的?更何况病人都以到这家医院看病为荣,因此行政干部求技术干部办事的机会太多,更何况是大内科主任级别。

肖伟男没有直接说白世怀退休的事,只是问“黎强主任是不是该回来了?我查了下档案,他应该是下个月回来向医院报到的。”

白世怀说:“这我是知道的,我前两天已经安排小康和他联系,说是近日回国。他在美国将一些事情处理好就回,估计时间不会太长吧。”

肖伟男说:“主任,我今天拜访您,第一个事情您猜对了,黎强主任一回来,您就准备办退休手续,这事儿医院已经准备好了;第二件事情是心内科副主任的事,院长的意思是主任和副主任的命令一起下,您心里掂量一下,谁合适?”

白世怀说:“副主任的任命是组织上的事情,我不好提名吧?”

肖伟男说:“院长说了,让您先定一两个合适的人选,如果您认为谁特别合适的话,定一个就行了,然后我们人事处重点考察。”

白世怀顿了一下,说:“今天不用我当你面提吧,我得考虑一下,这不还有几天吗?”

肖伟男说:“这事反正要快,走程序还需要一段时间呢。”

白世怀说:“那就这样。”

肖伟男笑着说:“主任,您这不是赶我们走吧?还没谈您退休的事呢,您自己有什么要求和打算?”

白世怀很认真地说:“我没什么要求,退就退了,时间到了,正常的新陈代谢。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更何况是退休?我搞了一辈子的医学,这点还看不开?”

肖伟男说:“您理解错了,我的意思说您退休后的打算。”

白世怀哈哈大笑,说:“退休后组织还管吗?应该是派出所管的吧?再说我一个老头想干点违法乱纪的事恐怕都没这能力了。”

肖伟男讪讪地笑,说:“您又理解错了,院长的意思,如果您身体条件允许的话,在专家组干到七十岁,这是必须的。七十岁以后可以自愿从专家组退出来。”

白世怀说:“专家组改革了啊,原来不是想退就退吗?”

肖伟男说:“院长的意思是从您这开始,以后退休的主任都在专家组干到七十岁再彻底退。当然还得看您的意思。”

白世怀说:“我知道了,我支持老同学的决。”

肖伟男两个人再也无话,于是起身告辞。

白世怀站起身,打开冰箱的门,拿出猪心,继续摆弄。

人事处长肖伟男找白世怀谈话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心内科的每一个角落。也难怪,心内科太小了,只是一座楼中的一层。现在的时代是传播的时代,有一点新鲜事能迅速传播大江南北、世界各地,何况在一个小小的心内科?不光是心内科,全院很快都知道了。不是夸张地说,很快,全省心内科领域的医生都会知道。

白世怀想想,又放下猪心,重新洗了下手,手套没褪,就拿起电话给院长拨过去。电话响了好久,终于通了。

白世怀刚喂了一声,院长抢先说话“老白,是不是退休的事?你想不通?我到年底也到点了,算是一起退了,你只是比我早半年而已。”说完哈哈大笑。

白世怀被笑得有点恼,说:“我还不想退?早他妈的就想撂挑子了。这些年给你订的指标逼疯了,有什么好留恋的。”

院长笑声戛然而止,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老白,你以为指标是我愿意订的?再说我对你心内科够照顾的了,我哪有逼你?”

白世怀说:“算了,不说这个。我想问下我们科里的安排,你有没有中意的副主任人选?”

院长说:“老东西,你真是书呆子,作为院长,全院的大事我都管不过来,还管你一个科室的副主任人选?再说我怎么会知道你科里的具体情况?你在退休前自己将科里安排好就是了。”

白世怀说:“就这样了。”然后将电话放下。

白世怀确实是好的医学专家,这点毋庸置疑,但是从给院长打电话来看,他好像不是一个好的管理者。给院长打电话,很显然说明他自己对科室副主任的人选六神无主,心中没底。他心想,如果有院长看上的人选,自己就简单多了,科里如果因为这件事有什么矛盾的话,直接推给医院好了,与自己就完全撇清关联。如果是自己去选择,还真的不好办。这么多年,他一直沉浸在医疗与科研圈子里,掌握不了自己手下医生的思想动态,不知他们想要什么,想干什么。

当然,对于心内科这几位副主任医师,白世怀从内心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优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缺点。他对他们也不是很满意,当然他不满意主要是从学习上来讲,总是认为这帮副主任医师对专业钻研劲头不够。不过说实话,每个年代人有每个年代人的特点,总不能要求别人也具有像他那样的钻研精神。

院长名叫周赫然,和白世怀是大学同学,不光是同学,还是上下铺的兄弟关系。

当时大学一间宿舍住八个人,在这八个人中,就数周赫然和白世怀这两个人关系最为要好。大学期间,两个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一起上图书馆学习,一起去饭堂吃饭,一起趴窗户看室外来回走动的护理系的女同学。那时大学生活单调,外面没有什么娱乐场所,想要娱乐的话,纯粹是自娱自乐。周日有空时,这两个家伙经常在宿舍下象棋赌饭,当然不是去外面下馆子,那时外面很少有饭馆,再说兜里都没什么钱,赌的是饭票。白世怀一向学习认真,下棋很臭,经常输给周赫然。周赫然是干部家庭,家境比较好;白世怀家是农村的,家境贫寒。周赫然便经常接济白世怀。当时城乡差别很大,非农户口的根本看不起农村户口的,更何况是干部家庭的孩子,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傲慢与偏见,看不起农村出来的孩子,总觉得农村的孩子屁都不懂。但是,周赫然对白世怀没有这样的傲慢与偏见,相反两个人情同手足。

大学毕业后,他俩一起被分配到省医院,白世怀喜欢内科,周赫然喜欢外科,就这样一个人分在大内科,一个人分在大外科。一开始医院没有那么多科室,条件限制,专业分得不细。后来专业分得细了,各自的兴趣爱好得到充分的发挥:白世怀通过努力做到了心血管内科主任的位置,周赫然是神经外科的主任。

以前医院是纯粹吃财政饭的,也就是说,医院所有的费用和开销都是政府财政来承担。那时政府也没什么钱,财政很紧张,医院又是花钱大户,特别是医疗设备很贵重,每隔几年就需要更新换代,以适应医学发展的需要。毕竟财政拨款有限,因此医院日子过得比较艰难,发展也很慢。虽然医院日子艰难,但医生护士等工作人员却是国家干部待遇,工资在当时还算不错,这点对于那时的医生护士来说,确实感到很荣耀。特别是国家干部待遇,政治地位很高。生活有了保障,没有后顾之忧,大家不论是临床还是科研,真的都是甩开膀子干工作,虽然当时条件困难点,医疗设施没跟上,但是临床医学和医学科研都得到较快的发展。

八十年代末期,各行各业都处于阵痛期,医疗行业也不例外,于是医院像其他行业一样,开始谋求转型。说谋求转型,这也是时代发展的迫不得已,因为财政吃紧,并且四面八方都在伸手要钱,而医院有挣钱的资本和渠道。一开始没明说将医院推向市场,估计这样的理由确实也说不出口,但不好明说的就开始来暗的,于是要求医院压缩财政开支。这一压缩,医院的日子更是不好过,工作人员也不再是国家干部待遇,收入一降再降。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迫使医院自身求变。

这种形势,比白世怀、周赫然更老的专家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他们就认为医学就是治病救人,医院就是纯粹的公益单位,只能讲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无关,因此转型的阻力相当大。但是,因为财政原因,医院确实难以为继,不改革不转型将会导致医院承担不了治病救人的社会功能。于是省卫生厅便着手医院改革试点,从年富力强、有创新思想的中年专家中物色医院院长人选,并打破上级任命制,实行院领导竞聘制度,再从改革医院管理人手,实行院长负责制。所谓院长负责制,就是在医院范围内,院长将拥有包括人事任命权在内的所有权力。医院运营的费用采取财政拨一部分,自己创收一部分,医院在运营上实行自主化管理。

周赫然是思想活跃分子,是改革的坚定拥护者。他有他的方案,即:正式医护人员工资这块,五年之内,省财政出百分之八十;其余所有运营成本,包括设备的更新、医疗用房的改扩建等均由医院自己负责;随着医院发展,如需要聘用人员的话,所有工资奖金均由医院自己解决。并承诺五年后,只要省财政负担正式员工工资的百分之四十。

在思想还不是很解放的年代,这样的方案太大胆和超前了,几乎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周赫然在由省计委、财政厅、卫生厅领导以及老院领导组成的专家答辩会上陈述自己方案时,沉着冷静,答辩得有理有据。但是就是这样,专家组成员中好几位都很怀疑周赫然异想天开。当时的医院,基本上是个烂摊子,大量的医疗设备需要迫切更换,这本身就是个天文数字,不说别的,这一块就成了财政沉重的包袱。但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提出更好的方案,于是大家一致认为就让周赫然试试,不行再说。毕竟改革需要勇气,改革需要探索,改革就是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当然改革同时也允许失败。

当时的答辩会医院所有医护人员都是可以旁听的。因为关系到自身的利益,那天,全院的工作人员从建院以来就没有聚得这样整齐过,将医院礼堂挤得满满当当。

本来白世怀不想去,他本人坚定反对在医院搞什么改革。在他的意识里,就是改革也不会成功,因为毕竟医院需要负担与医院相对应的社会功能,哪能一切向钱看?他更多的是关心睡在上铺的周赫然兄弟。后来周赫然当上院长的时候,有次白世怀在周赫然家喝茶,白世怀就说,当初他妈的不是你在竞聘,我压根就不去现场,我管他什么人当院长,我只干好我的专业就是了。

答辩会结束,绝大部分人员被周赫然的激情感染,对他提出的方案无限期待,大家都感到好日子已经来了。所以当周赫然走下主席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起立欢呼,抱以长时间的鼓掌,那种场面好像对周赫然崇拜得五体投地,好像是迎来了革命的旗手,看到东方露出的胜利曙光。

白世怀坐在过道的一侧,他没鼓掌,等周赫然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站起来给了周赫然胸部一拳,说:“你他妈牛皮吹大了!”当然只是象征性的一拳。这一拳打得周赫然猝不及防,转头一看是白世怀,便像是即将出征的壮士,极其严肃极其认真地拍了拍白世怀的肩膀,说:“大哥,相信睡在你上铺的兄弟。”

周赫然这句话一出口,白世怀也就没得说了。

后来,医院发生了人所共知的改革:所有的科室主任,哪怕是后勤的科室主任全部竞聘上岗,根据医院下达的给各科室的创收任务,认为能完成的参加竞聘,认为不能完成的没有竞聘主任的资格。

当时的医院简直是翻了天,一部分医护人员认为不能将医疗和收入完全挂钩,否则大家一致向钱看,没人搞科研会导致医疗技术下滑;一部分医护人员认为医疗和收入能挂钩,否则大家不能改善生活可能将饿死,再说,谁不想过好点的生活?

想想也确实是这样,作为医生,求学的经历可谓是千辛万苦,当社会人文等专业的学生在大学享尽风花雪月,医学生每天可是起早贪黑为学习操尽了心;等毕业后正式走上医生的岗位也很艰难,想进好一点的医院求爷爷告奶奶,基本上是花光了家里的家底;当白大褂正式穿在身上,沐浴在人们尊敬的目光中,确实满足了心底的虚荣,但是有谁可知,如此体面的职业,却是如此囊中羞涩,平时买个烧饼都要捏一捏厚薄。再说,本来医生这个职业,是社会上千千万万个职业中的一种,凭什么非要单单给医生披上崇高和道德的外衣?在国外,一个普通的医生的收入足以让全家过上小康的生活,而国内的医生却还在为温饱而奋斗。

物质的诱惑最终战胜精神的坚守,大家在争争吵吵中逐渐达成一致。

因为院长负责制,周赫然没有了行政的束缚,他便可以实施他的改革方案。他上任第一天便是将所有的科室主任就地免职,进行竞聘上岗,当然唯一的例外就是心内科。周赫然的理由是,心内科是省医疗系统的重点科室,暂时没有合适的主任人选,需要保持一段时间的稳定。说是保持一段时间,这纯粹就是一种借口,心内科需要稳定,其他科室就不需要稳定?重点科室也不是心内科一家。但是事情过后,谁还记得心内科没有参加全院的科主任竞聘?再说记得也没用,周赫然说话在医院里就是圣旨,因此白世怀的科主任一直坐得很安稳。这么多年来,心内科的收入在全院是中等,就是这中等还掺了水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周赫然指示财务处,暗中修改心内科的收益数据,这算是他坚定支持了睡在下铺的兄弟白世怀。

白世怀当然知道周赫然这么多年以来的关心与照顾,不光是白世怀,心内科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其他科室的人同样也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因为是兄弟,白世怀也乐于接受这样的关心和照顾,不然怎么是兄弟呢?再说,白世怀一向唯技术论,确实也不关心什么受益不受益的,好像他对钱没什么概念。这样的环境,对他的科研算是最好的了。

周赫然凭借着自己的方案和主张,不但坐稳了院长的位置,同时也随着医护人员或明或暗的收入增加,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拥护,原来反对的声音也渐渐减弱。说实话,钱真的能让人迷失方向。当然,这么多年来,也还是有些反对改革的声音,特别是在医院日常工作中唯效益论导致的看病难、看病贵、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等等。固然,把这些社会问题指向哪一家医院,很显然是不公平的,但全省最大技术最好的综合医院的所作所为,在舆论上,很大程度起到了导向性作用。

正是因为这些问题的出现,在医院里,对于周赫然的改革,有一些最坚定的反对者,他的老同学白世怀就是这一帮人中的一员。

时间长了,白世怀一直深受周赫然院长的关照,基本上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工作和生活,渐渐也就没了声音。但是他手下的医生护士对他渐渐产生不满情绪。作为医院重点科室的心内科,工作量在那,收入一直上不去,再怎么也说过不去。于是,平时大家对白世怀的尊重,更多的是表面上的尊重。这是可以理解的,其他科室的工作人员收入不错,难免使心内科的工作人员眼红。

交班前,白世怀整理好穿在身上的白大褂,戴上手套,从冰箱里取出盘子,盘子里装的是前两天整理好的猪心。

他明白自己退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竟有时不我待之感,想抓紧时间给年轻医生们多讲讲课,甚至恨不得将自己毕生所学在最短的时间完完整整地教给自己的学生们,然后好安心退休。

白世怀在头天晚上就想,第二天应该给年轻医生再讲一课。本来猪心是放在冷冻层的,想明天早晨拿出来的话,不可能在短时间完全解冻,于是他连夜赶回科室,将猪心放在办公桌上。看了一会,想想还是不行,万一变质了怎么办?变质了的话就会失去心脏原有的色泽,组织与组织、血管与组织之间的界限就不是很清楚,不容易使人看明白。于是他又将猪心转移到冷藏层。他还是不放心,又认真看看冷藏层的温度指针,再调高一些温度才放心。

他一边走一边看端在盘子里的猪心,刚好完全解冻,又很好地保留了原有的色泽。再将鼻子凑近猪心闻了闻,没有什么异味。这好,这说明猪心一点都没变质,新鲜如刚从猪身上取下来似的,他感到很满意。

白世怀端着盘子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医生们正堆成一堆在议论什么,护士们也在议论什么。白世怀乍一眼看还感到有些奇怪,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估计是谈论自己退休和接班的事情吧。这对心内科来说,是近十几年来最大的事情,意味着一向一成不变按部就班的日子即将改变。

大伙儿见白世怀进来也就停止了议论,看着即将成为老主任的白世怀又端着盘子要给大家上课,大家竟有一些旲名的不舍和感动。对于白世怀的课,外院的实习生和进修生当然求之不得,但是本院的医生不是很耐烦的。当然这种不耐烦的心理也只能装在心里,表面上还是要显得求学若渴,这样才能表示对主任的尊重。说是对主任的尊重,倒不如说对白世怀严谨学风的尊重。

本院医生不耐烦也是有道理的,他们可不像外院的进修生和实习生,在科室学习的时间很短,短的二周,长的也不过一年。他们可是长年累月就在科里工作,再说这些医生本身就是心内科专业,心脏就这么大一块,两个心房、两个心室、三个瓣膜,四根大血管相连,再加上冠状动脉系统,解剖开来就这点东西。当然,关于心脏的循环理论和电生理方面的知识是深奥的,就是到现在还有好多谜团,比如属于心血管内科的疾病“原发性高血压”的病因究竟是什么,目前还是世界难题。可以这么说,就目前的医疗水平,对心脏的认识和对心脏疾病的掌握,还停留在初步阶段。

白世怀认为心脏的解剖结构必须烂熟于心,要做到常看,看多了才可能有新的发现。所以这么多年,他不知为学生解剖了多少猪心。

他将盘子往桌子上一放,然后习惯性地坐在属于他自己的那把椅子上,到底感到今天的气氛与往日不同:一部分人看着白世怀不说话;一部分人看着刘加林不说话。好像他和刘加林是站在拳击台上的对手,而这群人自觉分成两拨作为亲友团为他们呐喊助威。面对这样的情景,他有点莫名其妙,他不认为他和刘加林之间有什么不好的焦急。莫名其妙是莫名其妙,但是还是要开交班会的,虽然他内心充满疑惑,但是还得强装平静。于是白世怀便以往常一样的语气和语调,若无其事说了句:“交班”。

交班会就开始了。

值班医生报告全科的病人病情:有两个危重的需要经管医生重点观察,必要时要调整治疗方案,其余的病人大体正常。然后报告需要手术病人的情况,什么《知情同意书》已经填写,《手术同意书》病人家属已经签字,交代得一清二楚。护士接着交班,什么哪个病人血压异常啦,哪个病人心跳过快什么的。

交班一结束,张玫首先站起来说:“那两个重病人是我管的,我得去看看。”还没等白世怀说话,也没有看其他人的反应,就出去了。刘加林说:“等下。”张玫假装没听见,直接拿着听诊器直奔病房而去。

白世怀知道刘加林有话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于是他就没提学习的事。他直接问刘加林:“刘主任是不是有话要说?”

一般情况下,交班结束后,第一个说话的应该是白世怀。作为主任,是需要对交班的内容做一些必要总结的,还需要对这一天的工作布置一下。今天老白没有就交班的内容做总结,便直接问刘加林,这让刘加林显得有点小尴尬。他笑了笑,故意咳嗽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气,尽可能放缓语速,压低声调说:“这个,这个,主任,您是要退休了,我也离退休时间不长,大家还是想,趁您没退之前,能否给大家谋点福利?”

白世怀大为惊讶,一脸茫然,说:“我能给大家谋点什么福利?”

说完环顾一下四周,又说:“你们是怎么想的?”

所有人又分拨看白世怀和刘加林,但是没人说话。

刘加林说:“这个,是这样,科里的奖金这么多年一直在医院处在中下游,其实我们心里特别清楚,就这样还是您的功劳,要不然绝对是垫底。我想说的是什么呢?就是趁您还在主任的位置上,科里主动做下改变,像其他科室一样。”又说:“再说这是大势所趋。”

白世怀一听就明白了,这帮家伙很明显是想发动从下而上的斗争,目的是在黎强回来之前先立好规矩,避免黎强一家坐大。于是他想了想,说:“刘主任你这话说的,其实不必这么着急,等黎强回来,他自然会和你们一起商量以后的事情,我也相信他能做得好。”

刘加林说:“还不如趁您还是主任,先做个规划,也算是立个规矩,稳定下大家的心。”

白世怀不说话,脸色铁青,心想这不是逼宫吗?这不是对我这么多年工作的否定吗?

我这么多年就是没功劳还有苦劳啊,再说也就是奖金少点,可是科室的技术水平处在全省的领先地位,这可不是多少钱能买得来的。

白世怀一向就是个慢性子,再加上对人际交往看得很淡,除了对专业要求相当严格,对同事一向和蔼可亲。但是今天不一样。这么多年,在科里,从来就没人这样和他说话,更没有人当着全科所有人的面公然否定他的领导。

他沉默,刘加林也就沉默了。他俩沉默,全办公室的人都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还是白世怀先开口,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蔼的语调:“你们想怎么改,拿个方案吧,大家商量一下。”这更像是推脱或者说是敷衍。

这时,护士长冯丽站起来,笑笑说:“主任还没退休,有人开始想上位啊。”

这话一出口,气氛立马尴尬起来。众人特别不解,因为奖金的事情,是你第一时间带头顶白世怀,怎么现在说提高效益,也是你第一时间站起来说这样带刺的话来声援白世怀?

本来是冲着解决问题来的,被冯丽这样一搅和,变成了敌我斗争,显然逼着大家选边站一同意效益改革的便是刘加林这边的,不同意的便是白世怀这边的。众目睽睽之下,当然没人明显表明自己的态度,但这会没办法再开下去。于是众人不声不响就散了,白世怀也站起来,不可能再提学习的事情,一声不吭又端着盘子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众人一散,白世怀一走,刘加林心里难受了,在医生办公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其实,刘加林今天说这事,是刘加林的初衷,但是又违背了刘加林的本意。此话怎讲?关键是讲这话的时机不对。

而之所以这时讲出来,是因为钱绚丽的一番话让刘加林下了决心。

心电监护病房也有个医生办公室。吃饭的时候,一般情况下本科的医生都在心电监护病房吃;进修生和实习生在普通病房的医生办公室吃,也就是交班会的场所。有天中午刘加林在心电监护病房的医生办公室吃饭,钱绚丽也在,而且其他医生护士都不在。钱绚丽很随便地说了句:“加林,别以为白主任退了,我们有好日子过,其实不是那回事,黎强和白世怀是一样的人。”刘加林当时没说话。钱绚丽又说:“要是在白主任在退休前,先将规矩定下来,黎强上任后也就不好改了。”刘加林仍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摸摸钱绚丽的头。

钱绚丽用饭勺轻轻敲了下刘加林的手:“放下,让别人看见多不好。”

刘加林盯着钱绚丽的脸看,钱绚丽很自然的表情,继续吃她的饭。

盯了一会,刘加林说:“你现在不要在科里乱说话,记住,你是副主任的人选之一。”

刘加林虽然没有接钱绚丽的话茬,但是他明白在科里只有他一个人能出头说话,一是因为自己已经超龄了;二是因为自己的英语和计算机职称考试都没有通过,这两个原因很重要,意味自己不会被纳人人选。白世怀眼看就退休了,其他副主任医师都有可能当上副主任,因此不管心里怎么不满意,想到白世怀在医院说话的分量那么重,谁会在这个时候得罪白世怀呢?

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要出头,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钱绚丽,只要是钱绚丽说出来的,他就要帮她实现愿望。他在医院积累这么多年的人脉,自己是用不上了,到头来全指望钱绚丽能用上。假如钱绚丽真的当上副主任,提前立下规矩也是为她后来的工作打下基础。

刘加林之所以力挺钱绚丽,这里面很有故事。一般新分配到科室的年轻医生,科主任都给找一位工作年限稍长的医生带教,以便新来的医生尽可能熟悉科室情况,更早进入工作状态。钱绚丽到心内科那一年,她二十八岁,还没对象,刘加林正好四十岁。四十岁正是男人成熟稳重的年龄,当然也是比较骚情的年龄。

刘加林虽然没有一米八的大个,但是也有一米七五,加上他比较在意自己的身材,倒也显得英俊挺拔,就是头发属于地方包围中央的那种,不过这样的发型倒是更显得他有学术修养,再戴一副眼镜,一看便是专家。钱绚丽被刘加林散发出的成熟男人的气味迷住了,再加上因为工作原因,成天相处在一起,这么好的接触机会,如果刘加林还坐怀不乱的话,那就不是个正常男人了。况且钱绚丽虽然不漂亮,但是很风骚,风骚的女人在男人那里有天然的亲和力。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她毕竟是博士,博士自有博士的气质,更有女博士的单纯和幼稚,气质女人会让男人迷恋,单纯和幼稚的女人会给男人带来自尊和成就感。

医院本身就是制造緋闻的最佳场所。这倒不是医生护士具有怎样开放的观念,主要是因为医院男少女多,而且医院的工作环境相对封闭,男男女女朝夕相处之中,感情的火花不可避免便会迸发。

钱绚丽和刘加林的关系在彼此小心翼翼中前进,虽然外界有些风传,但是没有闹到满院风雨的地步。在心内科,他们的事基本上都是传说,没人亲眼所见,真正知道钱绚丽和刘加林之间有实质性关系的,只有一个人,便是心电监护病房的护士李璐璐。

李璐璐发现他俩关系不正常也是偶然。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正值钱绚丽值班,从医院急诊科转过来一位“高血压危象并发心脏功能不全”的患者,人院的时候,收缩压到了230mmHg,舒张压170mmHg。要知道正常的血压,收缩压在130-90mmHg之间,舒张压在60-90mmHg;患者当时左心功能衰竭症状已经很明显:胸闷、憋气、喘息。这样的患者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脑出血或者是心脏功能衰竭而死亡,因为病情危重,收治在心电监护病房急救室。当时钱绚丽给病人做了急救处理,病情相对稳定后,她见其他病人也没什么事,便在心电监护病房这头的医生值班室休息。

心电监护病房英文缩写叫CCU,功能就是收治需要做心电监护的危重病人,属于心血管内科管理,有二十来张床位,是全省最大的。如果危重病人需要做全方位的监护,就需要住ICU了,ICU叫重症监护病房。重症监护病房比心电监护病房设施更先进,更全面。

到下午四点多,这位“高血压危象”的患者又出现胸闷、憋气、喘息等左心功能衰竭的症状,李璐璐赶紧去值班室叫钱绚丽,但是敲门不应。这时李璐璐急了,几乎喊起来,钱绚丽这才开门。李璐璐发现钱绚丽慌慌张张,衣冠不整,上身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扣,隐约可见两个半球。当然她这两个半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半球,与标准尺寸还差得很远。因为值班室很小,李璐璐一眼就发现很窄的床上还躺着一个人。虽然这人用被子捂着脸,但她一眼就能认出是刘加林,因为刘加林的头发特征太过于明显,太容易辨认,真是窥一斑可见全豹。

钱绚丽处理完病人,给了李璐璐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李璐璐当然知道什么意思,她快言快语:“刘大夫,别看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钱绚丽洗洗手,对李璐璐笑笑,像是感激,又像是掩饰,但是没说话,就又进值班室。

当时李璐璐还在想,看来传闻还是真的。还回想着有次见到钱绚丽九岁的儿子,一眼看去和刘加林还真有点像。后来有同事还私下开玩笑说这是不是刘加林的儿子,李璐璐就说,等这孩子三十岁以后就知道了。大家哈哈大笑,因为秃顶是显性遗传的,三十岁左右就开始显现出来。

心内科的几位副主任医师当中,除刘加林外,冯小君岁数最大。他四十七岁,张玫四十六岁,钱绚丽四十五岁,在外学习的科室副主任黎强和冯小君同龄,比冯小君大十个月。

所以在竞聘科室副主任这个关键点,冯小君心里没有所想是不可能的。他是国内最知名的医科大学的博士,在日本做过博士后研究,英语、日语都很精通,科里的医护人员亲眼看过他在做学术报告时用英语翻译日语的场景。但是他也有他的缺陷:医学理论没问题,但是临床实践相比较是差的,属于纸上谈兵的那种。

也就是在这关键的时间,冯小君知道此时无为就是有为。他不想做出头鸟,所以基本上在科室里不说话,有什么事情征求他的意见,他总是点头,不再像以前那样嘻嘻哈哈不着边际地评论。要知道冯小君本来是喜欢说笑的人,他特别喜欢那些和专业相关的黄段子,比如:“这个世界上最潇洒的人就是大姨妈,‘她’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她’不来你急死,‘她’来了你烦死。‘她’来或不来你都要默默忍受。认了吧,听大姨妈的话,做好姑娘。”他还有个本事就是,不管在何种场合下都敢讲,而且都总能找到一个讲黄段子的最佳契合点,因此他的黄段子就是别人听过,但在特定的场景下,依然能达到爆笑的效果。

冯小君最近很少说话,说明他将科里的一切看在眼里,装在心里。他这段时间也常掂量自己,分析别人,对自己的未来还是算得上是欢欣鼓舞的。因为他知道白世怀主任对自己还是不错,虽然白世怀明里不说,但是人与人交往就是这样,很多东西是只需意会不需言传的,这就像前不久生日宴上白世怀拍刘加林大腿般心照不宣。当然他的感觉也许是错的,白世怀看起来其实对谁都不错,关键是他对谁都没态度,这个问题便很难办了。

刘加林找冯小君商量怎样提高科室效益的事,这正是冯小君所期望的。虽然冯小君也知道刘加林绝对力挺钱绚丽,不过冯小君知道,此时给刘加林一顶高帽子戴是个不错的选择。此时团结一切团结的人,是重中之重,就算刘加林不会给自己投票,也不能树立一个敌人。现实就是这样,一个人成全你的事不一定行,但是坏你的事一定可以。

天渐渐热起来,俗话说:春困夏乏。中午的时间科里人少,犯困的医生都找地儿睡觉去了。医生办公室留下一帮外院的进修生和实习生,要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要么在电脑上写病历。

平时冯小君中午都在小会议室待着。小会议室形同摆设,没什么会议会在那开,科里所有的行政会议早就和早晨的交班会合并了。冯小君就将小会议室占着,平时接待医药代表。但这天中午他没在那里,而是在医生办公室指导手下的一个进修生修改病人的医嘱。刘加林看见了他,就走过去碰了冯小君一下,冯小君抬头看了一眼刘加林,知道有事,简单交代进修生几句,出来后和刘加林一起去小会议室。

进小会议室后,刘加林特地将门关紧,想想不对,又将门锁打开。

他在摆弄门的时候,冯小君在饮水机给刘加林接杯开水,笑着对刘加林说:“刘主任找我自然是说秘密的事了。”

刘加林没有接冯小君的话茬,从兜里拿出一个小铁罐说:“我带了点好茶,咱俩大中午的喝喝茶。”

冯小君哈哈大笑。

刘加林一头雾水,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冯小君一边笑一边说:“咱们医生真的和社会脱节了。难怪,医院就这么大范围,每天都是相同的事。”

刘加林说:“这也不值得笑嘛。”

冯小君说:“刘主任别打岔,等我把话说完。”

于是接着说:“半年前,我广东的一个同学来省城开学术会,给我带了一包茶,说是七十年代的普洱。就是用毛边纸一包的那种,上面还真的印着茶叶公司一九七八年出厂的字样。我回家随便一扔,没当回事。周日在家想起来这茶叶,便掰了一块泡着。泡得差不多了喝一口,感觉有股霉味,心想这茶他妈都发霉了,随手就给扔了。扔了也罢,想这小子这么小气,老同学,关系还很好,就给我带这个。过几天,这小子走,我送他,在路上说起茶叶的事,我说茶叶早就发霉了,给扔了。哎呀,可将这小子给心疼坏了。”说完又哈哈大笑。

刘加林也笑,笑后说:“算了,不请你喝茶了,我这是三十年的白茶,你小子又当是发霉了。”一边说一边又将小铁罐收到兜里。

放好小铁罐后,刘加林说:“既然你小子喝不得茶,那就长话短说,和兄弟就不客气了,我是想就提高科室效益的事,征求一下兄弟你的意见。”

冯小君对刘加林说:“您是除白主任科室里最老的最有资格的了,我自然支持您的想法。”又说:“科里确实需要做些改变,这样下去,简直是要妻离子散了。”

他说完对刘加林很真诚地笑一笑。

冯小君这样说,刘加林很受用,拍了一下冯小君的肩膀,说:“兄弟,在白主任快退休的时候,我们这样做也情非得已。你也知道黎强的脾气性格,他也是一门心思做学问的人,我承认他的学术,但是对经营科室却让人不放心。他回来还和白世怀一样的话,全科这么多人还不是一如既往的穷?现在是什么年代,我们的工资水平还没有搬砖的高,实在是太离谱了。”

冯小君在旁边点头。冯小君一个劲点头好像激起了刘加林神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于是他接着说:“我真的做过调查,我们现在的工资水平,在全院算是下等,刚好是省城的平均工资,这怎么也和我们的劳动太不匹配了吧。”

冯小君还是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不住地说:“是,是。”又说:“这不需要调查,是人所公知的。”

冯小君一句人所共知,刘加林彻底满意,说明科室改革迫在眉睫,只是碍于白世怀的面子没人敢提而已。同时说明科室改革乃是人心所向,只要白世怀这样的老顽固一走,科室改革将不可阻挡。

刘加林又拍了拍冯小君的肩膀:“兄弟,你忙。有空喝酒。”

冯小君笑,说:“喝酒可以,不喝茶。”

“共进退。”刘加林甚是满意,哼着小曲去查房去了。

张玫知道刘加林在搞串联,她听冯小君说的。

第二天上午,冯小君管的病人当中有一位要做冠状动脉造影,平时他一般都带一个叫赵雪琴的年轻医生上手术,赵雪琴这天有事请假,正好张玫没事,冯小君和张玫商量,能否让张玫叫个人帮忙。张玫说叫什么人,我现在没事,我去吧。冯小君自然感激不尽。

冠状动脉造影手术虽然算是高新手术,但过程很简单,操作也不复杂。更何况是两位主任级的医生同台,两人都很熟练,很快就做完了。并肩站在洗手池前洗手的时候,冯小君对张玫说:“张主任,你认为科室有没有改革的必要?”

张玫莞尔一笑:“你要是不问我的话,我不会说,但是你既然问我,我也不说假话。如果是为了技术和学术的话,没必要改革,因为这样,医生工作可以心无旁骛;如果改革的话,效益一定很好,但是医生就得做黄世仁了,哪还有心思放在怎样提高技术上,科研就更无从谈起。”说完看了一眼冯小君,看似很不经意地又说:“李主任你应该是改革派的。”

冯小君仿佛被张玫一眼就看穿了,便不好意思,脸红了一下:“其实这是加林和我闲谈时说起来的,不过我倒是认为不能一点效益不讲,我们实在是活得太穷。”

张玫是很聪明的人,她当然知道这闲谈的含义。

说医生做黄世仁,确实如此。估计全省绝大多数医生都是如此,唯独例外的估计只有本院的心内科医生。

医生做黄世仁,这句话是医生自己对自己的调侃。因为科室有效益指标,那么每位医生都要承担一定的收入任务。病人住院时的费用问题都是由经治医生负责,如果这位病人因为欠费不辞而别,欠下的费就要由经治医生按百分比自己掏钱赔偿。这样制度的直接后果,是经治医生不断催病人缴费,或者干脆是在病人将要欠费时停止治疗,没钱后续治疗的病人只好出院。而经治医生将大量的精力消耗于此,必然影响医疗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下,医患矛盾出现了。这是医生与患者这两个群体之间产生对立情绪的重要原因。

张玫对冯小君说:“说实在话,我心里确实很矛盾,当然我不是为我个人的利益,我家里不缺我这点工资。”这冯小君是明白的。张玫的爱人是省厅的副厅长,女儿在上中学,家里没什么负担。

张玫见冯小君没说话,看了一眼冯小君,说:“冯主任,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冯小君笑笑说:“好啊。”

张玫接着说:“我说这故事,绝对真实,我有深切的心理感受,但从来没告诉别人。我要是说出来,真的会影响同事之间的感情。”接着她又解释了一下,说:“不是本科里的同事,是和其他科室的同事。”

她顿了一下说:“我爸去年查出早期食管癌,我找了胸外科的王主任,人家确实很热情,及时给安排了床位,平时照顾也很周到,自己亲自做的手术。住院的时候,我交了一万块钱的押金,一直到出院,也没人催我补交。一开始我以为一万块钱费用是足够了,再说按常理也确实是够了,毕竟整个社会收入就是这样。咱们都是医生,虽然不搞胸外科,也是能想象出来需要多少钱的,而且又是在自家的医院,费用明细咱们科的电脑照样能查得出来。可是到出院结账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没催要住院费是对我充分的信任,他们知道,本院的医生不会欠费,毕竟工资有医院的财务给把着,跑掉和尚跑不掉庙。”

说到这里,她扭头问冯小君:“你猜,最后花了多少?”

冯小君没有说话。

张玫接着说:“一结账,住了十天,一共花了两万八。”

说到这里,张玫显然激动,说话也不是平常的温柔:“早期食管癌根除术,咱们搞医的不是不知道,这在胸外科算是很平常的手术吧?

手术费用两千多,这不算贵,全省统一定价,其余的检查费用,床位费、护理费,这些全院一个标准,都能很清楚算出来的,可是用了七天的抗生素,花了一万七。你说这是什么抗生素?

抗生素本来对这类的清洁手术只是预防感染,而不是抗感染,再说就是抗感染又怎么了,为什么非要用这么高级的抗生素?我仔细看了一下我爸的病历,发现他们将抗生素的剂量用到治疗最严重感染的标准!他们胆真大,这么大的剂量也不怕我爸爸体内菌群失调!因为碍于同事的面子,我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满意也不能发作,就这样一直憋在心里,很难受,我能做的只是默默让我爸爸出院。出院的时候,我还一个劲地感谢人家照顾,自己掏了这么多的钱好像还欠了个天大的人情。”

张玫没再看冯小君的表情,自顾自说:“我当时真想将出院结账单复印下来,放在周赫然的办公桌上,让他好好看看。想想还是算了,改革是他搞的,效益是他定的,去他那儿说理有什么用?”

说到这,她将手上的肥皂重重地扔在肥皂盒里“我回去实在是憋不住,跟我爱人发牢骚,我爱人倒是看得开,省里有些政策的制定,他也是参与者。他说你怎么不往大的方面想,现在对医院的财政拨款这么少,医院需要自己养活自己,都像你这样想,工资怎么发?医生护士哪个不要养家糊口?”

其实类似这样的事情,医生还不是个个心知肚明,冯小君当然也不例外。因此,他不能说什么,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张玫,只能是笑笑。

张玫接着说:“李主任,我跟你说真话,如果咱们科室在我爸生病前与其他科室接轨的话,我肯定是双手赞成。我家虽然不缺我这点工资,但是谁又和钱有仇?白世怀主任的做法,我当初同样有意见,还不是一般的意见,但是现在,我真的很佩服白老头。从我个人的情感上来说,我现在只是想做个问心无愧的医生。”

张玫很严肃地看冯小君,又说:“我的感受既然和你说出来,也就不怕你和别人说。”

这别人,很显然指的是刘加林。

冯小君讪讪笑了两声,说:“我怎么会在外面说这些?”

刘加林到底找上门来。

也还是在中午,张玫在资料室查资料的时候,门没有关,刘加林进去叫了一声张主任后,将门关上。

张玫没有回头看刘加林,只是笑着说:“孤男寡女,关什么门?”

刘加林也笑,说:“我思想纯洁。”

张玫没说话,“扑哧”一笑。

刘加林当然知道笑的含义。

刘加林说:“这个,这个……张主任,我只是想来征求下你的意见,白主任快退了……”

他话还没说完,张玫抢着说:“别这个那个,我支持你当领导。”

刘加林眼睛翻了一下白,说:“支持什么,副主任的位置是你们的事,我早已不在考虑范围。”

张玫说:“那你说什么?”

刘加林说:“说白了,是科室提高效益的事。”

张玫从冯小君的嘴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抬头看了一眼刘加林,也就没藏着掖着,直接说了:“刘主任,说实话,我也支持咱们科与其他科室真正接轨,咱们现在一个月多少钱自己还不知道吗?但是,我和病人打交道的能力实在有限,特别是钱的方面,我自己家里财务我都不管,因为就这点钱我都弄不明白。我希望去门诊,给你们多收点住院病人,多收点质量高点的病人,不知道这样可好?希望你们支持我,我同样支持你们。

张玫的“可好”两个后缀字拖得很长,说得特别悦耳,但是刘加林很显然听出这两个字更深的含义,就是我不管,不参与。

刘加林只是作为群众征求意见,他没有行政职务,当然不能表态。见张玫这样说,他没办法了,只好打哈哈,说:“这个,这个,好啊,好啊。”

心内科的门诊分为普通门诊和专家门诊,这和其他临床科室都是一样的。科里的三位年轻医生赵雪琴、刘宏伟、吕婷轮流做普通门诊,一周轮换一次;专家门诊由白世怀、刘加林、冯小君、张玫、钱绚丽五个人轮流。

刘加林自从与张玫沟通过后,张玫就铁了心要去门诊,她不想在科里工作。可是去门诊必须由白世怀批准,必须先做通白世怀的工作。

但是张玫面对白世怀不知怎么开口。再说刘加林私下里弄这么一出,很显然不是白世怀的本意,白世怀怎么能同意张玫去门诊工作呢?一位副主任医师是科室重要的医疗资源,怎么可能将副主任医师当做普通医生使用呢?这不是造成医疗资源的浪费吗?张玫想到这,自己拿不定主意,于是她便去找冯丽,想通过冯丽来做白世怀的工作。冯丽虽然是个大嗓门,但是和张玫这样细声细气的人不知怎么很投脾气。

她找冯丽的时候,冯丽正好在自己的办公室算账,也就是在算科室的完成指标情况。张玫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而人。

冯丽一惊,说:“你这死鬼,也不敲个门,吓死我。

张玫笑道:“你办公室也没个男人,吓什么。”

冯丽说:巴不得有个。

姐俩玩笑后,张玫就将自己的想法跟冯丽说个干净。

冯丽说:“要不我去和白主任说?这老头马上要退休了,干吗拦着你?不至于临退休还得罪人吧?”其实冯丽没有考虑到深层次的原因,也只是这么随口一说。

在科里,冯丽其实是和白世怀最能说得上话的。

当年的冯丽,还是一个年轻的护士。虽然年轻,但是全科最认真最勤奋的一个,也是最聪明的一个。白世怀在抢救一个男病人的时候,病人被一口痰堵住了,因为堵得很深,也很稠,用吸痰器没吸出来。病人脸色特别紫,憋气特别厉害,眼看就不行了,情况万分危急。这时冯丽想都没想,放下吸管,俯下身子,用嘴迅速将痰给吸出来。白世怀特别感动,一个还没结婚的小姑娘,能有这样的举动,不可谓不高尚,这才体现出医护工作者对生命最大的尊重。从此以后,白世怀特别关注冯丽,当老护士长退休后,当时冯丽连主管护师这个中级职称都没有,只是个护师,白世怀力排众议,并亲自写推荐信给老同学周赫然,在院长亲自过问下,破格提拔冯丽为心内科护士长。这样的破格在医院的历史上都是没有的,这个纪录就是到现在也没人能打破。

冯丽当然对白世怀的知遇之恩深表感激,每次只要是有医生质疑白世怀的管理,特别是效益的事,冯丽总是第一个挺身而出,明里是和白世怀顶撞,暗里却是在堵医生们的嘴。因为她自己很清楚白世怀的为人处世,白世怀当然也知道冯丽的良苦用心。

其他医生不一定看得明白冯丽和白世怀之间的关系,但是张玫是看得明明白白,因为她和冯丽是好朋友。虽然冯丽从来没有在张玫面前说白世怀如何好,但是从聊天中,绝对能感觉得到冯丽对白世怀不一般的感激与尊重。这也是张玫找冯丽商量去门诊的重要原因。

下午临下班,冯丽去敲白世怀办公室的门。白世怀一开门,见是冯丽,很高兴,说:“小冯,我正好要找你,说说事情。”

本来冯丽想说的话,这下子不好说了,得先听白世怀将事情说完。

冯丽看白世怀的办公桌上很乱,便走上前去整理。

白世怀说:“不要理这些了,反正我在办公室也待不了多长时间。”

冯丽看了他一眼,说:“你说你的,我听着就是了。”

白世怀说:“小冯,前几天小肖找我说个事,我当时想找你来着,但是有事就给忘了。今天在机关见到小肖,小肖又问起我。”他说的小肖就是医院人事处处长肖伟男。

冯丽说:“上次肖伟男来我知道啊,不是和你谈退休的事吗?”

白世怀说:“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让我提个副主任的人选。你说他们几个我提谁?”冯丽说:“提名副主任人选的事情,是你主任的事,我能说提谁不提谁啊。”

白世怀点上一根烟,说:“小冯,我还真不知道他们谁更合适一些。”

冯丽一听这话,有点来气,心想你这个主任怎么当成这样?说:“还是您自己好好想吧,我走了。”说完,停下整理。

白世怀说:“别走啊,你不是找我有事吗?”冯丽说:“现在没了。”然后转身要走。

冯丽知道这时候和白世怀说张玫想去门诊的事是不合适的,张玫本来就是副主任的一个人选,不管有没有把握,如果说了话,这不是明摆着自己放弃副主任职位吗?再说,冯丽从内心,是希望张玫当副主任的,因为两个人关系好,配合会默契,工作也好做。

白世怀见冯丽转身要走,又说:“别走,我还有话要说。”

冯丽见白世怀很严肃,忙站住。

白世怀说:“先将门关上。”

冯丽将门关上。

白世怀看了一眼冯丽,说:“今天小肖看到我,先是问了一下我考虑好没有,副主任谁合适。我说我还没考虑。紧接着他问钱绚丽怎么样?当然,看起来像是很随意这么一句。”

冯丽白了白世怀一眼,说:“主任,我真的从内心敬重您,但是我也真想说您,您这么大的事自己还不上心?我不知道钱绚丽合适不合适,但是我知道一定是刘加林找到了这个姓肖的。”

这话说得有点咬牙切齿,白世怀当然知道冯丽的态度,很显然她绝对不认同钱绚丽当副主任。当然他自己也不认同,虽然钱绚丽和刘加林的传闻在他看来只是传闻而已,但是在医院这样特定的环境,传闻有时有很大的真实成分。虽然说现在这个社会,私生活有点乱不算什么,组织也不再看重个人的私生活如何,但是他依然总是觉得钱绚丽有点轻浮,不稳重,也没看出有什么行政能力,再说专业也不算突出,根本不能服众,不是个副主任合适的人选。

冯丽的猜测确实没错,刘加林还真的将关系找到了肖伟男那里。刘加林本来和肖伟男关系不错,肖伟男只要有熟人在心内科看病,绝大多数都是找刘加林帮忙。因为钱绚丽的事,前段时间刘加林看似不经意安排一个饭局,约过肖伟男吃饭。肖伟男喜欢喝酒,这点刘加林当然知道,于是约了两个老板朋友,一共四个人,喝得醉醺醺后去唱歌。在歌厅,刘加林才在肖伟男耳边说起心内科副主任人选的事情。肖伟男在那时在那种情景之下还有不答应帮忙的吗?当然了,本来肖伟男还是从心里感激刘加林平时对他的关照。

心内科人选的事,肖伟男作为人事处长,心里很清楚。他想,如果院领导有合适的人选的话,私下里肯定会和他交代,然后肖伟男就按照领导的意思去考察去操作就是,中国特色的民主选举,绝不会把领导要用的人选下去。

如果心内科主任白世怀有合适的人选,估计也早就说出来。既然都没人选的话,最终要靠心内科民主测评的方式投票产生两个人选,再逐一进行组织考察。他跟白世怀说钱绚丽,目的就是给白世怀造成一个先人为主的印象,这个印象很重要,在科主任对此人不反感的前提下往往会顺水推舟,随手送个人情。不过在一把手很反感的情况下,往往会适得其反了。

白世怀没有当着冯丽的面说钱绚丽行还是不行。冯丽见白世怀保持沉默,一激动就问:“白主任,你说冯小君行不行,张玫行不行?”

白世怀既没说冯小君行,也没说张玫行,只是说:“张玫太细声细气了。”

冯丽见白世怀基本上否定了张玫,不高兴了。对于张玫,冯丽当然是特别了解的,在她心里,张玫虽然温柔一些,也不一定能有手腕管理这么大的科室,但是最起码还是有点正义感的,医生的良知是在的。于是说:“白主任,我今天本来找你说的事就是张玫的事。她是想去坐门诊,不愿在科里管病人。”

白世怀很诧异,说:“为什么?”

冯丽说:“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医生们都想在您退休之前,将心内科的收入制度调整成和院里其他科室一致,这不很明显就是准备架空黎强吗?”

白世怀狠狠吸了一口烟,又狠狠吐出,笑笑说:“也是,他们估计是穷怕了。”没有其他的话。冯丽见白世怀不再说话,有些生气又有些无趣,只好对他说:“主任,我下班了。”

白世怀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去吧。”白世怀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主任,平时在科里说话一言九鼎,临退休的时候,全科专家级的医生竟然在密谋推行改革,这在白世怀看来,和“政变”有什么区别?这不是巴不得他尽早交出主任的位置吗?这点,他内心当然是深恶痛绝。但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要退休了,以后的事情反正都是他们去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他心里的气顺了一些,心想干脆不如主动顺应他们的要求算了。再说了,周赫然退休也就是年底的事儿,那时心内科不可能还保持现在的这样状态,彻底和医院其他科室接轨是必须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在自己的手上将心内科的各种关系理顺,然后交给黎强,避免其他人架空黎强,这也算是为自己最得意的下属最后做点事情。

想到这,他拿起电话想给刘加林打。转念一想,下班时间了,于是放下电话,站起来,重新将门关上,坐在椅子上,又点上一根烟,就这样呆坐着。

冯小君自医药代表这个行业出现开始,就一直代表心内科和他们打交道。医药代表是一个很有趣的行业,按理说,药房应该掌管医院一切药品和医疗器械的供应与发放,这应该和临床用药紧密相连,为科室做好强大的医疗保障,但是,不知从何时起,科室经常有这么一些人出人,来向医生宣传和推荐自己所在公司的药品。不光是宣传和推荐,更重要的是只要医生用,就会给提成,药品价格越贵提成越多。

每天都有医药代表在科里转悠。一开始医生们对医药代表赤裸裸地推销药品很反感,于是便往外轰。可是,越往外轰医药代表越多,到最后基本上每种药品后面都有医药代表跟着,而且每类药品会有好几种药相互竞争,这又多了几个医药代表。比如在心内科,心肌营养类的药物有果糖、肌苷葡萄糖,这是分属两家公司的产品,这两家都会有医药代表在科里游说有处方权的医生,指望医生多用自己公司的药品。这后面有强大的经济支持,比如药品按比例提成,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比如提供科室日常行政费用,吃饭、郊游之类;比如请医生参加他们的新药发布会,或者是一些药品临床应用座谈会什么的,这只是巧立名目,医生只要凭请柬到场,每人都会有一个红包。

心内科用药相对单纯一些,价格高的药品不是很多,但是就这样,医药代表已经让医护人员不胜其烦。往往医生在下医嘱或者在写病历的时候,医药代表就会站在身边喋喋不休地推介他们的产品。

当然,这些医药代表不是一个科室就能赶走的。要知道医药代表向医生推介的药品或者是医疗器械,是需要相关领导认可和一大套组织程序的。所以他们只要是敢来,就背靠着强大的后台支撑。

当时白世怀发现医药代表的行为已经干扰到临床工作,可是赶也赶不走,很快又发现医生也不愿赶,因为只要医生开了药,就有真金白银装进兜,何乐而不为?于是他想了个办法,将全科用药量统一计算,由专人负责接待医药代表,每位医生的用药量以电脑自然显示为准。这样的办法虽然是权宜之计,但至少减轻了医药代表的干扰。

一开始选择谁来负责这项事务的时候,白世怀有点犯难。原因是没有人愿意接这一摊事,都表示受不了医药代表像苍蝇一样围着自己嗡嗡叫。这时冯小君站出来,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大家哈哈大笑,说你不会看上某位医药代表了吧?冯小君很庄严地说,为了革命我愿意献出我一切,包括我的贞操。

大家笑得前翻后仰,都说,就你还有贞操呢,整个是破鞋一只。就这样,冯小君被大家称为药品统筹,后来简称李药筒。

确实,医药代表一般都是帅哥靓妹,对中老年女人或者中老年男人具有极大的杀伤力。

冯小君接受这差事,并不是他的强烈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使然,是因为他极其敏锐地看到其中的经济和社会效益。比如他会经常向医药代表要一些请柬,这类根本不算是学术活动,他自己自然不会去。也许他根本看不上那点钱,也许是不愿降低自己的身份。他会将这些请柬分发给像康博、刘宏伟、赵雪琴、吕婷这些年轻的医生,年轻医生工资更低,红包就有一定的诱惑力。还可以将这些请柬偶尔送给自己带的进修生们,进修生们在医院进修是没有收入的,自然乐于接受,然后会更心甘情愿地为他工作。还比如,他会经常约三两好友娱乐钓鱼,喝酒唱歌,这些活动都会有医药代表跟着买单,冯小君便有了更多的社会交往空间。

好处不是白给的,冯小君会经常督促医生们按照自己对医药代表的好恶开药,医生是有提成,但时间久了谁也受不了他像个医药代表似的整天嗡嗡叫,而且他作为本院的医生,科室的副主任医师,说话一点不像医药代表那样低声下气,反而像是下行政命令。于是长久以来,他在科室的印象被分成两派,年轻医生对他很尊重,而中年以上的,比如副主任医师们,对他并不感冒。特别是张玫,她不喜欢冯小君的做派,不会按照冯小君的要求开药,而是自己决定用什么药。

科室的花边八卦冯小君永远上不了榜,这倒不是冯小君坐怀不乱,而是他成天在科室里胡说八道,今天说和谁约会了,明天说自己和谁搂在一起,就是他老婆来科里找他,他都会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点爱好。大家都清楚冯小君这一点,因此当他又说他和某某美女如何时,总会有人笑话他,说你是不是又在过嘴瘾,有这个胆吗?

李药筒只管科室的药品,还有一项大头不在他的控制下,这就是医疗器械。心内科的医疗器械包括做冠状动脉造影用的导管,做介人治疗用的支架,做射频消融术的一整套器械,还有心脏起搏器等等。而这些器械价格高昂,比如冠状动脉支架,普通的金属支架一万以上,药物涂层支架在四万以上,还有起搏器,从单腔起搏器的万儿八千到自动除颤起搏器的十几万,分为好几个档次。这类的医疗器械的掌管与使用,在刘加林的手上,因为在心内科,刘加林的手术做得最好,是专家手术组的组长。像冯小君、钱绚丽、张玫他们,复杂、危重手术都要请刘加林会诊,或者是刘加林亲自上台操作。这点来说,刘加林没人能替代。

心脏病科的介人治疗手术器械,国内还无法生产,基本上都是从美国进口,然后层层加码,到医院后价格高得惊人。但是刘加林不知从什么渠道,能买到和美国离岸价差不多价格的医疗器械,比如普通金属支架,离岸价二百美金,也就是一千多块钱,而在临床应用中,实际价格却在两万左右。就这样,凭借价格优势,他将他联系的公司和医院主管采购的副院长搭上线,很快进入医院的药房,也就顺利到达心内科。刘加林掌握的医疗器械这块,谁也插不进来,科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这些器械的来源,也包括钱绚丽。

冯小君曾经在白世怀那里质疑过刘加林,怀疑刘加林自己在做什么手脚。白世怀的解释却是,买到那么便宜的器械,而我们依然是按照市场价收费,就这块的收益,基本上贡献了科室一多半的收入指标,还有什么质疑的呢?白世怀都这样说,冯小君有什么好说的呢?

自从冯丽说了医生们私下串联的事情,白世怀是一会儿能想明白,一会儿又感到窝囊,这两种心理一直在交替折磨着他。即将退休的领导,内心都会变得复杂、敏感,容不得一点刺激,以至于他基本上一夜无眠。

他还是早早地就来到科里,若无其事般。他想像往常一样查一圈房,又感到力不从心。于是他还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烧壶水,泡杯茶,抽根烟。他一边抽烟一边还在想这事。等到快交班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自己提出来改革吧,要来的迟早会来,一个要退休的老头子还跟他们叫什么劲?

他到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到了。他自顾自直接到他的位置坐好,低着头,像整理资料似的摆弄手上的几张纸,一边摆弄一边说:“交班吧。”

交班是个程序性会议,等交班结束,白世怀说:“进修生带着实习生去查房,护士们去给病人做治疗,所有本院的医生和护士长留下。”大家感觉有大事发生,个个心神不宁,面面相觑。

进修生们和实习们出去了,护士们也出去了。偌大的办公室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

白世怀说:“大家坐紧凑一些,我有话说。”众人在疑惑和不安中重新坐下。

白世怀见众人坐定,说:“我这么多年,就算是对不起大家了。”

这样的开场白,更加重了不安的情绪。

张玫很温柔地说:“主任您这是说到哪里?大家不是感觉挺好的吗?至少我是感觉很好的啊。”

众人都说是。只有刘加林没说话,低着头,他也许意识到白世怀要说啥。

白世怀说:“我是很真诚地说,说实在话,我很快就要退休了,我也知道你们这么多年跟着我没过什么好日子,与其他科室相差甚远。这就是我内疚的地方。”

没人说话,一片沉寂。

他又说:“我知道你们在思变,我一开始是想不开,但是经过深人的想,确实,穷则思变。”又说:“我真诚感谢你们这帮年轻人对我这老头子多年的关照。”他站起来,鞠了个躬。

坐下又说:“希望你们尽快拿出改革方案来,尽可能公平一些,我们讨论一下。全科通过了的话,立即施行。”

即将成为心内科老主任的白世怀,这番无比真诚的讲话,打得大家措手不及。特别是刘加林和钱绚丽,原来以为会在白世怀这里遇到无限的阻力,没想到白世怀自己会主动提出改革的事情。虽然他们确实感到欢欣鼓舞,但是内心却有点不是滋味。

欢欣鼓舞的不光是他俩,年轻医生,护士们,包括冯小君,哪个不欢欣鼓舞呢?毕竟这和自身的利益息息相关。

只有一个人没有欢欣鼓舞,这就是张玫。还有一个人真心为白世怀感到难受,这个人就是冯丽。

大家虽然没说话,但从脸上可以看出刻意隐藏的喜悦。可以想象,白世怀的心里五味杂陈。要知道,他这短短几句话,几乎摧毁了自己一辈子的坚守,这样的抉择不可谓不难。

此时,张玫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的边沿,很认真地看了下大家:“我先说,有话说在前,也算我心里坦荡。我自己掂量自己,我内心懦弱,柔肠百结,真的不能胜任改革所带来的附加工作。”

她说的改革带来的附加工作,大家心知肚明,无外乎就是要钱、催账、过度医疗、大处方等等。

公立医院搞效益改革是一件争论极大的事。作为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公共卫生服务是与民生最紧密相关的一项,治病救人本是医生的天职所在,因此被誉为天使。然而,当天使的翅膀缀上沉重的金钱,天使必然要坠落成为“鸟人”,于是就有了大处方,贵重药,过度检查与治疗,就有了医生按钱下药,看菜吃饭的做法。这一点,其实每位医生的心里都清楚。

父亲住院的经历,显然刺激到了张玫,她说:“我申请去门诊工作,我包了心内科的普通门诊和专家门诊,而且是从周一到周五,保证一天不落。”说到这里她有些激动,眼圈开始发红。

白世怀一看她这样,赶紧说:“张主任,你先坐下,等方案出来再细分工,现在还不是分工的时候。”

张玫说:“我管不了别人,我只管我内心的感受。”

白世怀说:“好了,好了,再说吧。”

白世怀说好了,大家以为要散场,都起身准备走。一见大家要走,白世怀又说:“再坐下来,说个事。说完大家酝酿一下,抽个时间再专门开个会。”

大家再次坐下来。白世怀说:“医院让科里确定两个副主任人选,医院考察,然后二选一。这是很严肃的事,关系到科室的后续发展,本来医院让我推荐人选,我认为你们都不错,手心手背都是肉,还是由民意来决定。”

又说:“小康,后天下午你负责召集大家,投票。再一个就是和黎强联系一下,他怎么还不回来?”

康博将白世怀交代的事记在科室的记事本上。

大家散了,各忙各的。

白世怀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平时他开完交班会后,都会去病房看看重病号,今天好像没这个心情。

康博急急跟上来,说:“白主任,有个事跟你汇报一下。”

白世怀说:“到我办公室说吧。”

两个人并肩走,没说话。

进入办公室,康博在后面关上门,还没等白世怀坐下,结结巴巴地说:“主、主任,黎强主任可能不回来了。”

白世怀回头看康博,那种眼神像是不认识他。

这样的眼神像针一样,刺得康博极不舒服,康博本能地往一边躲。

康博说:“主任,别这样看我,虽然是我猜测的,但是有道理。”

白世怀听康博说是猜的,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顺手朝沙发一指,说:坐下说。”

康博这才坐下:“主任,这段时间我没少联系他,但是他很少回应,就是回应也是很不耐烦的样子。但是最近几天,他压根就再没回应我。”

白世怀说:“是不是你多心了,给我他的电话,我和他通话。”

康博说:“我从来没有他在美国的电话啊。”

白世怀说:那你怎么联系?”

康博说:“平时我和他用QQ联系,但是最近一个月他都不在线,这个月联系都是靠邮件。”

白世怀突然想起,黎强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是都没显示电话号码。想到这,心里有些不安。

他说:“小康,将我的电脑打开,将最近的邮件给我看看。”

康博将白世怀办公室的电脑打开后,将自己的邮箱打开,调出平时和黎强联系的信件。白世怀坐在电脑前一封一封信很认真地看。

确实没有想回来的急迫心情,但也没有不回来的意思。

白世怀说:“小康,是你敏感了。黎强应该什么时候回来?”

康博说:“按他先前在QQ上说,应该是这周回,后来没消息了。”

白世怀心里也在打鼓,既然回来为什么不联系?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对康博说:“这事你不要在外乱说,免得别人误传,以后对黎强不好。”

康博说:“这我明白。”

康博的隐忧还来源于黎强自身。他有次和院里其他同事在外开会,有同事说过黎强已经考过了托福,而且为考托福曾偷偷回国一次。他回国的时候并没有回医院,因此很少有人知道。

康博当时还对同事说过,根本不可能,白世怀主任对他绝对是情深义重,黎强回国怎么可能不去看看白世怀呢?

那同事一听这话,当即表示,有可能是我看错了,也可能是误传吧。

十一

张玫刚出医生办公室,感觉身后有人盯着,她没有回头,朝病房走去。她要去的病房是科室里最偏远的一间,平时收治的都是一些病轻的或者是手术后需要康复几天的病人。

其实张玫知道后面是谁,就是懒得搭理罢了。她走近病房的门,准备一脚跨进去,后面的声音响了,说:“张主任,忙不忙?耽误您一分钟。”

张玫没有回头,但是脚步停了,说:“什么事?你抓紧说,我还有事。”

后面的人嘿嘿干笑两声,说:“大主任,您现在看都懒得看我了啊?”

张玫还是一脸严肃,说:“你只管说就行了。”

后面的人轻轻拽了下张玫的白大褂,张玫转过身来,没有说话,很平静地看着吴长治。

吴长治在病房的走廊里等张玫,一直等到交班会结束,他当然不会放过与张玫短暂交流的机会:“大主任,我的药这段时间怎么用量上不去?”

张玫莞尔一笑,张玫莞尔一笑特别美,显得特别柔情:“你小子的肌苷葡萄糖只是我一个人用啊,你没有发现啊?其他医生都用的是果糖。”

吴长治说:“这我知道,但是我不知怎么办。冯小君压根就不和男医药代表打交道。”

张玫又莞尔一笑,靠近一点吴长治,说:“这我真的没办法,我只能对我负责,不能做其他医生的工作。要不你去单独和医生谈,记住要保密,提成可以给百分之二十,别百分之十五了。”

吴长治说:“百分之二十的话,公司就不赚什么钱了。”

张玫说:“这就是你自己考虑的事了。”转身要走,想想又回头,说:“用你一支肌苷葡萄糖,你只提成三十八块钱,用一支果糖,人家给提四十五。也就我用你的。”

吴长治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很精致的包装盒,很迅捷地塞进张玫的白大褂兜里:“张姐,没啥送的,这盒迪奥真我香水还是我托人从香港给你带的。

张玫又莞尔一笑,没说话,用手按了按装着香水的衣兜,进了病房。

心肌营养药在心内科算是特别常用的一种了,心肌梗死、心肌炎、心脏功能衰竭等等病症都会用这类药作为辅助治疗。当前心肌营养药无非就是肌苷葡萄糖和1.6二磷酸果糖两种,1.6二磷酸果糖在临床上缩称为果糖。

心内科应用的1.6二磷酸果糖,是一家很著名的医药公司生产的,这家公司算是国际医药巨头了。公司大,有雄厚的资本在临床运作,医生提成很高,能达到百分之二十,如果哪位医生表现出有点不屑的样子,医药代表在暗地里还可以另加一点提成,当然这是必须保密的。

在心内科,医药代表接触的一般是冯小君,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约定俗成。但是张玫不知何时起独来独往,不会听冯小君指挥,在暗地里,都是自己单独接触医药代表。但是她所用的药,都要比冯小君推荐的药便宜,因此她所经治的病人相对来说费用要低一些,所以张玫在病人的口碑中很好。但是在心内科,她却得不到其他医生的尊重,因为她拖了科室效益的后退。

本来肌苷葡萄糖没有打进心内科,主要卡在冯小君那里,所以以前全科都是用果糖给病人治疗。

张玫原先一直和冯小君关系不错。冯小君个子高高的,不论是头发还是衣服一贯收拾得一丝不苟,虽说是近视眼,但是一副眼镜显得更加温文尔雅。帅气的外表只是一方面,光鲜的履历,机智的谈吐,这才是女人喜欢的重要原因。因此,张玫不光是看得上他,甚至是喜欢。因为喜欢冯小君,所以她能接受并欣赏冯小君的胡说八道。这点与她的性格是相悖的,但是喜欢就是喜欢,在感情这个问题上,没有道理可讲。

冯小君当然知道张玫喜欢他,他同样喜欢张玫。在科里他们不可能勾肩搭背,没人的时候,冯小君会经常对张玫动手动脚。张玫是很注意形象的人,一般会对冯小君的举动严加禁止,虽然严加禁止,却还是掩饰不住她对冯小君的喜爱。

他俩是心照不宣的,如果这样一直下去的话,也算是人间佳话。既珍惜了感情的美好,又没有影响彼此的家庭。

但是没有如果。

两年前的一天,张玫在科里值班。那天中午,病房里的病人病情都很稳定,她没什么事待在资料室,准备小憩一会。冯小君大中午没休息,和一个女孩说说笑笑在门外过道里走。她知道冯小君往会议室去,会议室在资料室的隔壁。因为她喜欢冯小君,所以内心特别在意冯小君和女人交往,于是她站在资料室与会议室相隔的墙边。

冯小君开门锁的声音很大,接着关门,上锁。这张玫听得真切,她心想谈什么事还上锁?心头疑云更重。于是将耳朵贴在资料室与会议室相隔的墙上,这样那边的声音能传过来,虽然不是很清晰。这就叫隔墙有耳。

她先听到的是打情骂俏,过一会好像是女孩上桌子的声音,并且弄响了椅子。因为小会议室的椅子很重,所以发出很沉闷的声音。张玫的心跳开始变快,她是过来人,当然知道隔壁的一对狗男女下一步究竟要做什么。她的血开始往头上涌,意识开始模糊。为了阻止隔壁事态进一步发展,她在这边使劲咳嗽,咳嗽了一会,那边果然没有了动静。她有些欣然,便悄悄来到资料室的门口,轻轻开一丝门缝,一会便看到冯小君和姚莉走出来。冯小君走过的时候,还朝资料室的门看了一眼,张玫赶紧躲了一下,避免了四目相对的尴尬。

姚莉是一种新型抗高血压药物的医药代表。张玫心想姚莉这个不要脸的女人,除了脸蛋还算过得去外,其余的就没有啥女性特征。要是看胸的话,还没有稍胖一点的男人胸大。她心里更恨冯小君怎么这样的女人都想上?

从此张玫在心里就恨冯小君,当然也没有恨的理由。喜欢只是喜欢,又不是爱,自己也不可能放弃家庭和冯小君结婚,甚至连和冯小君进一步加深情感的打算都没有。但是她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就在张玫情绪低落那几天,一天上午接到呼吸内科医生姜蓉的电话。姜蓉是张玫的邻居,都住在医院的家属院里,门对门,两家相互照应着,关系处得非常好,亲姐妹似的。接到姜蓉的电话时,她正好倒休,因为不是休息日,老公上班去了,孩子也上学,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姜蓉说:“张玫啊,中午一个帅哥请我吃饭,你陪下呗?”

张玫刚想说不去,但是转念一想,在家待着也实在没劲。抱着混饭的目的,于是便答应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就三个人,张玫、姜蓉和吴长治。不消说,这顿饭肯定是吴长治请客。

在饭店的小包厢里,姜蓉说:“张玫,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

张玫在生人面前一向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医药代表。”

姜蓉嘎嘎笑。

吴长治也呵呵笑,说:“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是医药代表?”

张玫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姐姐?你多大?”

吴长治说:“我35。”

张玫笑着说:“哦,早熟。”

三个人一起哈哈笑。

张玫又说:“你具有医药代表的典型特征:穿着西装,斜挎着背包。”

三个人又哈哈笑。

确实,医院里行走的男医药代表大多如此装扮。穿着西装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斜挎着背包呢?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医药代表的背包里面有三样东西一通讯录、账单、钞票。这三样东西之中,前两样都比钞票珍贵,特别是通讯录。医药代表的通讯录记载着全国各地诸多大医院的院长、副院长、所有机关管医疗工作的处长、几乎所有临床科室科主任的座机、BP机、手机号码;甚至包括重点人物的兴趣、爱好。账单便是医生临床用药药量的记录,也就是说根据这个分配医生的药物提成。

说到医药代表的通讯录,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某位医药代表坐出租车的时候,将通讯录遗失在出租车上,被后来乘车的人枪到后拍成照片发在网上,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医药代表当时迅速成了一个社会热词,也成了诸多网民攻击的对象。背包里有如此重要的东西,而斜挎着背是最安全的携带方式,于是就顾不得美观了。

姜蓉是典型的外向型性格,于是很爽快地招呼:“坐下坐下,中午喝点酒。”她弄得像是自己请客似的。当然医药代表请客,也就是这桌饭最核心的医生请客,这是医生与医药代表之间约定俗成的事情,根本不存在感谢、谦让、推辞的过程,坦然受之就是。

吴长治赶紧叫来服务员,点了一些菜,然后征求了姜蓉的意见,点了一瓶红酒。他说:“红酒是美容的,俩姐姐喝了会永远年轻。”

上了四十的女人最在乎自己的容貌,听了这话,姐儿俩异口同声说:“这小弟还挺会说话的啊。”

吴长治很谦卑地说:“哪里哪里,这是做弟弟的应该想到的。”

女人在恭维之下是最没出息的动物,很容易使智商瞬间变得极度低下,特别是上了岁数的女人。

本来喝酒不是张玫的强项,姜蓉倒很在行。当然,作为医药代表的吴长治,喝酒是一项必需的生存技能。医药代表人职的时候,一是先看相貌,女的要漂亮男的要帅;二是社交能力;三是酒量;四才是学历。

吴长治能进入医药公司工作,这四项当然一样不缺,当然这四项,都是女人喜欢的。他销售的肌苷葡萄糖没有打进心内科,但是打进了呼吸内科,呼吸内科常有肺心病的病人,这种药物是可以用的,但是在科室整体用量上显然没有心内科大。在无意之中能认识一位心内科的医生,正如一首词中写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而且这位医生还是副主任医师级别的,他当然大喜过望,表现便是十足的殷勤。伺候好这位心内科副主任医师是今天最主要的工作。

一瓶酒很快没了,姜蓉说:“张主任,我们就这么多了吧,不喝了吧?”

俗话说:借酒解愁。张玫有心事便想有寄托,正好这酒在恰当的时机出现。于是张玫自己和自己赌气般,好像是来了喝酒的兴致,说:“不行,再来。”

姜蓉一看张玫好兴致,自己的兴致也就来了,说:“再来一瓶就再来一瓶。”

酒是差不多了。吴长治说:“俩姐,要不去唱会歌,醒醒酒吧?”

姜蓉本身就是麦霸,就喜欢这一口。她见张玫不说话,就怂恿说:“张主任,一起去。”平常张玫是不屑进歌厅的,她认为歌厅是庸俗的场所。但是今天借着酒意,再加上低落的心情,想去发泄一下。于是说:“去就去,谁怕谁啊。”

于是他们出门打车。上车后,吴长治扭着头问后面的俩姐,说:“近点的?”

离医院不足五百米便有一家钱柜。但是姜蓉说:“去远点的吧,近点的被医院的人看见不好。”

一开唱,姜蓉是当仁不让的麦霸。张玫半躺在沙发上,闭着眼在迷瞪着,看来中午确实喝得有点多了。

姜蓉刚唱了两首,她的手机就响了。她接完电话,便对吴长治说:“小弟,你将你这姐给照顾好了,科里有急救病人,我得赶紧回去。”说完又说:“要当亲姐照顾,知道没?”

吴长治说:“姐,你放心,你们都是我亲姐。”

她对吴长治说完,便去拍了拍张玫,说:“你起来唱唱,醒醒酒。”

张玫挣扎着起来,说:“我也回去。”

姜蓉将张玫按回到沙发上,说:“我回去是因为科里有急救病人,你倒休,这么早回去干啥?一个人在家多没意思啊。唱两首,哦?”说完急急忙忙就走了,没再理会张玫。姜蓉走了之后,就剩下张玫和吴长治。他见张玫依旧半躺在沙发上闭着眼,喘着粗气,脸红红的如少女娇羞,知道她确实喝多了。于是他端着一杯矿泉水,放在张玫的嘴边,很轻声说:姐,姐,喝点水。”

银屏上一男一女在深情相拥,音箱还在响着,动人的情歌。

暗色的基调,柔和的灯光。

吴长治看着张玫,渐渐感到有点把持不住。张玫虽然上了年纪,但是保养很好,皮肤很嫩,典型的熟妇。再加上她优雅的气质,红酒的调和,显得特别迷人。

吴长治叫姐的声音便开始发颤。

发颤的声音容易让人迷离,张玫依旧闭着双眼,但面容有了一丝变化,本来平静现在显得有些紧张,胸的起伏便更大。

她闭着眼睛,接过水,喝了一口,稍微平静一些,也像是清醒一些。便站起身,说:“我俩唱一首。”

吴长治赶紧恢复先前的状态,说:“姐,你想唱什么?”

张玫说:“随便。”

吴长治便在点歌台找适合两个人唱的,一翻页便看到一首《把悲伤留给自己》,对张玫说:“行吗?”

张玫说:“随便。”虽然她说随便,其实这首歌她唱得算是拿手。

于是张玫开始唱: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担心让你一个人走/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不能分担你的忧愁/如果这样说不出口/就把遗憾放在心中/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

唱到这里,张玫真的没有忍住悲伤,眼泪开始往下掉,身子好像站不住似的。本来就挨着张玫的吴长治便一伸胳膊搂住张玫,显得很自然很有必要。张玫顺势便倒在吴长治的怀里,嘤嘤地抽泣。

吴长治赶紧将张玫扶着坐到沙发上,一只胳膊搂着张玫,一只手拿抽纸给张玫擦眼泪。

酒真的是让人迷魂的东西。此情此景,张玫也不知将吴长治当成了谁,心甘情愿躺在这个比她小十多岁的男人怀里,并且双手缠绕在吴长治的脖子上。吴长治此时怎么会淡定,内心理所当然的激情澎湃,于是他便一只手试探着放在张玫的胸上,见张玫没反应,他低着头,轻轻亲了一下张玫的脸。

张玫紧闭着双眼,依旧没有反应,这很显然鼓舞了吴长治的斗志。吴长治放在张玫胸上手便开始用力揉搓。此时正是初秋,还热得很,张玫就穿了件短袖衬衫,下身穿了件过膝的百褶裙。吴长治这一揉搓,张玫胸前的扣子便开了两个,大半个胸暴露出来,很丰满,依旧很白嫩。

吴长治见张玫呼吸开始急促,不但没有表示反对,而且还欲拒还迎,他的胆子便愈发的大,解开了张玫的胸罩,张玫的乳房一下子便弹出来。吴长治不禁感慨,这个年纪的女人还有如此的美胸。他低着头,一张嘴便含住一个乳头,吮吸着。

张玫呻吟着,更加紧抱着吴长治的头。

张玫呻吟的声音异常好听,这更激起吴长治的男性荷尔蒙喷发,于是他一边吮吸着张玫的乳房,一边将手伸到百褶裙里,摸索着。突然张玫身子一颤,好像酒全醒了一般,一把推开吴长治“对不起,我酒实在喝多了,失态了。”说完站起身,整理好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今天这事从你记忆中消失,不要再提!”说这话时张玫坚决、不容置疑。

吴长治说:“姐,我送你。”

张玫说:“不必了!”

从这以后,从张玫这边来说,她与冯小君从感情上便彻底决裂了,虽然表面上两人仍旧客客气气。但是从冯小君看来,确实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只能是感叹女人是多变的动物。

十二

黎强是白世怀最得意的门生,也是白世怀的重点培养对象。拿白世怀自己的话来说,黎强就是天生当医生的料。

确实,做医生特别需要天分,需要有广阔的思维,需要有辩证看问题的能力,需要有深厚的医学理论功底。这些,在黎强身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白世怀和他认识是在一个心脏病学术研讨会上,当时黎强是省医大附属医院心内科的年轻医生,只有三十七岁,主治医师。作为医生这个职业,三十七岁确实是个年轻医生。会中休息时,白世怀偶然听到黎强和其他医生小声谈话,讨论关于怎样精确确定异位起搏点的问题。白世怀当时在心里就认为特别有道理。

会后,白世怀专门留下黎强,就站在空荡荡的会场,和他做了一次射频消融手术治疗心律失常的探讨。谈话后,白世怀更加认为这年轻人基本功扎实,理论知识很丰富,很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就是医学实践欠缺点。白世怀想,医学实践的欠缺不成问题,自己所在这么大的医院,这么大的心内科,那么多的病人,还怕他实践不够吗?于是他试探黎强愿不愿意到他这里工作。

当黎强知道和他谈话的这位儒雅的中年人是省最大医院的心内科主任,喜不自胜,当时就表示了到白世怀身边工作的强烈愿望。

回来后,白世怀一个月之内连给医院打了三次报告,从医院的发展、科室的人才队伍建设角度,极力推荐黎强。当时的院长,也就是周赫然的前任,见白世怀爱才心切,也就欣然同意黎强调过来。

黎强进心内科后,果然没有辜负白世怀的殷切希望,工作很快就如鱼得水。本来射频消融手术是科里的弱项,自从黎强加人之后,以他的理论功底,刘加林的实践操作能力,很快便在省里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当时在心脏病领域,电除颤治疗初发性房颤的理论开始在临床实践。所谓的初发性房颤就是第一次出现房颤,并且房颤持续时间不长,而且是间断性出现。白世怀很想开展这项新技术,因为只要是成功,就算是全省开展电除颤治疗房颤的第一家医院,对于医院和心内科的声望提升有着重要的价值。当时刘加林等人也都很希望开展,但是黎强明确表示反对,他认为电除颤治疗初发性房颤并没有先前的经验可循,具体的异位起搏点又不是能准确定位的,纯粹属于研究性治疗,而本心内科医生多是属于临床医生,研究力量不足。并说如果第一次不成功,将会给科室的声誉带来负面影响。

那时的白世怀身上有十足的干劲,他认为不去冒险和开拓,固步自封是不能取得进步的,因此就是失败也在所不惜,最后他果断拍板开展这项技术。全科医生便开始寻找最合适电除颤的房颤病例。

说来也巧,冯小君老家农村一个远方表哥出现房颤,找冯小君看病,冯小君详问病史加上辅助检查后,认为他最合适。于是,他亲自和他表哥谈话,说有可能终身治愈,不再复发,当然也可能治疗无效。因为是研究性的治疗,按照医院的规定是不收费的,这位表哥一听有可能终身治愈,而且还不收费,很高兴地答应了。

于是,白世怀亲自带着黎强管理这位表哥,很耐心做好治疗前的准备。检查就是两天,紧接着服用各种药物:抗凝血的、抑制血小板凝集的等等。

终于等到治疗的日子,白世怀亲自操作除颤器,等这位表哥被注射进大剂量“安定”药物,处在浅度昏迷时候,开始除颤。第一次除颤,心电监护显示没成功,第二次除颤,房颤消失了,监视器上显示很整齐的窦性心律,可是这位表哥的呼吸没了。幸好黎强心思没放在除颤上,而是放在检测病人生命体征上,他赶忙叫停治疗,立即俯下身子做人工呼吸。好在病人的呼吸暂停是因为舌根后缀阻塞气管引起的,而不是心脏本身的问题。

第一次研究性电除颤治疗房颤便以成功告终,大家欢声雷动。可是等大家还沉浸在幸福与喜悦之中,再去看病人时,监护设备的监视器却清楚显示,又出现房颤了。

看着失败,黎强才从理论上讲了电除颤治疗房颤的得与失,利与弊。大家听后都很佩服黎强的理论功底。这次失败的治疗,没想到意外地为黎强在心内科树立了技术骨干的良好形象。这对于黎强来讲,失败的治疗无疑是自己的成功。

在心内科八年,黎强由主治医师通过国家资格考试和医院的各种考核,顺利聘为副主任医师。和白世怀搭班子的老副主任一退休,他又战胜各位和他差不多大的副主任医师,比如冯小君、张玫等人,顺利当上副主任。当然,他当上副主任是白世怀的力挺,还有白世怀的老同学周赫然的帮忙。可以这么说,黎强是白世怀这辈子最在意的手下,从此再无二人。

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只要是顺,什么都来。黎强当了心内科副主任不长时间,他就除颤治疗房颤这个问题写了一篇论文发在《中华医学杂志上》,国内最著名医科大学的一位知名教授看了以后,很欣赏他,于是邀请他来自己的研究所做博士后研究。黎强当然想去,便和白世怀商量。不过这次,白世怀没有同意,他对黎强说,国内的就算了,又说看我能不能联系你去美国,要做研究就需要到条件更好的科研机构,而美国是最理想的地方。

北京阜外医院是全国最好的心脏病医院,与国外心脏病的研究和临床机构联系都很紧密。白世怀联系了在北京阜外医院的老同学,他的老同学毫不费劲地给黎强联系上美国心脏病学院下属的心脏病中心。这是全球最好的心脏病中心,世界上很多有开拓性的心脏病介人治疗手术的第一例都是在此完成,比如现在临床上常做的冠状动脉造影术。

两年期的赴美访问学者工作,对于黎强来说不亚于天上掉下个大焰饼,当然,这对私对公都有巨大的好处。如果顺利归来,在黎强的带领下,心内科将有望成为国内医疗技术先进的心内科之一,这作为一个省属医院是不可想象的。于是他精心准备了半年,便带着老婆孩子开启了全新的生活。

在临行前的晚上,白世怀特地将黎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做了一次长谈。

白世怀最后说,等你回来,正好赶上接我的班。并给他详细计算了日子,殷切希望可见一斑,感动得黎强哭得一塌糊涂,一再表示要好好珍惜未来两年的时光,等学成归来,全身心投人到科里的工作。

第一年,黎强基本上是每个月给白世怀打个电话,一方面向白世怀汇报自己的工作和学习情况,更多的是尽叙师生情谊。黎强打电话一般是在国内的上午,也就是美国的晚上,晚上他没事;但是上午白世怀有事,于是白世怀经常说没事不要打电话了,也不用这么客气,你也很快会回来。这对于白世怀来说,并不是什么客气的话,于是黎强的电话渐渐就少了,而且越来越少。对于电话,白世怀是不会介意的,因为他对黎强特别信任,充满信心。他没事的时候摆弄摆弄猪心也许就是他最大的快乐。

十三

恐怕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了改革方案,虽然只是口头上讨论,没有形成文字。其实,这个方案不需要心内科自己做,其他科室早已实施多年,只要照搬,再联系心内科的实际情况就可以了。关键是看怎么实施。

第三天,也是白世怀说要做全科民主测评确定副主任人选的日子。早晨交班会前,刘加林先去白世怀的办公室。见白世怀正在穿白大褂,他对白世怀说:“主任,关于提高科里收益的事,我倒是有个初步想法,现在先和您说下。”

白世怀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对刘加林说:“现在这点时间也不够,还是交班会后大家一起讨论吧。”又说:“这事最终还是你们的事,我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主持一下还可以,主要主意还是你们来定。”

白世怀自己清楚,他到了这个时候,说话基本上不算什么话了。如果说以前在科里说话是一言九鼎,现在呢?还是一言九鼎的话,你们至于在私底下搞串联吗?

他想到串联这个词,心里就不舒服,心里一不舒服,他就怀疑是不是自己在这个时候敏感了。转过身再想,科主任也不是多大的官,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社会本身就是如此,想着想着心里多少能平静一些。

刘加林显得很真诚,说:“您在位一天也是主任,也是我们的领头人啊。”

白世怀标志性的微笑出来了,但是很明显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劲儿“别忽悠老头子了。”说完拍了下刘加林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去交班。

交班会结束后,白世怀先说:“本科的工作人员留下,进修生和实习生先去查房。”然后朝刘加林努努嘴,说:“你先说说。”

刘加林说:“我这只是初步的、口头上的方案,我先说下大致的想法,每个人都要补充,这是全科的事,不是哪一个人的事。”

大家都看着刘加林,没人说话。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是关乎自己切身利益的事,得认真听。

刘加林又说:“我的意思是,一是将心电监护病房与普通病房在管理上分开,然后将医生力量分为四组,每一位主任加上一位年轻医生,再将进修生平均分配到四组中;二是将医院给我们的收入指标分摊到四组中,每个组一样多,各组完成各组的指标,奖金也按照各组完成情况的不同,按劳分配,这样就避免了吃大锅饭;三是将普通病房的床位分成三组,每组床位数一样,住院病人完全由住院总医生分配,按照轻重缓急相对公平的原则分配给每个组,病人通过自己的关系联系医生的,医生可以自己收治;四是心电监护病房由四组轮流管理,每季度轮换;五是在心电监护病房期间,奖金为科室平均奖,心电监护病房收益单独核算,因为那里的收益肯定赶不上普通病房。我暂时就想这么多,希望各位继续完善。”

冯小君说:“这样分组我赞成,但是我想说的是,关于科里的药物使用,能不能有个统一使用范畴,这样也好在医药代表那里说话,给科里多弄一些公共福利,不能总是自顾自往兜里装钱。”冯小君说这话很显然是针对张玫的,意思是你们医生不能单独和医药代表联系,要联系必须通过我。

自从交班后,张玫就没认真听什么改革,她一直在玩钢笔,翻来覆去地玩。但是冯小君一说话,她很敏感,一听就知道冯小君说的什么意思。本来张玫就恨他恨得不行,正好今天有一个反击机会,她如何舍得放过?于是她一反常态的温柔,显得很严肃认真,说:“我说过,我生性懦弱、柔肠百结,我给病人看得了病,但是我掏不了病人的钱。但是各位放心,我不会阻拦你们,我只要求去门诊。再说自己联系医药代表怎么了,我是联系,但是我用的药从来就不比科里的药贵,有的人恐怕是为自己着想吧。”

张玫说完这话,看了冯小君一眼,恰好冯小君也在看着她。四目相对,张玫的眼里充满挑衅,倒是弄得冯小君不知所措。他们两个以前可是眉目传情,现在变成这样,冯小君自知理亏,赶紧将目光先移走,避免发生更大的冲突。

白世怀一看张玫这样,怕下面说话更激烈,闹得没法收场,于是赶紧说:“就事论事,大家不要激动,这只是初步计划。”

康博说:“怎么改我也不反对,我只是说,所有的病人归我调配,这怎么能公平?我说个方法,哪位主任值班,这天的病人都归哪位主任管。”

冯小君插话说:“小康说的有道理,这样的话,病人住院也没人扯皮。

其他几位年轻的医生都同意康博的意见,钱绚丽不同意。说:“还是刘主任说的分配比较好,自己关系单独收治的归自己管。如果将一天所有收治的病人归值班医生管的话,他的床位不够怎么办?”

康博说:“向其他组借床位啊。

钱绚丽不说话了。

其实刘加林这个方案,很明显倾向自己的,这一点谁都知道。因为刘加林在心内科介人手术是做得最好的,如果按照他的方案,意味着自己可以随时以关系的身份收治需要做介人手术的病人,而做介人手术在心内科利润最高,提成也最多,很显然,对于刘加林这一组来说,不但完成指标易如反掌,更会有丰厚的回报。在往年,刘加林一个人的手术效益就占整个科室的三分之一。

钱绚丽不说话,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讨论。利益纠葛主要就是收治病人这一块,大家都想如果能将病人公平分配给每个组的话,这样就会相对简单一些。当然绝对公平是不可能的事,确实每个人都有关系,你总不能将自己的关系也是按照分配的原则,如果分给了其他组,关系人怎么想?是不愿给治疗还是其他?以后还处不处了?要是自己亲人呢?这样做更行不通了。

但是大家一致的结论,是将普通病房和心电监护病房分开管理,成本单独核算。这点是必须的,也是迫在眉睫的。因为心电监护病房长期以来一直是配合普通病房使用,同时因为没有单独成本核算,浪费现象非常严重。

说到心电监护病房的话题,大家都来了兴趣,渐渐其他改革内容就放在一边。有的说应该这样,有的说应该那样,最后一位心电监护病房的护士说,监护病房的护士值班室窗户下面是个垃圾堆,夏天值班室好多蚊子,这应该清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白世怀说:“心电监护病房加强管理确实是必要的,以前我也疏忽了。加强管理这我十分赞成,要想加强管理,就需要单独成本核算,单独成本核算的话,就需要一支常驻监护病房的队伍。我建议先将监护病房的护理队伍单独成立,科内任命一位心电监护病房的护士长,接受冯丽的管理。”

白世怀说这话,大家没有反对。于是话题又转到选护士长上来。

所有的护士都在一边坐着呢,选谁不选谁这都不好当面提名。话题已经转过来,但是没人说话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白世怀转眼看冯丽,说:“你是老护士长,你看选谁?”

冯丽笑:“你们选,这不是明显叫我得罪人吗?”

冯丽将大家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大家哈哈大笑,但就是没人说话。

这时康博忍不住咳嗽一下,刘加林笑,开玩笑说小康要说话。”

康博说:“我是刺激性咳嗽,实在憋不住了还不让人咳嗽吗?”大家哈哈大笑。大笑过后,白世怀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你说你就说呗。”这时,康博说:“你叫我说,我就说。我个人的意思是哪位护士在心电监护病房时间最长谁就当护士长。”他没有点名,也没有得罪具体的人。

白世怀扭头对冯丽说:“护士长,谁在心电监护病房时间最长?”

冯丽看了手下的护士,想了想,说:“是李璐璐。”

白世怀说:“自己内设的护士长,也不是医院正式任命的,不要太认真。李璐璐平时工作也不错,就是她了。”

李璐璐的脸微微一红,偷偷看了康博一眼。

最后白世怀说:“今天就这样吧,不要耽误工作了。下次再讨论一次,记得下午到小会议室开会,参加人员还是这些。”

张玫站起来说:“下午我不参加投票,你们也不要投我。”

冯小君笑着碰了一下张玫,很明显想用玩笑的话解除刚才的尴尬,说:“你要参加,姐姐。”

张玫冷笑道:“谁是你姐,想当副主任连姐姐都叫上了。”

冯小君显得更加尴尬:“对了,应该是老妹儿。”

冯小君当然想张玫参加下午的民意测验,因为在科室,副主任医师这几个人中,也只有张玫和他关系算好的。虽然他心里明白早已伤透了张玫的心,但认为在关键的时候张玫会帮他一把。很显然,刘加林支持钱绚丽不会支持他,毕竟他俩的关系人所共知。

下午的投票其实就是走个形式,科室副主任要求必须职称是副主任医师及以上,聘任副主任医师职称满两年,年龄不超过五十五岁。这样就将刘加林排除在外,张玫说过了不参加竞聘,她也被排除在人选之外。剩下的两个人选自然就是冯小君和钱绚丽,民意测验的票数钱绚丽比冯小君少两票,但是这也丝毫没有影响她成为副主任的人选。

十四

本来说好第二天交班会后还继续讨论科室效益指标改革的事,被一个凌晨急诊住院的重症患者给搅黄了。不管科里有什么事,病人病情始终排在第一位,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一大早,白世怀如往常一样早早就来到科里。一脚刚踏进科里的门,值班医生吕婷就叫住了他。

病人叫姚大志,急诊人院,来时直接住在心电监护病房。白世怀赶紧随吕婷看病人。在姚大志的床前,吕婷简单向白世怀汇报,说这位病人五十来岁,心脏功能衰竭,并发心律失常,不能平躺已经有一个多月,对症治疗效果很不好,同时伴发n型糖尿病,是从别的医院转来的。经过急诊检查,严重低蛋白血症,尿常规显示4个“+”。并说她怀疑是糖尿病肾病引起的低蛋白血症导致的心功能衰竭。

白世怀给病人做了查体,发现病人全身浮肿,不过病情倒是稳定,病人的意识也很清醒。看过病历后,他同意吕婷的诊断,并指示吕婷开一张会诊单,请内分泌科医生来会诊。

本来这样的病人在心内科根本就算不上是重症。所谓重症就是在较短的时间内有生命危险,这个病人很显然不是,也根本没有资格住在心电监护病房,按部就班准备诊治就可以了。

正准备交班的时候,大家坐得差不多了,刘加林还特地写了创收的书面方案准备陈述。这时,心电监护病房的值班护士跑过来,说这位凌晨新人院的病人意识不清了。

白世怀、刘加林等人赶紧赶过去,发现姚大志的心率正在缓慢下降,已经不到50次/分钟。要知道,正常人的心率是60——100次/分钟。血压85/50mmHg,这说明患者正处于休克状态。

白世怀赶紧指示给病人加快输液量。刘加林在一边对白世怀说,要不要装个临时起搏器?白世怀说等等看,先赶紧补充血容量。

白世怀在床边抢救病人,刘加林和病人亲属谈病情。他像是很不经意问了一句,病人是公费、医保还是自费?病人家属回答是医保。刘加林一听是医保立马来劲,说这需要安装临时起搏器,再看病情的恢复,如果心率不稳定的话,需要安装永久性起搏器,否则有生命危险。

病人家属一听有生命危险,赶紧说那就装吧,只要人安全就好,钱不重要。病人家属当然以病人安全为第一位,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发生危险而不去抢救,这是人之常情。

于是刘加林又来到床前,看监视器的生命体征情况,心跳52次/分,血压基本上恢复正常。他对白世怀说:“主任,还是装上临时起搏器吧?”白世怀看了刘加林一眼,没说话。

刘加林其实知道白世怀不说话是什么态度,但是他是装糊涂,对吕婷说:“准备一下,马上安装临时起搏器。”刘加林说这句话后,白世怀便出了病房的门。

很显然,白世怀是不同意安装临时起搏器的。安装临时起搏器的理由是为了创收,它是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如果用药物的话,也就是迟个十分钟二十分钟的事。但是病人家属在场,白世怀又不好直说,怕将刘加林置于尴尬境地,也怕激化医患关系。

临时起搏器的安装很简单,在病床上就可以施行。大腿根部局部消毒,用套管针刺人股静脉,然后将起搏导管从套管针的空管里进入到股静脉,一直伸到右心房,再将起搏导管与临时起搏器相连就可以了。临时起搏器像个小收音机大小,它会发出电子脉冲,通过起搏导管里面的电极,刺激右心房,也就是人为给心脏造一个异位起搏点。

刘加林将临时起搏器的心率设置成60次/分。患者的心跳一旦正常,血压也就恢复了,病人的意识很快清醒过来。

等心内科的医生们忙活得差不多,内分泌科的副主任来会诊。他同样先检查病人一遍,看到起搏器有些诧异。当然,这样的眼神很快就心照不宣,恢复正常,然后他看了一眼病程记录和化验单。

他当时没说话,等到了医生办公室,当着刘加林等人的面,很轻描淡写说了句,其实这不需要装临时起搏器的。说话时没有指向谁,像是对空气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心内科有几个医生在场,也包括刘加林。

内分泌科副主任说了这句话后,没再说其他。因为作为会诊医生,无须说更多的话,只需要将自己的诊断结果和治疗意见写在会诊单上就可以了。他和刘加林寒暄了几句就回自己的科室去了。

等内分泌科副主任走后,吕婷看了一眼会诊内容,诊断和心内科差不多,只是将糖尿病放在第一位,而心内科是将心功能衰竭放在第一位。不管哪个科室,都将自己科室诊疗范围的疾病作为病人的第一诊断。治疗也就是补充蛋白,扩充血容量,治疗原发病等等;最后两条,一条是转内分泌科治疗,还有一条是随诊。所谓的随诊,就是随时叫会诊,又可以理解为不舒服的话随时来。

吕婷说:“刘主任,这病人转到内分泌科去不?”

刘加林笑笑说:“转什么转?就在心电监护病房住着,好好治疗就是,需要内分泌科的话,开会诊单就好了。”

按照分配病人的老办法,这病人应该是张玫经管。住院总医师康博走过来对刘加林说,这病人应该分给张玫主任的。

刘加林说我已经插手了,还是我来管吧。

刘加林当然愿意管这样的病人,因为糖尿病肾病并不是肾实质的病变,也就是说不会严重到尿毒症的程度,它只是因为糖尿病导致肾滤膜的通透性改变。肾里面有层过滤膜,它将大分子物质,比如蛋白、氨基酸等留在体内,将小分子物质,比如身体代谢出来的产物、毒素等随尿排出体外。可是,当这层膜通透性改变后,将蛋白也漏出来了,蛋白漏得多了,身体就会出现低蛋白血症,而低蛋白血症就会导致全身水肿,心功能衰竭,电解质紊乱等一系列体征和症状。而膜的通透性改变初期,还可以通过控制血糖、用药物逆转膜的通透性治疗,但是到了后期,基本上是不可逆的了。

这位患者就是这样的,已经到了不可逆的地步,也就是说除了换肾就没有更好的方法。不换肾的话,只能这样维持治疗,随时输人白蛋白,漏得差不多了再从静脉里输。这可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光是一支白蛋白就好几百块钱,再说住在心电监护病房不像是在普通病房,每天的床位费、监护费又是一大笔,这治疗下去基本上是无底洞,但是病人又离不开。这就是刘加林问患者家属是公费还是自费的原因。当然医保也不错,甚至比公费还好,因为医保比公费医疗报销的面更宽。对于这样的患者,不光是心内科的刘加林,几乎所有的医生都愿意治疗,治疗费用高昂,治疗工作轻松,而且风险不大。

十五

大医院病房里的内科医生,一般都是上午忙,查房、调整医嘱,或者是内科介人手术。到了下午,只要病人病情稳定,没有新来的住院病人,基本上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杂事,比如收化验单、写病历、记病程什么的,都是进修生或者是实习生做,医生便大多钻在资料室、会议室、检查室这些地方,有的看书,有的写论文,有的侃大山,总之是各干各的。

刘加林吃完饭想去睡会儿,看了一下医生值班表,今天是钱绚丽值班。心电监护病房刚收治一个病人,钱绚丽应该在监护病房这边的医生值班室。他本来想去那里,走到半路想想不对,大中午的两个人在值班室被别人闯进来或者是敲门都不好。于是转身到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的值班室和主任办公室相隔不远,与病房区有一道玻璃门相隔,相对来说要安静许多。

不值班的医生几乎没有到值班室的,除非是实在困得不行。值班室毕竟算是公共场所,而医生大多数都有洁癖,嫌值班室不干净。当然值班是没办法的事,就是再怎么嫌,该睡觉的还是要睡,不过都是各用各的床单被罩,几乎没人用医院配发的公用被子。

刘加林因为困,也顾不了那么多,走到值班室门前,他本想着里面应该没人,于是拧着门把手推门就进。里面一声尖叫,将刘加林吓一跳,短暂的惊吓过后,听是钱绚丽的声音,他才镇定下来,说:“有什么好叫的,吓我一跳。”

钱绚丽此时正好在换衣服,她将白大褂脱下来,上身只穿了个胸罩。她见是刘加林进来,也镇定下来“我吓你?你还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哪个色鬼中午不休息,专门搞偷窥。”

刘加林顺手关好门,见钱绚丽上身只穿了个胸罩,手就向她的胸伸过去,刚碰到乳房,钱绚丽打了他一下手,说:“干吗?手那么脏。”

刘加林说:“准备睡觉,刚洗了手。”

钱绚丽再没制止他。

刘加林将钱绚丽抱在怀里,他倚着门,一只手开始在钱绚丽的乳房上揉捏着。一边揉捏一边说:“布袋子,布袋子。”

钱绚丽有点生气,仰起头,说:“嫌弃了?”

刘加林笑说:“怎么可能?”又俯下身子准备用嘴去吃。

钱绚丽推开刘加林说:“到此为止,大中午的。”然后去拿上衣穿上。

刘加林刚来点情趣,被打断了,有点泄气。确实,五十七岁的人来点情趣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他在头上摸摸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然后看了看钱绚丽说:“这段时间,你啥话都不要说,如果再讨论指标方案的话,不要站在我这边,要站在老白的立场上,明白我的意思不?”

钱绚丽撒娇,笑,说:“那你生气不?”

刘加林说:“滚蛋吧!你照我说的做。”

钱绚丽凑到刘加林跟前,在刘加林的脸上亲了一口,说:“乖,你睡觉吧,我到心电监护病房那边。”

刘加林有些淫笑,说:“恐怕是睡不着了。”说着指了指裆部。

钱绚丽说:“老流氓!”然后出去了。

刘加林还真的睡不着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感觉躺了很长时间,刘加林心里的火还没有下去,越想越烦躁,最后他想不如起来算了。

他刚出值班室的门,正好白世怀站在办公室门口,掏出钥匙在开门。见身边有动静,扭头一看,是刘加林。他说:“加林,正好你过来一下。”

刘加林就随白世怀到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白世怀习惯性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白世怀坐下去又站起来,从书柜里取出一次性茶杯和茶叶,对刘加林说:“这茶不错,给你泡一杯。”

刘加林笑着说:“喝上主任的茶可不容易。”

白世怀一边给刘加林泡茶,一边说:“这话听着别扭啊。”

刘加林依然笑,说:“关键是主任您这办公室常常是锁着啊,想偷都偷不到呢。”

白世怀将泡好的茶杯放在刘加林的面前,然后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着刘加林说:“加林,我上午就想和你聊下,因为忙又忘了。”

刘加林依然笑:“主任,您随时下指示好了。”

白世怀说:“其实你想提高科室的收入,这是为大伙谋利益的事,我说过我赞成,对吧?”

刘加林说:“是,您要是不赞成也弄不成啊。”

白世怀说:“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在不加重病人的负担的前提下想想办法。”

刘加林又笑笑,不置可否。心想不加重病人负担,怎么还能提高收入?这顽固不化的老头,其他科室已经实行了十年,到今天,在心内科好像还是个重大决定似的。要不是周院长给你撑腰,你这个主任还不是早就给拿下了。

白世怀说:“比如今天早晨个那病人,我觉得还没达到装临时起搏器的医学指标。”

刘加林当然明白白世怀说的话,意思就是你过度医疗了,给病人增加负担了。

白世怀又说:“加林,你是科里的老同志,我退了以后,科里年轻的同志还要你去扶持、撑腰。”

刘加林哈哈笑,说:“主任,您说的话我懂了,您放心,我保证不会捣乱,保证医生的良心还在。”

白世怀一听刘加林这么说,也就没什么话说了。两个人便随便乱聊了一阵,品了一会茶。说着说着就说起副主任的人选来。

刘加林说:“白主任,您说他们两个哪个更合适一些?”

白世怀笑着说:“刘主任你别给我下套。”

两个人相视一笑。

白世怀说:“跟你说实话,他们两个都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都和我感情至深,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人各有各的缺点,也各有各的优点,你说我应该站在哪一方?站在哪一方不得罪人?所以我干脆谁也不得罪。”

这话相当冠冕堂皇,很显然是场面的话,在别人看起来,可能会认为白世怀老奸巨猾。

但是刘加林非常了解白世怀,一个整天琢磨猪心的人,哪有时间琢磨人心?白世怀说这番话,确实是怀有真情实感的。

刘加林便有了莫名其妙的感动,他看着白世怀。说句心里话,这位不喜欢社会交往、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学术上的人,平时虽然关心大家不够,此时这话一出口,真的是兄长情怀。

从刘加林内心来说,发起改革也不是全部为了自身私利。心内科这么多年在白世怀的带领下,确实在全院、全省特立独行,保持了医生最高的尊严。但是心内科又实在是太穷了,当别的科室医生或明或暗的收入早达到小康,心内科的医生只是温饱水平,只是依靠药物提成这点小打小闹,唯一和别人能比的只剩下可怜的自尊。

他之所以推动改革,是有很强的民意基础的,年轻的医生不敢在白世怀面前说,但是敢在刘加林面前发牢骚。他知道黎强和白世怀是同样的人,注重业务而不提效益。如果在他回来之后做了主任,继续延续白世怀的制度,科里的效益还是如此的话,心内科可能会因为收入低而连人都招不到,甚至连年轻医生都留不住,何谈科室发展?

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在科室出人的这些医药代表,哪个曾经不是医生?哪个曾经没有一点仁者之心?转行还不是因为医药代表收入高。所有的职业都一样,还不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改善生活。哪个职业比哪个职业高尚?哪个职业又比哪个职业低贱?凭什么职业非要分个三六九等?职业的排名最终还不是靠薪水来体现。

十六

康博的隐忧变成了现实。已经失去联系好几天的黎强突然在夜间发来邮件,明确表示不回来了,留在美国发展,并请康博代表他向白世怀深表歉意。

当康博看到这样的信息,惊呆了,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将这消息告诉白世怀,更不知道白世怀得知后心情如何,该是怎样的失望!更重要的是,黎强不回来,将彻底打乱心内科的人事安排。

康博一夜几乎无眠,他一大早就来到科里等白世怀,他知道这事情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才能和白世怀说,以便给白世怀一个充分思考的时间和空间。

白世怀来时见康博站在他办公室门前很惊讶。说: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康博点点头,说:“进办公室说。”

白世怀将办公室门打开后,走在后面的康博一进屋便将门反锁上。

白世怀更惊讶,说:“什么事这么神秘?”

康博说:“主任,有件事告诉您,您要有思想准备。”

白世怀有些不耐烦,说:“说就是了,卖什么关子?”

康博说:“黎强真的不会回来了。”

白世怀根本不相信康博的话:“你说什么?!”

康博又重复了一遍。

白世怀眼睛死死盯着康博,那种眼神直叫康博害怕“不可能!怎么可能?”

康博说:“主任,您冷静一下,这次真的是千真万确了。黎强在邮件里写得很明白,说不回来,并让我代表他向您表示真诚的道歉。”白世怀脸涨得通红,说:“你把电脑打开,我亲自看看。”

康博打开电脑,白世怀见黎强发给康博的邮件上写得明明白白:

康博,亲爱的兄弟:

很抱歉,一直想和你说,但是难以启齿。眼看归期已过,不得不说出口。我不打算回来了,对不起白主任,他的恩德难以回报!我想请你代表我向白主任真诚地说声对不起。我不回来的原因主要是为了孩子,这两年孩子在美国如鱼得水,爱人亦坚决反对我回国。我想我有朝一日回去,再向白主任登门道歉。我也希望你们有空来美国,来时与我联系,我将尽最大的真诚招待好你们。

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常联系,工作上连累了你们,但我有个真挚的兄弟的心。

祝好运!

黎强

白世怀反复看这封信,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这小子昏头了,昏头了!”

康博站在一边,不禁对白世怀心生怜悯,心想,这老头真可怜。他能理解白世怀此时的心情。

良久,白世怀抬起头,对康博说:“按照我的意思,你回信再次规劝他一次吧,就算是我白世怀求他。你要知道,如果他不回来,我已经是退休的人了,无所谓,但是周赫然不能因为他这事晚节不保。上面追查下来,周赫然作为第一责任人,是要负领导责任的。”

康博手扶在白世怀的肩膀上,算是一个无声的安慰。他说:“主任,我觉得劝有什么用呢?上次我跟您说过我的隐忧,不是没有根据的。”

又说:“我有次和外科的同事在一起,人家很肯定说黎强回过一次国,参加托福考试,并且通过了。您想想,如果不是蓄谋已久,他怎么会回国考托福?一个访问学者至于考托福吗?他不就是为了能在美国生活吗?我当时也怀疑这事的真实性,看来都验证了。”

白世怀没言语,站起来,来回在办公室走。走了一会又坐下,然后点了一支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康博说:“你说,我怎么向老周解释?”

康博说:“主任,能让院长早知道也好,反正这事迟早要发生。要是追责的话,就是周院长退休也会被追责的。他现在在台上可能会好办一些,有些事情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白世怀点点头,说:“也是,如实上报是好事,终归纸包不住火,该是咋样便是咋样了。我反正是退休的人,争取将所有的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也算是为黎强承担最后一点责任。”

康博被白世怀感动了,黎强这样背叛了他,他还在为他承担责任,而且说得如此坦然。当然,这事要是处理的话,白世怀是理所当然的第一责任人。

白世怀又对康博说:“小康,在门口的饭店里订个小包间,晚上我和老周两个老伙计就着酒慢慢聊吧。”

康博说:“主任,晚上要控制住情绪,少喝点。到时我单独在大厅等您和院长。”

白世怀说:“就这么办,你先出去吧,我自己静一静。”

康博准备走,白世怀又说:“此事暂时保密,不可弄得满城风雨。今天的交班会我不参加了,有人问起就说我身体不舒服,稍微休息一下,争取参加科里大查房。”

康博说:“好的,您先好好休息。”

康博走后,白世怀又点上一根烟,狠嘬了两口,然后拿起电话,刚按两个键就给挂掉;等了一会又拿起电话,又按两个键又给挂掉,几次往复。终于,好像鼓起勇气拨通了周赫然的手机。周赫然还在家洗漱,电话响了好几遍才接通。

白世怀说:“老周,晚上有空吗?兄弟对酌一下。”

周赫然说:“怎么有这雅兴?晚上我没空啊。”

白世怀说:“晚上没空不行,必须,而且只是我两个。”

周赫然在电话那边笑了笑,说:“我争取吧,就是行的话也会晚点。”

白世怀说:“再晚我等你!这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周赫然说:“对了,你科里报的两个副主任人选,你倾向哪一个?马上院里要研究。”

白世怀说:“老周,这辈子我算欠你的了,真的感谢。副主任人选的事我现在是没心思管了,还是先渡过眼前的关。”

周赫然说:“白世怀,你今天到底什么事,怎么伤感起来?”

白世怀没有再听周赫然说,挂了电话。他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窗外,任凭手指间剩下的烟燃烧。

十七

白世怀从办公室出来时,交班会已经开完了,医生护士陆续往病房走。康博见白世怀出来,就问他:“今天还大查房吗?”

白世怀摇摇头,对康博说:“你让刘加林主任带着医生们查一次,我不参加了。

想想又说:“你上午就将房间给订了,千万不要出差错,别晚上去了没房间。

康博说:“主任你就放心。另外,交班会上大家议论副主任的事,说医院好像要研究了。

白世怀说:“议论就议论吧,这事估计就拖在后面了。

康博说:“不会吧?有这么严重吗?”

白世怀没有搭话,自己走到心电监护病房。

康博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他去做什么。

下午四点半下班,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从大街通往医院的路车水马龙。

康博顾不上外面世界的花花绿绿,早早来到饭店。他先看了一下小包间,这小包间位于包间区域最里面,与大厅有一段距离,人走动得少,很安静。

五点半没到,白世怀先到,手上拎着一个纸袋子。康博接过一看,里面装着两瓶茅台。

白世怀说:“这两瓶茅台,是真的,还是女婿第一次上门时给买的,一直放在家里,今天算是派上用场。”

康博说:“您和院长都是六十岁的人了,少喝点。我先给您包间放一瓶,实在不够我再给您送进去。”

康博留了个心眼,怕两瓶都放在房间,这老哥俩一激动都给喝了。这要是他们年轻时还真行,但现在不行了,都是花甲之年。

白世怀不置可否,说:“你看着办吧。”康博说:“我就在大厅,您有事打我手机,我第一时间就过去。”

白世怀说:好。”

康博领着白世怀进了小包间,然后吩咐服务员沏好茶,并且按照白世怀的喜好点好了菜。白世怀问服务员,有窝头没有?服务员说没有。白世怀说那你出去买两个吧。

服务员走后,白世怀对康博说:“曾经在学校,我俩共吃一个窝头。”

康博笑了笑,没法接这个话茬,白世怀这话明显有哀伤的成分。于是他让白世怀一个人在包间里坐着,自己走出来迎接周赫然院长。

六点没到,周赫然出现了。康博迎了上去,和周赫然打了声招呼。周赫然问康博,说:“小康,你们白主任今天到底怎么了?”

康博笑着说:“院长,我还真不知道,您到时就知道了。”

周赫然进包间发现白世怀在抽烟,说:“老白,这么大岁数,该是戒烟的时候了,人老了,最珍贵的是自己的身体。”

白世怀说:该抽还是抽。”

周赫然又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心思?”

白世怀说:“心思自然有的,等喝会酒我和你慢慢说吧。”

他给周赫然倒好茶水,说:“老周,你喝喝这是什么茶?”然后吩咐服务员上菜。

周赫然笑对白世怀说:“到底怎么回事?今天的服务这么周到,要知道平时叫你出来吃饭很不容易啊,就是出来还吊儿郎当,比我院长的谱儿都大。”

白世怀苦笑道“这事要是以老同学的身份对你说,我心里还好受点,以工作身份说的话,真的不知怎么开口。算是你白培养我了。”周赫然说:“哪是我培养你?不好说的话,就以老同学的身份说吧。”然后顺便喝了一口茶。

这茶一进嘴,周赫然下意识就吐了出来,说:“你搞什么名堂?这是什么茶?”

白世怀苦笑了一下,说:“这是茶叶末末,就是我俩在大学里常喝的那种。”

周赫然说:“这不是扯淡吗?多少年了,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卖。”

白世怀说:“有,只是你现在是院长,没机会喝了而已。”

周赫然在白世怀身上打了一拳,说:“滚吧你,你什么时候将我当过院长?”

白世怀淡淡一笑,说:“现在。”

等菜上齐后,白世怀吩咐服务员将门关上,说如果我没叫你们的话,你们就不要进来了,我和领导说事儿。

周赫然笑,说:“老白,别他妈的故弄玄虚了。”

就他们两个人。

白世怀将茅台酒打开,将两个杯子都倒满,说:“先干了吧。”

第一杯干后,周赫然不住点头,表情很严肃,说:“嗯,好酒,这是真的。”又感叹:“现在市场上哪还有真的?”

白世怀说:“放了几年了,女婿第一次上门孝敬的。”

白世怀给周赫然夹了夹菜,又将两个人的杯子倒满,说:“老周,到如今,不说也不行了啊。”

周赫然很不耐烦,说:“有话直说就是了,别兜圈子。”

白世怀说:“老周,真的很对不起,黎强在美国不回来了。”

周赫然大惊“啊?不回来了?”

白世怀说:“是。”

周赫然大怒:“你平时怎么做的工作?”

白世怀说:“黎强我们常联系,一直说回来,今天早晨小康才对我说,昨夜他写电子邮件说不回来了,我也仔细看了几遍。”

说完不禁骂道:“真他妈的是白眼狼!

周赫然瞪了一眼白世怀,一句话没说,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白世怀看着他喝酒,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又给续上。

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吃菜,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赌气似的喝。

一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都明显有醉意。

周赫然说话已经有些大舌头,说:“老白,你,你他妈真不够意思,每次一不高兴就威胁我不给我拿被子。”

白世怀歪着头,眼睛发直,说:“你他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实习回校牙膏肥皂都不带,全用我的。”

他们说的是临毕业时发生的事。

两位花甲的老人像小孩子一样,这样的情感只有在老同学身上才会发生。

他俩将一整瓶茅台喝光之后,白世怀还要喝,在包间里叫康博。

康博哪听得见,大厅离包间那么远。他在大厅要了两个菜,弄一瓶啤酒在慢慢品。手机响了,康博一看是白世怀的,赶紧到包间。

白世怀已经是典型的大舌头,说:“我酒呢?”

周赫然也是大舌头,说康博:“你走你走。”

康博只好退出来,将门关上,准备到大厅,又怕他们叫,于是索性站在门外伺候着。再说,他俩喝到这份上,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

白世怀在周赫然肩膀上狠狠一拍:“老周,还记得毕业时唱的啥歌不?”

周赫然歪了一下醉眼,说:“当然知道,不是《爱在深秋》吗?”

白世怀说:我想唱歌。”

周赫然说:我也想唱歌。”

于是两个公鸭嗓子开始大声唱。

唱着唱着白世怀就哭了,白世怀哭周赫然也哭。

这两个老家伙在里面又唱又哭,康博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特别心酸,他忍不住站在包厢外面也哭了。

十八

其实黎强给康博还有一封信,只是康博没有给白世怀看,否则白世怀非得气死不行。

他在信中说,早已厌倦了国内的医疗模式,这样的医疗模式医生没有一点自尊,认为搞专业还是在国外。还说心内科如果白世怀退休的话,将不可避免沦为和其他所有科室一样,医生都将会变成赚钱的工具,而自己不会以这样的工作方式生存。特别令康博吃惊的是,黎强说出国求学本来就是自己的人生规划,只是借用了白世怀的善良以及对自己的赏识。

康博看到这封信时都气得浑身发抖,他很难想象白世怀看到这封信会是怎样的心情。

如果说前面的原因康博能理解的话,最后一条他真的为白世怀感到痛心。

第二天一早,周赫然就出现在心内科,一边在楼道走一边打着哈欠,嘴里还喷出一股浓浓的酒气。

白世怀已经穿上白大褂准备每天例行的查房,刚出办公室的门就遇上了周赫然。

白世怀很诧异“老周,你怎么来了?昨晚我喝多了。”

周赫然说:“我也喝多了。”又说:“先别查房了,去你办公室。”

白世怀没说话,转身开办公室的门。

两个人进去后,白世怀给周赫然沏了一杯茶,然后坐在沙发上,指了指自己常坐的办公椅,对周赫然说:“这个椅子我是不打算坐了,你去坐。”

周赫然淡然一笑,说:“你是坐不长,本来就到点了。不说你这椅子,就是我办公室那个院长的椅子,我又能坐多久?”

白世怀也笑,说:“谁又能拿两个老东西怎么样呢?”

想了想又说:“老周,还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没这事,你退休后将享受到无限的荣光。”

周赫然正色说:“我注定不会享受到无限的荣光。你知道现在,在医院里,有多少人在骂我,在社会上有多少人骂我?”

白世怀一愣,说:什么意思?”

周赫然说:“在医院里,注重科研的专家们,比如像你这样,他们骂我,是因为医院没有了科研之风,整个医院变成了赚钱的工具;夕卜面的老百姓骂我,说现在的医院变成了吸血鬼,看病难看病贵。你白世怀没有在外面骂我,只是因为我是你的老同学而已,但就是老同学,恐怕你也在心里骂过我。”

白世怀说:“你这样说还真是,我真的在心里骂过你,说你失去了医者的良心。”说完哈哈大笑。

周赫然站起来,给了白世怀一拳,笑着说:

“难得你说了真话。”

又说:“前些年,没改革前,你心内科有什么?心电图、动态心电图,运动平板实验,超声心动图还是黑白的,心电监护只有四张床位,这就是堂堂省内最大的医院。现在呢?你心内科的设备是全省最好的、最全的吧?你心内科开展的手术除了北上广几个大城市外,省里面的算是第一家吧。”

又说:“不光你一个心内科,其余哪个科室不是一样?全院近十年来每年拿出近一个亿来添置、更换设备,所有员工的工资大幅度提升,这些钱在哪儿来?要知道上面给我们的拨款连人头费都不够,不开口找我们要就谢天谢地了。往往是刚拨下来那么一点经费,又以各种理由给划走了。”

白世怀说:“你说的这些我现在都理解。”又说:“我还是愿意相信,医院以后一定会回归到医院本身。”

周赫然点点头,说:“这我当然相信,我相信我这样的做法,只是这个社会转型阶段的必然。”

说完两个人相视,沉默了一会。

周赫然又说:“不管什么时期,总得有人挨骂,那么这个时期,就让大家骂我好了。”

白世怀说:“不说这些大的了,也不是我这个要退休的人要操的心。还是看看黎强的事怎么办。”

周赫然说:“黎强的事我已经想过了,你先办退休手续,然后我以医院的名义打报告给卫生厅。这个事处理一定不是那么简答。”又说:“我是院长,还是我承担。处分?撤职而已。你就安心退休,不必卷到这个事情上来了。”

白世怀一听周赫然这样说,立即站起来,特别激动,说:“不行!当初黎强是我给放出去的,关系是我找的,我来承担所有的责任,我怎么能连累你?”

周赫然说:“你别激动,这不是你能承担得了的,如果你牵涉进来,只是又多了个受害者而已。再说你只是一个学术呆子,看不清很多问题:如果没人弄我,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要是有人弄我,这就是天大的事,明白不?”

白世怀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不行,就是一起受处分也不能让你一个人独自承担。”

两个人为这事吵吵闹闹的时候,病房值班护士跑过来咚咚敲门,敲门声响短促而焦急。

白世怀刚一开门,护士一头闯进来:“白主任,赶紧去心电监护病房,急诊送来一个危重病人,马上就到。”

白世怀说:“今天谁值班?”

护士说:“赵雪琴大夫值班,但是她去泌尿外科会诊了。”

白世怀说:“知道了。”转过头对周赫然说:“老周,我去看看。”

周赫然说:“给我找件白大褂,我也去看看,就算是到基层查一次房。”

白世怀拿起自己的备用白大褂,往周赫然的手里一塞,自己先出去。

白世怀刚到心电监护病房门口,电梯门就开了。从电梯里推出一台担架车,上面躺着一位病人,似乎没有知觉。担架车是急诊科主治医师王小江护送来的,同他一起的是急诊科的一名小护士,当然还有病人的亲属。

白世怀赶紧招呼护士们将病人安排在急救室,自己先问王小江是什么情况。王小江没说话,白世怀心里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很明显,他在病人亲属面前不好说。于是白世怀对护士们说:“你们尽快安置病人,我向小江了解下病情。”这样就很自然将王小江带到医生办公室,离急救室稍远一些。

王小江紧张得满头大汗,不顾白世怀在面前,一个劲儿扬着胳膊擦自己的脸。

白世怀说:“你别擦了,赶紧说。”

王小江都快哭了,很小声说:“白主任,这病人本来在急诊科诊断是急性心肌梗死,我们就给药物溶栓了。没想到350万单位尿激酶静注下去,出现了脑出血的体征,赶紧去做了个CT,发现真的是脑出血,还好出血的量不大。”

白世怀镇定地说:“你小子,还好出血量不大,溶栓前血压量了吗?”

王小江说:“要是量了就好了啊。”

白世怀说:“为啥不叫心内科值班医生过去指导你们?”

王小江说:“我们主任说了呀,在急诊处理是我们急诊的收益,要是你们的医生给转到你们科里,我们就啥也没有了啊。”

白世怀特别气愤,压低声音,狠狠说:“放屁!”

白世怀说完这话,正想训斥王小江,一歪头,看见周赫然静静站在一旁听,面无表情。于是白世怀对周赫然嘟囔一句“你干的好事。”

周赫然照样是面无表情“赶紧去看病人。”

白世怀没搭周赫然话茬,便去急救室。周赫然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随白世怀一同去了急救室。

白世怀走进急救室时,病人已经被各种仪器监护上。他看了一眼显示屏,病人呼吸稍微急促,心率在一百次左右,血压135/90mmHg。本来这样的血压对于心肌梗死的病人是合适的,心肌梗死其实就是冠状动脉痉挛或者堵塞造成的心肌缺血导致坏死,因此在心肌梗死的时候,血管需要一定的压力,以免造成更严重的堵塞。但是对于脑出血的病人,又需要血压维持在低水平状态,因为血管压力的降低有利创口更好地凝结。

这时赵雪琴已经回到科里,白世怀说:“赶紧开一个急诊会诊单,请脑外科医生过来,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位病人处在一个很矛盾的状态,血压低了对心脏不利,血压高了对脑部不利;心肌梗死本来要用抗凝血药物和血小板抑制剂,而脑出血应该用凝血剂和血小板凝集剂,治疗正好处于对立。

该用的药已经都用上,该上的监护设备也都全上了,只等脑外科大夫过来看看,再定完善的治疗方案。

一通忙碌,到了交班时间。白世怀看了一眼周赫然,周赫然依然是置身事外的样子,他默默将白大褂脱下,放在护理站的台子上,然后对白世怀说:“我去机关了。”

白世怀凑到周赫然面前,小声说:“老周,这就是注重效益的后果。”

周赫然瞪了一眼白世怀,说:“别扯淡!说完头都不回走了。”

十九

刘加林一脚踏人医生办公室门,就对大家说:“这个,这个,那个脑出血的叫潘什么西的病人咱们收过来没有?”

赵雪琴说:“是收了一个心梗伴发脑出血的病人,叫潘书西,你怎么知道?”

刘加林说:“这个,我怎么不知道?是我让急诊科送来的啊。”又很得意地说:“早晨晨练,我跑到急诊科门口,正好急诊科的那个王小江看见我,赶紧把我拽进去。这病人还是我帮助处理的呢,然后我就让他送我们科。”

赵雪琴一听刘加林说是他让收的,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她作为年轻医生又不好怎么发作,只是说:“刘主任真是学雷锋。”

刘加林一听话中有话,说:“小赵,你还年轻,没看现在是什么形势,危重病人哪个科不都在抢?”

赵雪琴简直要哭了,说:“大叔,看你抢这病人,要是交代在我们科的话,咋办?”

刘加林依然很得意的样子,说:“你们不要紧张,这个病人交给我这个老家伙得了。”

交班会后,脑外科的会诊报告也出来了:一是要适当降血压;二是要上凝血药物;三是对症支持治疗;四是建议转脑外科;五是随诊。其实对于心肌梗死的病人,脑外科这个会诊报告都是废话,因为只要执行的话,这个病人必死无疑。

因潘书西的病情特别危重,脑外科报告一出来,白世怀立即主持全科会诊潘书西。一般全科会诊,说话的都是副主任医师级别或以上的,其余住院医生基本上是在一边听一边做记录。这样的会诊对于年轻医生来讲是绝佳的学习机会,危重病人的诊断和治疗最能体现一个医生或者是一个科室的业务水平,同时也能充分体现医生的辩证思维。

除了需要处理其他病人的,所有医生,包括进修生、实习生都到齐,静静坐在医生办公室,只等白世怀主任开场白。

白世怀还没开口,张玫先开了口,说:“这个病人就不该收到心内科,转到脑外科得了。按照心内科的治疗,脑出血会持续加重,病人也活不了;要是按照脑外科的意见,心肌梗死症状加重,这个病人照样活不了。”

赵雪琴在一边小声咕浓:“就是。”

刘加林不好意思说张玫,但是赵雪琴的咕哝被刘加林听见了,他本来挺得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沉,像南方的八月天,说变就变。他说:“这不收那不收我们吃什么?这个病人不要你们管,我自己管好了,会什么诊?不要会了。”又对着赵雪琴,说:“小赵,你也不要管了。”说完将听诊器往脖子上一搭,往心电监护病房方向走。

白世怀见这样的情况,明白这病人肯定是不能转走,要不然将会引起心内科的分裂。事情已经发生,就要冷静面对。于是他说:“大家不要在转不转的问题上较劲了,转有转的道理,脑出血当然是脑外科的事;但是不转有不转的道理,毕竟病人以心肌梗死为首发症状。”

他这样一说,大家想想也是。但是刘加林已经出去了,这病人又是他管的,他不在场这会诊还有什么意思?毕竟会诊出来的诊断和治疗方案需要经治医生去实施。于是白世怀说:“散了吧,病情有变化再会诊吧。”

这边还没有开始的全科会诊刚要散场,心电监护病房的护士长李璐璐就跑过来叫白世怀过去,而且说是刘加林叫白世怀过去,因为病人头疼加剧。

潘书西病情确实是变化了,脑出血的病人头疼加剧意味着脑部破裂的血管依旧在出血。一般情况下,在出血量比较大的情况下,可以开颅止血,但是对于潘书西这个病人来说,肯定是不能开颅的,因为他这心肌梗死的心脏不可能承受这么大的手术。也就是说,如果非要开颅,那么他很可能将交待在手术台上。

白世怀赶紧过去。潘书西的爱人和儿子在抢救室外焦急等待,刘加林正在急救室忙碌,指挥护士静脉滴注甘露醇做脱水治疗。这样的治疗是必需的,但是脱水治疗会使有效血容量增加,也就是说血管里的血液容量会在短时间增加不少,如果是一般病人是可以承受,但是对于心肌梗死的病人来讲,这无疑是大大增加了心脏的负担。白世怀没有看刘加林治疗,对于技术来说,白世怀最信得过他,因此无须指导,他只是死死盯着监护设备的液晶显示屏,看生命体征指标的变化。

就在二百五十毫升甘露醇静脉滴注结束的时候,潘书西的心率突然加快到每分钟一百六十多次,白世怀还没来得及跟刘加林说,他的心率突然失常,本来是窦性心率变成了室性心动过速。室性心动过速是危及生命的异常心率,如果不及时抢救,会立即转变成室颤,导致心跳停止而致人死亡。白世怀赶紧叫护士静脉滴注利多卡因,但还没滴注完,室颤出现了,病人立即出现昏迷并且呼吸停止。

刘加林立即俯身给潘书西做人工呼吸;李璐璐赶紧给麻醉科打电话,请麻醉科来人给病人做气管插管;白世怀立即给潘书西电除颤……急救室的空气凝固并且压抑,抢救措施紧张而有条不紊。

四十分钟后,潘书西的心跳终于恢复,但是呼吸没有恢复过来,只得用呼吸机辅助呼吸。

刘加林小声对白世怀说:“主任,我去和病人家属交代病情吧。”

白世怀说:“我是主任,我去。”

一阵折腾,身心疲惫的白世怀拉开急救室的门,对潘书西的爱人和儿子说:“你们随我到医生办公室。”

潘书西的爱人和儿子对视一眼,再看刘加林的严肃面孔,有不祥预感。

心电监护病房的医生办公室,护士送来一张病危通知单。

潘书西的儿子瞅了一眼,然后将病危通知单狠狠朝白世怀面前的桌子上一拍,大吼道:“你带我们过来就是看这个吗?”

这样的场景白世怀见多了。多少次向病人家属交代病情或者是交代后事时,总有一部分病人家属情绪失控,不但是拍桌子,就是动手打医生都有的是。所以白世怀镇静地说:“你们先坐下,听我说。”

交代病情不外乎就是将病情描述一番,然后说病情危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要病人亲属做好思想准备之类。一般情况下,交代病情时要相对委婉,但是对于潘书西这样的危重病人,生死就在一线之间,所以白世怀说:“老潘的病情确实很危重,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意外。”潘书西的爱人一听这话,开始哭,很凄凉。她一哭,儿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伸手就给白世怀一个耳光。

白世怀痛苦地捂着脸,潘书西儿子一步上前,已经扬起手,准备再打,但是被人牢牢抓住。他一回头,一名警察将他给抓住。

他冲警察吼:“我打杀人犯怎么了?!”警察说:“你得了吧,有事说事。”

潘书西的儿子见警察在,不敢再造次,蹲下身子,哭得像泪人一般,一边哭一边喊心内科医生是杀人犯。

警察示意白世怀先离开。白世怀到急救室,见刘加林依旧在抢救,说:“加林,将这病人转到重症监护病房吧。”

刘加林说:“怎么了?在重症监护病房和在这不是一样吗?”

白世怀没再说话,默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这警察来得凑巧。他叫李飞,是医院所在片区的片警,这个片区所出现的矛盾和纠纷,医院占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早晨四楼的神经内科出现了医患纠纷,一名护士先报的警,李飞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就赶过来处理。其实说处理,也就是站在一边维持下秩序。医患之间的纠纷,绝大多数是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而且牵涉的是医学专业问题,不是一个警察能辨是非的,警察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医患双方不能出现暴力冲突。这警察李飞,最大的爱好是打羽毛球,尤其爱好和中老年妇女打,当然估计他打不过男的,连年轻的女性他也不一定是对手。正好钱绚丽也爱打羽毛球,经常和李飞撞上,一来二去,两个人配合得很默契。于是他处理完神经内科纠纷,匆匆忙忙吃了个护士给买的煎饼,就直接到五楼找钱绚丽约打羽毛球的事,正好撞上心内科的纠纷。

因为李飞经常来心内科,大家都知道他找钱绚丽,李璐璐本来并不喜欢李飞这个早已谢顶的四十岁男人,但是对他及时救场还是表示感激的。于是她主动给钱绚丽打电话,说李飞在。

钱绚丽见有两个人在医生办公室哭,没在意,这场景见多了。见李飞站在护士站旁,她笑嘻嘻说:“飞老弟,找我啥事呀?”钱绚丽这个人说话有点嗲,这一说,显得他们之间好像有点暧昧。

李飞说:“我干脆搬到住院楼来办公得了。”

钱绚丽依旧笑嘻嘻:“欢迎呀。”

李飞说:“别欢迎了,烦死我得了。我问你这周有空打球不?”

钱绚丽说:“有,到时给你电话。”

经过救治,潘书西的病情相对稳定一些。刘加林忙得满身是汗,走出来,看到钱绚丽和李飞在那笑嘻嘻聊天,黑着脸正要绕到后面的过道,被潘书西的老婆发现。于是她和她儿子停止了哭声,起身便去追刘加林。

钱绚丽看见这一幕,连忙使眼色,让李飞在后面跟着,免得刘加林吃亏。

李飞一边走一边说:“你们做事我来擦屁股。”

钱绚丽说:“说啥呢?人民警察难道不爱人民呀?”

二十

医药代表一般是一个月来科里结一次账,先是从药房拿到具体科室的药物用量流水单,流水单上清楚显示每位医生这一个月以来所用药物的明细和数量,医药代表便根据约定的提成比例,将每位医生的提成所得先分好,用信封装上,再到科里与医生单线接头,偷偷塞到医生的兜里一这是医药代表每个月必做的功课。

心内科相对简单,因为冯小君一个人在管全科的药物,医药代表只要将所有信封给冯小君一个人就行,冯小君再分发下去。

因为吴长治没有通过冯小君的许可,偷偷和张玫接上头,所以每次他到心内科,都会避着点冯小君。当然张玫不避冯小君,反而在心内科公开与冯小君对着干,冯小君好像是亏欠她什么似的,从来不敢说张玫半个不字。

因为重症病人潘书西的老婆和儿子哭哭啼啼,心内科显得乱糟糟。吴长治在门口就听到有人在哭,也有人在哄,还见到警察站在过道里,也就没再进去。他拿出手机给张玫发了个短信:“姐,中午在医院左手边的本帮菜馆二楼丹凤厅等你吃饭,有事情相告。”然后便在公共大厅等张玫的回信。

短信张玫看见了,但是不想回得那么早,回得早显得自己迫切,失去风度。她不愿意给吴长治传达什么亲密的信号。对于吴长志治,还是经常晾一晾为好。于是她继续带领学生查房,给病人调整医嘱。

等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张玫正要掏出手机回短信,吴长治像个幽灵似的,在医生办公室门口探出头,恰好被张玫看见了。张玫先是环顾四周,见大家要么在协助安慰潘书西亲属,要么在低头做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她,于是轻轻朝吴长治点点头,表示同意。

潘书西还是死了。就在他老婆和他儿子在医生办公室闹腾的时候,李璐璐从心电监护病房给普通病房打电话,说潘书西心跳呼吸已经停止了。普通病房这边的护士接听电话,顺便跟站在一边的冯丽说了。冯丽说别挂电话,我和李璐璐说两句。

冯丽问李璐璐那边有没有医生在?李璐璐说有,康博在,现在正在给潘书西填死亡通知单。

冯丽长出一口气,心想有医生在就好,要是没有医生在的话,麻烦就大了,这就是医疗事故了。于是她赶紧叫接听电话的护士通知白世怀。

白世怀不在医生办公室,他挨了一巴掌后独自在自己的办公室生闷气。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挨病人亲属的耳光,从内心无法接受。如果是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严重后果,这有情可原,但是这事本来就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当然他知道,潘书西的亲属并不是针对自己,自己只是替医生们受过。更重要的是,如果医院继续过分追求效益,医生挨耳光也许就是小事了,甚至有可能会有杀身之祸,这并非是耸人听闻。如果医生连自身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的话,这个职业就很危险了,以后还有谁会心甘情愿当医生呢?

白世怀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想骂周赫然。想想又不对,这也不是周赫然能决定得了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只是顺应了潮流而已。

白世怀正在烦闷,护士进入外面的医生办公室,在刘加林的耳边小声说,告诉白主任,潘书西死了。刘加林同样小声说,知道了,不要让白主任知道。

刘加林本能地环顾四周,见警察李飞还在,心想这还好点。

他想了一下,对潘书西的老婆和儿子很低沉地说:“很遗憾,老潘已经去世了。”

这下子简直是捅了马蜂窝。潘书西的老婆直接就晕了过去,她儿子立即站起来,一把就将刘加林的衣领给抓住,使劲一拧,刘加林顿时憋得脸色发紫,说不出话,两只手在空中乱抓。李飞见状,一把将潘书西的儿子的胳膊抓住,使劲去掰他的手。

医生办公室顿时乱了,一帮人在抢救潘书西的老婆,一帮人在协助李飞将潘书西的儿子拉开,乱成了一锅粥。

好不容易刘加林才被拉开,他长出一口气,本来青紫色的脸渐渐发红。而潘书西的儿子在李飞的怀里一边挣扎一边叫:“我要找你们主任算账。”刘加林说:“你父亲是我收治的,不关白主任什么事,有事冲我来就好了。”

潘书西儿子一边哭一边大喊:“你们是凶手!一边挣扎着要去找医院领导。”

李飞将潘书西儿子死死抓住,对他说:“你讲你的理,这我不管,但是你要是用暴力,这就是违法的,就是我管的,你自己看着办。”

潘书西儿子又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一边大哭一边痛骂医生。

张玫看办公室实在是乱得不像样,偷偷从人缝里钻出来。她走到电梯口,看了下手表,差不多十一点半了,于是轻手轻脚从医生办公室门口走过,去更衣室换了衣服再走出来。

她到饭馆还早,推开门发现吴长治已经在包间里很悠闲地喝茶。他嬉皮笑脸说:“姐,我是真的很想你。”

张玫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地说:“你想什么呢?”

自从两年前与张玫的暧昧交集,吴长治一直回味无穷。虽然张玫岁数比他大不少,但是她一直保养得很好的皮肤、身材,以及优雅的气质让他沉醉。虽然上次两个人深人到那样的地步,但是事情过后,张玫再也没有给吴长治的机会。唯一的不同是多用了吴长治的药,而吴长治同样按照市场的潜规则,该给张玫提多少就提多少。

张玫从内心看不起医药代表,虽然绝大多数医药代表都是医生出身。医药代表为了利益几乎是不择一切手段,使出浑身解数拉拢、腐蚀医生群体,尤其让张玫这样的人不齿。

吴长治赶紧给张玫倒了一杯茶,然后招呼服务员点菜。点好菜后,他问张玫:“要不要来点红酒?”

张玫脸一红,说:“不要,酒喝了难受。”

吴长治一听这话,很暧昧地说:“姐姐哪难受?”

张玫说:“去你的。”

点好菜,服务员便出去下菜单。吴长治起身将包间的门关好,然后凑着张玫坐。

张玫说:“就两人吃饭,挨这么近干啥?”

吴长治有点尴尬,说:“说私房话。”

张玫笑了笑,说:“小屁孩有啥私房话?”这一说在吴长治看来,就有点暧昧了。说:“咱早就熟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玫正色道“别提上次!”

吴长治没办法了,于是转移话题:“我是想告诉你,据消息灵通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说,黎强不回来了。”

张玫不解,问:“啥叫黎强不回来了?”

吴长治说:“这还不明白吗?黎强留在美国了啊。”

张玫眉头一皱,说:“不可能吧?主任等他回来接班啊。”

吴长治轻轻搂了一下张玫的肩膀,张玫身子一晃,将他的手晃开。

吴长治说:“真的,千真万确。”

张玫想了一想,没说话,但是心里确实在嘀咕,心想按说黎强应该已经回来了,白世怀已经超期工作时间不短了。按照人事规定,除非是极特殊情况,不能超期工作一年。

吴长治说:“你还是相信我,这是真事。”

张玫专注喝茶,没说话。

吴长治又说:“今年马上职称考试,你要是通过主任医师考试的话,主任就是你的了。”

张玫对吴长治的话很不屑,冷笑一声:“切,你怎么弄得跟院长一样。”

吴长治没在意张玫的态度,嘿嘿傻笑:“姐,你要是不信我的话,以后的事情会证实。”

张玫摇摇头,不置可否。

菜上来了,四菜一汤,全是张玫爱吃的,于是张玫心里有些温暖。

吴长治端起茶杯,说:“我先敬未来的主任一杯。”

张玫说:“小心撕烂你的狗嘴,这种事是医院最忌讳的事,不可胡说!”

吴长治说:“这我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不就你我吗?”说完他很温柔很暧昧地看着张玫。

张玫没有看他,但是她知道吴长治在看自己。他俩毕竟早已将窗户纸捅破了,要说张玫内心没有冲动和渴望,这是不可能的,只是女人在性爱这方面显得羞涩和矜持而已。因此张玫内心纷繁复杂。

吴长治不吃菜光看张玫,看得张玫内心潮涌,说话便有了颤抖:“看什么看,赶紧吃饭。”

吴长治见张玫脸上有了红晕,声音也变了。他知道此时张玫会接纳他,便很敏捷亲了张玫脸一下。

张玫没有表示明显的反对,欲拒还休的表情。她轻声说:“抓紧时间吃饭,我下午还要工作。”

吴长治这时哪里肯放?顺手就搂住张玫的腰,张玫的头就靠在吴长治的肩膀上。两人无语,此时呼吸是最好的交流。吴长治便开始有了动作,先是将手从张玫腰部放到秋衣里,然后向上,在胸罩外抚摸着,张玫便有了喘息声。喘息声让吴长治深受鼓舞,他便从后面解开张玫的胸罩,很自然地握住张玫的乳房。

抚摸了一会,张玫用力将吴长治的手拿开,说:“到此为止,吃饭吧。”张玫心里明白,再过一会的话,她真的把持不住了。

吴长治虽然意犹未尽,但是他知道张玫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女人,也就作罢。

吃完饭,喝了一会茶。吴长治说:“姐,我知道你们医生都从内心看不起医药代表。”

张玫说:“有自知之明就好。”

吴长治没有接张玫的话,继续说自己的:“我是真的发自内心喜欢你,彼此都有家庭,又这么大岁数了,不能说爱,但是真心喜欢。我喜欢我就要说,不然我会憋死,我不在乎你的想法。”

张玫又笑,说:“你这孩子思想不单纯。”

吴长治说:“黎强真的不回来了,我从内心希望姐当主任,当全省最大医院的心内科主任。这不仅是对你技术的肯定,更重要的是社会地位、个人的威望和尊严的价值。”

张玫说:“你以为当主任就有尊严?现在医生有尊严吗?”

吴长治说:“当然有,只要还在这个行业混的话。”又说:“姐你要是主任医师职称能过的话,我一定鼎力相助你当主任。”

张玫表示不屑:“一个小医药代表……”

她意识到后面的话可能伤害吴长治的自尊,就没再往下说。

吴长治已经听出话音,但是丝毫没有在意。他哈哈大笑“亲爱的姐,事实会证明。”说完搂住张玫。

张玫说:“你又来了。”说完站起身。

吴长治很认真地说:“您今年主任医师职称一定要通过。”

张玫没说话,往饭店外走,心想:现在是什么世道,医院变成了医药代表的天下。

二十一

在医院,只要出现病人死亡必须要进行死亡讨论,目的是对死亡病例的原因做进一步分析,查找有没有存在诊断、治疗失误的可能,总结经验教训,给以后的临床诊断和治疗积累更多的经验。但是潘书西的死亡讨论没有这么简单。

头天下午,潘书西老婆招来十几个亲朋好友,将心电监护病房砸得一塌糊涂。张玫在外吃完饭后回科里,科里正是在打砸最热闹的时候,她只是在心内科的门口停留了片刻,没换衣服直接到了门诊。全科所有医护人员基本上都躲了起来,只留下刘加林和李璐璐照看病人,而且他俩还是在李飞和另外两个警察的保护之下。

一干人马打砸完心内科之后,便浩浩荡荡直奔医院机关楼而去,幸好李飞有丰富的医患纠纷处理经验,早就通知了保卫处,及时疏散了机关人员,并将机关的大门锁得严严实实。等到那群人到机关楼前,众多保安簇拥着业务副院长王刚耀在楼下等候。身材高大的王刚耀身穿白大褂,表情肃穆,迎风站立,很是威风。潘书西儿子打头阵,压阵的是潘书西的老婆,众多亲友紧跟在身后。一帮人还没说话,王刚耀先抹了一把花白的头发,扯开他那声音沙哑的嗓子,对大伙说:“老潘的离去我备感痛心,但是你们打砸抢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国法在呐,你们给我一周时间,我亲自调查,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会赔偿,处理相关责任人,请你们放心。”

潘书西的儿子大喊:“你是谁啊,你算老几啊?”

王刚耀向潘书西的儿子走过去,保安们紧跟着保护;这边的亲友团也围了上来。王刚耀手一挥,说:“你们退下,这不是打架,打架解决不了问题。

王刚耀走到潘书西儿子面前,将自己夹在胸前的名牌摘下来,递过去说:“我是业务副院长王刚耀,牌子先给你保存着,后面有我的电话,一周以后问题仍然没解决,给我打电话。”

这话说得干脆,一帮人马想想也是,于是七嘴八舌说还是相信这人一次。于是打砸事件在哭声、吵闹声中暂时平息。

潘书西的死亡,按道理说心内科是不需要负什么责任的,要负责任的话主要应该在急诊科,因为是急诊科做的治疗。急诊科的诊断没有问题,关键是在做溶栓治疗前,没有认真监测病人的生命体征。但不管怎么说,死了人是客观的,他的病情和救治与脑外科、心内科、急诊科都有关,因此潘书西的死亡讨论牵涉到三个科室。之所以由医院来协调,是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将医院的机关楼封锁了半个下午,在医院的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如此严重的医疗纠纷。

第二天早晨,心内科接到机关秘书处的电话,说王刚耀副院长将主持潘书西的死亡讨论会,并说将讨论会的地址定在心内科,急诊科的主任和王小江医生参加,脑外科的主任和会诊的医生参加,心内科所有医生都参加。

因为潘书西是刘加林收的病人,惹了这么大的事,大家都气刘加林气得不行。早晨交班会后,白世怀先组织医生们进行了一次讨论,一致认为一是刘加林多事;二是心内科本来就不应该负什么责任。

好事人争,坏事人躲,自古以来,莫不如此。心内科除了刘加林以外的所有医生都以置身事外的眼光看着白世怀。白世怀同样看了看大家,笑了一笑,这一笑,往日的慈祥又爬上了脸。他说:“我是科主任,如果心内科承担什么责任的话,我责无旁贷,你们好好工作就是了。

刘加林听白世怀这样说,很感动,说:“我是责任医生,我来承担所有责任。”

白世怀看了他一眼,说:“我是退休的人了,没什么损失。”

刘加林一笑,说:“我是快退休的人了,也没什么损失。

他俩一笑,科里的气氛便轻松起来。

下午的死亡讨论会在心内科普通病房的医生办公室召开,业务副院长王刚耀主持。因为死者的经治医师是刘加林,所以具体诊断治疗情况由刘加林汇报。

刘加林先说潘书西诊治的前因后果:“在急诊科,因为大剂量的尿激酶溶栓导致病人脑出血,后转过来时,因为病人脑出血而给心内科治疗带来严重的阻碍。病人出现剧烈头疼,一是考虑出血量的增加,二是考虑脑内部的创伤导致的局部水肿,因此用甘露醇脱水治疗,符合脑外科的会诊意见和临床实际情况;出现恶性心律失常,我们已经及时用药,但是没有完全逆转。综上所述,考虑病人诊断为:1.呼吸循环衰竭;2.急性冠脉综合征心肌梗死;3.脑出血;4.高血压病。”

王刚耀说:“加林,你认为在整个诊疗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差错?”

刘加林说:“这个,我是没有。”

急诊科医生王小江急于辩解,说:“我也没责任,作为急诊科是有资格给心肌梗死的病人做溶栓治疗的,溶栓治疗本身就有风险,不光是脑出血,内脏器官都可以出血,这本身是并发症之一。”

王刚耀说:“那脑外科呢?”

脑外科主任说这更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是建议转脑外科的。

刘加林不干了,说:“这个,这个,这个……”

咱们是分析病情,不是推脱责任,转到你们科,病人不死了吗?”他一着急,“这个”连串蹦。

急诊科、心内科、脑外科这三家开始为潘书西的死进行激烈辩论,不可开交。

王刚耀不插嘴,点上一根烟一边在静静吸,一边在静静听,听到最后感觉也吵不出什么东西来,于是他说:“本来病人的死亡在医院里是常事,但是潘书西的死又不是常事,据我了解,如果不是某些科室抢病人的话,很有可能避免。”

一说抢病人,刘加林不干了,说:“这个,副院长,抢病人不是我,这病人的首发症状可是心肌梗死啊,我收治到我的科里还有错吗?”

王刚耀看了刘加林一眼,说:“这不是你错,是你们的方式错。”

刘加林说:“这个,这个……我实在没话可说了。”

王刚耀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总得有人负责,因为这个事闹得这么大,估计不赔点是不行,虽然我知道大家都没有错,但是对外总得要有个替罪羊。”

刘加林说:“王院长你这话都说到这份上,我是经治医生,这个责任我来承担,如果要赔偿,我自己赔,这样可行?”

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其他两个科室的人都不说话,但是心内科所有的医生都在场啊,大家先后站起来,七嘴八舌说这不是你刘加林赔偿的问题,这不明摆着是心内科的责任吗?心内科所有的人都很气愤,情绪高涨。

王刚耀赶紧站起来说,讨论到此,散会。然后拿起自己的手包,夹在胳肢窝里先离开了。

其他两个科室的人见状也赶紧离开,谁不愿意少一事而愿意多一事?于是只留下心内科全科的人在宣泄情绪。

快下班的时候,钱绚丽给刘加林发个短信:“傻哥哥,你干吗要承担责任?”

刘加林想都没想,回了个:“为了傻妹妹。”

钱绚丽又给发了个:“?”

刘加林看后笑笑,没回。

二十二

不管是谁的责任,刘加林在处理潘书西死亡赔偿的问题上,给王刚耀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因为在治疗和抢救过程中,急诊科医生王小江和心内科副主任医师刘加林不存在明显的过错,用药是符合原则的,所以医院医疗事故委员会认定,这不是医疗事故和医疗差错,所以急诊科和心内科以及这两个医生都是免责,也就是说,这起死亡事件无须赔偿。

这个结论,潘书西家人不认可。确实,从感情上来讲,一个活生生的人走进了医院,出来时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般人都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

医患关系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紧张。

曾经的备受世人尊敬的白衣天使,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现在成了穿着天使外衣的魔鬼。当一个神圣的职业被妖魔化之后,所有的敬畏就变成了质疑。

坦诚地讲,急性心肌梗死的病人,药物溶栓紧急治疗是在第一时间最好的选择,这是世界上公认的,但是溶栓治疗最大的问题就是导致其他器官的出血,而且比例还不低。在临床医学上,所有的治疗都有风险,但是从疾病本身来说,就是冒着风险也要治疗,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就是医学原则。

但是,当悲剧发生之后,死者亲属死活不愿接受这个结果。对于他们来讲,最好最实在的办法就是闹,而且他们知道,只要是闹就会有赔偿。

于是,潘书西老婆带着一帮人在机关楼门前静坐;她的儿子带着一帮人在门诊示威。

本来,潘书西的老婆和儿子面对潘书西的死亡手足无措,一帮亲戚也是平常人,对于医学领域一片茫然。一般情况下,面对这样的问题都不知如何处理,所能想到的无非就是打官司,但是面对医院事故委员会作出的结论,潘书西老婆也知道这个官司他们不一定打得赢。在她心里,冉怎么说,医院总是强势的一方。

殊不知,现在医院其实并不是强势一方了,法律早就做了修改,在医疗纠纷的问题上,采用举证倒置原则,意思是只要有纠纷,患者一方提出诉讼,医院必须举证来证明自己没有过错,而不像以前需要患者一方寻找医生过错的证据。其实这挺难为医生的,因为人类对疾病的认知极其有限,大约只能了解全部疾病的四分之一,就是这四分之一,能通过医学手段干预的又只占其中的四分之一,因此,很多病人的死亡医生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作为患者这一方,却不可能理解医生。更何况,医生早已是被妖魔化的一个群体,是一有热点就被公众幸灾乐祸的一个群体。

在潘书西死亡的当天,就有一个穿梭在医院里的神秘人物凑到他儿子跟前,说这个事交给他们处理,要他开个赔偿的数目就行,但是赔偿金中的百分之二十归自己。他儿子一想,这也合适,自己去打官司本来就没有赢的把握,更何谈赔偿?于是说二十万吧。就这样,这个人就拉出一班人马在医院的门诊部和机关楼静坐示威。

这个人叫陈春龙,就是传说中的医闹。医闹是指受雇于医疗纠纷的患者方,与患者家属一起,采取各种途径,以妨碍医疗秩序、扩大事态、给医院造成负面影响的形式给医院施加压力,从中牟利,并以此作为谋生的手段的组织或个人。

作为全省这么大的医院,被人这么折腾也不是个事,但是又确实没有什么办法。报警吧,这种场面警察见多了。在下面市县,医闹敢抬着尸体打砸抢,但是在省城,医闹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因此方法就文明多了。他们说自己是死者的亲属,不砸不抢、不推不搡的,就是静坐,警察也没有下手驱逐的理由啊。再说这些人个个看起来悲伤欲绝、痛哭流涕的,警察也有感情,往往也对他们表示同情,心想只要不闹事,坐着也就坐着了。于是,每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就是出来一个李飞维持一下秩序,做一些毫无作用的劝退工作,看大家没有暴力倾向,自己也就很快撤了。

医院和潘书西亲属就这么僵持着,每天八点上班时间,静坐的人群就来了,下午四点半下班的时候,医生护士下班,他们也下班。

就这样,陈春龙就变成了潘书西家人的主心骨。每天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呼唤刘加林的名字,刘加林一开始还想得开,心想你爱怎么地就怎么地,钱绚丽先坐不住了,便给李飞打电话,让李飞想解决办法。李飞说我怎么解决?人家又没有影响你们什么,也没有违法,我怎么去处理?钱绚丽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带人来,至少不要让他们大呼小叫,他们大呼小叫就影响我们了。李飞说,这我做不到。钱绚丽说如果做不到以后就不要打羽毛球了!说完便重重挂了电话。

没办法,李飞便找同事高昂商量。高昂说你别急,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上午天很热,还没什么风,树上的知了一个劲地叫。这样的天气依然没有阻止那些人在医院静坐的热情。

李飞带着高昂先来到医院的住院楼前,高昂先仔细辨认坐在住院楼前的这帮人,然后说,你们可以找个树荫待着,这样坐在大太阳底下,还不热死啊。其中有那么两三个起哄,说热死和人民警察没一毛钱关系。高昂说好,和我没关系就好。然后狠狠在脸上擦把汗,对李飞说,再去机关楼那里看看。

这两人汗流满面,走在通往机关楼的路上。高昂说:“李飞你小子,为和老女人打个羽毛球,将你哥热成这样,你怎么感谢我?”

李飞傻笑,说:“哥啊,你说我管这么一个片容易吗?我他妈的算是医院的工作人员了。”

机关楼前静坐示威的这帮人也是坐在水泥地上,个个都汗流浃背,被烤得几乎冒烟。

树荫下面还有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悠闲地抽烟。

高昂看了一眼李飞,说:“注意那个人,我有点眼熟,好像在省第二医院也出现过,这个人也许是个头儿。”

走近这帮人,李飞说:“谁是死者的儿子?过来谈一下赔偿问题。”

这静坐的一帮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说话,然后再齐刷刷扭头看着坐在树荫底下马路牙子上面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慌不忙站起来,将手里的烟屁股朝万年青丛中一弹,再拍拍屁股上的灰,一摇三晃地走到李飞和高昂面前。

高昂问“你是死者的儿子吗?”

“是啊。”

李飞在一边说:“你别扯淡了,死者的儿子我见过。”

这个人说:“我是他的外甥。”

李飞说:“我们只找死者的儿子和老婆谈。”

这个人说:“我叫陈春龙,他们不在这里,全权委托我了。”

李飞刚要说什么,高昂先插话,说:“好吧,你跟着我们走。”

陈春龙还有点犹豫,高昂说:“你要是不想赔偿,就不要去了。”

他只好跟着李飞和高昂来到派出所。

到派出所以后,高昂带着陈春龙进了会议室,说:“你舅舅去世了,没见你一点悲伤啊。”

陈春龙说:“当然伤心了,过了这么多天,总不能天天哭吧。”

高昂说:“也是。前段时间你家谁在省二院去世的?”

陈春龙一愣,很不解地摇摇头,说没有啊。

高昂说:“有啊。那次闹的时候,看你哭得很伤心啊,怎么能说没有呢?”

陈春龙没有接高昂的话茬,反问高昂:“你们说怎么赔吧?”

李飞有心戏弄这小子一下,于是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死者的外甥,你只要当着我们哭一个,还要有眼泪,我们相信你。”

陈春龙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在眼睛上一抹,再转过身便是泪流满面了,惹得李飞和高昂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高昂严厉地说:“你小子听着,回去将人马给我撤回去,要和医院打官司是你们的自由,但是坚决不允许在医院胡闹。你们已经影响到了医院的正常医疗秩序,再这样我就抓人了。”

陈春龙这种场面见多了,但是在派出所,还是低声下气:“人民警察的话我听,不给你们找麻烦,我保证回去不在门口静坐了,保证不喊口号,这样行不?”

高昂说:“这是起码的,你马上给我落实。”

这小子立即站起来,点头哈腰,说:“得令。”然后屁颠屁颠走了。

陈春龙果然将这两班人马撤到树荫下,也不再喊口号了。但是第二天,机关楼前和住院楼前的树干上却挂上了“人死得冤枉”、“强烈要求赔偿”、“心内科是凶手”等标语牌子,而且还是用红色的墨水写的,特别醒目。

作为医院的领导,看这样的标语更闹心。主管医疗的副院长王刚耀心里最想将他们尽快打发走,但打发走是需要花钱的,可是这个钱从哪出?没有名目啊。既然无过错,医院不可能出钱,科室更不可能出钱了,医生当然绝对不可能。

白世怀更坐不住了,他可是一世英名,不想心内科的名声就这么被毁于一旦。于是他找刘加林商量,说实在不行的话,从科室主任基金里出,将这帮人打发走算了。刘加林说这哪行?科室基金也是大家的钱,是大家平时活动的公共经费,怎么能轻易动呢?刘加林想想,说自己出算了,这么闹腾下去确实不是个事。

从这点上讲刘加林确实挺仗义的,他想好了怎么处理后,立马给王刚耀打电话,说这事虽然大家都没责任,但是这样下去特别影响医院的声誉,自己按照死者家属的要求赔偿算了,但是医院不能将责任算到自己的头上。

王刚耀一听很感动,他一边说哪能要你个人赔偿,一边又说你下去安抚下死者亲属。

言下之意刘加林听得懂,他便到银行里取出二十万现金,走到门诊示威的一群人前,对潘书西的老婆说,将你儿子他们叫来。

于是两支人马合为一支。刘加林说,现在就将赔偿金结清。然后叫潘书西儿子写了个收据,并写了保证书,保证见钱之后,人马立即撤,永远不准来医院闹。

潘书西的儿子写好了,刘加林将钱袋子往潘书西老婆怀里一扔,自己扭头就走了。

钱的威力无穷,静坐示威的队伍很快便随风飘散。王刚耀站在机关楼上的窗口看到这一切,觉得浑身轻松,并对刘加林的背影不住颔首赞许。

二十三

一年一度的执业医师职称考试成绩终于下来了。心内科三位副主任医师钱绚丽、冯小君、张玫同时具备报考主任医师资格,因此三个人都参加了考试;主治医师中只有康博一个人条件符合报考副主任医师资格;刘宏伟、赵雪琴还没到报考年限;吕婷符合报考主治医师资格。

一般情况下,三甲医院的医生都是科班出身,并且都是大学中的精英,文凭基本上都在硕士以上,应付这类职称资格考试应该是没任何问题的,但是钱绚丽偏偏没有过。冯小君和张玫过了主任医师资格;康博通过了副主任医师资格;吕婷通过了主治医师资格。

当然,过了也只是有了相应的职称资格而已,还需要医院正式聘任。医院聘任主要是看科室的指标。全省最大的三甲医院,一个科室有两个主任医师的指标,四个副主任医师的指标,主治医师的指标是不限的。这就意味着如果白世怀没有正式退休,冯小君和张玫只能有一个人能通过聘任成为正式的主任医师。对于康博来说,副主任医师不成问题。

下午临下班,康博去心电监护病房护理站看看有没有空床,筹划第二天收治病人。李璐璐正好在低头整理病例,抬头看见是康博,笑笑地打招呼:“康主任,恭喜你啊。”

康博用手指敲她一下头,说:“小妮子胡说什么?”

李璐璐看看四周没人走动,说:“大庭广众之下不可动手动脚。”

康博笑说:“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是就可以?”

李璐璐冷眼看康博:“真是十个医生十个色,美得你。”

康博问李璐璐:“有空床没?”

李璐璐说:“有两张。”

说完很神秘地凑到康博耳边,轻声说:“是不是钱绚丽没过?”

康博说:你怎么知道?”

李璐璐很神秘地用手指向心电监护病房医生值班室的方向,说:“刚黑着脸到那里去了。”

康博说:“这两天,你不要得罪她。”

李璐璐很不屑,说:“拉不下屎还怪厕所位置不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又很神秘一笑,说:“刘主任一会就要来。”康博没听懂什么意思,看着李璐璐傻乐。李璐璐拿病历夹在康博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刚当副主任医师就傻了?人家需要安慰啊。”

康博笑说:“你这小妮子,心思不在工作上,就关注这些啊,真是女人都八卦。”

李璐璐说:“有好事,你还不请我吃顿饭啊?”

康博说:“请吃饭没问题,但是你得有所表示吧。”

李璐璐说:“你的喜事,我怎么表示?”康博凑到李璐璐耳边,说:“看半球。”

李璐璐收起笑脸,瞪了康博一眼,说:“滚!”

康博嘎嘎笑着离开了。

李璐璐说得真没错,康博前脚离开,刘加林后脚就跟进了心电监护病房。李璐璐故意将病历夹弄得山响,刘加林装着没看见,脚步匆匆,好像显得正在忙工作。

刘加林轻轻推开医生值班室的门,钱绚丽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撑在桌子上,双手捧着头,一声不吭。刘加林进来后关好门,然后自顾自坐在床上,也没有理睬钱绚丽。他拿出手机拨电话。

电话拨通后,他说:“肖处啊,我是加林。”电话那头是肖伟男,医院人事处处长。刘加林低声说:“这个,这个,我问下,我们科的副主任人选上了院党委会吗?”

肖伟男在电话那头说:“上是上了,本来都要考察了,但是不知什么原因,院长亲自下令,说暂时冻结你们科的人事问题,可能是和主任一起配吧。”

刘加林说:“哦,等黎强回来是吧?”

肖伟男说:“应该是这样。主任没到位,怎么能配副主任啊,副主任还需要主任的认可,毕竟他是主任的副手,你说对吧?”

刘加林不住地点头:“那是,那是。”

又说:“肖处啊,钱绚丽的事你要多上心。”肖伟男说:“刘主任放心,我当然会尽力。你还不知道咱俩的关系。”

刘加林的头像鸡啄米般地乱点:“那是,感谢啊,不打扰了啊。”

说完挂了电话。

钱绚丽好像没听见刘加林在打电话,也好像刘加林根本就不存在似的,还是一样的姿势,动都没动一下。

刘加林用手轻轻按在钱绚丽的肩膀上,钱绚丽依然一动不动。

刘加林说:“这个,这个,绚丽啊。”

钱绚丽突然朝刘加林这边扭头,吓了刘加林一跳,手赶紧松开。

钱绚丽朝刘加林嚷:“这个这个,哪个哪个?”又嚷“我扭个头你至于吓成这样吗?我是鬼啊?”

刘加林朝钱绚丽笑,说:“你怎么是鬼呢?”钱绚丽看着刘加林的脸,一字一顿说:“你嘲笑我,是不是?”

刘加林叹了一口气,说:“这个,这个,女人啊。”

钱绚丽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哭着说:“你看不起了是不是?嫌弃了是不是?”

刘加林说:“行了行了。”转身要走。

钱绚丽一把拉住他。他顺手搂着钱绚丽。钱绚丽靠着刘加林的肩膀嘤嘤哭。刘加林说:“别哭了,多大个事?不就是职称考试没过吗?明年再来就是了。”

钱绚丽哭着说:“这本来就丢大人了,我还是科副主任的人选呢!”

刘加林说:“人选和职称没关系,管它是主任医师还是副主任医师,只要是符合条件就可以了,你当然是人选,还是得力人选。”

钱绚丽停止了哭,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什么得力人选?冯小君是正高职称,张玫是正高职称,现在我还有什么优势?”

刘加林说:“这事你别管了,张玫已经声明退出副主任竞聘,冯小君也不是你的对手,不信走着瞧。我不帮你谁帮你?对吧。”

钱绚丽情绪好转起来,说:“别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了,晚上有事没有?陪我吃个饭,安慰下我受伤的心。”

刘加林说:“傻啊,妹妹,这时还能在一起吃饭啊?”

又说:“等你当上副主任我好好犒劳你。”

二十四

心脏病人发病时间很有规律,除了劳累和精神因素诱发,一般在凌晨一两点钟。因此,心内科的值班医生异常辛苦。

钱绚丽在心电监护病房一夜抢救了四个病人,一直到早晨七点多才将最后一个病人的病情给稳定住。她太疲倦了,躺在医生值班室不想起来,快八点时,心电监护病房的值班护士跑过来敲门,说赶紧起床,交班了,今天交班会全员必须参加。

她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向医生办公室,走进门一看,所有的人员都到了,整个办公室气氛特别沉闷。她走到自己的位置坐好,发现办公室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分管医疗的副院长王刚耀,一个是人事处长肖伟男。所有的人表情严肃,特别是白世怀,不光是严肃,更是灰暗。她预感心内科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交完班后,白世怀一改往日的慈祥微笑的面容,很低沉地说:“进修生、实习生去查房,实习护士也先出去。”

剩下的都是本院的医生护士。王刚耀向白世怀努努嘴,说:“白主任你先说说?”

白世怀朝他摆摆手,说:“我没脸说了,王院长你说吧。”

王刚耀咳嗽两嗓子:“想必大家心里都在猜测黎强同志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吧?我现在在这里宣布,黎强滞美不归,这已经是事实了。黎强作为国家干部,出国逾期不归,这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

说到这又咳嗽一下“作为医院党委,在这个问题上是有责任的。就黎强的问题,医院党委最近开会讨论过,医院本来打算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内部处理,但是省卫生厅收到了有关黎强问题的匿名信,领导震怒。这事在我省医疗界还是第一次发生,因此上面指示我们严查,对相关责任人严肃处理,并将处理结果及时、准确上报。今天我代表医院党委来通报此事的处理意见:因白世怀同志对黎强问题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免去白世怀同志的心血管内科主任职务;心血管内科暂由刘加林同志负责。医院领导该负责的同样要负责,该严肃处理的上级部门同样会严肃处理。”

王刚耀说到这里,看着白世怀说:“白世怀同志是我院的老同志、老专家,为心内科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说实话,在黎强问题上,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关键还是他自己。但是,既然出了问题,总该有人为此负责。”

王刚耀没想到,他的话会引起心内科如此强烈的反应。黎强不归也许大家觉得没什么,但是说到白世怀被免职,所有人员一下子炸开了锅。

还是冯丽首先站出来,说:“白主任和黎强不回来有什么关系?凭什么给他免职处分?”

冯丽首先点燃气氛,大家立即七嘴八舌说起来。有的说作为将自己一辈子都献给了医院的老同志,为什么到最后却为这根本跟他无关的事情买单?有的说医院这样做,是不是太冷酷无情,太不讲人性……

大家越说越激烈,越说越混乱。王刚耀根本控制不住局势,显得很无奈。

在医院这样的专业技术单位,专业人员从来也没有将领导真的当回事。都是凭技术吃饭的主,个个都清高得很,都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思想。

白世怀看局面如此混乱,站起来,敲着桌子:“你们就不能静静吗?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高学历的知识分子,看看你们将科里弄得跟菜市场似的。”

他这样一说,立马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他。

白世怀说:“这个责任我来负,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个事情只要不影响心内科的发展就行了。我一个老头子,本来也该退休了,而且是超期服役了。”

王刚耀说:“老同志就是老同志,高风亮节。医院党委同时决定,暂时冻结心内科的人事工作。作为我省最大医院的重点科室,同时要选拔主任和副主任,这是要慎重的,同时也是对心内科的未来负责。”说完又说:“大家可以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和意见。”

没人再说话,大家都知道说也没用,都是用同情的眼光看着白世怀。白世怀很洒脱地笑笑。

王刚耀接着说:“既然没有意见,就这样了,当然医院党委同样要接受省厅的处理。

他说完站起身就走。肖伟男紧接着站起来,跟在王刚耀身后。临走前他朝刘加林不经意地一瞥,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王刚耀和肖伟男前脚出去,白世怀后脚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桌子上还放着早晨他老伴给他买的猪心,原本他计划交班后再给大家讲课,却被这事给冲了。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从桌子上拿起装猪心的塑料袋,随手就扔进纸篓里。他坐下来,想一想,又站起来,从纸篓里枪起猪心,打开冰箱门,放在冷冻层。

重新坐下后,白世怀拿起电话,给院长办公室打,占线,重复拨了十来次,都是占线,于是给周赫然打手机。响了一声后,他主动将电话挂掉。他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在办公室来回走,毫无目的,不知道要干啥。

过了一会,电话响了,周赫然的。

白世怀说:“老周,黎强的事情没有影响你吧?”

周赫然在电话那头说:“刚才我和卫生厅长通了电话。这事上升到了政治高度,但是我无所谓了,也该退休的人。

白世怀说:“老周,是哥哥对不起你。

周赫然哈哈大笑,说:“别扯淡了,老白。”

笑过之后压低声音说:“你说话方便吗?”

白世怀说:我身边没人。

周赫然说:“那就好。我感到奇怪的是那封匿名信怎么出来的?是谁写的?”

白世怀说:“也是。这事没几个人知道,我敢肯定不是我们科的人干的,因为确切知道的只有康博,而康博没有理由将此事给捅出去。

再说康博这小子品质很好。

周赫然说:“其实我俩喝酒的第二天下午,就将所有院党委成员找在一起,开了个非正式的会,我将这件事通报给大家,大家一致认为等我退休后再公布黎强的事,说是要给我一个全尸,哈哈。”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白世怀没说话,正纳闷着怎么回事,周赫然又说:“我估计还是我们机关内部人干的,因为我不承担责任,别人就要承担责任,至少是医院党委集体承担责任。如果是集体担责的话,说明我们这个党委是不称职的,上级就要改组,院长就不一定是本党委的人喽。”他将最后一个字“喽”拖得挺长,听起来很耐人寻味。

周赫然说完没等白世怀回应便挂了电话,白世怀怅然。

坐了一会,他又给刘加林打电话,刘加林很快就进来。

白世怀说:“加林,从现在就是你负责科里的工作了,我会很快将办公室给腾出来。

刘加林说:“这个,主任,你说哪里话?办公室还是给您,再说我只是临时负责一下,我想我名义上是负责人,其实还是由您负责。”

白世怀说:“不了,多谢。”又说:“我只等退休命令了。

说完站起身,开始收拾办公室。

刘加林说:“这个,这个,主任,千万别。”

二十五

在刘加林主持下,科室创收改革方案终于在赞扬与质疑、否定和肯定声中出炉。其实说“终于”有些过分:很简单的事,只是原先白世怀不积极而已。如今白世怀退出领导岗位,大家都巴不得赶紧改,自己好多些收入。

基本上就是刘加林的模式,结合大家的意见进行了微调:一是将心电监护病房与普通病房管理上分开,然后将医生力量分为四组,每一位主任加上一位年轻医生,进修生平均分配到每一组;二是将医院的收入指标分摊到每一组,每个组一样多,各组完成各组的指标,奖金也按照各组完成的情况的不同,按劳分配;三是将普通病房的床位平均分配,每组床位数一样,住院病人按照轻重缓急分配给每个组;四是心电监护病房由四组轮流管理,每季度按顺序轮换;五是在心电监护病房期间,奖金为科室平均奖,心电监护病房收益单独核算,因为心电监护病房的收益肯定赶不上普通病房的收益;六是科室不再干涉药物提成,由医药代表直接和医生接头。

这个方案基本上和医院其他科室一致,只不过其他科室要比心内科施行早了近十年。刘加林在全科会议上宣布方案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当宣布结束后,张玫说:“我还是坚持我原来的看法,我去坐门诊。”

所有人都在看刘加林。刘加林说:“张主任先别激动,组还是要分的,你的组可以先管一个季度心电监护病房。”

张玫说:“实在不行的话,我不挡你们的财路,我也不要年轻医生跟着我受苦,我一个人一组。”说完站起来就走。

冯小君其实意见更大。本来科室医药是他负责统筹,医药代表围着他转,捧得他如皇帝一般,这么多年,在科室里,当别人还在温饱的时候,他早就小康了。虽然他平时极力保持低调,但是大家也不是傻子。一个病人如果用一千块钱的药,医生自己就能提成二百块钱左右,这种药要打人心内科的话,必须先过冯小君这道关,很显然冯小君会先拔次毛,不要说多,就是百分之五的话,全科一年要用多少药,他在里面提成多少,这账很容易算出来。

但他算是痛快地放弃了这块肥肉,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副主任的位置一用自己最切身的利益来换取大家的好感。

最后的分组是刘加林和吕婷;冯小君和刘宏伟;钱绚丽和赵雪琴;张玫自己一组,但是比其他组多一个进修生。作为住院总医师的康博不参加分组,拿科室平均奖金,等任期结束后,谁接替康博,康博就参加谁的组。

心电监护病房作为单独核算单位,由护士长李璐璐接受冯丽的领导,带三名护士常驻。她们不参加普通病房工作,护士不轮转。

分组没有绝对的公平,比如介人手术这块,射频消融术只有刘加林和冯小君两个人能做,其余医生都不能掌握。不过刘加林说,其他组单独完成不了的手术,他去帮助,哪个组的效益还是哪个组的。

白世怀一直坐在平常他坐的位置,只是静静听,没说一句话。

最后,刘加林建议大家用热烈的掌声请老主任白世怀同志讲话。白世怀没有了一贯的笑容,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坚持技术至上,咱们的收入确实和其他科室相差很大,但是日子过得还不算是很差,当然这是院里的照顾。

本来我是反对改革,总认为医院应该有医院的样子,医生就应该守好自己的底线。当你们私下在准备方案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知道,好几夜都难以人睡。可能是我心胸狭隘了一点,一开始我想,我为心内科工作了一辈子,到快退休的时候怎么就失去了大家的信任?后来我终于想通了,人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只是一个长途跋涉的旅行者,不可能长久驻足在某一站。我又在想,心内科是整个医院的孤岛,这孤岛的形成纯粹属于偶然,只是领导个人意志的体现,当领导退出岗位后,心内科必然要汇人整个医疗体系中。”

又说:“作为医生,我还是希望大家要守好自己的底线,作为公立医院,我坚信将效益至上的做法只是一个阶段,也许是现在社会处于转型期的必然,但是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回归到公益本身。所以目前要讲效益,但是不要只认效益。”

他讲完这些话,将头深深低下,过一会,又抬起头,说:“我还是希望我能继续给年轻医生们讲讲课,所有的医生学习不可松懈。同时我对黎强的事情给全科带来负面影响深表歉意。”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所有人都不说话,办公室热烈的气氛随着白世怀的讲话渐渐变得沉重、变得严肃。

二十六

正式任命为心内科负责人的刘加林,每天早晨查房便是查心电监护病房。这是应该的,因为心电监护病房住的都是全科最危重的病人。

当然,所有的事都不是绝对的。心电监护病房里住着一个人算不上危重的病人,这个人就是姚大志,他住在那里的主要原因是他有经济支撑。心电监护病房相对安静,条件要比普通病房好很多。

张玫自己带领两个进修生在管心电监护病房。刘加林作为负责人去查房,张玫当然要跟着,还要记下刘加林的指示,以便按照调整医嘱。

在科室,主任查房的意见也就是最终意见,主任要签字的,并且对治疗后果负主要责任。其次是主治医师查房,最后是经治医师查房。这三级查房,也就是常规上所规定的三级检诊制度,目的是防止误诊误治。

查到姚大志的时候,张玫说:“姚大志这样的病人是不需要住心电监护病房的,在普通病房完全可以。再说将姚大志倒出去,有一张空床在,其余重症病人好周转。平时还好,一到手术日,监护床位就显得很紧张,本来该监护三天的,因为床位问题只能监护两天,这样下去,很容易出事。”

刘加林点点头,表示同意。

张玫见刘加林点头,于是说:“那我给他办转科手续。”

刘加林说:“这个,这个,等查完房再说。”

查完心电监护病房,在医生办公室,刘加林说:“张主任,这个姚大志曾发恶性心律失常,你去做他的工作,为了安全起见,动员他装个永久起搏器。然后就没我们科什么事了,将他转到内分泌科。”

张玫立即说:“我不去,本来他心脏不好就不是心内科的事,我怎么给他做工作?”

刘加林说:“这个,这个,现在我们不是以前了,那时还有白主任压阵,收益指标完成不了不要紧,现在不行啊。王刚耀院长特地叫我到他办公室,专门说了心内科指标问题。现在是我负责全科,指标完成不了,大家收入上不去,我有责任啊。”

张玫冷笑一声,说:“刘主任,这种事我真干不来,您要是觉得他要装永久起搏器,还是您来谈。”

刘加林有些恼怒,说:“这个病人你别管了,我来管。”

张玫站起来,一转身:“正好我还不想管了呢。”

两个人不欢而散。

刘加林做病人的工作确实有一套。他站在姚大志的立场上,将病情给他做了深人细致的分析,感动得姚大志一塌糊涂,于是很快便答应安装永久性起搏器,并且是功能最多当前最先进的永久性起搏器。

他说:“这个,大志啊,你现在最大问题是身体存不住蛋白,每天给你多少你就能尿出去多少,这是不行的,你现在还年轻,总不能在医院里住一辈子院吧?”

姚大志说:“这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加林说:“这个,现在对你来说,做肾移植估计是最好的一种办法了。”

姚大志说:“要是能做的话,我也愿意。”

刘加林说:“但是你心脏又承受不了,你可是有过恶性心律失常呢,万一手术激发出来就不好办了。”

姚大志说:“刘主任,您是心内科专家,您有办法解决。”

刘加林说:“有是有,但是要一笔费用,比如安装自动除颤的心脏起搏器就可以了。你可以考虑一下,明天我再安排泌尿外科给你会诊,看看他们的意见。”

姚大志连忙称是,说看明天的会诊结果再说。

第二天的会诊结果是建议在心脏稳定能承受手术的情况下,考虑做胰肾联合移植手术,根治糖尿病和糖尿病肾病的问题。于是姚大志愉快地接受了安装永久起搏器。

刘加林很快给姚大志安装了最先进的自动除颤式永久性起搏器,姚大志也很快转人泌尿外科等待肾源,准备接受手术。

就在姚大志转人泌尿外科的这天上午,省卫生厅就黎强事件的处理结果出炉:周赫然被正式免去医院院长并给予党内记过处分;医院党委就黎强事件向卫生厅党组作出深刻检查;任命分管医疗的副院长王刚耀为院长;全院效益最好的骨科主任时祥为分管医疗的副院长。

文件下发科室的时候,正好张玫还在就姚大志是否具有安装永久性起搏器的适应症和刘加林辩论得不可开交。当然从医学上理论上讲,这个问题没有绝对的权威的答案。冯丽将此文件交给刘加林手上,刘加林看了一眼文件,并将文件递给张玫,说:“这个,这个,张主任,你看看,你们年轻,还将继续工作下去,我倒是很快就退休了。”

张玫说:“说实话,效益是要讲,这点我从没否认过,但是怎么讲效益?总不能将医生都变成黄世仁。”

刘加林朝张玫努嘴,说:“你看,你看。”意思是让她看文件。

张玫说:“我看什么?不就这几个字吗?”

刘加林说:“凭啥时祥这小子当副院长,他有啥能耐?还不是骨科收益好吗?这样的任命意味着从省厅的层面都是要讲效益,明白不?更何况你我?”

张玫说:“刘主任,我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有我的底线,这样可行?”

刘加林叹了一口气,说:“行,但是你继续管理心电监护病房,这里是你最适合的地方。”

心电监护病房承担危重病人的监护治疗以及心内科手术后的常规监护,收费标准是上级财政部门规定的,除了用药外,其余的费用都是按标准走。另外哪一组的病人在心电监护病房监护,这个病人的费用还是归哪一组管,心电监护病房的医生只是监护和治疗,不管费用问题。

张玫咬咬牙,说:“没问题,待一辈子都行。”

刘加林说:“这个这个,张主任,你不要说气话。”

张玫将头一扭。

二十七

白世怀的退休命令终于下来了。鉴于他对心内科所做的贡献,医院没有追加进一步的处分,并且让他进入医院专家组继续发挥余热。心内科主任医师白世怀正式变成了原心内科主任医师白世怀。

本来他退休后,会继续出心内科每周一次的专家门诊,但是他选择了谢绝,去医院专家组报到后,便从医院的临床一线消失了。

白世怀的心内科在不太圆满的结局下结束了,彻底变成了刘加林的心内科。

退休命令宣布这一天,康博很早就来到心内科,等白世怀的到来。果然,白世怀和以前一样早早来到科里。在康博的陪伴下,他先在办公室收拾了自己的一些日常用品,然后将自己的书籍和临床笔记整理得整整齐齐,极其郑重地放在办公桌上:“你们年轻人用得着,我已经老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

康博眼泪都快下来了,注视着白世怀。他突然发现白世怀变得消瘦、脸上灰黄,只是精神尚可。康博想,这也许可以理解吧,在省医疗界如此德高望重的专家,在临近退休时因为和他不是太相干的事被组织处理,这是多么不公平。但是,这又是一件很无奈的事,黎强事件必须有人承担责任,而作为心内科的领导,非白世怀莫属。

一般科主任的任免,都是人事处长带一个人事干事到科室宣布。但是白世怀的退休命令,却是由王刚耀院长亲自宣布的。王刚耀给了白世怀很高的评价,命令宣布结束后,白世怀先告辞,和科室所有人员热情告别。康博在后面推着小推车,上面堆满了白世怀的物品。

走出心内科的大门,白世怀回头看了一眼,对康博说:“车我来推吧,你回去好好工作。”

康博说我给你送回去。

白世怀的家就在医院的专家楼,很近,进门之后,康博很细心地将他的个人物品整齐码放在客厅的一个角落,然后站起身,对白世怀说:“主任,科里你还要常去。”白世怀淡然一笑,说:“我是想去,但不知允许不允许。”康博笑,说:“看您说哪里的话。”白世怀笑笑没应声。

白世怀从此就再也没有去过心内科,在医院里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夏天本来刺耳的蝉鸣声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稀疏、停息。心内科医生办公室窗外的梧桐树枝不再发出新的嫩芽,本来翠绿的叶子变成了深绿,有些叶子的边缘隐约可见一丝枯黄。

阳光虽然依旧刺眼,但是照射在人们的身上不再那么火热。心内科虽然没有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音,依旧人来人往。

长时间不见,科里便有了猜测,有人说白主任肯定是受委屈了,心里放不下;也有的说白主任高风亮节,说退就退,不再干扰科里正常工作……这样的猜测声像是这个城市秋雨般零星——怀念一个人需要特定的时机和特定的场景。

对一个人的怀念不会长久,展望永远比怀念重要,因为怀念扰乱人们的思绪,而展望则给人以希冀,毕竟生活的脚步永远向前。

心内科很快清除了白世怀的所有痕迹,一个属于刘加林时代的心内科终于到来。在科里,工作氛围较以前有了显著的变化,康博变成了科里最受关注的人。

所有的住院病人都是通过康博来分配各组,因此他每天显得异常忙碌。说来也怪,以前病人住院,医生们大多推三阻四,不是疑难病例基本上都不愿意收治。现在不了,特别是钱绚丽和冯小君这两人,只要是见到康博,都会问一声有没有新的病人住院,积极性空前高涨。

刘加林主持交班会和白世怀主持交班会也有显著的区别:白世怀一般在交班会后会交流业务知识,或者是在不忙的时候给大家讲讲课;刘加林不会这样做,交班会上等值班医生和护士交代完病人病情后,再将手术事宜安排好,便开始询问每个病人的缴费情况,如果有医生说哪一张床上住的病人欠费或者是住院押金即将耗尽,他便很严肃很认真和此位病人的经治医生交代,要么让病人交钱,要么让病人出院。对于这点,刘加林坚决不容置疑。

作为省里最大的医院,病人的来源当然不是问题,病人想住院都未必能住得上。科里要效益,当然是要收治高质量的病人,所谓高质量的病人,也就是住院花费较多的这类病人,这就需要门诊进行筛选。

刘加林同志不愧是经营奇才,他通过关系,和离省医院不远的市第四医院搞合作医疗。市第四医院是一家一甲医院,因为它离省医院太近了,病人看病当然是首选大医院,所以病源有限,效益很差。对于刘加林提出的合作,那边当然是求之不得,很快挂上了省医院心内科合作单位的牌子,花费不多的病人,刘加林便介绍给市第四医院心内科。刘加林有时会派钱绚丽、冯小君、康博三位副主任医师去市第四医院心内科,指导他们查房和治疗。当然,转病人给他们不是白转的,转一个病人需要支付给门诊的医生二百块钱,这样,刘加林就将门诊的工作也盘活了,以前医生出门诊不积极的现象也消失了。

心内科工作人员减少,丁作量却几乎增加了一倍,但是少有怨言。钱绚丽和冯小君都有当主任和副主任的希望,只要他们积极,像吕婷、刘宏伟、赵雪琴这些年轻医生也就没法叫苦了。而张玫在心电监护病房的工作按部就班,工作量和以前相比增加不大。主要工作还是压在刘加林、钱绚丽、冯小君这三组身上,因为这三组才是心内科收治病人的全部力量。

二十八

天渐渐凉爽起来,但是心内科生意却日渐红火。本来竞争就很激烈的医药代表们,现在竞争得更加激烈。

心内科一共集中八个医药代表,每个医药代表都是代表一家公司,反复在科室穿梭,面对改头换面的心内科,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同时又相互更加戒备。现在不像以前,以前效益不好的时候,可以有一搭没一搭,多也多不了多少,少也少不了多少。现在不一样了,和以前的差距太大了,太诱人了。

随着张玫管理心电监护病房,心脏营养药“肌苷葡萄糖”用得越来越多,因为每一位重症病人和手术后病人都在这种药物的适应范围。客观地说,这种药物对于心肌营养的辅助治疗确实不错。自从张玫管心电监护病房以来,吴长治便成了那里的常客,看张玫是必须的,更重要的是业务上的往来。

一般情况下,中午是心电监护病房相对清闲的时刻。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中午,张玫正在医生办公室电脑前修改住院病人的医嘱,吴长治不声不响站在张玫的身后,然后看看四周没人,便在张玫的肩膀上轻轻一拍。

张玫回头看是吴长治,说:“干什么弄得这么神神秘秘?吓死我。”

吴长治嬉皮笑脸说:“姐姐,有好事,你接不接?”

张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改病人的医嘱:“你能有什么好事?”

吴长治很认真地说:“当然是好事,你肯定感兴趣。”

张玫随口说:“你说。”

吴长治将挎包拉链拉开,从里面拿一本厚厚的材料:“姐姐,我公司有个临床试验项目,你们科愿不愿意做?”

张玫一听这,挺感兴趣,因为临床试验项目后面跟着一大笔经费,而且做项目的同时是自己搞研究的好机会,要是成功了话,还可以申报省里乃至国家的医学奖项,作为负责人不光有丰厚的经济回报,更重要的是成名,一个好的项目甚至能奠定自己在本专业的重要地位。有研究能力的医生对这样的项目都无比渴望,张玫当然不能例外。

张玫表情立马丰富起来,说话也温柔不少,说:什么项目?”

吴长治说:“是最新研制的抗高血压药一a受体拮抗剂三期临床试验。前两期在国外已经做过了,因为我们公司要将此药打人国内市场,必须在国内做临床三期。”

张玫一听是做药物三期临床试验,大失所望。

因为药物三期临床试验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无非是在临床中筛选出原发性高血压病患者,然后分成两组,一组服用安慰剂,所谓安慰剂其实就是淀粉,没有任何治疗效果,一组服用这样的新型药物;试验时间一般为半年,每个月病人都做检查,然后就是整理这些检查结果,再做统计学分析而已。这类试验只需要按照医药公司的要求填写各种大量的详细材料,再整理的临床检查和实验室检查的数据,工作量大且没有什么收获。

她说:“这个试验就算了,我不感兴趣。”

吴长治说:“别啊,姐姐,你听我说啊。这个试验还是我为你争取的呢,要知道全国就分配给三家医院同时做,公司的意思是给三家用我们药最多的医院。要知道,这个项目公司一共给经费九百万,一家三百万。六十个样本,成本按每个样本两万算,一共也就一百二十万,也就是说课题组一共有一百八十万的收入啊。”

张玫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试验至少需要五个人才能忙得开,你知道不知道?还有加班费、误工费、办公用费,都得从这里开支。”

吴长治笑了,靠近张玫,压低声音说:“姐姐,我怎么能让你这么辛苦?你做就是了,这是我们公司变向给的福利。其实你又不是不知道,三期临床试验有多少是真的?所有的材料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只要你报到科里,科里答应让你做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你分两个实习生给我,我来帮你弄材料。这两个实习生我另付每人一万块钱,这不必从科研经费里走。”

张玫看了他一眼,说:“看把你能的。”

吴长治又说:“当然,公司也是有条件的:以后科里用药,只要我公司有,尽量得用我们的。”

张玫冷笑:“真是无利不起早,你找刘加林主任谈。”

吴长治说:“那是。但是必须你做课题组负责人,要不然这个项目就算了。”

张玫说:谈去吧,我无所谓。”

吴长治说:我有所谓。”

下午近三点,刘加林从手术室回来,正疲倦地坐在医生办公室。吴长治一直守在门外的大厅等着他,见刘加林回来便尾随着他进来,只是找不到开口时机,便站在一边。

刘加林坐着坐着感到脖子不舒服,拧了下脖子,这一拧脖子便发现吴长治站在一边看着他。吴长治便顺手和他打了个招呼。

刘加林自己从来不和医药代表打交道,他不会刻意用哪家公司的药,不过只要是用药,相关公司的医药代表便会将药物提成给他,他也不说话,默默接着就是了。在医药代表眼里,他显得很另类。

吴长治凑到刘加林的跟前,说:“刘主任,我这有一个药物三期临床试验项目想在咱们科里做,您看怎么样?”

刘加林正累着呢,也没多想,于是说:“什么项目?有论文发吗?”他考虑的和张玫一样,没有论文发的压根就不算什么科研项目。

吴长治说:“论文有得发,但技术含量低点。”

刘加林手一挥,说:算了吧,不做。”

吴长治刚想要解释,刘加林又说:“别说了,不做。现在科里这么忙,没有时间弄这些。”

吴长治有点气恼,心想多好的事情,要不是看张玫的面子,怎么可能要你们做?于是说:“张主任,可要想好了,我这项目有三百万经费。”

刘加林一听这么多经费,来了精神。既然他是心内科的负责人,就得要干好,就得要为医院谋利,为全科的医护人员谋利。后一方面甚至比前一方面更重要,因为这关系到人心向背。

于是他有了点精神,说:“你介绍下。”

吴长治将和张玫讲的话又给刘加林讲了一遍。

刘加林说:“好吧,让钱绚丽或者是康博主任做这件事吧。”

吴长治说:“刘主任,能否让张玫主任做?”

刘加林冷笑,说:“你小子还能干扰我做的决定啊。”

吴长治没有再说什么。

刘加林见他不说话,又说:“不做就别做了。”

吴长治没有说话就走了。

第二天交班会后,刘加林将所有医生都留下来,然后说:“有个三期临床试验项目,张玫主持做,如果需要的话,请大家给予积极配合。”

然后对张玫说:“你下来分分丁,再将试验计划发给大家。”

张玫心里特别纳闷。吴长治在刘加林那里碰壁后,给张玫打了个电话,说了见刘加林的情况。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张玫甚至怀疑听错了。

上午,吴长治笑嘻嘻来到心电监护病房,将一大箱子材料放在医生办公室。张玫见他搬得满头大汗,说:“你小子可以啊,怎么做通刘主任工作的?”

吴长治傻傻地盯着张玫看,一边看一边笑。

二十九

康博遇到了难题。

本来说好了的病人由他进行公平分配,头天下午刘加林从门诊回到医生办公室,见到康博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整理下个人物品就出来了。可是没一会儿,康博却接到刘加林的电话,让他避开其他人出来说。康博拿着手机走到科室外的大厅,然后说:“刘主任,你说。”

刘加林问他:“今天晚上谁值班?”

康博说:是冯小君主任。”

刘加林又问:“下一个病人轮到谁收?”康博说:“也是冯小君主任。”

刘加林说:“一会来一个要做心脏支架的病人,你将这个病人给钱绚丽。”

康博说:“这不好说吧,冯小君主任这一组正好有一张床是空的,病人也正好是他收啊。”刘加林说:“按照我的意思办,你想个办法。”

康博说:“我能想什么办法?要不说是钱绚丽他叔叔好了。”

刘加林说:“关键是这病人不姓刘。”

康博笑,说:“说是舅舅吧。”

刘加林说:你看着办。”

一会病人来了,钱绚丽显然是早已得到信息,第一时间特别热情迎上去。康博按照刘加林的意思把病人安排给了钱绚丽。

说来真巧,钱绚丽正在问病人一般情况,冯小君听这边乱糟糟的,就扭头一看,看到肖伟男的老婆站在附近。全科恐怕只有冯小君认识肖伟男的老婆,因为肖伟男家和冯小君家住一个单元。

他连忙站起身,说:你怎么来了?有事?”肖伟男老婆朝坐下的老人努努嘴,说:“给我公公办住院。”

冯小君仔细一看,原来是钱绚丽在给办,也就没在意。他对肖伟男老婆说:“好,你办,我在给病人改医嘱。”

他这组病人医嘱修改差不多了,因为今天值班,于是将全科所有的病人都从电脑里调出来,逐一察看。看着看着就不对了,所有病人都会在电脑上显示详细的住院时间,而最近收治病人的却是钱绚丽。也就是说,钱绚丽抢了他的病人。当然,冯小君风度还是有的,他心里明白,但是一声没吭,继续干自己的活。

下班时间到了。一般情况下,住院总医师都会稍晚一点走,处理一下全科的行政事务。冯小君干完活,站起身准备去查房,正好见康博还没走,就开玩笑说:“康主任挺忙啊。”

康博抬起头:“李大主任,这样叫小生折煞我也。”

冯小君笑得康博心里很茫然,不知咋回事。他似乎随口问“康博,老肖他爹是啥病,住哪张床?”

康博一愣,谁是肖伟男他爹?但是冯小君这样一问,再联系上刘加林的那番交代,他立即明白是咋回事。不过他还真的不知道肖伟男他爹是啥病,住哪张床,只好貌似无心又如实回答:“哎呀,这还真的不知道哎。”

冯小君又朝着康博笑笑没说话,走出医生办公室门,到病房去查房去了。

冯小君问这话,让康博感觉不爽,很恶心。其实对于病人分配的事是刘加林率先提出来的,经过讨论,大家也都没反对意见,本应该严格执行规定。可是,这带头违反规定的恰恰是刘加林自己,而且这事康博还不能说,冯小君真的问起来的话,他只能是以自己弄错了为由来淡化处理。

值班查房一般先从危重病人开始,冯小君也不例外。他先到心电监护病房,准备从急救室开始查,刚到护理站,正好看见张玫已经换好衣服,背着包,准备下班。张玫其实也看见他,但是装着好像没看见似的。冯小君笑嘻嘻地说:“哟,张主任,我这么大个人,你还能视而不见啊。”

张玫没表情:“没看见就是没看见,这有什么稀奇?”

冯小君说:“这头的病房有没有晚上需要重点关注的?”

张玫说:“3床和12床你重点关注下,其余的病人估计晚上没什么事。”

冯小君对张玫说:“感谢你辛勤工作。”

张玫依旧没有表情,说:“臭贫什么?”说完就要出去。

冯小君说:“张玫,说起来真没什么意思,你说本来是我收的病人,就因为是肖伟男他爹,结果被钱绚丽收了,你说这是啥意思?”

张玫冷笑一声,说:“我是圈外的人,不关注你们的事。不过我真诚地对你说,今晚你得搂着肖伟男他爹睡,出了问题麻烦就来了。”

冯小君哈哈笑,说:“搂着他我还能睡吗?”

张玫说:“这我就管不着了。”

冯小君查完心电监护病房,发现所有的病人病情基本上比较稳定,便到普通病房这边继续查。

肖伟男他爹住在7病室27床。本来27床住着另一位病人,就是因为7病室离护理站最近,还是朝阳的房间,于是钱绚丽就将原来27床的病人给调换到其他病室,将肖伟男他爹安顿到这间。

冯小君查到7病室,不禁感叹钱绚丽真会做人。他到27床面前,先看下床头的治疗牌,上面写道:肖作刚,75岁,冠心病。

老头正闭着眼平躺着在床上吸氧,睡着了一般。冯小君走到床旁,轻声叫:“肖老。”老头没应。他心想睡着了就算了,然后看了同处一室的其他两位病人,退了出来。

他出来后,本来想继续查房,突然下意识走到护理站,找出肖作刚的病历夹,翻开看了一张病历首页,还有一张心电图报告单,其余什么检查都没做。心电图也没什么,看来冠心病的症状也不重,于是地将病历夹合上,又重新放进病历柜里。

但冯小君离开护理站两步,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又叫出值班护士,说:“你给27床肖作刚监护上。”

普通病房也能做心电监护,但是移动式的,没有监护病房那边精确、方便。值班护士于是推出移动式心电监护仪,一会儿工夫就给肖作刚安装好监护设备。

晚上十点多,冯小君再次查房。这是睡前查房,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值班医生就可以睡觉了。他特地第一个查肖作刚,到床前,见肖作刚还是平躺在床上,面色不好。肖作刚见医生来到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胸。冯小君一看监护仪的显示屏,发现心电图的图形有变化,出现了短阵室速。他心想不好,赶紧叫值班护士给输上治疗特定心律失常的利多卡因。这药用上后本来应该出现好转,但是过了好一会,发现没起什么作用。于是冯小君当机立断,一边让值班护士通知肖伟男,一边以最快的速度给肖作刚装上了临时起搏器。

肖伟男很快就赶来了,等他到他爹的床前,冯小君已经将临时起搏器给安装好了。见到老爹病情稳定下来,肖伟男自然十分感激冯小君的及时处理。冯小君很庆幸自己及时查房,同时也对钱绚丽的处理疏忽暗自幸灾乐祸。

冯小君对肖伟男说:“你爸需要及时做冠状动脉造影,看看严重到什么程度。我的经验估计是病得不轻,看是需要放支架。”

肖伟男说:“全听你的。”

冯小君说:“但是你爸是钱绚丽主任管的,我明天和她商量下吧。”

肖伟男说:“我明天要出差,你现在将需要开的单子开出来,需要签字的我签字,明天你们再商量。”

冯小君想了想,说:“明天倒是我手术日,要不我和钱绚丽商量下,看能不能给多加一台手术,你看怎么样?”

肖伟男说:“这自然好了,我让我爱人明天在科里盯着,有什么事你找她。”

冯小君说:“就这么办。”然后他便准备各种术前检查单,手术需要签字的部分,肖伟男都提前签上字。

第二天早晨交班前,冯小君有些得意,脚步有点飘,脸上的笑容显得轻浮又意味深长。

他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前,正好看见张玫低着头从心电监护病房这头走来,便停下来等她。等张玫走近后,他哈哈大笑。

张玫莫名其妙,说:“精神病!你傻笑啥呢?”

冯小君说:“昨晚真的搂着肖伟男老爹睡了一晚上。”

张玫扑哧一笑,说:“睡得踏实不?”

冯小君向张玫一抱拳,说:“多谢妹妹提醒。”

张玫立即绷着脸,说:“早就告诉你了,我不是你妹妹!”

交班会上,冯小君汇报病人病情时,着重讲述了肖作刚的病情变化以及处理过程。他说,这个病人住院后本来应该按照心内科处理病人的规矩,需要做的检查一样都不能少,不能只是一张心电图敷衍了事一这很明显含沙射影。他特别提到这病人收治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当然,没有提到康博将本来由他收治的病人分给了钱绚丽。但康博还是觉得刺耳,于是他站起来说:“这个病人本来是分给李主任的,是我的疏忽,没看清电脑,所以就分给了钱绚丽主任,我为我的失误向大家真诚道歉。”

其实冯小君说话的言外之意,刘加林和钱绚丽都能听懂,自己做事自己心里当然有数。冯小君说话时,他们内心都很尴尬,但是又没办法说出口,所以康博干脆将话挑明,并且自己主动承认是自己的工作失误,这样就解脱了他俩。他们不约而同向康博投去感激的目光。

冯小君本来就和康博坐在一起,他拉了一下康博,说:“兄弟,这没啥,哥哥我不会介意这个,我是就事论事,一切为病人考虑。坐下坐下。”很大度的样子,但是没掩饰内心的得意。

三十

肖作刚的手术是下午的最后一台,手术室里集中了刘加林、钱绚丽和冯小君三个人,这在心内科是很少见的现象。心内科手术不复杂,一般也就是一位专家加上一位年轻的医生,要是纯粹冠状动脉造影手术的话,年轻的医生就可以独立完成。

但是,肖作刚是医院人事处长他爸,特别重视也就不难理解了。再说他是钱绚丽的病人,冯小君决定的手术,刘加林是心内科负责人,三个人都有理由上手术台,而且很自然就上了,没有半点拍马屁之嫌。

当造影剂推人冠状动脉以后,整个冠状动脉就清晰显现在眼前的显示屏上。整个冠状动脉分为左主干、前降支、回旋支和右冠四个部分,肖作刚左主干堵了百分之六十,其余三支有五处堵了百分之九十,这病变相当严重了。除了堵百分之六十的部位不需处理外,其余五处病变都要处理,需要扩张的扩张,需要安放支架的安放支架。

肖作刚的心脏病变就呈现在眼前,余下的就是看怎么处理了。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冯小君说装上三个支架,扩开两处病变得了;钱绚丽说不如全部都给装上;刘加林的意思没说出口,他想装上一个支架,扩张四处。刘加林想的是给肖伟男省点钱,要知道,像他们给肖作刚装的药物涂层支架,一个就四万人民币,这装五个就二十万。

手术由钱绚丽操作,三个人一边讨论一边进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最重要的病变位置给装上一个支架,然后次重要的位置先扩开再看。没想到钱绚丽的操作出现了问题,手一抖,在血管病变位置的气囊一动,造成了血管沉积物和血管结合处轻微撕裂,这不用说,必须紧急装上支架,要不然会导致沉积物脱落,将完全堵死血管,人为造成急性心肌梗死,命也就休矣。

本来这样的介人手术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但反复讨论导致钱绚丽注意力不是很集中,在随后处理其余三处时都出现了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于是几乎是被动将这几处都安装了支架。

五个支架,二十万块钱。

由于血管疏通,肖作刚在极端的时间内迅速改善了症状,短阵室速也消失了,精神状态好很多。肖伟男出差回来自然很高兴,当然他还不知道需要这么多钱。这些支架加上住院费用,一共差不多有三十万了。

就肖作刚的住院费用,钱绚丽问刘加林怎么办。刘加林很轻描淡写地说,你别管了就是了。

其实刘加林是有办法的。前面说过,心内科介人手术的所有医疗器械和耗材全部都是刘加林单线在外联系的,而且没人知道他联系的是谁。

手术过后,肖伟男去心内科看他老爹。刘加林便将肖伟男拉到一边,跟他讲肖老安装了五个支架,一共需要二十万,这还只是支架的钱。肖伟男吓一跳,说:“刘主任,怎么这么多,我父亲在老家没医保啊。”

刘加林笑笑说:“老弟不必被吓倒,哥哥我早就为你着想了。”

肖伟男这才缓过神,说:“你需要多少就多少吧。”

刘加林说:“科里的住院费用我不能给你减免,要知道咱们医院都是电脑结算,这个咱弄不了,但是这支架钱我有办法,你给两万就好了,但是这钱不人医院的账,直接给我,我再给医药公司。”

肖伟男心想两万一个,五个十万,一下子便宜了一半,于是很高兴“我明天给你拿十万块钱来。

刘加林大笑,拍着肖伟男的肩膀:“老弟,拿这么多干啥?一共两万,不是两万一只。

肖伟男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吃惊的是,知道医疗器械有很重的水分,但是没想到水分这么重。他也不相信刘加林自己或者是心内科能给他出钱,这意味着一只药物涂层支架最多五千块钱成本,就这五千块钱甚至还有利可图。

肖伟男猜得确实没错。

不管怎样,这次肖伟男感谢刘加林是发自内心的。俗话说,人有两疼:一是割肉,一是掏钱。更何况是一大笔钱!

医院的人事安排,一个人事处长没有什么决定权力。说是民主集中制,基本上都是一把手说了算的,一把手看上了谁,才会指示人事部门去考察,去民主测评,再开会研究,所以人事部门也就是执行一把手的意图而已。不过人事处长在考察时,要是对哪个人特别反感的话,说些坏话还是可以的,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让人很忌惮。

肖作刚在心内科住院手术占了这么大的一个便宜,作为儿子,肖伟男感谢一下刘加林也是符合人之常情的。于是肖作刚出院的那天下午,肖伟男便给刘加林打了个电话,说晚上请刘加林将相关的医生和护士都请到医院附近的香满楼。刘加林再三推辞,最终拗不过肖伟男的热情,只答应他和钱绚丽两个人赴约。没叫其他人,这便是有深意了。

肖伟男心里知道刘加林只带钱绚丽赴约的真实目的,当然他的感谢也是真诚的。因此,他便提前到酒店安排。人事处长能提前赴约,这是不多见的,这次他不但先到,而且点了酒店最高档的菜,比如鱼翅、龙虾。

刘加林推开包间门的时候,肖伟男已经点好菜,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他见刘加林赶紧起身,先伸出手紧紧握着刘加林的手,用力按了按,并问道:绚丽主任呢?”

以前肖伟男称呼科室的医生都会直呼其名,这次不但称呼钱绚丽为主任,并且把姓省去了,这自然就显得亲切,一下子就没有了距离感。这点刘加林很满意。

刘加林说:“她在后面,马上到。”说完便拉着肖伟男的手,两个人都在沙发上坐下。

刚坐下,钱绚丽就到了。她穿着一件碎花的深色连衣裙,复古的风格,显得优雅贤淑,手上还提着两瓶茅台。

肖伟男见状,便责怪钱绚丽说:“绚丽主任啊,我请客你怎么还带酒呢?”

钱绚丽笑道:“不就是两瓶酒吗?我家也没人喝酒,随手就拿过来了。

肖伟男说:“这算是什么事?”一边做着手势请他们两个人席。

服务员上好菜、开好酒就带上门出去。肖伟男先给刘加林和钱绚丽倒上酒,然后将自己的酒端起:“什么感谢的话我不说了,都在酒里了。”说完一饮而尽。当然,刘加林和钱绚丽都一饮而尽。

三人吃了两口菜,钱绚丽端起杯子敬了肖伟男一杯。肖伟男看了看刘加林,说:“刘主任,今天就我们三人,说话不绕弯子了。自从黎强事件出来后,老周将心内科的人事给冻结了,当然这也是短暂的,更是对你们有利。心内科作为医院的重点科室,不可能一日无主。

现在是王院长上来,特别欣赏刘主任您,照心内科现在发展下去,可能会破格提您当主任的。”

刘加林哈哈大笑,端起酒,说:“这个这个,先感谢肖处长,我是不行了,超龄了,职称也没上去。

肖伟男看着刘加林,很严肃地说:“刘主任,别以为我恭维您,真的是这个意思。王院长在机关会议上,对心内科这段时间的工作特别满意。”刘加林明白领导满意主要体现在经济效益上。确实,这段时间心内科在刘加林的带领下,效益确实很好,和白世怀时期的心内科相比要好几倍。

肖伟男又说:“也许在不久,心内科会配一名副主任,当然副主任的人选是您刘主任的事情了,我只能说这么多。”说完看了钱绚丽一眼,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听了这些话,刘加林的表情变得丰富和灵动起来,端起酒杯:“这个这个,不说这些了,今晚以喝酒为主,尽叙情谊就够了,喝酒喝酒。

三十一

刘加林接手心内科不到两个月,科里的经济效益大涨。

他确实是个人才。

医院的奖金按照季度结算,每月发放,也就是说这个月的奖金其实是上一个季度的某个月的奖金。如果按照这两个月的经济效益发展下去,这个季度的人均奖金将突破两千,基本上是一个月的工资了。

这无疑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俗话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因此心内科的工作红红火火热气腾腾,仿佛每个人身上都有使不完的劲。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感到火热。

作为年轻医生,更应该多干一些工作,以此多拿一些奖金,因为年轻医生更需要钱养家糊口成家立业。但是事实上,心内科繁忙起来,发牢骚的恰恰是年轻人,比如吕婷,比如刘宏伟,比如赵雪琴。高年资的医生,像刘加林、钱绚丽、冯小君等人,他们只负责指导治疗,其余的所有杂活都压在年轻医生和进修生的身上,比如写病历、记病程、与病人家属谈话,每天必需的几次查房,治疗与调整治疗,给病人做各种检查等等,繁琐而复杂。这些年轻医生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监控住院病人的费用。现在是全程电脑操作,每个病人每天使用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都显示得一清二楚,年轻医生不光得看住院押金的消耗多少,还得向病人开口要钱,对于实在没钱的病人,让他们拿钱或者出院。

刘加林交代给康博的工作,更是让康博气得牙根痒痒,就是专门负责科里的医患矛盾与纠纷的处理。

33床56岁的牛根云是赵雪琴坐门诊时收来的病人。他因为每天夜里出现后背疼到医院来看病,每次出现疼痛的时候,自己在家里含几粒速效救心丸就能慢慢缓解。赵雪琴一听病人讲发病症状,于是给他做了个心电图,发现ST-T改变,这是心脏后壁缺血导致心绞痛的典型体征。她又让病人拍了个胸部正位片,没发现肺部有什么问题,赵雪琴还是不放心,又开了一张胸部CT单让牛根云做CT。胸部CT要五六百块钱,牛根云一看,急了,说你们医院怎么现在只知道从病人兜里掏钱,拍个X光我没说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做CT?赵雪琴说,这还不是为你好吗?万一漏诊或误诊了呢?牛根云很不耐烦说不做。

牛根云家庭经济情况不错,自己对冠心病也有了解,知道放支架能很快解决问题。虽然放支架很贵,但是在生命面前,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因此,他有很强的做心脏介人手术的意愿。赵雪琴一看这样的情况,知道坚持让病人做CT无用,而且还会产生误解,于是给收住院,放在刘加林这组,吕婷是经治医生。

在科里前两天,牛根云的后背疼都是在凌晨一点钟左右出现,用点药也就很快缓解。在交班会上,吕婷提出牛根云这两天用药效果不是很好,晚上还继续发作,要求尽快做心脏介人手术,刘加林也同意了,于是给他排上了手术日程。

手术准备第二天做,于是吕婷在当天将准备做好,术前签字什么的家属都签好。没想到当天半夜,牛根云不但又是后背疼,而且很快就休克过去。这天晚上是张玫值班,她赶紧给牛根云用吗啡,病人倒是很快清醒过来,一切恢复正常。但是她心里产生疑问,这到底是不是心绞痛?

为了稳妥起见,张玫还是给牛根云开了一张急诊胸部CT。当晚牛根云的女儿牛巧在陪床,张玫让一名实习护士陪着牛巧一起用担架车推着牛根云去CT室做CT。

急诊CT结果出来很快,果然不是心脏的问题,是肺上长了一个肿瘤,高度怀疑是肺癌。

张玫一看这结果,知道手术是做不了了,准备转到胸外科。于是连夜和牛根云的女儿谈病情,并且开了一张胸外科急诊会诊单,交给值班护士,让胸外科医生明天一早过来。他女儿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手足无措,只是坐在医生办公室,压低声音在哭。

第二天早晨交班会,张玫先将其他病人的病情汇报清楚,然后专门汇报牛根云的病情。

她刚说到一半的时候,闯进来一个年轻人,个子不高,精精瘦瘦的。这人面对一大屋子的医生护士,扯着嗓子就问谁是赵雪琴,其实赵雪琴就坐在靠着门的桌子边上。

这年轻人情绪激烈,大伙知道不是什么好事,都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康博和赵雪琴坐在一起,他刚想说赵雪琴不在,偏偏赵雪琴是东北姑娘,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大大咧咧,她说:“我就是,你是谁?”

赵雪琴话音还没落,这年轻人伸手就将赵雪琴的衣领抓住,将赵雪琴拉起来并搡了一下。康博连忙站起来,使劲掰这年轻人的手,一边掰一边说,到底什么事你说,不要这样冲动。

年轻人的手是掰开了,但也将赵雪琴的扣子给扯掉了三个。她一看这样,气急败坏,一只手用白大褂捂住,腾出一只手给了这个年轻人一个嘴巴。这个年轻人当然不干了,上来就要打赵雪琴,这时其他人赶紧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拉开。

赵雪琴一边哭一边去换衣服,康博和刘宏伟将年轻人死死按在椅子上,吕婷打电话报警。

一直到社区民警李飞过来,他俩才将这小子放开。原来他是牛巧的男朋友,估计是为了取悦未来的老丈人,和在牛巧面前显摆自己的能力,弄了这么一出。

在警察面前,这小子还算老实。他说是心内科耽误了牛根云的病,是误诊。这时赵雪琴重新换了件白衣,走过来就想打这小子,李飞一把给拉住,说这小子已经违反了社会治安,我一会要带走,你要是再打,你也一起带走。年轻人一听要带走,像个熊蛋,瘫在椅子上不起来。

赵雪琴此时情绪激动,说在门诊时叫牛根云做CT,牛根云说我是骗他钱,现在做了有问题,你又说我误诊。

刘加林倒显得很淡然,说事就是这么个事,一样米吃出百样人,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大家都上班,康博来处理。

心内科住院总医师、副主任医师康博就这样又一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牛根云的女儿牛巧坚持是心内科误诊耽误了她爸的病情,因为已经拍了胸部正位的X线片子,为什么没有看出来?另外早晨胸外科医生说牛根云用了肝素这种药,必须推迟一个星期做肿瘤手术,否则容易引起大出血。这推迟一个星期的主要原因在心内科。

康博给她解释,说:“胸部正位片看不出来背后的肿瘤,这原因是心脏的影子将肿瘤的影子给挡住了,必须做CT才能看。关于肝素的问题,是因为你爸有冠心病,症状和体征又支持我们的诊断,因此准备心脏手术没错,准备心脏手术就需要用肝素,因此我们没错。”

这两方各自讲各自的理由,互不相让。坐在一边的李飞急了,说你们可以这样讨论,不能动手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他拍了一下牛巧的男朋友,说:“你违反治安管理条例了,跟我走接受处理。”

牛巧哭了,问李飞:“怎么处理?”

李飞说:“没得说,行政拘留。”

这小子没了刚才的气焰,老老实实跟着李飞出去。

过了一会,康博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李飞的短信,意思说可以将这小子放出来做筹码,让牛巧别闹了。康博给他回了个短信:

“谢谢!

因为男朋友被带走了,牛巧显得更伤心,但是说话的语气稍微缓和点。

康博显得很真诚,说:“其实我们做得确实没错,只要你不再闹了,我可以通融下将你男朋友放出来。”

牛巧一听这话,马上反应又激烈起来,说:

“你们和警察是不是一伙的?不赔坚决不行,我男朋友坐牢都无所谓。”

就在这节骨眼上,刘加林又发来一条短信,说如果千儿八百的话,科里出就出了,花钱买个安稳就算了。

这个短信在康博看来确实很窝囊,但是想想确实也是这回事,不能再耗下去,再耗下去都是自己的事,也怕夜长梦多。于是便商量赔偿的事,终于在谈判的拉锯战中,免去了病人的住院费,也就是千儿八百的,终于将这事摆平。

花钱摆平被赵雪琴知道后,气不打一处来,在科里大骂,说这事明显不是我的问题,这医生当得这么窝囊,没法干了。康博拉着她,说忍忍。赵雪琴说忍他妈个屁啊,老娘迟早要辞职。

康博哈哈笑,说:“你多大啊,还老娘,好歹还是个知识分子,怎么弄得跟泼妇一样。”

赵雪琴双目怒视,说:“这是逼良为娼!

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医生们对刘加林的医患矛盾处理方式产生反感,这样的反感直接影响刘加林在大家心中的形象。自打这以后,刘加林在科室的威信直线下降,他成了软蛋的代名词。

三十二

刘加林执掌心内科第一个季度的经济效益正式出炉。在医院的例会上,院长王刚耀对心内科的工作高度赞扬,说这样的效益才配得上全省最大的医院的重点科室;并说对心内科的发展充满信心。说完话之后,特别看了眼刘加林。

刘加林顿时热血沸腾,深受鼓舞。他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同时又感到无上光荣,好像带领心内科走向更强是他必然的历史使命。

但是在科里的奖金分配出了一些问题。医生和护士之间,丁作上是亲密伙伴,但是在奖金问题上又好像是天敌。在科里,医生更多承担的是脑力劳动,而护士更多承担的是体力劳动,所谓医生动动嘴,护士跑断腿,这话一点都不假。因此在病人治疗方面,医生更多的是肯定自己的智慧,护士更多的是强调自己的辛劳。

心内科重新修订奖金分配的系数:普通医生的比例为1,主治医师1.2,副主任医师1.5,主任医师1.7,科副主任1.9,主任是2。护士长是1.2,主管护师1,护师0.8,护士0.6。不过按照以前说好的改革方案,管理心电监护病房的医生和住院总医师拿科室的平均奖,也就是张玫和康博拿的是平均奖。按照这样的系数比例,医生奖金收入要高护士很多,所以护士长冯丽不干了,说:“这三个月,住院病人数量急剧增多,护士们都累得不行,她们收入本来就低,我们加班加点,你去问问我们哪个护士休过假?你们就这么定奖金,对得起她们的劳动吗?”刘加林知道冯丽的厉害,知道她是个敢说敢做的主儿,但是既然定的规矩不能不守,于是他打哈哈“这个,奖金不是还没发下来吗?等发下来重新调整吧。再说也要给白主任一份,至少今年都要给老白的。”

刘加林说到白主任,心里一激灵,心想,好久没见白世怀了。有点不安的情绪在他心里产生,于是不自觉就给白世怀拨了手机。

电话响了很久,白世怀才接。

刘加林听白世怀那边很安静,就问白世怀在哪里?

白世怀说:“我在上海,和老伴在旅游。”

又说:“现在退下来清闲了,带着老伴走走,也算是给老伴一个补偿吧。”

刘加林听白世怀的声音很疲惫,很动情:“那是那是,是要好好玩玩,等我退休了也和您一样,到处走走。”

又说:“科里现在很忙,现在奖金多了,准备给您一份。”

白世怀在那边笑笑,说:“你们很辛苦,我是个闲人,不分你们的奖金了,你们自己留着吧。”

刘加林说:“这个,这个,白主任,千万别这么说,大家都很想念您,这么长时间您也不到科里走走。”

白世怀淡然一笑,说:“我回去就去科里看看。”

说完没等刘加林说话,电话就挂了。

刘加林看着手机屏幕,摇摇头,自言自语:“这个老白……”

也许真的是相见不如怀念吧。

冯丽问刘加林:“白主任不在家?”

刘加林说:“不在,在上海旅游。”

冯丽说:“刘主任,奖金的事,你不要打哈哈啊。告诉你,已经有护士不堪重负,要求辞职,我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到时不改变的话,我领护士罢工。

刘加林冲她笑笑,说:“这个,这个,别啊。”

冯丽说:“别这个那个的,我说真的。”

三十三

a受体拮抗剂三期临床试验搁浅在心内科。本来,这个试验刘加林非常感兴趣,因为这纯粹就是送钱的。试验做完之后,医药公司会将钱分别打到相关工作人员的银行卡里,都不需要从医院转账,然后心内科以科里的名义写一张收据就可以了。如果再要发表论文的话,只需要将数据核对清楚,编一篇论文交给医药代表,医药代表不管是通过什么途径,基本上是想发哪个刊物就发哪个刊物。

搁浅的根本原因,是刘加林不想让吴长治一个人垄断整个心内科的药物供应。垄断将导致医生失去了药物提成的话语权,到时候还不是吴长治说提多少就是多少么?最急的当然是吴长治,这事办不了,和他的饭碗有直接的关系。于是他隔三岔五约刘加林,要么是吃饭要么是聊天。刘加林心里很明白吴长治想干什么,一开始是谢绝,然后是拒绝,到后来连电话都不接了。

也该是刘加林倒霉,他管的病人出事了。这病人患的是急性心肌梗死,从发病到医院也就一个小时,这是做紧急冠状动脉成形术和放支架最好的时机。于是刘加林安排紧急手术,自己亲自上手术台操作,就在将冠状动脉扩开的过程中,导管突然发生断裂,经过紧急抢救,病人最终死在手术台上。

心导管断裂在临床上是有可能发生的。这不算医疗事故,算是医疗意外,意外不是受人为控制的,所以不是医生的责任。

心导管国内还不能生产,完全是靠国外进口,正规进口的心导管有生产厂家的出厂编号,相当于身份证,进口到国内后,国内药监部门再核发批准文号,这也相当于身份证,等于是一根导管有两个身份证。从编号上就可以查出这导管是哪个厂家哪一批生产的、哪一年通过国家认证并进入临床使用的。因此心导管断裂导致病人重伤及死亡时,便可以按照这两个身份证进行溯源追查,如果是心导管的质量问题,将由生产厂家对病人进行赔偿。这样的调查,医院很积极,因为责任不在自己,院方希望病人家属在最短的时间离开医院,结束麻烦和纠纷。

心导管技术的开展在国内也没有多少年,断裂的情况仅在外院有过两例。因为在本医院第一次发生,院长王刚耀很重视,指派主管医疗的副院长时祥担任调查组组长,组织相关医疗器械专家对这次医疗意外的调查。

首先调查的便是心导管的两个身份证,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做手术的时候,已经事先将这两个标签揭下来,贴在病人签署的《知情同意书》上。这是所有大医院通用的做法,也是最严谨的做法。病历本身就是法律文书,一份病历就是一个病人全程医疗护理活动的真实记录。假如医疗过程中出现了纠纷,当事双方都要依靠病历来取证。

但是在调查过程中,两个身份证的验证便出现了问题。一个标签确实是美国一家大医药厂的,该厂的产品也打人了国内市场,并经过了中国药监部门认证。但是国内药监部门的认证文号却不对了,通过电脑查询,这个文号根本就不存在。

查到这里,时祥便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手术本身不是医疗事故,但是如果用非法渠道买进的医疗器械出了问题,这便是医疗事故了,同时还涉及走私犯罪问题。

于是,他将调查的初步情况报告给王刚耀。王刚耀也陷人了两难境地。心内科损失了白世怀和黎强这两员大将,大家本来已经人心不宁,原指望在刘加林的带领下逐步走上正轨,但这时再因为此事将刘加林给处理了的话,心内科就会更加动荡不宁了。心内科作为医院重点科室,同时也是在全省很有影响的科室,不管是在业务上还是在收益上,大幅度的滑坡是不能接受的,更何况这件事的处理也会使医院的社会形象严重受损。因此,他一直将此事放在心里,慢慢琢磨,看能不能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当然,他也有意保护刘加林,因为刘加林在处理潘书西的问题上给王刚耀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刘加林是倒霉蛋,同时也是福将。就在调查心导管事故期间,医院药房主任唐海山因为收了一家跨国医药公司五万块钱的贿赂款,而没有帮助该医药公司将药品引进到医院,被医药代表给告到了医院。牵涉到违法的问题,医院领导特别重视,派医院纪委书记郑龙立案调查。

郑龙辛辛苦苦半个月,到头来发现根本就没法查。从药房主任到副主任,再到医院所有的临床科室主任,几乎所有的医生全部牵涉其中。在纪委工作十几年的郑龙心里很清楚,这是个巨大的利益链条,没有院领导的支持,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如此明目张胆?再说查出来又能怎样?总不能将所有的医生全部开除吧。还有一点,郑龙明白他在医院的角色,面上是纪委书记,但是在医院这样的技术单位,采取的是院长负责制的管理模式,不光是纪委书记,就是党委书记都没有实质的权力。真正的权力在院长和若干副院长的手中,一个纪委书记又能何为?

已经查了,就该有个定论。药房主任唐海山是个聪明人,将所有的问题都揽在怀里,因此调查只到他这里为止。郑龙当然乐见其成,这样还减轻了他的工作,少得罪不少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轻描淡写弄个调查报告上医院党委会。党委一班人见这报告,个个义愤填膺:一个药房主任受了这么多贿赂,长此以往这还了得?大家讨论来讨论去,将唐海山药房主任行政职务给免了,给了个党内记大过处分,这也算是内部处理了。

在清查过程中,还查出了连院领导都没有掌握的意外情况,就是心内科临床治疗用的介人手术器械问题。原来这些导管和支架是刘加林通过一个走私渠道从美国进口过来,再通过唐海山私下纳人了医院的医疗器械和药品管理系统。因为这些心脏用的导管和支架只有心内科一家用,所以这事全院只有刘加林和唐海山两个人知道。

时祥坚决要求处理刘加林,但王刚耀给时祥做工作,理由冠冕堂皇:损失了白世怀和黎强两个专家,我们心内科的专家队伍急需要保护而不是处理;另外刘加林这段时间干得确实不错,这是心内科稳定向上的表现。从这两点来说,就是将出了医疗事故也不能处理刘加林,赔个几十万块钱罢了。

既然是院长发话,这事也就这么定性了,正好出了唐海山受贿,于是将刘加林的问题一并放在唐海山的头上,刘加林便得以巧妙脱身。

刘加林脱身是脱身,对于死者赔偿可一点不能含糊,他得独自承担全部金额。这倒省却了医院和科里的麻烦。

事故处理之后,院长王刚耀便隔三岔五去心内科视察。心内科现在人手紧张,更是人心浮躁的关键时期,确实需要院领导加油鼓劲。

上午王刚耀和刘加林在医生办公室谈事情的时候,有护士找刘加林,见王刚耀在便退了出来。这时吴长志正好来了,护士指了指医生办公室,说院长在。吴长志装作没听见,径直直人。刘加林本来就回避吴长治,见吴长治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进来了,很生气,但是王刚耀院长在,也不好发作,于是黑着脸朝吴长治使眼色,并将大手一辉,意思是让他出去。王刚耀正背对着门坐,见刘加林这样,就朝他挥手的方向看去,随意问了一句:“这个年轻人是谁?”

刘加林说:一个医药代表。”

一听是医药代表,王刚耀说:“我建议以后不要随意让医药代表在科室出人,这是不是会干扰科室工作?”

刘加林显得很赞成:“就是,就是,至少心内科先落实院长这个指示。”于是又将手挥向吴长治,比先前一次挥得更有力,更果断。

王刚耀也说:“你们医药代表以后就不要在科室推销了。”

吴长治貌似不认识院长,说:“老师,我不是推销药,是有个新药的三期临床试验想和心内科合作。”

听到这话,刘加林接过话茬:“确实是临床试验,他们公司想引进抗高血压新药a-受体拮抗剂,这个项目本身不错,科室也有些收益,但是他们要求科室以后尽量用他们公司的药。”

王刚耀思考了一会,很小声对刘加林说:“其实尽可能用一家公司的药,并非是坏事,当然前提是有资质的大公司。这样出了问题,溯源调查还方便些。”

刘加林一听“溯源调查”这几个字,脸一下子红了,因为他就吃了“溯源调查”这个亏。他似乎很惭愧,低着头没说话。

王刚耀说:“我建议你们科做一些临床试验,这对科里的科研氛围是有帮助的。”

院长说是建议,显得很谦虚,但是对于刘加林来说,就不是建议了,完全成了指示。要不王刚耀的力挺和扶助,刘加林还不早被严肃处理了?就是移送司法都不为过。

于是,刘加林连忙点头,说:“这个是,这个是。”然后抬起头对吴长治说:“小李,你下午找张玫主任,就说我说的,这个项目由她负责。”

吴长治脸上笑开了花,说:“多谢刘主任。”

三十四

a-受体拮抗剂国内第三期临床试验正式在心内科立项,对于这个项目,谁都想做项目负责人,这是显而易见的。项目负责人不光多拿项目经费,更重要的是发表论文时将会是第一作者身份。

为了项目更好实施,刘加林特地召开科内会议,确定负责人,再做好分工。当然,负责人是医药公司指定的,也就是张玫。之所以还要专门开会,是为了平息内部矛盾而提前打预防针。

对于这样的事,基本上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刘加林在会上先是直接宣布张玫负责,然后准备接受钱绚丽和冯小君的质询。出人意料的是,他俩竟然一致支持张玫出任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这点是刘加林没有想到的。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在选定科室领导这个节骨眼上,钱绚丽当然知道刘加林站在她这边,项目也就不争了;冯小君因为前段时间查药物回扣的事正在紧张。在医生当中,冯小君是收受回扣最多的,如果再查下去的话,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更何况他和钱绚丽面临同样的问题,所以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树立对立面。然后刘加林宣布康博主要辅助张玫的工作。

康博说,我实在没时间啊,大哥。

叫大哥也不行,刘加林最终还是决定康博进入项目组。

最后张玫说:“我只想说两点,一是经费的问题,全部放在科里,项目完成以后就当做奖金发,医生护士都有;二是人员分工的问题,我认为主要是由医药公司来负责,我只是领头而已。这个项目本身就没有什么科研质量,说白了也就是个统计学的计算罢了。关于论文的问题,大家认为还有发表的必要吗?你们以为医药公司提供的数字会是客观的吗?”

在经济利益面前,大家皆大欢喜。

会后,张玫回到心电监护病房,在医生办公室坐下来。李璐璐进来,刚想问她病人医嘱的事,张玫的手机就响了。

张玫将手伸到白大褂的口袋里,挂掉手机,看李璐璐拿来的病历。

手机又响了。迫不得已,她接通电话一不出所料,吴长治。

电话接通后,吴长治问张玫项目何时开始。

张玫没有搭这个话茬,反问:“你和医院领导是什么关系?”

吴长治说:真的没什么关系。”

张玫说:你哄鬼吧你。”

吴长治说:“信不信由你,确实没关系。”张玫说:“那你就是送钱了,送了多少钱?”吴长治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说:“我明天去找你,将所有的试验资料都带上。”

李璐璐站在一边吐舌头。张玫说:“璐璐你不要跟别人说。”

李璐璐一笑,说:“我不知道谁的电话,说什么。”

张玫看了她一眼,说:“死医药代表。”第二天上午,吴长治汗流满面搬来一大纸箱材料,后面还跟着一个小伙子,搬来一大箱子药。

张玫说:“事先约定了啊,你们负责整理材料,我们只负责提供样本。”

吴长治打个响指,说:“没问题。”并指了指身后的小伙子,说:“他是北医的硕士,这个试验的管理交给他没问题,姐姐你只要给他提供一个座位就好了。”

张玫指向医生办公室一个角落里的桌子,说:就在那好了。”

三期临床药物试验确实没有什么科研水平,仅仅是数据采集和样本分析而已。说虽是这样说,但是这两项工作特别繁琐,会占用大量的时间。因此,不管是在什么医院,如果没有丰厚的经济回报,没人愿意接受这个项目。

当然,作为医药公司,却故意经常设计这样或者那样的试验交给临床科室,许以丰厚的回报,然后自己出人出力去做。这样做其实就是变相行贿,目的就是为了和科室笼络感情,然后将自己的产品打人科里。

张玫一直有个疑问,当然不是对项目本身的疑问,而是对吴长治的疑问。他以前在医院,只是处在边缘的医药代表,怎么现在突然好像无所不能?

由于心内科接受了吴长治所在医药公司的临床试验项0,也就意味将会尽可能用他们公司的医疗器械和药品。这样就将绝大多数的医药代表排除在外,心内科的大门只朝吴长治一个人打开。没有医药代表袭扰的心内科确实安静了很多,刘加林很快向王刚耀汇报了心内科的做法,同样得到了王刚耀高度肯定。

王刚耀说现在心内科正在开创一条纯粹临床和科研的道路,医生们的工作环境更加单纯,他鼓励刘加林继续摸索,争取给医院下一步的规划和业务建设积累一些有益的经验。

刘加林放下电话,立即唱起了小曲,心情舒畅极了。

三十五

心内科在刘加林的带领下,正朝着从没有过的0标向前迈进。前行的道路注定不是康庄大道,而是充满艰辛与坎坷,正如一个小曲儿唱道:樱桃好吃树难栽,粑粑好吃磨难推,大米好吃田难种,山歌好唱口难开。

心内科最先重视冠状动脉支架植人手术后,病人出现心衰的是冯小君,最先提出这个问题的是刘宏伟。如果这心衰出现在别人身上的话,也许又会错过这个重要的发现,但出现在肖伟男的父亲肖作刚身上,就不一样了。

心衰是心脏功能衰竭的临床常用叫法,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造成心脏的肌肉不能有效地将血液从心脏排出,从而引起全身各个器官缺血,导致病人出现一系列的症状和体征,严重时会导致病人死亡。一般情况下,因冠心病而心肌缺血会导致严重的心衰,可是,经过冠状动脉支架植人术后,冠状动脉血管变得畅通无阻,按理论分析,心肌不可能再次出现缺血,也就是说,不可能导致心衰。

但在实际医学临床实践中,有时确实会出现做了支架植人半年后就心衰的情况。刘宏伟最初报了几个这样的病例给冯小君,冯小君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偶发现象,或者干脆就是其他病因导致。他认为给病人用一些强心药物,心衰的症状便可以很快缓解。

肖作刚再次住院的时候,又难为了康博一把。这个病人上次本来应该是冯小君管的,结果分给了钱绚丽,这次钱绚丽同样又想管,康博不敢了,就按照规定分给了冯小君。结果冯小君说:“小康,你怎么回事?刘主任想管,给她就是了,怎么又分给我了?”言下之意很明显,意思是说你这个康博,这个病人需要手术你就给她,现在只需要输输液,你就给我?康博被弄得很难堪。

当然,冯小君只是故意调侃康博一下而已,对于肖处长的父亲,他当然乐意接手。刘宏伟在查体的时候,便把心衰的疑问反馈给冯小君。因为是肖伟男的父亲,冯小君便重视起来。

心内科所有的检查都做了,结合临床症状和体征,就是心衰无疑。于是冯小君向刘加林建议,搞一次科内会诊,并将所有做过支架植人后出现心衰的病人病历全部调出来,交给几位年轻医生做统计学分析。同样是因为肖伟男他爸的原因,刘加林很爽快地答应。于是几位年轻的医生加班加点,很快得出结论:植人支架越多,导致心衰的几率越大。

前面说过,冠状动脉成形术和支架植人术在国内应用时间还不够长,因此出现一些并发症并不能立即引起重视。只是因为肖作刚出现心衰,才使大家不敢怠慢。从这点上来讲,肖作刚为心内科的学术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一个不是手术日的下午,心内科刘加林时代的第一次全科病例讨论会在普通病房医生办公室开始。

全科所有医生讨论来讨论去,有医生认为是支架毕竟是异物,可能出现了排异反应;有的医生认为是支架本身的重量影响了心肌的正常舒张和收缩;有的医生认为可能是支架作为金属物有磁场,是不是干扰了心肌的电生理活动,导致心律的潜在改变。总之,各种各样的观点,看似都有道理,但是看似又都没道理。

实在是讨论不出所以然来,还是刘加林拍板:请首都阜外医院的专家来吧。

可是又有问题出现了,阜外医院的专家没人熟悉。这时张玫想到了白世怀,说给白主任打个电话,顺便将咱们讨论的问题给他报告一下,先听下白主任的看法,实在不行再让他给请专家。钱绚丽问了句,说白主任认识吗?康博一笑:黎强不就是白主任的老同学、阜外专家给介绍到美国去的吗?大伙都乐。

刘加林当场就给白世怀拨通了电话,第一遍没人接。他接着拨第二遍,一边拨一边自言自语“老白现在不知怎么了?电话怎么这么不好打通。

又响了一会,终于通了,是白世怀老伴接的。

刘加林说:“嫂子啊,你和白主任在哪呢?”

那边传来声音,说:“在云南呢,老白现在睡了,等他醒来后让他给你拨过去吧。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全科人都怅然若失。所有人一下子好像对白世怀陌生起来,一下子觉得白世怀与心内科的距离变得很遥远。以前白世怀哪在白天睡过觉?不但白天不睡觉,每天总是早早起,晚晚睡。曾经有次他去北京出差的时候,他的老同学送给他一本阜外医院主编的心肌梗死心电图谱,上千页厚厚的书,他只用了两个晚上就看完了,看完后第二天就给全科医生上课。

就在快散会的时候,刘加林的电话响了,白世怀回拨过来。

他先说话:“加林,我刚醒,哎呀,这段时间很累,不好意思啊,科里还好吧?”

刘加林一听白世怀说话,声音明显苍老了很多。他说:“白主任,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说话和以前不大一样啊。”

白世怀说:“没事,就是累。欣赏祖国美好河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说得倒也轻松。

刘加林便将医生讨论的问题在电话里详细告诉了白世怀。白世怀在那边极其认真地听。听完之后,白世怀说:“这个问题,我其实关注过,也曾想做些研究,只是没想到我很快就离开了医院,所以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这样,我让我同学从北京请专家,来给你们讲讲,他们应该有很深人的研究。

刘加林说:“我们也是这个意思。”

又说:“白主任,你哪天回?我们看看你去。”

白世怀说:“我还想走走看看,等我回去,我一定第一时间到科里转转。”

这话说得充满了感情,说明心内科在白世怀心里有多重要。

白世怀放下手机后,便又在长条椅子上躺了下来,将头枕在老伴的腿上,闭上双眼,显得格外安详。此时的白世怀,像个婴儿恋着妈妈的怀。他的老伴徐老师,爱怜地用双手轻轻抚摸着白世怀的脸。

此时,这两位老人在西双版纳一家酒店所在的公园里。白世怀很喜欢这里,荔枝树、杧果树、木瓜树、椰子树还有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绿色植物将他们覆盖着、环绕着。远处的山绵延不绝,被浓淡相宜的雾笼罩,云在山间轻盈穿梭,各种各样鸟儿的叫声交杂在一起。目光所及的便是一幅両,随耳萦绕的便是一曲歌。

不到一周,白世怀委托老同学请的专家就来了。大家一见,惊呆了,白主任的老同学确实给力,请来的竟然是当今心内科领域的泰斗李雯女士。

七十多岁的老专家李雯女士神采奕奕,刘加林亲自将她从机场接回来,安排了全市最好的酒店,准备让她先休息一下再到科里。但是李雯女士谢绝了刘加林的美意,从机场风尘仆仆直接来到大家所在的会议室。

李雯坐定之后,看到眼前一摞厚厚的病历,以及心内科专门准备的汇报材料。她很费劲地将这些资料推向桌子的远端,用她特有的南方口音说:“我不需要看这些材料的,你们现在遇到的问题,我们在北京同样遇到过,我很了解。”

她喝口水,接着说:“我先说说题外话,说是题外话,也是题内话。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在追求效益的原因,还是医生特别相信所谓的高科技,在冠心病的处理上,恨不得用支架将整个冠状动脉给连起来,以为这样才能令人放心。你们追求效益,我们那也是一样,医生们,特别是年轻医生们不注重学习,或者是根本没时间学习,这导致在诊断疾病时出现不应有的偏差,以至于影响最终的治疗效果。我说的不知道对不对,如果不对,请大家原谅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吧。”

全场所有人都低下头,没人回答。

李雯女士接着说:“今天你们请我来,其实我也没有办法解决你们的问题。我只是告诫大家,如果可植人也可不植人支架的话,我建议不要植人支架;如果需要植人支架的话,建议少植人;如果实在需要植人多个支架的话,我建议最多三个,实在不行也不要超过四个。

如果说什么是医学原则的话,临床实践的总结就是医学原则,我们一直常说,医学就是一门实践学科,所以按照好的实践治疗是原则,坏的实践也是原则。不超过四个支架,也许在目前的时期就是介人治疗冠心病的原则。当然不排除以后的医学发展,可以植人更多的支架,而对患者没有任何影响。”

全场鸦雀无声。

老太太笑着又说:“对不起,没跟大家互动,不知我这番话值不值你们给我买的往返机票?”

刘加林立马说:“主任您太客气了,您来我们很受教育,您指示的原则一定是我们心内科以后的治疗原则。”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李雯女士。

李雯顿时变得严肃:“将你的所谓会诊费收起来,我只是说这么几句话,不值这么多钱。我不要这个,我也从没要过这个。”

刘加林很尴尬,只好收起信封。

李雯又说:“你们需要工作的去工作,暂时没有工作的可以陪我这瘦老太太聊聊。”

三十六

窗外梧桐树上的叶子,不声不响变成了灰黄色,一阵风便带走几片,脱离树枝的叶子在风中打几个滚就落到了地上,要么是嵌在杂草中,要么滑行在水泥地面上,摩擦出枯燥的声响。

叶子就这样落下,剩下干枯的树枝在秋风中生硬地摇摆。

这半年,心内科里人减少了,丁作量却空前大,当然,更忙的是年轻的医生。手边的事情都忙不完,谁还有心情关注外面的季节变化呢?

东北姑娘赵雪琴一向快言快语,在写完第十三个病人的病程记录之后,长长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说:“这辛苦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一年本姑娘谈崩了三个对象,对象都没有,要钱有啥用?再这样下去,跟电脑结婚得了。”吕婷在另一张桌子的电脑前做着和赵雪琴相同的事,接上话茬就说:“就是,还是在白主任那时好,虽然钱少点吧,至少还有点尊严。”

又说:“一开始朝病人要钱,以为自己是黄世仁,虽然说黄世仁这个角色不光彩,但至少还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哪知道,越到后来越感到自己是杨白劳了。”

进修生王芳正在往病历里贴病人的化验单,她搭了一句:“那谁是黄世仁?”

“老刘啊,还能是谁。”吕婷随口就来。吕婷随口就来,刘加林随脚就来。

刘加林知道这帮年轻人在发牢骚,但是他只说了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啊。”接着交代一下刘宏伟一些事情便出去了。

赵雪琴看了看他的背影,说:“呸!还一粥一饭呢。现在我们做的工作和妓女差不了多少,都是干着伤害身体的事,都是挣着没有尊严的钱。”

刘宏伟哈哈大笑,说:“俗话说,笑贫不笑娼,什么钱到手可都是钱。”

康博进来拿病历,听到赵雪琴的话,貌似很诚恳地劝慰她:“小赵,等你做到省城名妓就好了。”

赵雪琴恶狠狠地瞪着康博,说:“滚!心内科自从分成四个医疗小组之后,除了张玫这组管心电监护病房没有创收任务外,医院下发给心内科的收益指标被均匀地分给了其余的三组。这就像是包产到户的模式,每组的奖金随本组的收益指标而定,而刘加林就是生产队长,经常察看各组指标的完成情况,不断催促。频繁催促当然会引起医生们的反感,特别是冲在一线的年轻医生。

赵雪琴记完所管病人的病程记录之后,下意识地在电脑上点开一个已经出院的病人资料,然后扭过头对吕婷说:“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自己生病了会是怎样?”

吕婷说:能怎样呢?”

这个已经出院的病人名叫谢紫儿,多么有诗意的名字,十七岁的高中生,本省下面一个县的农村姑娘,因为先天性室间隔缺损导致发育不良。十七岁,本来是花季年龄,可是她的天空是灰暗的,不超过一米五的身高,瘦骨嶙峋的躯体,脸上见不到少女的红晕,只有病态的紫红色染在脸颊和嘴唇上。

这个病如果及时医治的话,完全可以恢复到正常人的发育和生活。但是因为家境贫寒,她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赵雪琴清楚地记得谢紫儿来住院的情形,她在父母的陪伴下走进心内科的。她的父亲是一位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一进入病房他便从肩上取下编织袋,从里面掏出三叠厚度不同、面值不一的钱,塞给赵雪琴,一边塞一边说,大夫,这三万块不知够不够。赵雪琴说,这钱应该交到住院处,我不能收,病人的父亲才尴尬地罢手。经过检查,病人的肺动脉压还不是很高,有做手术的时机。

在以前,如果要修补室间隔缺损的话,一定要外科手术才可以。随着医学科技的发展,现在只需要介人治疗就可以了。但是在正常情况下,介人治疗需要七八万块钱,如果是外科手术的话,五万块钱就够了。

谢紫儿得知能手术,而且能在不痛苦的前提下根治,特别兴奋。每次赵雪琴查房的时候,她总是阿姨长阿姨短的叫。赵雪琴也总是开玩笑说,这孩子,我有这么老吗?

但是她的父亲奔波将近十天,最终没有凑齐手术费,哪怕是外科手术也做不起。他们只好决定暂时放弃治疗。

因为不能手术,也就必须出院。在刘加林的催促下,赵雪琴和谢紫儿的父母谈出院的事,说谈,也就是催促他们赶紧走,因为占床将影响科里的效益。要知道,作为省里最大的医院,床位是多么紧缺多么宝贵的资源。

谈话结束时,赵雪琴去看谢紫儿。谢紫儿坐在床上,面对着洁白的墙壁,久久凝视。赵雪琴和她说话的时候,谢紫儿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当赵雪琴准备走的时候,谢紫儿看了一眼赵雪琴。这一眼,赵雪琴说永远不会忘记,冰冷,忧郁,哀怨,愤懑,只要你想得出来的词语,这个眼神里都有。

赵雪琴看着看着病历,自言自语说:“如果是白主任在,这个病人会是怎样?”

吕婷知道赵雪琴又在看谢紫儿的病历,因为这个病人,赵雪琴无数次在科里提起。她说:“祥林嫂。”

赵雪琴没有接话,关上电脑,拿起听诊器查房去了。

对刘家林有意见的不光是这些年轻医生,护士们对他意见更大。冯丽严肃地跟刘加林说过护士奖金的事,刘加林光知道打哈哈,只是将护士长的奖金按照副主任的奖金标准配置,其余护士的奖金根本没动。他以为只要将冯丽的嘴给堵上就安稳了,但冯丽是个很护着下属的人,于是她隔三岔五找刘加林,两个人的关系弄得很僵。

在科室,真正管行政事务的领导只有科主任和护士长,两个人应该是平级的,但是刘加林的思维不一样,他认为主任就是主任,应该就领导护士长。冯丽哪吃这一套,于是护士们该上班的要上班,该休息的时候,就是再忙也会让护士们休息。这样一来,护理就跟不上科室的工作了,显得捉襟见肘。

最终还是刘加林服软,于是护士的奖金又稍微给提高了一点。虽然是暂时平息了护士们的不满,但是刘加林毕竟和冯丽结下梁子,也和全体护士结下梁子。长此以往,医疗和护理更加脱节,这让刘加林很难受,但是又没办法。

三十七

越是忙碌,时间就过得越快,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四季的变化从来都是从容不迫,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是对于心内科来说,季节的变换却显得如此突然,如此让人猝不及防。从习惯于白世怀的不紧不慢到适应刘加林的脚步匆匆,仅仅是半年多的时间,半年多的适应期不算短,但是确实又很短,以至于大家都有物是人非的感觉,彼此熟悉而又陌生。

早已习惯科室一年四季近似于恒温的医务工作者们,某一天早晨突然发现医生办公室的窗户玻璃上被冰凌覆盖厚厚的一层,这才在恍惚间感到冬天的来临。

交班会上,刘加林说:“这个,这个,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我建议大家一起好好过一次春节,对于我们来说,应该算是最富裕的一次春节了吧。”说这话时,他的眉毛夸张地往上提,显得骄傲、满足,又展现给全体医护人员一种高昂的斗志。

确实是最富足的一个春节。因为a-受体拮抗剂的第三期临床试验已经完毕,医药厂商将科研经费除却必要开支的部分全部准备好,只等科室将分配方案交给他们,他们就会按照心内科提供的名单和每个人的钱数,逐一打到个人的银行账户上。张玫在会上宣布了科研收入的分配方案:全科所有人都有,包括合同制的护士。这一点,大家当然热烈拥护,于是掌声雷动。

这可能是这一年最欢乐最祥和的一次交班会,没有平时的牢骚,更没有平时的浮躁。

刘加林最后说:“年终奖给白主任全额奖金,大家有意见没有?”如果按照规定,白世怀只能拿年终奖的一半,因为他在今年只上了小半年的班。

张玫说:“科研收益也应该算上白主任。”

这两点没人反对,而且都深表赞成。

康博在这时突然说:“现在白主任应该回来了吧?”

刘加林看了康博一眼,停顿了一下:“康博,你给白主任打个电话看看?”

康博说:“刘主任,还是你打,你打电话,是代表科里。”

刘加林笑了笑,说:“你小子抬举我了,等会散了我就打。”

又说:“今晚大家有事吗?如果没事的话,今天下午大家可以早点下班。正好今天病人也不多,大家在临下班前先好好查一圈房。”然后对康博说:“康博,你给找个地儿,咱们开个联欢会,费用从科室主任基金出。不要弄差了,要高端大气上档次,金碧辉煌的那种。”

康博笑着说:“今年大家都辛苦,要不然主任您个人请我们算了。”

刘加林说:“可以,没问题。”然后问:“今晚谁值班?”

吕婷说:“是我。”

刘加林说:“那你辛苦,不过明天你可以约个帅哥单独唱歌,费用科里报销。”

吕婷瞥了一眼刘加林,笑着说:“主任,今年科里效益确实不错,但是我们也失去了宝贵的爱情,没人要了,这牺牲够大的吧?”

一直不说话的冯小君插嘴,说:“这不能怪别人,咱医院三十岁以上的女人,估计有二百人没嫁出去,你只是二百分之一。”他瞟一眼赵雪琴,发现赵雪琴拿眼瞪着他,若无其事地说:

“我没说小赵。”

大家哈哈大笑。心内科这一年,从来没有笑得这样爽朗过,也没有笑得这样齐过。

刘加林又问:“护理这边有什么问题?”

冯丽说:“我要人,开年找医院多要几个人。”

刘加林说:“这没问题,我问的是晚上参加联欢有没有什么问题。”

冯丽说:“全科所有人都得去,我值班。”

张玫马上说:“我也值班,吕婷参加去,给年轻人机会。”

吕婷说:“这算什么机会?就他们这几个二手货?还是张主任去吧。”

康博找的地儿是省城最好的会所,吃、唱、洗一条龙。只是饭厅小了点,一个饭厅勉强放下四桌,所有人员坐定之后显得拥挤不堪。

刘加林艰难站起来,一束射灯正好照在他油光发亮的脑袋上,更显得他头顶上的荒凉。他很高兴,头发便随着头的晃动摇摆着,像是在起舞,热烈而滑稽。他端着杯,说:“这个,这个,这个……”一激动就说不出话,就“这个,这个”又往外蹦。

钱绚丽打趣说:“主任继续往下说,我们知道是这个。”

大家欢乐极了,像是在看表演。

终于,刘加林缓过激动的劲儿,说:“这杯干了,为心内科今年的丰收,也是为心内科明年好的开局,大家都辛苦了,感谢感谢。”

在热烈的气氛中,这杯酒一饮而下。

喝着喝着,康博自言自语,说:“白主任在就好了。”

他说这话,没人听见。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在觥筹交错的时候,最容易让人忘记以前,只有在安静的环境下才会勾起人的回忆。更何况,今年的心内科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感到从没有过的收获,当然是金钱的收获。

康博没有参加狂欢的队伍,他环顾四周,发现张玫在看手机,和自己一样沉浸在个人情绪之中。

这帮人中,要数活跃的是钱绚丽和冯小君。钱绚丽在和刘宏伟斗酒,医生分成两派在观战。刘加林支持刘宏伟,赵雪琴支持钱绚丽。而冯小君周旋于护士队伍,频频举杯,说着一些听似上流实则下流的笑话,逗得一帮年轻护士哈哈大笑。

说到这,还有个笑话,是康博在科里说的。他曾经告诉朋友,说自己在妇产科待过仨月,因为临床医生正式参加工作前,必须在各个科室轮转,为了知识储备更丰富一些。当时桌上有两位女士,对此感到好奇,其中一女士说,那你岂不对女人身体了如指掌吗?康博说这当然是,我还有个本事,就是现在看你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你的身体在我脑子里显示得清清楚楚。女士自然不相信,说你吹吧!康博很认真地说,你现在拿笔和纸,我给你両出来你看看像不像,我曾经学过素描和速写。这女士一听康博说得如此认真,也就信了,但相信后表情就不自然了,就好像在康博面前真的没穿衣服一样。康博见状,很严肃对她说,我脑子里有个开关,一般情况下是关着的,你不要害怕,如果你在桌子上不喝酒的话,我的开关就会随时打开。就这句话,吓得两位本来说好了不喝酒的女士,频频举杯,一会儿就给灌醉了。于是另一个朋友当场为康博编了个顺口溜:“熟读唐诗三百篇,不会作诗也会编。妇产科里一百天,穿了衣服也没穿。”从此,只要有康博参加的酒局,只要是有女士在座,他的朋友们便会说康博拥有这一功能,然后便绘声绘色描绘一番,于是女士便在这威胁下,会很无奈又心甘情愿地喝酒,因为怕康博打开脑子里的开关。

但是今天,康博不知为什么,没有兴趣讲笑话。

刘加林本身是好酒量,今晚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显得酒兴浓。等到其他人也喝得差不多,于是歌舞局便开始了。

会所的歌舞厅很大,头顶上的炫灯急速旋转,将气氛渲染得热烈和迷离。

刘加林作为心内科的负责人,麦克风很自然在第一时间交在他手上。他又开始激动了,“这个,这个”往外蹦。于是大家又开始起哄,说:哪个?唱哪个?”

刘加林大声说:“唱《送战友》,献给白世怀同志。”

片首曲刚响起,钱绚丽说:“唱《送战友》不好,大过年的,不吉利。不如唱《我的老班长》。”

刘加林歪歪扭扭站起来,用手指着钱绚丽,醉意十足,说:“这个,钱绚丽说得对,唱《我的老班长》。”

于是,刘加林憋着一口气,等脸红得发紫的当口,突然一发声,酒气从嘴里喷射出来:“我的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大家都站起来一起唱:“我的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刘加林领着大家唱到“班长你成家了吗,嫂子她长得漂不漂亮?”这句的时候,有人便开始起哄,说白主任是不是真的有新嫂子啊。于是乎,有唱的有笑的有尖叫的,整个房间嘈杂极了,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张玫不喜欢这样的嘈杂场面,便独自坐在歌舞厅角落的沙发上。大家唱得欢,特别是护士们,个个都是年轻的姑娘,充满了活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因此不管谁一唱结束,她们都会发出一阵震耳的尖叫。

康博见张玫独自坐在一个角落,便端了杯啤酒过去,说:“张主任,我敬你一杯。”

张玫很优雅地举起自己的酒杯,将大半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示意康博坐下来。于是康博便挨着张玫坐。

声音太嘈杂了,就是对面说话听着都很费劲,于是张玫将嘴凑到康博的耳边,说:“白主任现在到底怎么样?怎么从退下来就没见他,这不是他的风格。”

康博说:“我还真的不知道,我是打过几次电话,都说在外地旅游,但是我心里怎么老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弄得我很不踏实。”

张玫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三四个护士一起在喊康博,于是她欲言又止,在康博胳膊上碰了一下,说:“你去吧,她们叫你。”

在心内科这几个男医生中,康博的性格最好,长得也还不错,很健康很干净的样子,很得到科里女同事的喜欢。护士们叫康博过去,其实是让他唱歌,大家都知道康博唱得好,只是在一般场合下不唱而已。康博走到一帮护士中间,大家都知道他和李璐璐好,便安排在李璐璐的身边。李璐璐喝多了酒,也是这么一个特定的场所和氛围,也就不顾什么矜持和优雅了,于是凑到康博的耳边,嘻嘻笑说:“色狼,你满意不?”

康博同样将嘴凑到李璐璐耳边,说:“不满意。”

李璐璐说怎样才满意?”

康博说看半球。”

李璐璐将康博推开,然后将脚在康博的屁股上狠狠一踹,说:“死流氓,滚!”

大伙不明就里,但是不影响心情,“轰”的一笑,将气氛推到一个新的高潮。

麦克风辗转交到康博手里,康博故意很幽怨看了一眼李璐璐,大声对大家说:“我唱个《把悲伤留给自己》,请鼓掌!

钱绚丽见康博唱歌,很兴奋。站起来说:

“我伴舞。”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担心让你一个人走/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不能分担你的忧愁……”

如此欢乐的气氛下唱着忧伤的情歌,显得有些滑稽,但是这点小忧伤不会影响此时的气氛,甚至给大家增添了一些搞笑的成分。

康博唱歌真的不错,一开唱便赢得满堂彩,这彻底点燃了大家的激情,于是大部分护士站起来,随着钱绚丽摆动着身体。钱绚丽此时也顾不上别人的眼光,更是拉上刘加林,两个人走到舞厅中心随着节律翩翩起舞。这两人确实很默契。

张玫是个例外,曲子一响,身上就起鸡皮疙瘩。这本来是她相当拿手的一曲,但是和吴长治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时候唱的也是这首歌,所以便想到了那情那景,有些反感。

她坐不下去了,于是走出舞厅。后面的声音渐渐变小,身上的手机声音便渐渐清晰起来。电话是她爱人打的,问什么时候回去,又问要不要接。张玫说不用了,一会应该就回去了。

然后她翻看电话,发现七个未接来电,五个是她爱人的,两个是吴长治的。

她心里一沉,真是不想来不该来的时候偏要来。想回拨电话问下吴长治什么事,又想想还是算了。于是她将手机重新放在兜里,双手环抱在胸前,在长廊里来回漫步。

手机又响起。也许是心灵感应,张玫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吴长治的电话,便任它响,响了一会就停了,她仍然没摸手机。待会儿手机又响了,张玫便有点气愤,拿起手机一看,果然又是吴长治。她将接听键按下,没等那边说话,便冲着手机喊“大晚上的打什么电话?!

这其实不是张玫的性格,她一向温柔婉约,可能今天是康博唱的《把悲伤留给自己》刺激到了她。

吴长治被吓到了,便支支吾吾说不清。

张玫说:“什么事快说。不是说好了晚上不要给我打电话吗?”

吴长治说:“下午临下班的时候,我去心内科找你,说你们全部都出来联欢了,这才晚上给你电话的。”

张玫有些不耐烦,说:“什么事值得临下班的时候去找我?”

吴长治说:“我只是想问下药物试验的费用怎么发?年底单位要封账,不及时发只能等明年了啊,姐姐。”

张玫说:“知道了,你明天上午到科里找我。”

吴长治停了一下,突然说:“我去接你?”张玫恍然感到一丝温暖,柔声说:“不用了。”

接完电话,张玫继续在长廊里来回走,舞厅那边传来的声音没有消停的意思,她突然感到心烦,便想先回去。于是她拿出手机,给爱人拨电话,刚接通也没等对方开口便说:“接我回去。”

不到二十分钟,电话响了,张玫知道爱人到了,于是拿起电话,但一看又是吴长治。她接通电话,恼火地说:“怎么又是你?”

吴长治那边一头雾水:“你打电话叫我接你回去的啊,我现在就在会所大门口。”

张玫说:“啊?”便挂了电话,将手机看了看,发现刚才真的是给吴长治打的。她不由自主咬牙切齿说了句:“冤家。”

张玫坐在车上没说话,吴长治也不好说,但是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张玫说:“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吴长治说:“估计年后不长时间,心内科将正式确定主任、副主任。”

张玫听他的口气有些怯生生的样子,像是个小受气包在巴结她。她心里的恼火一下子就消失了,感觉他此时蛮可爱,于是在他头上轻轻敲一下,说:你是谁呀?”

一个小动作,气氛便缓和了。

吴长治说:“姐姐,我说的是真的。”

张玫说:“不管是蒸的还是煮的,反正我是不想当官。”

吴长治说:“你真的不要这么想,在医院,不管是主任还是副主任,至少行动自由点。”张玫说:“你不懂医院,你只是医药代表。”吴长治笑了,说:“姐姐,你不知道吧,我原来就是医生,省医大附三医院的,我怎么不懂?”

张玫说:“哦?怪不得。”

吴长治说:“我喜欢当医生,但是现在医生确实和以前不可相比,所以我辞职挣钱,没想到医药代表这个职业更没有尊严。不过后来也想通了,在这个世界上,多少人是有尊严地活着呢?多少人是为了自己的喜好而工作呢?也许工作就是为了活着,人也许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吧。”

又说:“如果你看上了主任或者是副主任的位置,就你的能力和人品来说,还是有有希望的。”

张玫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自从遇到你,也就不谈人品了。”

吴长治哈哈大笑,说:“姐姐,虽然你比我大,但是我真的发自内心喜欢你。”

张玫不为人知的一笑,说:“好好开你的车,此处不宜表白,再说我不能接受你的喜欢。”

三十八

年关临近,科里的病人日渐减少。严冬不是心血管病高发季节,因为老人们基本上都在家待着,很少外出,而家里有暖气,温暖如春。再者就是心内科本身也抓紧时间让病人尽快出院,尽可能减少值班医生的劳动强度。过年这几天,医生护士们的心思很难集中在工作上。

按照以往的规矩,春节这七天只是安排科主任和副主任医师等专家们值班,目的是将年轻医生放回家,让他们在春节长假里好好放松一下。在科室,一般是主任值大年三十,副主任值大年初一,然后根据职称的高低和资历的深浅往后排,如果排不满的话,排名靠后的年轻副主任医师多值一天。所以今年排班应该是刘加林值大年三十,因为没有副主任,主任医师张玫值大年初一,然后是冯小君、钱绚丽、康博,其中钱绚丽和康博都要多值一天。

张玫和她爱人的父母都住在乡下,全家准备大年初一驱车去乡下和父母一起度假,因此她和刘加林换了班,值大年三十。

大年三十这天上午,在省城漂泊的人群基本上都返乡了,因此街道显得比往常空旷很多安静很多,同时因为挂了很多的灯笼和对联,远远看红成一片,因此显得特别喜庆。

外面安静,科里同样安静。除了心电监护病房那边有四个重病人外,普通病房这边的病床已经全部都空了。住在心电监护病房的四个病人病情也相对平稳,因此没有人来人往。

普通病房这边由护士长冯丽值班,心电监护病房那边是护士长李璐璐值班,她们同样沿用医生这边的春节值班模式,领导先值班。

冯丽将护士站收拾干净后,便到医生办公室,张玫正透着窗户往外看。冯丽轻手轻脚走到张玫的身后,突然拍了她的肩膀,吓了张玫一跳。

张玫回过头打了冯丽一下,说:“你这个疯婆,多大岁数了,还疯疯癫癫的,吓死我。”

冯丽哈哈大笑,说:“今天是我最最高兴的上班日,不疯才怪呢。”

又说:“今天就我们三个女的过节,也挺好的啊。中午我请客,已经打电话给餐馆了,十二点送餐来,咱们就在这撮一顿。”

张玫说:“我来请客吧。别在这,去心电监护病房的办公室,那边有病人,璐璐不方便过来。”

冯丽说:好嘞,宰你一顿。”

十二点不到,餐馆的外卖送来后,三个人坐在心电监护病房的医生办公室,冯丽拿出从家里带过来的饮料。打开饮料后,冯丽说:“春节快乐,今年正好是三个婆娘,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咱们唱戏迎新春多好。”

三个人举杯共饮。饮罢,冯丽对李璐璐说:“下午你盯着科里,估计不会来病人,我回家包饺子,晚上咱们继续过年。”

张玫笑,说:“就你这火爆脾气,包的饺子能吃吗?”

冯丽打了张玫一下,说:“我在家可温柔了,啥事不干?不过自从刘加林接手科里后,整天忙得团团转,真的很少做饭了,一回家话都不想说。”

张玫说:“确实是,现在大家都挺忙,忙是忙,但是总是缺少点什么。”

李璐璐说:“不过收入是上来了,对我们年轻人来讲,没钱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张玫说:不说这些了,吃饭。”

外面的鞭炮声响了,开始零星响声,渐渐便彼起此伏,响声一片,过节的气氛越来越浓。三个女人一边吃一边聊,聊了很久。张玫有些坐不住,便一看表,说:“两点了,咱们散了吧?我想睡会。”

冯丽谈兴正浓,于是她说:“不睡觉能死啊。”

张玫说:“你滚回去包饺子,我真的很困。”

冯丽笑:“昨晚跟老公加班?这么累。”

张玫故作生气状,说:“死东西,这么大岁数了,还惦记这个。”

冯丽一边站起来一边笑着说:“惦记也没用了,我家那位和朋友开玩笑,说他现在只能三分钟,还不敢动。”

张玫和李璐璐笑成一团。

李璐璐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冷炙,冯丽回家包饺子。

张玫查了一圈房,看看病人都在闭目养神,便去医生值班室脱下白衣,躺在床上。

就在这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突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并伴李璐璐的叫声:“张主任,赶紧起来,一会白主任要来住院。”

张玫感觉像是在梦中,白世怀主任怎么了?她一激灵,敲门声响而且真切,确实不是在梦里。于是她翻身起床,穿上白衣,疾步去门前将门打开。

确实不是梦,李璐璐站在门前。她问“怎么了?是白主任?”

李璐璐样子很着急,说:“是。急诊打了电话,白主任的爱人也打了电话。”

张玫一听便有些紧张,知道白世怀可能不妙。便冲着李璐璐说:“抓紧收拾一下房间。”

李璐璐说:“监护这边的单间,能让白主任住吗?”

张玫说:“怎么不能住?”

李璐璐说:“刘主任定的,收费比较高,不对本院工作人员开放。”

张玫说:“不管了,就这间,老主任还不能住?”

话音刚落,心内科外的大厅便响起担架车的声音。

张玫和李璐璐赶紧跑过去,一看白主任的老伴正帮急诊科的护士推车,不用说,躺在担架车上用被子盖着脸的病人是白世怀无疑了。

张玫先看了一下他老伴,没见到有着急的表情,倒是显得很从容。她心想问题应该不会有多大,要不然他老伴还不急死。

医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这是在临床练就的本领。

虽然张玫感觉应该没多大问题,但毕竟白世怀是老上级,此时需要自己的关心。于是她赶紧过去帮助推车,一边推车一边问白世怀的老伴:“徐老师,白主任什么时候生的病?”

白世怀老伴说:“老白生病有几个月了,他退休前就查出来,因为是中晚期,不能手术,自己又不想躺在床上接受没用的治疗。原本想一直上班直到死在科里,但是他觉得受处理后再上班就是对大家的干扰,于是让我陪他出去走走。我们一直在南方旅游,直到真的走不动了,昨天才回来。本来想在家过完三十和初一,但是实在是撑不住了,没办法才住院。”

她说这么一大段时,表情很自然,看不出悲伤。

张玫问:到底是什么病?”

徐老师说:“肝癌。”

张玫大惊,问:“为什么不早看?”

徐老师说:“发现时已经是中晚期了啊。你们都是医生,知道怎么回事。”

到了心电监护病房单间,大家七手八脚将白世怀抬到病床上。白世怀处在浅度昏迷之中,闭着双眼,蜡黄的脸上特别安详,看不出一丝痛苦。

张玫知道这不是心内科的疾病导致的体征,这样的昏迷应该是肝昏迷。她赶紧开了一张急诊会诊单给肝病研究中心,随即亲自打电话给肝病研究中心的值班医生。然后又让李璐璐给白世怀输上液体,用上解毒、促醒和保护大脑的药物。

张玫问白世怀老伴:“一直没用药物治疗吗?”

徐老师说:“就口服一些保肝的药物,其余没有了。”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张玫:“这是写给你们的信,还有关于他最后抢救的交代。”

又说:“我和他在外期间,他跟我说过好多次,说不管在哪一天,只要是感觉生命要到头的话,就将他送到心内科,他说死也要死在心内科。”

张玫将信封装在兜里,说:“等肝病中心会诊,做好治疗后,我再看。徐老师,您真够坚强的。”

白世怀老伴惨然一笑,说:“不坚强,只是泪早就流干了。”

这句话说完,白世怀老伴的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她微笑地擦干眼泪,说:“一开始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才六十岁的人,要是做事业的话,正是能干的时候。所以老白晚上回家跟我说他得这个病的时候,我简直是感觉天塌下来了一样。这么多年,我一直依赖他生活,自己连个自己的圈子都没有,他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你说我怎么接受?陪他出去散散心,感觉要好点。老白对生死看得很淡,他说死亡不是归宿,只是人生的驿站,那边到底有什么,没人知道。”说到这里,徐老师又是很释然的神情。

徐老师又说:“老白查出来这病后,我不死心,劝他积极治疗。他说已经失去手术机会了,再做化疗什么的只能是让生命提前结束。不如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好好看看外面。老白是应该出去走走看看,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开心玩过。”

张玫的眼泪忍不住往下流。

她见徐老师一个人陪床,擦擦泪,问:“孩子们呢?”

徐老师说:“孩子们都在家,我没让他们来,只是让他们晚上全部来科里,陪老白过个年。现在我陪着就可以。”

肝病研究中心的值班医生很快到来,看看白世怀几个月前在医院里做的肝脏超声,再给白世怀做了体格检查,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在写会诊意见。

张玫说如果就是支持治疗,能安稳过这个年吗?

肝病研究所值班医生说,这两天应该没事的。

李璐璐早就将白世怀住院的情况告诉了刘加林、钱绚丽、冯小君、冯丽和康博,其中康博老家不在省城,他带着老婆孩子回乡下农村,一时回不来。其余三个人就住在医院的家属院,于是他们很快到科里来。

他们看了看白世怀,因为白世怀还处在昏迷之中,没办法交流,便都在心电监护病房这边的医生办公室坐着。大家聊了一会,冯丽才来,提着一铝锅饺子。一边进来一边说:“听璐璐这丫头说白主任也在科里过年,我特地多煮了一些饺子。”

一帮人心情都很沉重,哪有心思吃饺子?

这时,张玫从兜里将白世怀的信拿出来,递给刘加林:“这是白主任写给咱们的,我还没来得及看。”

刘加林接过信封,很小心地将信封给打开,从里面抽出两张纸,两张纸上字都不多。一张纸上这样写道:

我的兄弟姐妹们:

请原谅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给你们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我深深爱着心内科,所以我将心内科作为我的人生最后一站。生命与死亡都是人生的过程,因此,死亡不值得恐惧和悲伤,死亡只是没有亲人陪伴的长途旅行,我在心内科的最后一刻,就当作是我临行前与大家很自然的告别。我衷心希望大家以快乐的心情送我踏上旅程。

心内科的老医生:白世怀

另一张纸上这样写道:

同事们:在我最后时刻,请让我自然逝去,不要做无所谓的抢救,更不要做心肺复苏术,一方面徒劳无益,另一方面也让我在最后的时刻增加痛苦。让我有尊严的死去,这也是对生命的尊重。

白世怀拜托

刘加林念出这两封短信后,大家全都垂着头默默流泪。

良久,刘加林说:“这个,大家都不要哭了,尊重主任的愿望吧。”

天渐渐黑了,外面华灯初上,鞭炮声震耳欲聋,烟花在空中爆出一幅又一幅精美的图両。一大锅的饺子早已凉了,谁也没有心思吃一口,都默默坐在医生办公室。

白世怀的病房里同样安静得可怕,他的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还有一个外孙一个孙女都围坐在病床周围,默默地看着熟睡中的白世怀。

一直快到半夜,徐老师走进医生办公室,说:“各位主任们都回去吧,老白给你们添麻烦了,他没事,我也让孩子们都回去。”

这时刘加林站起来,说:“听徐老师的吧,大家都回去吧。”

又对张玫说:“张主任你注意点白主任,有事立即通知我们。”

张玫当然知道“有事”是什么意思,说:“知道了,你们走吧。”

三十九

第二天清晨,张玫因为心里想着白世怀,睡不着,便早早起床。大年初一的早晨相对安静,爆竹也有疲劳的时候。

她来到白世怀的病房门口,看里面的大灯是亮着的,心想白主任有可能醒了,便敲门。

门开了,张玫见白世怀的老伴两眼红肿,泪流满面,她急忙问白世怀的情况。白世怀的老伴说老白已经走了。

张玫一听这话,浑身就软了,泪紧接着流下来白主任什么时候走的?”

徐老师说:“凌晨三点半。

张玫说为什么不叫我们?”

徐老师说:“我想自己陪着他过完最后这个年。

张玫不自觉将双臂张开,将徐老师紧紧抱住。两个女人哭成一团。

这一哭,李璐璐赶紧跑过来,一看白世怀走了,也抱着她们哭。

哭了一会,张玫说:“璐璐,通知刘主任他们。

李璐璐很快通知了他们。冯丽也从普通病房过来,一边哭一边说:“璐璐,准备好物品,咱俩给主任做遗体料理,让主任干干净净地走。”

徐老师一边哭一边说:“还是我自己做。

张玫说不,我们四个一起。

她们做好遗体料理,白世怀的家人和刘加林他们先后都来了。刘加林对冯小君说:“等白主任运走之后,你带着其他医生将科里的小会议室布置成一间灵堂。

冯小君点点头。

白世怀的遗体很快就被运送到医院的太平间。刘加林当即以心内科的名义写了一份讣告,让李璐璐送到医院的总值班室。

鉴于白世怀在省心内科学界的影响和在医院的地位,医院总值班室在第一时间将白世怀的死讯报告给了医院在职和退休的所有领导,并将讣告复印下发给医院所有科室。

第一个来悼念的是原院长、白世怀的老同学周赫然。

周赫然明显苍老了许多,这位在任时大刀阔斧改革的院长,此时却显得步履蹒跚。他在刘加林的陪同下,先朝白世怀的遗像三鞠躬,然后站起来,眼睛盯着遗像看。看了一会,他扭过头对刘加林说:“加林,你去忙,我待一会。”继续盯着遗像看。

刘加林知道这老哥俩的感情,便轻手轻脚出去,留下周赫然一个人。

白世怀的遗像是标准的工作照,穿着干净的白大褂,胖胖的脸,笑意盈盈,平和安详。

周赫然又看了一会,然后坐在遗像旁边的椅子上。他侧过身,用手抚摸了一下白世怀的脸,说:“老白,我真的羡慕你,你就是无瑕的白玉,一辈子的医生当得清清白白,没有人怨也没有人恨。”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流下来,又说:“我知道咱兄弟心连着心,我也知道你骂过我。骂我突破了医生的底线,丧失了医生的名节。这些我都承认,我自己也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啊,全院这么多人要生活,医院要发展。老白,你现在睁眼看看外面,住院楼东边又将有新的住院楼,地基都打好了,这些都需要钱,哥哥。”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

外边有走动的声音,周赫然擦了擦眼泪,刚平复了一下心情,王刚耀带领院党委一般人走进来。

王刚耀见周赫然在,连忙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说:“老院长,节哀。”周赫然说:“彼此。”

院党委按照官场上的规矩,每个人都朝白世怀的遗像三鞠躬,然后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白世怀生平,这就算吊唁结束了。吊唁过后,王刚耀说:“老院长,我们一起去白主任家里看看吧。”

周赫然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我抽空再去。”

他们走后,周赫然又对白世怀的遗像说:“老白,我当这么多年院长,之所以没给你心内科压力,因为我知道你的品行。我真的不想你突破医生的底线,丧失医生的名节,明白吗?我跟任何人都没说过这样的话,就是和你都没提,这是我心里的小九九。虽然你走得早,这也好,轻轻松松地走,比背负包袱走要好。我没想象过,在我身后别人怎么评价我,我也不去想象。该怎样就怎样了,想也没用。”

又过了一会,周赫然站起来,重新面对白世怀,又深深鞠了三个躬,说:“老哥,到那边好好保重,我走了。”

然后转过身出去。

周赫然最后这番话被康博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他清早就接到李璐璐的电话,便从老家往省城赶。由于是大年初一,乡下的公交已经停运了,他便包车独自返回省城。

周赫然一出门便遇上康博,这样的气氛下不合适寒暄,于是相互点了个头,康博便进入灵堂。

他进来之后,先是仔细将两侧的花圈整理一下,就是连纸花稍微歪点的花瓣他都给恢复到原样。然后朝白世怀的遗像鞠躬,边鞠躬边流泪。白世怀对于康博有知遇之恩,康博异常感激,当然,康博更崇敬白世怀的是他一直坚守自己的内心追求。

康博出门之后找刘加林,问科里需不需要他做什么。刘加林说你现在回去也晚了,要不你晚上值夜班,我想陪陪白主任。

康博明白刘加林,这是代表心内科为白世怀主任守灵。

他说:“我晚上不回去,在科里。”

本来节日,因为白世怀的逝去,心内科的气氛显得悲痛和沉重。白世怀的遗体告别仪式那天,还是在假期中,这天虽然寒冷,但是阳光很好。仪式在医院的小礼堂举行。长长的队伍排得很远,像蛇一般缓慢移动。人群中,大多数是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个个表情悲痛。

李璐璐和康博也在队伍中,风不大,但是像刀子一般,割得人脸上生疼。李璐璐用围巾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她回头看后面的康博,冻得鼻涕都流下来,于是摘下手套,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康博。

她一回头好像看到一个熟人,于是一边递纸巾一边对康博说:“你回头看看,最后面的那个人好像是黎强。”

康博接过纸巾,擦了擦鼻涕,然后说:“我不看。”

李璐璐说:“他怎么知道的?你告诉他的?”

康博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人流走。

李璐璐看康博不想见黎强,只好岔开话题,说:“我是没想到这么多人怀念白主任。”康博突然想起周赫然在白世怀灵堂说的话,他低下头,靠近李璐璐的耳边,说:“与其说怀念白主任,倒不如说怀念过去那个年代,而白主任是那个年代的化石。”

李璐璐没听懂,说:“你说什么?”

康博装着没听见,没冉看李璐璐,只是拉着她的手,随着人流继续向前游动。

四十

逝去终归逝去,悲伤也就成为历史,该前行的不会放慢脚步,依然按照一如既往的速度向前,这就是自然定律。

白世怀留给心内科的印记随着他的去世被彻底清扫干净。比如说隔三岔五的学习;比如说很多时候的科内会诊。现在心内科的所有人员在刘加林的指挥下,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科里只有在早晨交班的时候才能见到大多数人坐在一起,其余时间都奋战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作为省里最大的医院,最不缺的就是病人。以前是选择性接纳住院病人,而现在,刘加林要求敞开心内科的大门,以最大的容量将病人容纳在心内科。因此过道的一侧都加上了病床,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供各路人马行走。

院长王刚耀对心内科工作很满意,各临床科室对刘加林很嫉妒,这些都奠定了刘加林在医院里高大全的光辉形象。只有心内科的医生和护士对刘加林有怨言,但是又被每个月的奖金堵住了嘴。

早晨,刘加林匆匆忙忙主持完交班会,便带着吕婷准备去手术室,因为上午有四台手术要做,刘加林的手术排在第一台。他俩刚到电梯前,电梯上行,门开了,肖伟男走出来,见刘加林站在电梯口,很吃惊,说:“看你,刘主任,我来你还欢迎什么?”

吕婷在刘加林的身后笑,刘加林将左手背到身后在吕婷身上碰了一下,意思是别乱笑。然后将右手伸向肖伟男,一边握着肖伟男的手,一边很正经又很真诚地说:“虽然是兄弟,欢迎是应该。”然后扭头对吕婷说:“你去跟钱绚丽主任说下,让她们组先上手术。”

吕婷走后,刘加林问肖伟男何事大驾光临。肖伟男一边笑一边小声说:“去安静的地方说吧。”

本来刘加林可以将白世怀的办公室腾开,自己搬进去,或者将黎强的办公室挪作己用也可以,但是他没有这样做。确实,负责人不是正式任命的行政领导,轻易腾别人的办公室影响不好,万一转不了正,岂不留下话柄?

刘加林将会议室的门打开,肖伟男便随后进会议室。两个人坐定后,肖伟男笑着说:“首先恭喜老哥了。”

刘加林明白他破格提拔主任应该是有些眉目了,虽然心里有喜,但是表面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他说:“喜从何来?”

肖伟男说:“这次我来就算是考察你了。”

刘加林说:“你怎么是一个人来?”

肖伟男说:“处里其他人有事,我想早点来告诉你喜讯。”

刘加林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说:“先谢了。”

肖伟男说:“老哥,千万别谢我,我还不知怎么感谢你呢?”

刘加林说:“咱哥俩就别这么客气了。”

肖伟男说:“实话说吧,考察你不是哪个领导的意愿,是医院党委的集体决定。”

刘加林说:哦,这样。”

肖伟男将头伸到刘加林的耳边,神秘地说:“很奇怪的是王院长应该最欣赏你的,但是他好像没表什么态度。”

刘加林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问多了不好,于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似乎听懂了的样子。

肖伟男接着说:“老哥,我没什么考察你的,我对你很了解,只要自己形成个报告,再叫上处里的年轻人一起签个字就行了。”说完对刘加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刘加林将手伸到肖伟男面前,肖伟男也将手伸过来,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刘加林没说话,只是手用些劲,这股力量传到肖伟男的手上,这就表示最真诚的感谢了。

两个人放开手后,肖伟男问刘加林:“副主任人选?”

刘加林笑了笑,说:“这你是知道的。”

肖伟男一下子严肃起来“老哥,钱绚丽主任不行。”

刘加林不解了,说:“为什么不行?”

肖伟男拍了拍刘加林的肩膀,说:“老哥,好多话我不方便跟你说。相信你兄弟的真诚,我建议你提名张玫。我回去给院里报告,说是你大力提名张玫当副主任。”

刘加林大惑不解,问:“为什么?”

肖伟男说:“老哥,你别问了,我真的不能跟你说。”

刘加林说:“知道了。但是我不解的是,张玫自己是放弃副主任提拔资格的。”

肖伟男说:“嘴上说放弃,但是心里不是想得这么简单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王院长在一次会上看似漫不经心提过,说张玫业务不错。”

肖伟男接着说:“今天下午科里有空吗?有空的话,民主测评。”

现在的心内科忙极了,只要是在工作时间,基本上没空的。但是这关乎刘加林的大事,于是刘加林说:“有空,就今天下午。”

肖伟男说:“下午三点怎么样?我现在去找张玫谈一下。”

刘加林说:“好。”

下午三点,本科室的医生护士在医生办公室坐定,刘加林站起来看看人数,发现张玫没到,便对冯丽说:“你安排护士给她打个电话。”冯丽说:“张玫主任跟我说了,她说她下午有事不来了。”

刘加林更感到疑惑。张玫自己口口声声说不愿当副主任,上面却考察她;本来下午要测评,自己又不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午三点,肖伟男带着处里的小王,还有纪委的一个干事来了。大家坐定后,肖伟男先做个简短的发言,主要就是强调民主测评时的注意事项。说这次测评,主任人选就一个人,也就是刘加林;副主任人选不确定,只要是副主任医师及副主任医师以上的职称,并且在副主任医师职称下工作满两年就可以。也就是说除了康博作为新聘任的副主任医师没有资格参选,其余主任们皆有资格。

因为是无记名投票,大家对自己的投票都讳莫如深,因此,投票一结束也就没人关心了,一哄而散,只留下肖伟男他们三个人在封票。当然还有刘加林和冯小君、钱绚丽三个人在陪着,因为除张玫没来外,这三个人都是科领导人选。

机关的三个人要走,刘加林便送他们,其他人就不好送了,免得有拍马屁之嫌。刘加林不一样,他本来就是科室的负责人,当然又是主任的唯一人选。

送他们三人走的时候,刘加林碰了一下肖伟男,肖伟男心领神会,便落在后面一点。

刘加林很小声说:“你说奇怪不?这张玫怎么没来?伟男你上午跟她谈话了吗?”

肖伟男说:“谈了,她确实没表现出当副主任的愿望,但是也没有明确表示不当这个副主任,不冷不热的那种。”

刘加林说:“我明白了,张玫对待这些事情,一向是不冷不热的,也许心里还是有想法的。但是下午为什么不参加测评呢?”

肖伟男若有所思,说:“也许是真的有事。”

四十一

傍晚时分,外面起风了。北方的春天依旧很凉,外面的树刚冒出的嫩叶在风中瑟瑟发抖,返青的枝干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像是女人的啼哭。

晚上康博值班,因此其他医生下班后,他便在心电监护病房查房。查到离医生值班室最近的一个病房时,真的听到了哭声,他挺纳闷,应该是外面树枝被风吹拂的声音吧,但是听起来又不像,于是便站住仔细听,确实是女人的啼哭,而且像是钱绚丽在哭。他摇摇头,心想,如果真的是钱绚丽在哭,估计是她的副主任泡汤了。

没错,确实是钱绚丽在哭,刘加林就在她身边。

刘加林在民主测评后,就想告诉钱绚丽肖伟男和他说过的话,但是没有什么机会。下班后,他将钱绚丽留了下来,然后将肖伟男透露的信息一五一十都对钱绚丽说了。钱绚丽一向坚信刘加林,她对副主任这个位置抱有特别大的希望,认为副主任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但是现在副主任人选突然变成了张玫,这消息太突然了,她怎么想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民主测评只是表面上尊重人民而已,真正的决定在领导,因为干部的使用与提拔本质上是上级任命制。

就在康博静静偷听的时候,值班护士跑过来,说急诊科有病人要来心内科住院,还说时祥副院长也要过来。

康博明白这病人肯定是大人物,或者是大人物的亲属,这样的场景在全省最好的医院会经常上演,医生们见多了。于是他便安排护士准备好急救室,自己到心电监护病房门口等候。

不到一刻钟,电梯停在五楼,电梯门一打开,担架车便被推了出来。急诊科的护士推着担架车,从电梯里陆续走出三个人,两个六十左右的女人,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他们应该是病人家属了。

病人很快便被放在急救室的床上,监护设备以最快的速度安放到位,护士也以最快的速度开通静脉通道,药物随着液体流进患者的体内。监护设备显示病人的生命体征:心率、呼吸、血压、脉搏。一看这些生命体征的数据,康博知道病人已经不行了,心率才50次/分,血压48/82mmHg,呼吸8次/分。更重要的是这病人已经九十三岁了,如此高龄,这样的身体状况,意味着这位病人离死亡只是一口气的距离了。

康博赶紧给病人用上呼吸兴奋剂、升血压的药物和强心的药物。遗憾的是,病人的生命指标没有在短时间内出现好转,于是他一边抢救病人,一边向病人家属交代病情,说交代病情倒不如说交代后事。

两个老女人便开始憋着劲地哭,尽可能不在急救室发出声响,但是就是这样也影响了康博的抢救。于是康博便让她们出去,这两女人出去后便抱作一团,年轻男子便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说了几句,便用凶狠的眼光盯着急救室的门看。

康博看到了这男子的眼神,知道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当死亡来临的时候,病人家属往往将矛头在第一时间指向医生,因为在平常的印象中,医生必然能抢救生命,死亡便是医生的疏忽所致。

病人的心跳和血压在一点一点下降,死神将很快降临,不可避免。

这时,康博和值班护士在急救室观察病人的病情发展,听见外面有急匆匆的声音,问病人在哪。

康博示意值班护士出去看下是谁。护士刚一出去,便将时祥副院长给领进来。时祥没等康博打招呼,便问:“病人怎样了?”

康博说:“这个病人不行了,院长你想想,九十三岁的人,这是典型的自然死亡,急诊科的急诊血液生化检查,所有的指标没有一样是正常的。”

时祥点点头,没说话,拿起床头柜上放置的急诊检查结果,仔细看了看,同意康博的诊断意见。

看了一会,时祥对康博说:“康博,这老太太是退休了的王副省长的妈妈,你要尽力抢救。”

康博说:“院长,所有的药物都用到了最大量,但是没法改变了,只能等了。”

时祥叹了口气,说:“自然死亡无法避免,确实,我陪你等吧。”

康博本来想让护士叫刘加林出来,因为副院长都来了,科负责人不能不在。但是他想钱绚丽在里面,不知他们在干什么,也不好打扰,于是他只好单独陪着时祥。

不到一小时,在时祥和康博的注视下,病人的呼吸渐渐停止,心电图渐渐变成一条直线。康博问时祥是否需要做心肺复苏,时祥轻轻摇摇头,然后让护士给死者做尸体料理,自己带着康博和病人家属交代死者的死亡原因。

其实病人家属就在急救室门口。等时祥和康博出来后,时祥看见另外一个人黑着脸站在护理站的台前,他认识这位是王副省长。他赶紧走过去,说:“对不起,王省长,我们确实尽力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王副省长的三名亲属不干了,一边哭一边凑过来,其中和王副省长差不多大年纪的应该是他的老伴,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们什么尽力了?我们都在外看着呢,你们一直就站在床边,根本没做什么抢救措施。”

她的话刚说完,王副省长的儿子,也就是这三人当中的年轻人,拿起放在护理台上边的“尊重病人便是尊重生命”的塑料牌子,狠狠砸在地板上,清脆的一声响,牌子便断成数截。

砸碎牌子之后,王副省长的儿子哭诉道:“你们就这样尊重病人吗?”

这一哭一闹一砸,刘加林在值班室听见了,他下意识地走出来,大声说:“谁啊,谁啊,这个这个……”

他这一出来反而麻烦了。时祥说:“刘加林主任,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这句话将刘加林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心想这是下班时间,没人叫我来啊?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又不能说出来,只好站着四周看。

时祥看刘加林一脸无辜相,气不打一处来,说:“你给我过来,这位是王副省长。”

这下把刘加林吓得不轻,知道事情不好,赶紧过去伸出手,说:您好。”

这时的王副省长脸阴沉得可怕,哪还握他的手?只说:“你是干吗的?”

刘加林连忙小声说:“我是心内科的负责人,叫刘加林。”

王副省长朝刘加林身后看了一眼,冷冷地说:“你要把科室好好建设建设。”

刘加林彻底感觉不妙,顺着王副省长的眼光,他扭过头一看,钱绚丽也出来了,并且是哭丧着个脸的样子。

时祥也看见了钱绚丽,他又看了看刘加林,什么也没说,便朝钱绚丽挥挥手,钱绚丽赶紧转身就走了。

钱绚丽这一走,让刘加林更难受,这两位大领导都在场,都看到了钱绚丽这般情形,这等于将他俩关系充分暴露了出来。

刘加林没敢多想,也无暇关注哭哭啼啼的亲属,赶紧去急救室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康博见刘加林躲进急救室压根就没再出来,便站在一边看护士给做尸体料理。这尸体料理是护理的一项,和医生没有半点关系,但是此时,康博宁愿待在急救室也不愿出去。他看着护士给死者擦拭身体,用棉球塞进尸体九窍,然后再给死者穿衣服,再盖上白床单。一般遗体料理到这程序,医院太平间的灵车早就在楼下等候,而人殓师们则将棺材放在病房外,只等护士料理完毕后便装棺起运。起运后护士将急救室的床单被罩换掉,再打开紫外线消毒灯,四十分钟后便可以接纳新的病人了。

但是今天,遗体已经料理完毕,还是静静躺在床上,急救室里的康博、刘加林和护士三人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敢出去,就这样静静站在尸体一旁。外面的哭声减小了许多,过了好一会,遗体终于被拉走,与遗体一道走的还有王副省长和他的三个亲属。

时祥在外面叫:“你们给我出来,什么熊样,一个是科室的负责人,一个是有高级职称的副主任医师。”

刘加林、康博和护士三个人才从急救室走出来,时祥很窝火的样子,几乎是朝刘加林嚷:

“王副省长的母亲从人科到去世这段时间的情况,你们给写个材料,明天报到院里。”就这一句话,没有其他,便径自打开心电监护病房的门。刘加林赶紧跑过去想送送时祥,时祥根本就没回头看刘加林一眼,只是朝后面摆摆手,自己走了。

剩下的三个人呆若木鸡般。护士小声说:“还好,只是摔了个牌子。”

刘加林瞪了护士一眼,吓得护士赶紧躲开。

康博对刘加林说:“主任,你回去,材料我来写。”

刘加林说:“你说一遍,我来写。”

康博说:“全程都是我在抢救,当然是我来写。”

刘加林说:“你不要说了,你负不了这个责任!

康博此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股暖流重塑了他对刘加林的印象。于是倔强地说:“我说我写就是我写,我就不信这个王副省长能把我怎样?他母亲本来就是典型的自然死亡,我不信这个邪。”

刘加林拍了拍康博的肩膀,深沉地说:“你别这么幼稚,我写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责任,你写我俩都要承担相同的责任。”

康博突然感到鼻子发酸。

四十二

肖伟男再次来到心内科时,很自然地避开刘加林,当然这种避开不是躲着不见。他见到刘加林依然很热情地和刘加林称兄道弟,但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寒暄,不再谈论私密的人事问题。

自从王副省长老太太在科室死亡,刘加林就意识到他政治生命的终结,他自己盘算,也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就要退休了,平安退休比什么都强,特别是对于医生这个职业。

钱绚丽的眼泪在紧要关头出卖了她。不管她和刘加林在医生值班室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但已经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尿了。

经过两次民意测评过后,医院很快将心内科主任、副主任的任命提上议事日程。

正在这样的关键时期,这一年的四月,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足以载人人类史册。这便是非典型肺炎的爆发和流行。

非典的第一例发生的广东,很快便蔓延至北京,又很快蔓延至全国大多数省份。

省里首先得到非典爆发的消息是康博,他得到的消息来自于黎强。远在异国他乡的黎强得知非典爆发,在第一时间便给康博发了邮件,并嘱咐黎强将疫情汇报给医院,以便及时做好自身防护和阻击疫情的准备。康博看后震惊无比,因为国内此时没有一丝有关疫情的消息。他当即与在广东和北京的同学取得联系,很快得到证实确实如此。于是他写了一封长信,将外地疫情情况反映给医院,然而医院却迟迟没有动静。正在康博着急的时候,电视上突然铺天盖地都是非典的新闻。医院根据省卫生厅的指示,组建非典治疗专区,抽调各科医生和护士。

疫情就是战争,医院就是战场。王刚耀院长指示尽快配齐各科的领导,好指挥打仗。

于是,时祥带着肖伟男又一次来到心内科,宣布心内科主任、副主任的任命。

这天的任命会气氛特别凝重,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只是因为疫情。看起来只有刘加林显得稍微轻松,等大家坐定后,他朝肖伟男看了一眼,说:“肖处长,现在还没有宣布主任、副主任,我还是负责人吧?”

肖伟男说:“这当然是,就是宣布了主任、副主任,在七天的公示期你依然是负责人。”

刘加林笑笑,说:“那倒不用这么长时间,给我几分钟就够了。”

他收敛了笑容,看了一眼时祥,说:“时院长,我先说几句吧?”

时祥黑着脸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刘加林站起来,对大家鞠了个躬,说:“这个,这个,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不对自己的工作做什么总结,你们认为我为心内科还是做了一些事,或者认为我将心内科带得一塌糊涂,我都可以理解。现在我将运用我当负责人的最后一点权力,宣布最后一件事。”

大家茫然看着他,不知他有什么重大决定。

刘加林说:“心内科将出一名医生参加非典治疗一线工作,我代表心内科去。”

大家一下子被感动了,纷纷要求上一线。

刘加林说:“安静一下,你们要尊重我。”

康博说:“不行,你岁数大了,我年轻,我去。”

其余所有医生表态要上一线。

刘加林一见如此情景,眼睛便红了,好像要掉泪,于是他将头向后仰仰,待心情稍微平复后,站起来,一拍桌子,大声说:“我现在还是负责人,我说话难道是放屁啊!

一声吼过之后,大家都不再说话,低下头,有人开始掉眼泪。

时祥见此情此景,也感动不已,于是他朝刘加林看了看,颔首赞许。

然后他说:“我很高兴看到心内科有这样温情的集体,我内心感到骄傲。我相信不管谁当领导,心内科一定都会很好,我也相信刘加林同志能安全归来,更相信他仍然会为心内科的发展做出新的贡献。”

然后又对坐在身边的肖伟男说:“伟男,宣布吧。”

主任张玫,副主任康博!

冯小君大失所望,本以为主任轮不到自己,副主任应该没问题。

张玫很茫然看看四周,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竭力从权力圈子挣脱的人,一个只想当个普通医生并能照顾家人的女人,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戏剧性当上了主任。

对于康博来说,更让人意外。一个年轻医生被破格提拔为省内最大医院的重点科室的副主任,这是一件多么骄傲和自豪的事。

刘加林站起身,走到张玫面前。张玫站起来,显得不知所措。刘加林伸出手说:“张主任,心内科现在就交给你。”

张玫说:“这么突然,让我想想。”

刘加林说:“这没什么想的,我要去非典治疗专区,明天就报到,然后封闭在那里。”

张玫说:何时出来?”

刘加林看了一眼时祥副院长,对张玫说:“不知道,听医院安排,你好好工作就是。”

时祥点点头说:“心内科的情况特殊,刘主任这是关心爱护大家,我尊重他的决定,你和康博都立即上任,公示归公示,你们接班归接班。”

今天的会磨蹭了许久才慢慢散去。

冯丽到心电监护病房找张玫,笑嘻嘻对张玫说:“恭喜张主任了。”

张玫说:“撕烂你嘴,恭喜什么,这不是我想要的。

冯丽笑,说:“临危受命,拜托有点责任心好不好?”

张玫伸手就要打冯丽,冯丽笑着躲开。说:“我叫两个护士给你收拾办公室。”

张玫说:“太急了吧?我还没想好。”

冯丽正色地说:“你是明媒正娶的,又不是偏房,急什么?再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想不干都不行了。”

张玫说:“说实话,我真的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真想当场推辞掉,但是今天刘加林确实感动了我。我突然心潮澎湃,想将心内科带好,不辜负他的瘭然大义,于是我一时头脑发热,也就算是默认了。”

冯丽拍了拍张玫的肩膀,微笑,说:“你就从了吧。”

张玫说:“你个疯子,就不知道好好说话。”

冯丽说:“去收拾你的办公室去吧。”

于是张玫跟着冯丽来到白世怀曾经的办公室。

张玫说:“白主任还有个人东西吗?”

冯丽说:我看过,没了。

冯丽拿出钥匙打开主任办公室的门,然后将钥匙交到张玫手中。两个人进入办公室,冯丽叫来两名护士,准备打扫房间。

办公桌上堆满了书籍,码放得整整齐齐,张玫翻了翻,这里面有白世怀这么多年的笔记,厚厚的一摞,她一边翻一边流泪。

一名护士轻声问:“这些还要吗?”

张玫说:“要,我自己收拾,你们不要动了。”

另一名护士打开冰箱,见一个猪心被裹在食品袋里,冻得已经像块石头,便随手给扔进纸篓里。

张玫听到响声,便朝纸篓里失神般地看,看了一会,又枪起这个塑料袋,并对护士说:“拜托你去病理科给我要点福尔马林溶液来。然后她从书柜里找出一个敞口玻璃瓶,随手放在办公桌上,很仔细地将猪心外的塑料袋一点一点撕去,然后将猪心放在玻璃瓶里。

冯丽和另一个护士走后,张玫便坐在白世怀曾经坐的椅子上,对着办公桌上一摞书,静静看。

过了一会,响起敲门声,护士拿着一瓶福尔马林溶液递给张玫,并递给她一小块玻璃,说是盖瓶子用的。张玫很感谢这位护士的细心,说:“谢谢你。

张玫打开瓶盖,然后将福尔马林溶液慢慢倒进装有猪心的玻璃瓶中。猪心在溶液里渐渐融化变软,舒张伸展,极力恢复本来的模样。

张玫拿起那片玻璃,没有盖上去,任福尔马林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在办公室里飘散。

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响了两遍,张玫没有拿出手机,她知道这个短信是谁发的。她似乎知道吴长治到底是何许人,又好像不知道。

四十三

“非典”疫情到来,全国如临大敌,省城当然也不例外。

“非典”是非典型性肺炎的简称,一开始,它的可怕在于找不到传染源,更可怕的在于医学上还找不到治疗方法。一时间,社会上疯传关于非典的各种谣言,有的人说,非典病人站在上风头的话,下风头两里地都会传染人,有的说非典病人能传染隔壁房间的人,更有甚者说,一个小区有一个非典病人,整个小区的人都得死。

作为省城最大的医院,当然是抗击非典的急先锋和主要力量。院长王刚耀多次组织全院的专家研讨,虽然暂时全省还没有出现非典病例,但是广东和北京的战役早已打响,谁也不能预测疫情何时传到省内,做好准备工作已经是迫在眉睫。医院决定腾出一栋三层老楼迅速进行改造,作为省里的非典治疗专区,从各科室抽调骨干力量,专门从事非典治疗工作。所有人员集中隔离管理,每半个月轮换一次。

因为疫情,医院一改往日熙熙攘攘的模样,变得冷冷清清,如果不是急症重症患者,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来医院看病。

张玫上任的第一天,也就是第一次主持心内科交班会,刘加林姗姗来迟。他迟到不是心情原因,而是因为需要准备物资,参加医院的非典治疗工作。

刘加林走进医生办公室时,交班会已经到了尾声。他进来时,大家起立鼓掌,每个人的脸色凝重,整个医生办公室气氛异常悲壮。

刘加林见大家如此神情,心中不禁涌起温暖。他有些激动,伸出手跟身边的医生和护士逐一握手,坐下后,对张玫说:“这个,这个,我向你提个建议吧。”

张玫赶紧说:你说,你说。”

刘加林说:“第一,我建议将进修生和实习生全放回去,他们的临床经验有限,又很年轻,这个时候需要保护他们;第二,我一个人去非典治疗专区就可以了,心内科就不要再派医生轮转了。”

张玫说:“第一条也是我刚想到的,但是第二条不行,你岁数大了,这不光是临床技术问题,也是体力问题,你一个人怎么顶得住?”

刘加林异常严肃,说:“别说了,就这么定了,你现在还是在公示期,我还做得了这个主,按我说的做。”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这时冯小君说话了,他说:“刘主任,现在你已经不是主任了,我不听你的。还是按照医院规定办,该轮换的轮换,你去半个月,排在第二是我,咱们按照年龄大小排队。”

其他医生都附和冯小君,特别是钱绚丽。

刘加林看了大家一眼,说:“不管以前我对你们怎样,还是你们对我有什么怨言和不满,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妹妹,小点的按照年龄还是我的晚辈。我想告诉你们的是,面对如此严重的疫情,不光是需要勇气,更需要的是临床经验。从经验上来讲,我比你们要丰富。你们不要争了,我都是快退休的人了,尊重我一次好吧。”

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人们的感情防线,大家的眼泪便开始往下掉。

看到如此场景,刘加林笑着说:“昨天让你们感动了我一把,今天又让你们感动了我一把。别这样,大家高兴点。”

然后又说:“我走了,回家再拿几件衣服,下午去报到。”

所有的人站起来,跟在刘加林后面下楼,一直将刘加林送到医院家属院。

刘加林回过头,笑着说:“回去吧,你们。想到我家吃饭啊,今天我可没空给这么多人做饭。”

众人肃穆而立,目视刘加林走上楼梯,很快他便不见身影,而他们依然站在刘加林家的楼下,久久不愿回去。

当天下午,非典治疗专区的小楼迎来了从各科抽调的医生和护士,当所有的工作人员进入这栋小楼,身后的大门便紧闭。楼内所有人都将面对一个暂时未知的医学世界。

四十四

两个月后,一天下午,张玫本来应该去参加医院办公会,但因为她要给一个病人做手术,便让康博替她参加。

“非典”过后,在会上,所有人都前所未有的轻松。康博深知,在医院,这样的轻松是多么可贵!不管人们对医生这个职业怎么去看,但是需要医生去冲锋陷阵的时候,几乎没有人退缩,所有的人都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慷慨赴死。

这段时间里,刘加林无时无刻不在康博的脑子里:一个中等个子,不是很壮实的男人,说话有些结巴,头发呈现出地方包围中央;一个信奉科里效益至上,敢于承担一切后果的负责人;一个将科里所有人都累得半死,提高了大家的收入却落得大家普遍抱怨的领导者。

说实话,刘加林在负责人的岗位上,给全科带来效益的同时,却让医生们丢掉了底线,因此,康博的内心对他是怨恨的。但是此时,当康博看到刘加林走出会场的一刹那,他理解了刘加林。

刘加林坐在院长和书记中间,因为这两个月体力上的巨大透支,显得极其疲惫,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院长王刚耀对刘加林竭尽赞美之词,当然,这并不过分。一位年近花甲之人,面对灾难义无反顾;一位曾经极力追求金钱之人,在生命与死亡之间慨然取舍,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这样的勇气也许是医生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使然,也许是人类本能的良知。

在会上,刘加林被任命为医院专家组组长。虽然这个职务只是个虚职,没有实质性的权力和利益,但是,这个职务本来一直是分管医疗的副院长兼任。从这点上来看,这算是医院对刘加林最高的褒奖。

刘加林,这位医院抗击“非典”的功臣,坐在主席团中间,脸上始终没有表情。院长、书记请刘加林发言,介绍下抗击“非典”的过程,刘加林只是轻轻摆摆手,一言不发。

会上领导的长篇大论,康博都没有听进去,他一直注视着刘加林,仿佛想看穿刘加林的内心。唯一听进去的话,是王耀刚提出,医院要抓紧提高效益,以弥补抗击“非典”带来的损失。这些话如鼓槌重重敲击康博的耳膜,巨大的声响让他感到阵阵眩晕。就在这时,康博还注意到刘加林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不易察觉的变化,他仿佛掩饰不住对院长那些话的反感。

散会后,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桃红柳绿随微风轻拂。出了会场大门,康博来到刘加林身边,轻声问他是否去科里看看。刘加林说不必了,我倒是想去太平间看看。

医院太平间门前的路,很少有人愿意路过,康博陪着刘加林走在太平间门口,刘加林说:“康博,很庆幸我没有进入这里,但是我亲身体验了生命在死亡面前是多么无助,人在死亡面前是多么软弱。”

康博当然明白刘加林的意思,只有站在死亡的边缘,才会对生命有最刻骨铭心的感悟。他说:“刘主任,你以后有什么安排?”

刘加林思考片刻,缓缓地说:“我不想再被打扰了。”

回到心内科,在走廊正好遇到下手术的张玫,张玫的脸挂着掩饰不住的开心,康博知道她的手术一定做得很成功。大学时教授的一句话浮现在康博脑子里:病人,就是医生的作品。看着张玫的脸,康博想,看来她对她的作品很满意。

张玫问康博:“康博,下午的会有没有重要内容?”

康博说:“有。”

她继续问“有啥?”

康博说:“王刚耀说了,要我们大干快上,争取将‘非典’对医院造成的损失弥补回来。”

她不置可否,说“哦。”就没再说话了。

康博说:“主任,你怎么不评价一下?”

张玫很认真地对康博说:“这没什么评价的,该要大干快上的时候,就应该大干快上。”

轮到康博说“哦”,不再说话。然后康博便走进心电监护病房。

李璐璐正在和两个护士整理床单被罩,见康博来笑嘻嘻地说:“康主任是个大忙人啊?今天好像没见到你啊。”

自从康博当了副主任以后,李璐璐和康博说话一直是在冷嘲热讽,像是喜欢康博关注康博,又像是讽刺康博疏远康博。

康博说:“璐璐,晚上有空吗?”

她很警觉地看着康博,问:“干吗?”

康博说:“放心,没有坏心,有坏心康主任能当着护士面问你吗?”

她笑了,笑得很爽朗。笑过之后说:“怕你缺心眼。”

康博说:“你到底有没空,说真的呢。”

她说:还不知道。”

康博有些恼火,说:“算了吧。”然后转身就走。

今晚康博不想回家,下班之后,他围着医院的围墙漫无目的走着。医院早已被餐馆、旅馆、超市、花店以及卖丧葬用品的商店包围得严严实实,显得凌乱不堪。走着走着手机就响了,康博掏出电话,是李璐璐的,刚按下接听键,李璐璐的声音便传来:“你在哪?到底想干啥?”

康博说:“在医院周围走走。”

她说:“在哪?我找你。”

康博告诉她自己所在的位置。

因为离医院大门很近,一会就看到李璐璐穿着一身粉色的雪纺裙朝气蓬勃地走来。康博还真的很少看到没穿白大褂的李璐璐,她充满活力,虽然也老大不小了,依然少女般纯净。

康博朝她招招手,她很快与他同行。康博伸出胳膊,她打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干吗?挽着?”

康博说:当然。”

她在他后背给他一拳,说:“精神病!

又说:“去哪?”

康博说:晚上我请你吃饭。”

她白了康博一眼,说:“不可能,就你这抠样,肯定有什么事。”

康博说:“不是有什么事,是有话要说。”她说:这就对了。”

康博顺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他告诉司机,说你就可劲儿开,我指路。

李璐璐有些警觉,说:“你不是将我拉出去卖了吧?

康博一本正经地说:“不会,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并且是生了孩子的女人,已经一文不值了。”

她又狠狠给康博一拳。

康博带着她来到郊区一个会所,这个地方是他刚当副主任的时候吴长治请他吃饭的地方,环境很好,很私密。李璐璐感叹说:“康主任,你太奢侈了。”康博说:“人生有时需要奢侈一次。”

服务员带着他们走进包厢,康博问李璐璐喝什么酒,李璐璐说看你心情不好,还是喝白酒,白酒更容易醉,更容易让人忘记愁。

康博说:“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说:“在车上你还说我一文不值呢。”康博端起酒杯,说:“璐璐,李护士长,你说我俩是同事还是朋友?”

她说:“当然是同事了。”

康博说:“那咱俩干了。”

两个人一饮而尽。

倒上酒,康博又举起杯子,说:“如果我俩不是同事,会是怎样?”

她一头雾水看着康博,说:“我听不懂这句话。”

康博说:“如果不是同事的话,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吗?”

她说:“你有病。不过说实话,我一直将你当朋友的,在科里,你一直很关照我。”

康博说:“喝酒吧,璐璐,关照谈不上,是投缘。”

很快他俩都有些醉意了,康博盯着李璐璐的脸看,喝了酒的李璐璐皮肤透着红,像苹果一般,谁见了都想咬一口。一直看得她心里发毛。

李璐璐用手在康博眼前晃了晃,说:“康博,你看得我心里真的没底,我没得罪你吧。”康博认真地说:“璐璐,我说我要辞职你信吗?”

她一脸茫然,轻轻摇摇头。

康博又说:“我是认真的,我不喜欢现在科里的气氛。”

她表情有些惊讶了,说:“你这么年轻就当上了这么大医院的科室副主任,前途无量,怎么会辞职?”

康博突然提高了音量,激动地说:你以为这个副主任了不起吗?你知道我这个副主任是怎么来的吗?你知道张玫怎么当上主任的吗?”

李璐璐没说话。

康博说:“张玫这个主任是吴长治给推上去的,吴长治何许人也?一个破医药代表有这么大的能耐吗?他是王刚耀的外甥,他吃定了张玫,也就说吃定了心内科的医药器械。我怎么当这个副主任的?是张玫推上去的,因为张玫不喜欢冯小君和钱绚丽,明白了吧?你以为是我的能力?”

李璐璐不说话,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康博。康博说:喝酒吧,璐璐。”

他们又喝了好几杯。酒意更浓了。

李璐璐却表现得高度清醒,说:“我为你感到可惜,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你现在的身份,找个好医院当主任是不成问题。”

康博哈哈大笑,连他自己都感觉到笑得有些恐怖。李璐璐赶紧伸手捂康博的嘴,康博躲开她的手,瞬间便停止了笑,说:“璐璐,我不会再进医院了,我不会再当医生。”

康博看清她在点头。

俩人实在是醉了,头晕得厉害,只得用手撑着头。李璐璐说:不喝了不喝了。”

康博说:“再来一杯。”

两个人不声不响将最后一杯酒喝下,然后相互对视着,长久沉默。

康博含糊不清地说:“璐璐,你真的很漂壳。”

李璐璐同样含糊不清,说:“哪里?”

康博说:“半球。”

她说:“滚,你害我,是不是想故意将我酒灌多,然后图谋不轨。”

康博含含糊糊说:“不会,我是正人君子。”

她说:“让我靠会,很累。”

康博向她伸出肩膀,她将头放了上去。她的头发随着空调的风在康博脸上划来划去,伴随着女人的芳香。

康博说:“璐璐,走吧,不然我真的把持不住了。”

她很无力地说:“康博,今天我承认了,你确实是个正人君子。”然后歪歪斜斜站起来。

康博搀扶她的同时,她也在搀扶他。

走出会所,六月的郊区夜空繁星点点,只是没有月亮。他俩相互搀扶着在黑暗中等待出租车,康博实在是太累了,便靠在李璐璐的身上,然后用手指着天上的繁星,对李璐璐说:

“看到这满天星没?”

李璐璐使劲扶着康博的身体:“啥?”

康博醉意深深:“咱俩也在其中。”

然后又对着深邃的太空大喊:“你这一点微弱的光,照亮不了整个夜空。”

责任编辑 石一枫 ZrUq1dt3xU9aa+y1NnNuSRgRcEms5dVIsi49rmuDFzqQiUiCnPEGCTahkvBUKRt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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