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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码头

“以前我们见过吗?”

“没有。”

“以后我们会相见吗?”

“不会。”

“我们会分开吗?”

“是的,你我都会死去。”

“你会想我吗?”

“我会,永远地想你。”

一切从重庆开始

相机的快门拨盘上刻着1/2/4/8/15/30/60/125/250/500……数字越大,表示时间却越短。怎么那么像人生?年岁的数字越大,越表示一种局促。我执拗地用时间记录着生命,越是着力捕捉,仿佛越是难以捉摸。任何经意或不经意间,不安分的生命会悄然改变轨迹,直至面目全非。

一阵江轮汽笛的呜鸣,惊醒我汗湿的梦,我起身拨开黏在脸上的头发,戴上眼镜,才发现船舱里的人们多已起身。穿过融混着柴油与江水的腥气的船舷,挤过人群来到船头甲板边上,就见到江水尽头浮现出影影绰绰的城市轮廓。层层叠叠的房子,就像这江上客轮的船舱依次层叠,从最底下的凌乱的散席向上依次是四等舱、三等舱直到头等舱,完成了从下半城的寻常世界向上半城的想象世界的跨度。身边一位见多识广的父亲在给孩子比画着:“北边流过来的是嘉陵江,南边宽一点的是长江,朝天门码头就在中间……”两条江岸夹着大片的高楼在一坡巨大的台阶下汇合了。

这是自搞摄影以来,我决定前往的第一个目的地:重庆。这个城市给我的惊奇是巨大的,提供给当时那个疯狂的“扫街”爱好者眼耳鼻舌身所喜爱的一切新鲜感知。我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登陆这座山城,可每次相逢都有着这般令我恍惚的惊奇。这片码头我已颇为熟悉,我几乎熟悉每一条从滨江路遛到原始江岸的小道,江边的传奇世界总尽其所能地给我无穷的变幻;还有那总是把我扯进超现实世界的蒙蒙雾气,把所有从俗世带来的烦闷抹平捣烂。我常想,如果最初到达的地点不是重庆,而是别的什么地方,我的摄影之路会是怎样?难以想象。我深谢这里的水与雾,给了我最初的也是无可比拟的滋润与崎岖。

朝天门,我的最爱。

夏日傍晚或秋冬好的天气里,朝天门码头的台阶上会坐满了人。三三两两一组,晒着太阳,高声说着话,吃着东西。我乐意安坐其中,看江水又东。耳边是酸辣粉、凉面的叫卖和游轮的“两江游、游两江,上有天堂,下有金碧辉煌”的招徕游客的喇叭声。有时我也会买一碗酸辣粉,坐在那儿吃起来,内心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切切实实地提醒:“我在重庆”、“我在朝天门”。偶尔空中一架飞机掠过,间或一阵80年代的劲歌金曲从路过的高档摩托的屁股后轰然响起,真是让人喜欢得心都碎了一地,零落在那一片台阶上。

昨天,今天,明天拍下他们?那都是一种可能。起初我认为某些高潮图景总会在高潮的地点上演,所以我一直想在朝天门拍到一张不错的照片,配得上我寒来暑往上上下下的一往情深。但我又真心觉得,朝天门是一个好得可以不拍照片的地方。我心甘情愿沉静于此,我愿意每次面对它都恍若初见。但是,2009年1月某日傍晚,朝天门台阶上一位贵妇身影的出现,让一切都得以改变。

她带着一身丰腴的气质,远远地就说明着与这江边的格格不入;她踩着颤颤的步伐,时时地交代着她对这码头的统摄。当时是我从上游的菜园坝往下,经过一下午的步行即将从滨江路走到朝天门的尽头。她的气场让我头皮一阵发麻,细汗随时准备渗出额头,手中禄莱相机早已调好了曝光组合。此时,她的步伐带动我的心跳,她的光芒,直视也像是一种冒犯,直觉告诉我不必离她太近,好让她的光芒有四散的空间。她那如同朝天门牌楼般高耸的发髻、高尚的毛领大衣裹起富态的腰身,全部重量交由穿着紧绷铅笔裤的双腿支撑,再汇聚于细细的高跟,将台阶直踩得咔咔作响。她从容地走入取景器的中央,快门的触发也顺从了她的从容。

她就是上半城遭遇下半城的故事,她就是下半城滋养上半城的缩影。

据说,下半城的游轮业务是她的生意,上半城的消费是她的生活。她那天的出现,完整了我对这上下的理解。这就是码头,有多少希望从这里登陆?又有多少结局在这里消逝东流?

遇见三峡

在深觉重庆的好的同时,就有把“点”描成“线”的心思。第一次在重庆时,网友“图钉”就找了一张纸,给我手绘了一张地图,跟我讲,长江继续往东流,再往下经过的地点是涪陵、丰都……

啊,榨菜,啊,鬼城!我想去。以前只晓得涪陵人跟浙江人抢商标的事,最终那里的榨菜不能叫涪陵榨菜,只好叫乌江榨菜,实在是冤屈。还有,听说每年鬼节之夜,丰都城的鬼都会跑出来,在夜的世界游荡,但天明之前必须赶回去……拿着那张手绘地图,我内心的小鬼也已漫山遍野。但那一次,最终没有去,因为是春节里有限的几天假期,只是去重庆这个从未到过的城市看看而已。年初八上班,是个死规定,初二出门,初六也得考虑归程了,如丰都的鬼,出来欢跑,但确实已经到了归期。

高下、贫富、聚散,都是码头从来无须按捺的心事。

——《朝天门码头贵妇》重庆

之前在重庆看着巨大的游轮顺江而下,像一幢豪华的大厦漂往三峡,就猜想那一定是很贵的花费,属于“高尚”旅游,没有几千块钱恐怕不行,而且这种游玩想必行程会很受限制。总之,我是坐不得的。

后来到了三峡腹地才了解,最美妙的交通工具是短途班船——当地人出行乘坐的一种体量不大的铁壳船。船分两层,很慢,伴以柴油机的巨大轰鸣声,在沿岸的镇与镇、县与县之间来回。停靠也随意,两边岸上只要有人远远地招手,船便慢悠悠驶过去接上。从奉节到巫山的几十公里水路,这种船左停右摆能晃上三四个小时,而船费却只需十几元。卖水果的、骑摩托的,甚至是牵牲口的,都可以上船,船上自然是丰富多彩的:多数人在巨大噪音中拉着家常,也有人聚在一起打牌。也会在酷热的暑天大家都眯盹着无人说话,却听到躺在板凳上睡觉的小伙子口袋里功率巨大的山寨手机突然来电,响起尖锐嘹亮的“死了都要爱”。

那里上通历史,下通现实。那里人好,车船费便宜;饭菜可口,仍是便宜。这些理由对于一个刚上道的摄影者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吧。三峡的人是神气的,就是有神仙气质。他们达观、洒脱,他们就像是演员似的,在江滩、码头、山坡上忙活着,就连发呆都拗着各种造型,在等你来。在江边走,不出两公里,就有“神人”出没,绝对挑战你的想象力。

在拍135画幅的那几年里,我热衷“扫街”,喜欢抓拍,迷恋各种位置瞬间,像一个新入武行的刀客,醉心于手起刀落的斩获。120方画幅的使用和去了三峡之后,对我来说是一个重大改变:我开始隐约觉得自己是个抒情的人,它的操作节奏和获得的画面让我有了些不慌张而获得的力量。应和着川江的流淌,我愿意在那岸边行走,愿意跟船上的人们散坐在一起,看尽两岸和那里的人世风光,把自己粗糙的心揉碎在那儿的每一里水路上。真的要感谢这遇见,这慢船,这所有的三峡好人,我是在这里拍得“第一桶”照片的。

说到重庆以及三峡地区,绕不开的一个词是“码头文化”。

码头文化是什么?综合一下各种解释:一般来说指中下阶层围绕河岸货运商旅为中心的往来聚散集成。聚是吸纳性,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有;散是流动性、过客心态。码头文化是一种平民文化,卑微者挥洒血汗为“利”,又因特别有流动性,因而很讲“义”在不确定中的维系。聚散快,谁也不认识谁,谁都可以登场,这是一种中下层无拘的自由。码头就像个舞台,往来的人和事在这里不停上演,像天上的云,合了又开,聚了又散。这也像极了摄影,以摄影的眼光看那码头,半个钟头后就会全然不同,舞台还在,但演员和节目就已经全变了。

我喜欢这种变。我愿意把这一切视作是生命中的“过往”。

我的码头我做主

一年夏天,我坐小班船过夔门。甲板上,一个光膀子青年农民离座站起来,大概是上厕所去了,我就过去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来拍照片。一会儿,他回来了,我连忙要将座位让还与他,他一摆手:“船上不讲这些,你坐!”转身又走开了。

“船上不讲这些”,这句话后来我回味了挺久。这就是我们的码头,我们同船共渡,我们都是这山水间一样没那么多讲究的、却有些情义的卑微者。

虽然我真正到达三峡地区时已经够晚,轰轰烈烈的大移民大拆迁时代已然过去,但摄影圈有贴标签的习惯,很快就有那谁谁是“拍三峡的”标签飞来。况且当时我还是记者身份,俨然是一位介入重大题材的报道摄影师。为此我也在一些采访里郑重说过:我没有在三峡地区做过任何一个人或事的采访,没有优先关心过某水利工程,我的照片没有对任何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关心和负责过。

我用一推干净的办法想努力撇清与某种宏大主题的联系,当时我也说不出更大的意义来解释这种拍摄,那只是一个开始。在那里,环境以及人和事每天都给人感受,绝不需要再想办法搜刮放大意义、假装兴奋,这也是我觉得去对了的根本原因。中国是令人目眩的,我们生活在这里,满地都是意义,满地都是问题,有问题就有艺术。

说三峡地区是中国发展变革的一个缩影,还是比较靠谱的。也有人认为这种“后三峡”时间的介入反而更好,避开了纷纷扰扰的变迁时代,蓄水已渐渐淹没以前的人生,恰似站在前一时代的濒死体验点上,让人更有看到天堂的可能……

能不能看到天堂不敢想,我是要一个独立、清白的开始。

能上了这条让我如此随性的船,我自当珍惜。这是我的码头,是我要做主的时候。我决定这么做下去,像抽丝剥茧一样,我要把它扯出来,编织起来。当我倚在旧班船的窗边往外看,轰鸣的柴油机震得窗户玻璃吱吱作响,一切都不会让我厌烦,我一样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撞见的兴奋,慢慢变得耐心与和缓,我知道,急与不急,都是我的人生。

我的码头是走累时的一碗面、一钵粥,是远处的夕阳和经过近前的一张陌生和亲切的面孔。我要走更多的路途,或许码头是一片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昏暗水域,我可能注定一生泅游。 ZHm0ZsBfXP5uavTZiRLJXCralmlGyDikaLalpe6Z2lqOlId+WdqIoQ5OZrz+hd/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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