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除非有特殊的情况,我一般都在晚上十一点之前上床就寝,并且很快就会进入梦乡。
可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在我心中似乎有着一种期待,而我也说不清这期待具体是什么。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我迅速接起了听筒,对面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是我,彭辉。”
“我知道。”
彭辉告诉我他正在城市广场东侧的一个饭馆内喝酒,让我过去找他。他说得非常简单,而我答应得也很干脆。挂断电话后,我立刻翻身下床,整装出发。
彭辉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晚叫我过去,我也没有问。我们之间的这一次临时约会发生得如此自然。对于我来说,彭辉有着一种奇妙的吸引力,是因为他的神秘,因为他那正邪难分的气质,还是因为我的天性中根本就有着与他相通的东西?我说不清。总之,我就像是一只飞蛾,一点一点地向那灼热的火堆中扑去。
彭辉坐的地方与其说是饭馆,还不如说是排档。那是临街搭起了一排半露天的遮雨棚,食客们便围坐在雨棚下的简易餐桌前,在初夏的雨夜中怡然饕餮。
这个季节正是小龙虾上市的时候。雨城盛产小龙虾,而这个广场上的排挡又是全市公认做小龙虾做得最好的地方。
我看到彭辉的时候,他正在埋头对付一只硕大的虾钳,在他面前的桌上,除了一堆虾壳,还有一排啤酒,其中好几个已经只剩空空的瓶子了。
“坐吧。”彭辉对我很随意地挥了挥手,“陪我喝点酒。”
我也不多说什么,坐下来给自己斟满酒,然后举起杯子:“来,喝吧。”
彭辉和我碰了碰杯,然后我们各自把酒一饮而尽。我腾出双手,抓过一只小龙虾,剥壳大吃起来。
彭辉却不吃了,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一边吃一边问着,“还要喝一杯吗?”
彭辉终于忍不住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喝酒?”
“因为你有心事。”
“那你不好奇吗?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为什么要问?”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不想告诉我的,我问了也没有用。你叫我来喝酒,那我陪你喝不就对了。”
彭辉愣了半晌,苦笑着摇摇头:“你真是投错胎了,你本来应该是个男孩才对。”
男孩?彭辉的话说得我心念一动。其实很小的时候,我曾经羡慕过那些同龄的男孩子,可以无拘无束地玩耍,而女孩,似乎不管做什么都有着这样那样的规矩。我讨厌那些规矩,但又不得不去遵守。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情绪压抑得太久了,所以我才会对那些虚幻世界中行事天马行空的英雄侠客们情有独衷。我后来选择成为一名记者,也是希望能在现实生活中满足一部分自己的幻想。
“如果我真的是一个男孩,那会怎么样呢?”我想得有些多了,禁不住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那我们会成为朋友。”彭辉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非常认真地说道,“而且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是女孩就不行吗?”我不免有些不服气,瞪大眼睛迎着他的目光。难道因为是女孩,就连做朋友的权力也要打个折扣?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只不过男女之间的感情,那又要复杂得多了。”说到这里,彭辉淡淡一笑,岔开了话题:“来,不说了,我们再喝一个。”
再次一饮而尽。我察觉到旁边桌上的几个男男女女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如果在以前,我会觉得很不自在。可不知为什么,那天坐在彭辉对面,我却丝毫不以为意:我自己痛快就行,管他别人怎么看。
我们就这样边吃边喝。和前几次见面相比,彭辉今天的话语明显少了很多,那些不羁的调侃也不见了。正像我所说的,他有心事。
几杯酒下肚以后,我终于忍不住再次提出了我的请求:“既然你已经选择留下,那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我的那些建议呢?”
“建议,你指什么?”彭辉茫然地抬起头。
他的反应多少让我有些失望。看来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件事。可他为什么又要留下来,难道就是为了和我喝酒吗?
不过我仍不死心:“配合我们做些宣传,在火车站我跟你说过的。”
“哦。”彭辉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那说说你的策划吧。”
虽然彭辉的语气让我感觉到他这只是一次礼节性的询问,但我还是不愿放弃任何一次努力的机会:“首先,我们会在你不出现的情况下,对你捐款的行为进行一系列宣传,引导观众对捐款者的猜测,从而形成一种神秘的悬念感以及良好的社会舆论氛围……”
彭辉“嗤”地轻笑了一声:“那是抢来的钱,还良好的社会舆论氛围?”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低声说道:“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我们只需要把良好的结果展示给观众。”
“嗯。”彭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呢?”
“然后你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出现,接受媒体的采访。采访的内容我们会事先安排好,说白了,这是一种包装。目的就是进一步树立你在民众中的正面形象。”
彭辉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撇了撇嘴:“我好像只是一个被操纵的木偶?还有别的吗?”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也可以淡化这个过程。”我连忙弥补道,“接下来,我们会以你为形象代表,参加一系列的活动,比如说赈灾晚会,你可以作为嘉宾给受灾户和烈士家属发放捐款。
“在赈灾晚会上发放捐款?”彭辉怔了一下,“我可以吗?”
我从他的反应看到了一丝希望,兴奋地鼓动着:“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具体的事情我们会帮你全部安排好的。怎么样,有兴趣吗?”
彭辉沉默着。他放下酒杯,拿起了一只小龙虾。这只小龙虾他吃得很慢很仔细,足足花费了七八分钟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皱着眉头,似乎在竭力思考着什么。
我没有再多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因为我知道,像彭辉这样的人,如果他已经开始思考,那就意味着别人的话语已经不会对他最后的决定造成任何影响。
当彭辉终于吃完那只小龙虾后,他用纸巾在自己的手指上一根一根地擦拭过去,同时看着我说:“那你们就去安排吧。”
“就是说你同意了?”我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
“对于美女的要求,我一向很难拒绝。”彭辉看着我,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嬉笑戏谑的表情。
当时我很高兴,因为彭辉不仅很意外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而且看起来,他的心事似乎也没有了。后来我知道,其实在那个时刻,他已经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他相信自己又重新控制了一切,而故事也将沿着他所设定的路线向下发展
后来我们之间的话题就轻松了很多。我们俩像老朋友一样说笑,吃着虾,喝着酒。我那天喝了很多啤酒,以至于后来我又一次想给自己斟酒时,彭辉抢过了我面前的空酒杯,看着我摇头说:“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你就醉了。”
确实,我已经有了一种晕乎乎、飘飘然的感觉。我以前很少喝到这个状态。我听从了彭辉的建议,至少,我还不想在他面前失态。
“先生,给这位姐姐买朵花吧。”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来到了我们桌前,她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扎着两束俏皮的冲天辫,红扑扑的脸蛋和手中的满把玫瑰交相辉映,显得很是可爱。
彭辉摸摸她的辫子,和她打趣:“我为什么要买花给这个姐姐?”
“你女朋友那么漂亮,应该送一朵玫瑰表表心意啊。”小姑娘伶俐地回答着。
“女朋友?”彭辉哈哈地笑了起来,眯着眼睛看看我,“听见了吗?她说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瞪了他一眼,指指他面前的酒杯:“你不许再说话了,喝酒。”
彭辉喝完杯中酒,看起来还想对小姑娘说些什么。隔壁桌一个男子突然叫道:“哎,卖花的,你过来一下。”
小姑娘答应一声跑开了。彭辉不满地扫了隔壁桌一眼,那里坐着三男一女,都是年轻人。说话的男子一头长发,衬衫敞着怀,露出脖子上一根粗大的金链子。其余三人打扮各异,但眉眼举止间都带着一丝流气。
长头发在那捧玫瑰中用手拨拣了一阵,然后抽出一枝来,扔在他对面的女子面前:“喏,这是送给你的。”
那女子涂着猩红的嘴唇,叼着根香烟,哧哧地笑了两声,没有接花,只是很媚地勾了长头发一眼。
长头发摸出一元钱硬币,递给小姑娘:“拿去吧。”
小姑娘没有接钱:“大哥,这玫瑰五块钱一枝。”
“五块钱?我就这一块钱,你要不要?”长头发恶狠狠地瞪起眼睛,把硬币扔在了地上。
我见到这场面,不禁气得皱起了眉头,正想说些什么,彭辉碰了碰我的手,用眼神示意我先别急。
不远处的小姑娘愣了半晌,怯怯地说:“那我不卖了,您把那枝花还给我吧。”
“不卖了?” 红嘴唇的女子掐掉烟头,拿起那朵玫瑰揉折成一团,然后扔在餐桌旁的废物篓里,“就这朵破花也要五块钱,你不卖,那就拿走吧。”
小姑娘咬着嘴唇,眼眶已经湿了。桌上的三男一女笑嘻嘻地看着她,很明显,他们根本就不是要买花,只是要拿这小女孩寻寻开心。我再也看不下去,正要开口斥责,却听那长头发又说道:“这样吧,看你那么委屈,我就给你一次机会。今天是你这个姐姐的生日,你猜猜她属什么,猜中了,我就付你五块的花钱。”
“猜一次难了点。你就猜三次吧。”另一个染着黄毛的男子一副恩赐的口吻。
小姑娘看着那个女子,想了片刻,说:“属猪。”
“猪?”三个男子流里流气地笑着,红嘴唇的脸色则有些难看。
“那就是属狗?”小姑娘又猜了一次。
这下连我也忍不住笑了,这小姑娘聪明得很,分明是话里有话。
在哄笑声中,红嘴唇勃然大怒,一巴掌扇了过去:“就凭你也敢骂我?”
小姑娘的半边脸红了起来,她“哇”地哭出了声。
“这第三次机会让我来猜吧。”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众人循声转过头,说话的正是彭辉,只见他站起身走过去,一边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后,一边笑嘻嘻地对红嘴唇说:“我猜你属鸡。”
三男一女都是一愣,他们隐隐感到彭辉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一时又分辨不清他的用意。
彭辉冲我招招手,又指了指那个小姑娘。我会意,上前把女孩拉到一边。只听彭辉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猜你们都是属鸡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彭辉的手指着那拨男女一个一个地点了过去,最后两个字又说得格外用力,即使是再笨的人也能听出他话语中的辱笑之意,长头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操起一个啤酒瓶子往彭辉头上抡了过去:“他妈的,你小子找事?!”
彭辉一伸手,抓住了长头发的手腕,稍稍一别,长头发立刻龇牙咧嘴地扭过了身体,手上全没了力量。彭辉轻轻夺过酒瓶,递到我手中:“把这东西拿到一边去。”
桌前的另外两名男子变了脸色,同时起身向彭辉扑过来。彭辉拉着长头发的手就势一转,长头发嗷嗷叫着,围着他的身体绕了一圈,正好挡住了那两人的来路。彭辉脸露微笑,举重若轻,那样子不像打架,倒像是在领着对方跳舞一般。
那两名男子缓了缓神,分别换了方向又往上冲。彭辉突然踢出一脚,正闷在黄毛的裆部,黄毛立刻跪在了地上,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就在这时,另一个男子从彭辉身边掠过,彭辉侧身躲了一下,同时皱了皱眉头。
那男子正好冲到我面前,我清楚地看到他手中竟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刀刃上赫然已沾着一些鲜血。男子挥着匕首又要往上冲,我惊叫了一声:“小心!”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想,抡起手中的空酒瓶向他砸了过去。
砰!啤酒瓶在那男子脑袋上开了花。男子“哎哟”一声,扔掉匕首,捂着脑袋蹲了下去。我看看手中剩下的半截破酒瓶,又看看身旁男子指缝中渗出的鲜血,一时有些茫然。红嘴唇本来见我也动手,正要向我冲过来,看到这副场面,“妈呀”一声尖叫,远远地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就连彭辉也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半晌之后,才上前把男子丢下的匕首远远踢开,对我说道:“看着点这两个人。”
我回过神,用两只手握着那个破瓶子,对着地上的那两个男子。其实我更本不用做些什么,看他们的狼狈样子,至少五分钟之内缓不过劲来。
长头发早已变成了软脚蟹,一个劲地开口求饶:“大哥,放过我吧,我错了。”
彭辉挥起左手,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我是替小姑娘打的,你要是觉得委屈,回去还给刚才那个女人。”
“不委屈!”长头发痛得直咧嘴,“我该打,该打!”
彭辉略有得意地笑着,拧着他的胳膊,把他揪到了卖花的小姑娘面前,努了努嘴:“五块钱。”
“什么?”长头发一时没缓过神来。
“你买了一朵玫瑰,该付五块钱。”彭辉不紧不慢地说着,那劲头就像是一个老师在教育自己的学生,然后他又转头看了看我:“你该去开车了。”
我来到车里,打着火没等了多久,彭辉就抱着那卖花的小姑娘跟了过来。长头发正远远地查看两个同伴的伤势,无暇也不敢追赶。彭辉把小姑娘安排在后座,自己进了副驾驶:“快走吧,排挡老板已经报了警,一会110就该来了。”
110?我略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参与了一起打架斗殴。这样的事情在以前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我看了身旁的彭辉一眼,一边开动了汽车,一边摇着头感慨道:“为什么我每次遇见你,都会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呢?”
彭辉专注地看着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这个人就是爱惹麻烦,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麻烦在等着你,你怕不怕?”
我摇摇头。是啊,这个人总是带来很多麻烦,可为什么我不会感到害怕和讨厌,反而有种兴奋的感觉呢?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我暂时还无法平静下来,激动地说:“你可真厉害,一个人打倒了三个。”
“我打倒了三个?”彭辉苦笑了一下,“同志,有一个可是实实在在被你一瓶子砸倒的,我可没下那么重的手。”
“我看他动了刀子,一时有些着急。”说到这里,我也不禁有些担心了,“那个人不会有大事吧?我看他的头出血了。”
“没事的,一些皮外伤,最多缝个两三针。这些人警察见得多了,跟本懒得理他们,你不用想太多。”宽慰了我几句后,彭辉又回过头叮嘱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只是你最近可别往那个地方去了。”
小姑娘点点头,很干脆地答应了一句:“我懂。”
彭辉笑了笑:“你很聪明,应该好好去上学的,为什么要出来卖花?”
小姑娘垂下头:“我父母不在了,我是跟着我叔出来的。”
孤儿?我的心一沉。彭辉也叹了口气,他看看女孩手中的玫瑰:“你那里还剩多少朵花?”
女孩数了数:“还有二十六朵。”
彭辉翻出钱包:“这里是一百三十块,你把花都卖给我吧,今天别再跑了。”
“谢谢叔叔。”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既高兴又感动。
“不用谢我,应该谢这个漂亮的姐姐。”彭辉接过花,放到我面前的车案上,“因为我买这些花,都是要送给她的。”
我垂眼看了看那一团灿烂红艳的花朵,虽然明知彭辉的话只是半真半假的调侃,但嘴角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车案上沾着一丝红色,开始我以为那是脱落的花瓣,仔细一看,却是一片血迹。我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问彭辉:“你刚才是不是受伤了。”
“被刀划了一下,不碍事的。”彭辉抬了抬左手,手背上果然有一条半寸长的刀口,还在往外渗着鲜血。
“等等,我得给你处理一下。”我把车靠边停下,打开了副坐前的车斗。上次去采访缉毒行动前,我在里面准备了一些药棉和纱布,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把药棉敷在彭辉的刀口上,正想再缠些纱布,忽然发现了他手背上离刀口不远处的那道旧伤疤。我心念一动,放下纱布,从随身的手包里取出一条手帕,缠在了他的手上,然后用一种调皮得意的神情笑吟吟地看着他。
彭辉显然受到了某种触动,他怔怔地看着我,神情有些恍然。半晌之后,他回过神来,缓缓地把手从我面前抽开,同时回避着我的目光:“行了,开车吧。”
我对自己这个类似恶作剧的举动所起到的效果感到满意,略带得意地推上档:“现在我们去哪里?”
彭辉沉默了片刻:“我还想喝点酒。”
“那去我家怎么样?”我提议,“我那里存了很多好酒,够你喝的。”
“好。”彭辉点头表示赞同。“不过你得先把她送回去。”他指着后座上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又补充了一句。
我没有骗彭辉,我家中确实藏着很多好酒,其中大部分是红酒,我每天睡前都喜欢饮上一小杯,既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又可以有助于睡眠。
不过彭辉很有眼光,他一下就挑中了为数不多的白酒中的一瓶白兰地。那是我有一次去法国出差时外国友人给的赠品。这酒的度数很高,我不大喝得了,所以只给自己倒了一点点。彭辉则毫不客气地倒上了一满杯。
“来,首先为我们今天的出色表现和愉快合作干杯!”我端起酒杯,向彭辉敬道。
彭辉没有立刻喝酒,先问我:“你觉得今天的事情很有趣吗?”
我点点头:“既痛快,又刺激。”
“幸亏你只是一个女人。你如果是个男人,只怕连我都得自叹不如。”
我笑了:“我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很可怕?”
彭辉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和我碰了一下酒杯,然后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酒。
“天哪,你可真能喝。”我惊叹地说道。那杯酒足有二两,他居然一仰脖就倒了下去。
彭辉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突然问我:“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应付地反问了一句,“你指哪些方面?”
彭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自顾自地喝了下去,他的脸庞有些发红,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
“我是说,作为……一个女人,你会考虑……嫁……嫁给我……这样的男人吗?”他体内的酒劲明显开始上涌,说话都不太利索。但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上了第三杯酒。
他居然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是在暗示什么?我闭口不言,心中却在胡思乱想着。
“告诉我,会……还是不会?”彭辉执拗地追问,端起酒杯往口中送去。
“好了好了,会。你别再喝了。”我伸手夺下他手中的酒杯时,这杯酒已经被他喝下了一半。他听见了我的回答,露出满足的笑容,然后对着我费力地眨了眨眼睛,一软身,整个人醉倒在了地板上。
把一个烂醉的人折腾到床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彭辉的确没说错,这个人时时刻刻都在给我制造着麻烦。当我好不容易把他安置好之后,我发现,虽然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软的像一摊泥,但左手却一直死死地握着什么东西。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在他的掌心,有一条白色的手帕。
女式的手帕,上面隐隐沾着一些血迹。可能是时间比较长了,血迹已变得暗红。
我不久前给彭辉包扎用的手帕仍然绑在他的手背上。这条白色的手帕我虽然从没见过,但我很容易就猜到了它的来历。
那一刻,在我心中莫名其妙地涌起了一丝羡慕,说得更严重一点,也许,是嫉妒。
彭辉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多。当时我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雨幕,他龇牙咧嘴地从床上坐起,晃了晃脑袋,似乎头仍有些昏沉沉的。不过他很快便想到了什么,目光紧张地四下搜索起来。
我知道他在找什么,用手指指床头:“在那里呢。”
那条白色的手帕叠得整整齐齐,正摆放在他的枕边。
彭辉愣了一下,然后把手帕小心地收好,冲我淡淡一笑:“谢谢你。”
我把目光重新转向窗外,尽量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问:“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彭辉在我身后沉默了片刻,答道:“她早就嫁人了。”
“哦?”这个回答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转过身:“难道你们不是相爱的?”
彭辉抚摸着自己手上的那条伤疤:“她曾经喜欢过我,那时候我们还小。”
“喜不喜欢一个人,也和年龄有关系的吗?”
“当然有关。人一长大,考虑的东西就多了,尤其是她那样的女孩,很渴望稳定的生活和一个安全的家。而我,无法给她这样的感觉。”彭辉看着我自嘲地笑了一下,“你也见识到了,我总是带来麻烦。所以,她是不会嫁给我的。”
“那就是说,你们曾经相处过,但后来她提出了分手?”我突然明白昨晚彭辉为什么要问我会不会嫁给他,原来他是在心中把我想象成了那个女孩。我不禁暗暗感到有些失落。
“高中毕业后,我去参军。等我复员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和另一个男人订婚了。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性格沉稳,做事循规蹈矩,和我完全不一样。她觉得这样的男人才可以托付终身。”
“你最好的朋友娶了你最爱的女人?”我笑着摇摇头,这听起来有些像小说里的情节,“那你会恨他们吗?”
“不。”彭辉很果断地给出了答案,“说真的,我希望他们能过得幸福。为了不打扰他们,参加完他们的婚礼后,我就离开了雨城,南下到黎州生活了两年。反正我们都是孤儿,本来就无根无束的。”
“你也是孤儿?”我讶然问道,同时又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卖花的小姑娘。
彭辉点点头:“我和那个女孩,还有我的好朋友,我们三个是从小一块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在我去当兵之前,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那你现在回到雨城,他们知道吗?”
“那女孩不知道。我只是短期回来看看,我不想打搅他们现在的生活。”
“可她在你心中仍然很重,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看出来了。”
“是吗?”彭辉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很会看人的内心?”
我迎上去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天你说到这伤疤的时候,眼里有种特别的东西,和你表面上的嬉笑不羁完全不同。包括你现在。也许这种眼神才代表了真实的你。”
彭辉躲开我的目光,沉默不答。
我知道他又想回避这个话题,很自觉地收住了口:“好了,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女孩,她很漂亮吗?”
彭辉嘻嘻一笑:“像你一样漂亮。”
“又来了,油嘴滑舌。”我冲他挥了挥手,“说正经的吧,你昨天答应我的事情还记得吧?”
彭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当然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开工啊,记者同志?”
此后的几天,我都是在一种快乐而忙碌的状态下度过的。找到了彭辉,我那个系列报道的方案顺利通过了台内的审批。此后的事情看起来都在按照我当初的设想一步步地往下进行着。我那个策划应该说很成功,观众的情绪很快便被调动了起来。经过两三天的气氛铺垫,神秘的捐款人终于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这档专题报道的收视率也一举突破了新闻专访类栏目的新高。
在此期间,彭辉对我的工作非常配合。事实上,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在很多地方都有一种奇妙的默契。我的很多想法,在我说出来之前他便已经能够感觉到。有时他也会提出自己的一些建议,这些建议总是和我的思路不谋而合,令我能够欣然采纳。
在让彭辉现身屏幕之前,我多少是有一些担忧的,毕竟他是一个警方正在搜寻的人。为这事我专门和彭辉商量过。他倒是显得毫不在意,首先他对自己那天的易容伪装很有信心,其次他坚定地认为,没人会有理由把热心的捐款人和一个抢劫犯联系在一起。
彭辉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这个世界上,知道那起劫案真相的人,除了彭辉自己,就只剩下我了。只要我不说出去,谁会怀疑到彭辉这样一个正在被树立起来的正面典型呢?
有了良好的电视基础,彭辉在赈灾晚会上亮相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此时雨季已经进入了尾声,这个城市一直紧崩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松弛下来,一切似乎都在往着好的方向发展。
赈灾晚会的地点定在市中心的科凌大厦市民广场。大厦前的舞台已经搭好,大厦的一层和二层则作为晚会的指挥中心和后台。晚会前的那几天,我和彭辉每天都往科凌大厦跑,熟悉场地,参加彩排。要知道,彭辉在晚会上的亮相将是我这个系列专题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而整台晚会又是现场直播,容不得半点差错。
对这样枯燥反复的工作,彭辉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半点厌烦。在熟悉场地时,他的耐心和细致甚至让很多人感到惊讶。他走遍了一二层的每个角落,有时还要去地下室转上一圈,那股劲头似乎恨不能把整个大厦的地形图纸都打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彭辉在雨城已经没有固定的住所。那几天为了方便工作,他就租住在离科凌大厦不远的一家宾馆里。晚会的前一天早晨,我来到这家宾馆,接彭辉去科凌大厦进行最后一次的现场彩排。
我的故事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忽略了一个重要角色的存在。是的,自从劫案第二天来找过我一次之后,张雨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不过我曾说过,这个人其实一直贯穿了整个故事的始终。在那个早晨,他就悄悄地跟着我,来到了彭辉所在的宾馆。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
彭辉住在宾馆的406房间。当我敲开屋门的时候,他看起来刚刚起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准备一下吧,我们一会出发,今天最后一次彩排了。”我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屋内。
“你稍微等会儿,我还没洗漱呢。昨天睡得晚。”彭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走向卫生间。
我一个人在屋中随意走动着。无聊之下,书桌上的一叠报纸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上前翻了翻,发现都是些不久前出版的《黎州日报》。
虽然是已经过期的报纸,倒也可以用来打发这段短暂的等待时间。我拿起其中的一张,目光很快便锁定在一条醒目的新闻标题上:《康业大厦富豪遭枪杀》。我对这种案件报道一向很感兴趣,于是快速浏览了一遍。这是一条快讯,写得非常简短:今天凌晨一时许,我市康业大厦发生一起枪杀案。目前警方已封锁了现场。据悉,死者为入住该商业写字楼的某著名富豪。我报将对此案件进行追踪报道。
追踪报道?我直接翻看下一份报纸,果然上面登载着后续的相关新闻:《遇刺富豪姓吴,死前事业受窘》。这次的新闻内容要详尽得多,提到了遇刺富豪的姓名和相关家史。并且声称此人生前事业遇到困境,与很多人存在着债务纠纷,闹得很不愉快云云。
再翻过一张,仍有《吴姓富豪遇刺案追踪》,这次标题下配有一张大厦内监控录像的截图,旁边配有文字:根据大厦内监控录像显示,疑犯为一男子,身高约175公分,平头,体态中等。
那张录像截图虽然很不清晰,但从体貌特征上来看,和彭辉很有几分相似。再联想到彭辉一直把这些带有相关新闻的报纸带在身边,我意识到什么,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彭辉的声音突然在我耳后不远处响起。
我连忙转过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我的身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杀人了?”我拿着那叠报纸,脱口问道。
彭辉摸摸下巴,露出一副郁闷的表情:“你相信吗?”
“难说……”我看着彭辉摇了摇头,我面前的这个人做出怎样出人意料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不过我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但即使你真的杀人了,我也相信那是该杀的坏人。”
“你还真把我当成大侠了?我还没到那个地步。”彭辉哑然失笑,然后从我手中接过那几张报纸,一边回顾上面的报道,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人要是倒霉起来,连放个屁都绊脚跟,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离开黎州的。”
“这么说,那人不是你杀的?”我松了口气,不管什么原因,杀人可是死罪,和那一次的抢劫性质完全不一样。
“当然没有。”彭辉眯起眼睛,陷入对当时情形的回忆中,“在黎州的时候,我从这个姓吴的手里分包了一个土方工程,带着几个兄弟辛辛苦苦干了半年,他却一直拖着我们的工钱不发。那天凌晨,他突然打电话给我,约我到他的办公室见面。
我立刻来到了康业大厦,当时偌大的公司内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总裁办公室里等我。我在他对面坐下后,他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诉苦,讲他的困难,说他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当时他的情绪很反常,只管一个人说着,根本不理会我愿不愿意听。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对他说:吴总,您再困难,也一样待在这高档写字楼里。我的兄弟们如果再拿不到钱,那可真的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他却摇了摇头,一副无奈至极的表情,对我说:也许你不相信,我羡慕你们,你们至少是自由自在的,而我想自杀都由不得自己。当时我不太明白他的话,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们俩就这么沉默着。”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我想他说的也许是真心话。越是家大业大的人,其实便越有更多的桎梏。很多人表面上过着光鲜的生活,其实比普通人却要烦恼得多。”
“也许是吧。”彭辉认同了我得分析,然后继续说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黑色的小包,送到我面前,说:你把这个拿去吧。”
“哦,他把欠你的钱给你了?”
彭辉苦笑了一下:“开始我也这么以为。可等我打开包,取出里面的东西时,却大吃了一惊。”
“那里面是什么?”我费力地猜测着,不过没有什么结果。
“一支手枪,你见过的。”
“哦?”我诧异地挑了挑眉头,原来彭辉的手枪是这么来的,“可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也这么问他。他说:你杀了我吧。这样我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的家人还能得到一份巨额保险。”
我恍然大悟,他是想用这个方法来摆脱自己的债务,还能留给家人大笔的保险金。我瞪大眼睛看着彭辉:“你不会真的照他说的做了吧?”
“当然不会。”彭辉断然摇头,“先不说我有没有那么傻,这样用死亡来逃避自己的责任,也是我极其反感的。我把枪放回桌上,便准备起身离去。他此时拿出一块手帕包住枪柄,然后拿起那支枪,对我说了句:兄弟,对不住了,你就当帮了我一个忙。
我正在疑惑,只见他已经掉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额头。我预感到事情不妙,连忙回身想要制止他的行为,可他已经扣动了扳机。顿时,大厦内警报骤响,而他则倒在了血泊中,鲜血溅了我一身。”
我略微想了想,很快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叹道:“啊,这个姓吴的可真够狠的,他是摆好了圈套让你往里跳啊。”
彭辉点点头:“不错。这下手枪上有我的指纹,现场有我的脚印,监控录像里有我的画面,我衣服上还沾着血迹。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你就跑了?还把带着你指纹的手枪也带走了?”
彭辉无奈地一摊手:“我还能怎么办呢?”
“嗯。”我垂头思考着,“也许你可以留在现场,等警察来了,说出实情,没准警察可以查出真相呢?”
“如果警察查不出真相怎么办?”彭辉笑着反问,“而且那样的话,我等于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别人手里,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的确,以彭辉的性格,很难让他去选择这样一种被动的结果。我为他叹息着:“这个姓吴的可真是害你不浅,不过,也许我倒该谢谢他呢?”
“为什么?”彭辉诧异地问道。
我淡淡地笑着,说出了心中的话:“如果不是因为他,那我们就没有机会认识了。”
彭辉怔了一下,把目光转向窗外:“认识我很好么?也许有一天,你会觉得后悔的。”
“为什么我会后悔?”我觉察到他话里藏着什么,紧跟着追问。
彭辉没有回答,他从那叠报纸中抽出一张,掏出打火机,把它点燃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的举动:“你这是干什么?”
彭辉翻了翻手腕,让我看清楚报纸上的那条新闻标题,然后打趣地说:“这张我可得烧了,否则被你看见,动了坏心思,我岂不惨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呵呵地笑了起来。在我的笑声中,火苗席卷而上,将那则新闻吞噬了进去。彭辉来到窗前,在报纸即将燃尽的那一刻,松手将它扔出了窗外。
在若有若无的毛毛细雨中,那报纸像一只燃烧着的蝴蝶,翩翩飞舞了几下,随即熄灭,灰烬也很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在刹那间,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某种东西也在伴着那火苗一同从我眼前消逝,可我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些什么。
不知当时在楼下看着那团火苗的张雨,是否也产生过同样的感受呢?
那天的最后一次彩排进行得很顺利。其实对于彭辉来说,他的任务本来就很简单。在第二天正式的晚会现场,出纳将提前半小时把赈灾款送到后台的准备间,在那里,工作人员会把赈灾款分装到相应的红纸袋中。上场时,会有礼仪小姐各自用礼盘托着纸袋走在前面,彭辉跟着上台,然后在礼仪小姐的引导下把纸袋分发给相应的烈士家属和受灾户就可以了。
彭辉完成他的彩排任务后,我留下来和晚会导演交换了一下意见。导演对彭辉的表现非常满意,说只要按照今天的程序来走,那现场就不会出任何问题。
既然导演都这么说,那我真的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我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走出准备间,看见彭辉正在走廊里缓缓前行。他的动作有些奇怪:闭着眼睛,用一只手轻触着墙壁,嘴里还在轻声默数:“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在数到第五十七步时,他向左一拐弯,准确地进入了消防通道内。
我跟上去,不解地问:“你在干吗呢?”
彭辉笑了笑,向我解释道:“如果大厦里出现火灾,所有的电路都会被截断,到时候一片漆黑,你必须闭着眼睛找到消防通道,才会有逃生的机会。”
哦,是这样。我学着彭辉的样子也在走廊中来回摸索了几趟。我的步子小一点,得数到六十多步才能从准备间门口走到消防通道处,而且每次的步数都不是非常准确。不过我并不在意,这样的大厦,怎么会平白失火呢?这样走来走去,其实也就是好玩而已嘛。
等我玩够了,发现彭辉正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发呆。他看得那么专注,甚至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都没有发觉。我凝视着他的双眼,那里面似乎藏着一缕淡淡的忧伤,而这种情绪,以前从未在他的身上出现过。
“你在看什么?”我轻轻地问道。
“看天,看雨,看这座城市。”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明天我就要离开了。”
彭辉的话让我的心倏地一紧,这两天我实在过于快乐和忙碌,竟忽略了离别即将到来。是啊,当彭辉忙完了这一切,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座城市呢?
我该怎样面对这种离别?这十几天来的相处,我对他已经产生了某些无法割舍的感情。这个不断制造麻烦的男人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而这感觉正是我一直以来在苦苦寻找的。
我用笑容掩饰着心中的纷乱,问他:“你准备去哪里?”
彭辉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略带迷茫地摇了摇头:“那会是什么地方?”
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对于彭辉这样的人,这多少有些奇怪。难道他的心也在摇摆不定?我突然下了个决心,暗暗告诉自己:我要把这个男人留下来。
整台晚会彩排结束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把彭辉送回宾馆,然后去菜场买回一堆新鲜的鱼肉果蔬。回家后,我便在厨房中忙碌起来。我对自己的厨艺一向颇有信心,只是平时很少有机会展示。一个多小时后,一桌精巧别致又不失丰盛的菜肴出现在餐桌上。我满意地欣赏了一阵自己的作品,然后给彭辉打了电话。
“晚上来我家吃饭吧?”
“哦,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有,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看,这个理由足够了么?”我学着彭辉当初用枪胁迫我时的口吻说道。
彭辉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好的,我马上出发。”
等待彭辉的时间,我洗了个澡,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下。我化了淡淡的妆,一直束着的马尾散成了柔顺的披肩长发,然后我精心挑选了一件湖蓝色的晚裙。坐在梳妆台前,我想,如果我真的是个男人,那我也会被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迷住的。
彭辉一直觉得我像个男人,今天我要让他感觉到,我不仅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充满魅力的女人。
大约半个小时后,彭辉如约而至。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用欣赏又略带惊讶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笑着点头赞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没想到你会这么漂亮。”
我愉快地用手捋了捋头发:“进来坐吧。”
柔和的壁灯映着餐桌上的各色佳肴,整个屋子里充满了一种温馨自然的气氛。
家的气氛。
彭辉是一个浪子,在每个浪子的心中,都会渴望回家的感觉。我之所以没在外面请彭辉吃饭,就是要让他体会到这种感觉。
我的良苦用心看起来收到了效果,当彭辉在餐桌前坐下时,他的目光变得祥和,嘴角也露出微笑。我相信,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的精神从来没有如此放松过。
我打开一瓶红酒,为两人倒上,然后举杯:“来,谢谢你的赏光。”
彭辉摆了摆手:“不,今天的主角应该是你,先让我祝你生日快乐。”
说着话,彭辉从身后拿出了一只漂亮的生日蛋糕。那蛋糕不大,但做得非常精致。蛋糕上的蜡烛都已经插好,与众不同的是,蜡烛的烛芯都连在一根导线上,导线的一头接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
我从没在生日蛋糕上见过这样的装置,立刻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彭辉冲我神秘地一笑:“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说着,他用手拨了下盒子上的一个开关,然后打着节拍开始轻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 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 to you!”
在他的歌声中,金属盒子上的发条轻轻地转动着,当他唱完最后一个单词时,发条正好走到了尽头,扑地打出一朵火花,那火花顺着导线一路燃去,点着了蛋糕上所有的蜡烛。
我童心大起,惊喜地拍着手:“啊,真有趣,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彭辉点点头,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来,为你的生日,干杯!”
我补充了一句:“也为了我们的相识。”
我们俩各自干完了杯中的酒,彭辉用手指指蛋糕上那些五彩的蜡烛:“该许个愿了。”
“好的。”我站起身,把屋中的灯全都灭了。微弱的烛光映出一个小小的光圈,我和彭辉处于光圈之中,四周则是一片黑暗。那一刻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很享受这种感觉,默默地等了很久后,这才深吸一口气,吹灭了那圈蜡烛。屋内随之变得一片黑暗,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对方的影子。
“许了什么愿,能说出来吗?”彭辉在对面问我。
我踌躇片刻,用一种委婉的方式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我希望你能喜欢这里,喜欢我的家。”
“呵。”我听见黑暗中彭辉很轻的笑声,“那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真的?那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谢谢你。”彭辉沉默片刻,“但是我不能。”
“为什么?”我掩饰不住心中的失落,“你不喜欢我?”
“不,我喜欢你。”彭辉的语气很诚恳,但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当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去占据同样的位置。你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即使自己什么也不会得到。”
我明白彭辉在指什么,但我不甘心就这样败下阵来:“可她已经嫁人了,她不再属于你了,你应该学会忘记她。”
彭辉默不作声,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许久之后,他说道:“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道伤疤吗?当时我们拥抱着,我吻了她,告诉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会永远照顾她,保护她,为了她的幸福我可以做任何事情。那一年我十八岁,我已经不是一个男孩。这是男人的承诺,它的效用就像留在我手背上的伤疤一样,永远不会消失。”
我无声地苦笑了一下:“难道你的手上就再也没有新的伤疤吗?”
彭辉似乎被我问住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试探着问:“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
“时间?”彭辉轻轻地吁了口气,然后他站起来,走向屋外的阳台。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法。当他不想继续一个话题的时候,总是立刻用某种方法把它回避过去。我无奈地摇摇头,然后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的屋子在公寓的高层,从阳台上看下去,城市中夜色点点,尽收眼底。彭辉极目远眺了片刻,轻声感慨着:“我很喜欢这无边的夜色,那种开阔的感觉,总是让我想起大海。”
“你经常看见大海吗?”
彭辉点点头:“我当兵时,参加的就是海军。”
“啊,那真好。”我不禁有些神往,“无拘无束,海阔天空,一定很适合你。”
彭辉微微转过头,目光深邃,既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回忆往日的时光:“你知道吗?在东海中有一种箭鱼,它游起来飞快,从没有人能活着捉住它。如果它落入了渔网,那它就会拼命挣扎,或者脱网而去,或者力竭而死。总之,它自己掌握一切,即使是死亡。你永远控制不了它,只有在它偶尔跃出海面的时候,你才能欣赏到它那箭一般的英姿。”
“箭鱼?”我喃喃自语,“那我真希望能亲眼看见它跃出海面的样子。”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的。”
“如果有机会,你带我到东海去看,好吗?”我看着彭辉,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道。
我想我当时的那种目光肯定是让人无法拒绝的。彭辉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但同时,他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句:“如果有机会。”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块待了很久。我们喝着红酒,聊着天。彭辉给我讲了很多和大海有关的故事,我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的生活,感受着他的内心。我感觉我们俩是如此的接近,但为什么中间又要存在一道无法跨越的隔阂呢?
我没有再提那些会让他回避的话题,我知道自己无法留下这个男人。
就像那飞驰的箭鱼,他只向着自己认准的方向前行,这一点,没有人能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