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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风云

棉船镇,置于江心孤岛八宝洲之上,四面皆长江合围,属于易守难攻的要冲之地。历朝历代,尤其是元明清三朝,但凡天下动乱,多半会有农民军占据此岛,据长江天险而守,极其顽固。后来为控制这块险要之地,清廷在洲上置城镇,设衙门,筑监狱,并派重兵驻守,棉船镇由此成为军事重镇。直到太平天国起义,长毛军一度打下半壁江山,清军设置在棉船镇上的据点也被攻破。起义后来虽被镇压,但当时全国内忧外患不断,清廷疲于应付各地大小战事,没有时间来重筑棉船镇的防御工事,因此曾经的军事重镇,慢慢地蜕变成为一个生活化的小城。但在这层生活化的表皮下,却是一些阴暗的东西。当年在东北角上修建的兵营监狱,如今已改造成一座地底秘密监狱。因八宝洲孤立江上,逃跑不易,此处设置的秘密监狱,成为了清廷关押江南一带重犯要犯的隐蔽之处。

贺捕头不在,次捕曹彬,便成为这群黑袍捕者的领头。

乘救生小船登上八宝洲后,曹彬带领众捕者来到八宝洲的北面。

他向附近的船家支付银两,买下所有能找到的渔船和渡船,集中到岸边,命令假扮胡客和捕者的四个清兵乘船渡江,有多远走多远,而他们渡江后留在对岸的渡船,正好可以误导追来的暗扎子。然后,曹彬命令将剩余的船只通统砸毁,同时又刻意留了一些打渔用的旧乌篷船没买,接着命所有人换上平民百姓的衣服,悄然返回棉船镇,来到衙门,找到当地的地方官员。曹彬出示腰牌,吩咐地方官员即刻带他们去秘密监狱。

那官员不敢怠慢,领曹彬等人来到棉船镇的东北角,找到狱司,狱司签下通行令,一行人进入地底秘密监狱。

秘密监狱不算大,但墙坚壁厚,内部三横七纵,共有二十一间相互隔开的牢房,散发出一股又霉又湿的恶臭。

胡客被锁入了最深的一间黑牢。

狱中关押的犯人共有十来个,全都是各地犯了滔天大罪的重犯。曹彬询问狱司得知,所有的狱卒中,最迟的一个是半年前进来的,而那些在押的犯人当中,最晚的一个,是在两个月前关押进来的。

曹彬稍微放心了一些,毕竟暗扎子们不是神仙,总不能未卜先知,提前两个月甚至半年派人来监狱中卧底吧。但他还是不敢大意,命令将其他犯人都转移到较远的牢房,使关押胡客的牢房孤立出来,并且由他亲自保管牢房的钥匙。十几个黑袍捕者分为两组,在牢房外轮流看守,以防备意外情况出现。

曹彬命地方官员及狱司狱卒保守消息,如有泄露,提头来见。地方官员和狱司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

至此,曹彬算是完成了贺捕头的所有布置。

到了约定的时间,贺捕头并没有来到秘密监狱会合。曹彬急忙派出人手打探消息,得知贺捕头及三位捕者已被暗扎子抓走,暗扎子们上了当,想方设法渡过长江,在北岸寻找。

如今暂时不用担心胡客被暗扎子劫走,但贺捕头的事却不可不急。

曹彬派出两人,命令他俩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渡过长江,然后避开暗扎子的眼线,分头去通知上海的东南办事衙门和西安的西北办事衙门,一方面派出捕者解救贺捕头,另一方面派大批人手赶来棉船镇,押送重犯胡客,不再走上海绕行,而是直接上京复命。

曹彬亲自守在牢房外,从中午一直守到了傍晚。

夜幕来临时,地方官员和狱司亲自来到狱中,恭请曹彬及诸位捕者大人前往镇上的枕江楼,说是已设下晚宴,要为各位大人接风。

胡客这等重犯,逃走了几乎就没法再抓住,必须严密看守,不过狱司和地方官员如此配合御捕门,这个面子又不好不给。反正暗扎子已经离开了八宝洲,眼下风平浪静,于是曹彬让下属们好好看守胡客,他一个人随行赴宴。

枕江楼是棉船镇上最好的酒楼,这一晚已经客满为患。这些客人,大都是“新铭号”上的乘客。洲北的渡船全被毁掉,许多乘客无船渡江,只能在江岸边等待。一些渔家为了赚钱,把自家几乎不用的旧乌篷船划出来载客,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过江者只在一二,大部分人都被困在八宝洲上,只能来到棉船镇上过夜。

地方官员抿了一口酒,脸色微红:“咱们这镇子啊,好久没这般热闹了!不过说来倒也奇怪,不知是哪个人那么缺德,把岸边的渡船都给毁了。”

“是啊,谁会这么混蛋。”曹彬笑着附和了一句,将杯中的上等醅酒一饮而尽。

席至半途,忽有狱卒奔来禀报,说九江府方面来人,押三名案犯入秘密监狱关押。

狱司正要签署关押令,曹彬忽然问:“是男是女?”

“回禀大人,案犯都是男的。”

“犯了什么事?”

“听说三个案犯都是江洋大盗,结伙在饶州府和南康府流窜作案,前后抢了五家商行,后来在九江府作案时,被抓了个现形,因为不肯招供所抢财物的去向,所以押送到咱们这里来审问。”

曹彬立刻站起,取外套披上了。白天刚把胡客关进去,晚上就有案犯送到,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鬼。饭也不吃了,曹彬即刻随狱卒回秘密监狱。曹彬是饭局的主角,主角要走,地方官员和狱司只好丢下筷子,一起陪同。

八个押送吏就等在狱门口,曹彬过目了九江府衙开具的押送公文,又看了审讯的相关供词,接下来便是验明案犯的正身。

三个案犯生就了一副江湖草莽模样,单看外表就是实实在在的江洋大盗,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脸上挂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淤黑色刀疤。三个案犯不知是对这个陌生的监狱环境感到恐惧,还是因曹彬身上所散发的黑色气质而感到害怕,竟一直在轻微地颤抖。这一细节,被曹彬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

三个案犯被押入秘密监狱,关进一间黑牢,牢门吱呀合拢,咔嚓上锁,狱中重新恢复了宁静。

曹彬搬来一条凳子,放在关押胡客的牢房外,一屁股坐在照明火盆的阴影里。

他把三成的注意力放在胡客的身上,另外七成,全都给了新关进来的三个案犯,以及守着案犯的八个押送吏。

这里面必定有问题,曹彬在心中不断地提醒自己。

在曹彬看来,这三个案犯,太不像样了。他们的不像样,体现在自相矛盾上。虽然长相凶神恶煞,可一进监狱,既没打也没骂,竟然会不停地发抖。这样的货色,也敢流窜作案抢劫五家商行?这样的货色,也敢在九江府衙大牢中死不招供所抢财物的去向?

八个押送吏,同样不像样。他们的不像样,体现在尽职尽责上。自入御捕门以来,曹彬走南闯北,少不了与地方上的官吏们打交道,在官场上,他也算是老江湖了。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朝廷内部又分成数派,被搞得乌烟瘴气,官场上黑得发焦,官吏们的心都像是煤炭做的,越是底层的官吏,黑得越是厉害。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树大招风,一要顾全脸面,二怕落人把柄,贪个污受个贿,行事懂得低调,多少知道收敛。底层的官吏则不同,面对的是平头百姓,作威作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可一旦到了真正该干本职工作时,却又总是磨洋工不出力。

这八个押送吏却一反常态,不但连夜把案犯送到,还亲自留在牢房外看守,如果说一两个是这样,曹彬还想得通,但八个都这样认真负责,这里面就有鬼了。再加上见到曹彬时,八个小小的押送吏,竟然没一个表现出巴结的嘴脸,反而言谈举止间都透露出抵触的情绪。要知道,地方上的官吏知道御捕门的人要来管辖范围内办事,扫地迎接都来不及,唯恐一个不小心怠慢了这些神仙,被扣上一顶刺客的大帽子,下辈子连投胎去哪里都不知道。

至于文书、供词之类的东西,都属于可伪造的范围。

所以说,这里面实在有问题。

曹彬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了近两个时辰,没有任何动静不说,八个押送吏反倒或坐或躺,在牢房外的过道里睡着了。其中有一个押送吏,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曹彬准备玩一个花招。

既然蛇不肯露头,那就引它出洞。

曹彬靠在牢门的柱子上睡过去了,其余捕者似乎也被他的睡意所传染,先后打起了哈欠。捕者们一个个地舒展着懒腰,相继去地面上的狱卒守备房睡觉。

监狱里变得很安静,当然,这要除开滚天雷似的呼噜声。

夜至后半段,响彻了整晚的呼噜声忽地戛然而止。这一下,狱中算是真正安静了下来。

昏暗的过道里,有窸窣之声响起。这是那种躺在床上听见老鼠在床底活动的声音。

当然,行动起来的肯定不是老鼠,而是一个押送吏。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监狱,片刻后又蹑手蹑脚地返回,像做了一回贼。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嘿,都起来,他们已经睡熟了。”

话音一落,其他七个熟睡的押送吏像弹簧一般,一骨碌翻身而起。

“那边还有一个,先解决了再动手。”一个押送吏朝狱道深处的曹彬指了一指。

两个押送吏轻轻地抽出大刀,朝熟睡的曹彬一步步走去。其余六个押送吏,则一间牢房一间牢房地挨着查看,极小声地唤着某个名字,像是在找什么人。

两个押送吏走过了黑暗的过道,来到了曹彬的身前。借着头顶的火光,二人开始观察。眼前这个御捕门的捕者,睡得十分深沉,脸上隐约挂着一抹微笑。两个押送吏相互看了一眼,心中都在冷冷地发笑,眼前这个人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在做美梦。

两把刀举了起来,火光照映在光溜溜的刀面上,反射出闪闪的亮光。两个押送吏相互对视,忽然一齐点头,大手一劈,手中的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刀面上的亮光一斜,从曹彬的眼睛上抹过!

“嚓”的一声,刀刃深深地嵌进了木凳子的四方面上。两个押送吏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就一黑,闷哼一声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远处的六个押送吏听到响动,扭过头来。只见黑乎乎的过道深处,在火盆的阴影下,曹彬高大的身影直立如山,两个押送吏一左一右,被他提在手中,不见任何动弹。

六个押送吏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愣了一愣,才刷刷刷地抽出大刀,潮水般向曹彬涌了过去。六对一,胜算似乎很大,六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但很遗憾,因为先前的两个同伴,在倒下之前,也是这样的想法。

曹彬的身影忽然动了。

静立如松,疾行如风,曹彬如同一只俯冲下山的猛虎,在闪转腾挪之际,接连打出了六拳。每一拳携雷霆之势,绕过明晃晃的刀锋,不偏不倚地落在对手的太阳穴上,没有遗漏一个,没有偏差分毫。

等到地面上的捕者们听到响动,飞速冲下来时,八个押送吏已经全部趴在了地上。事后经检查,其中七人脑部充血,直接毙命,还有一人体质不错,抗击打能力较强,再加上曹彬有意留他一命,好进行审问,所以残留了一口气在。

此时的曹彬,内心倒颇为讶异。在他看来,这八个暗扎子,不应该弱到这种不堪一击的地步。

难道是搞错了?他忽然想。

他审讯了三个被押来的案犯,三人争先恐后地招供,说是受了八个押送吏的逼迫,不得已才来充当犯人。至于这八个押送吏到底想干什么,他们压根不知道。

三个“案犯”哀求曹彬放他们一马,曹彬则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牢房,任凭三人在牢房里哀号。

仅剩一口气的押送吏,被关入了刑房。刑房与牢房是分开的,隔了一堵厚墙,相互之间有一条漆黑的通道相连。关押在秘密监狱中的犯人,无不对这条通道感到毛骨悚然。这监狱里的狱卒,个个心狠手辣,且各式刑具齐备,可谓花样百出,应有尽有,附近府县不肯招供的犯人,一旦押到这里来,十有八九都老实了。只不过因曹彬等人的到来,狱司给所有狱卒下了不准施用酷刑的命令,以免犯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惊扰了御捕门的众位大人。

东天空微微发亮的时候,昏迷了大半夜的押送吏,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当即清醒了过来。

他被反绑在十字刑架上,头脑发晕,太阳穴火辣火辣地痛,昨晚挨的那一拳,着实不轻。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容貌不过二十五岁左右。他的上衣被剥去,赤裸的背上刺着两列字,一边是“手提三尺剑”,一边是“割尽满人头”。他的眉宇间满是硬朗,双眼瞪视坐在身前的曹彬,如同看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那般,鼻孔外扩,像野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叫什么?”曹彬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押送吏怒吼起来:“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樾是也!”他对曹彬杀害七位同伴的愤怒,在充塞了整个胸腔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

曹彬嘴角不屑地一抽:“北方暗杀团?”

“没错,老子就是北方暗杀团的成员,你也知道吴爷爷的大名!”吴樾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跳起,“你这个满清的狗腿子,帮着清廷做事,迟早有一天会不得好死!”

“这么说,你并非暗扎子?”

“什么狗屁锥子扎子?老子是汉人,堂堂正正的汉人!”

“你混进来想救谁?”

“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哪来这许多废话!”

“不肯说?”

吴樾双腮鼓起,脸部肌肉发横,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

曹彬冷冷发笑:“行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的革命党人万福华,曾被秘密关押在此处。我知道有个叫吴樾的人,是光复会的会员,也是革命党人,你如果真是吴樾,那你就是来救万福华的了?只可惜,姓万的已在几天前被转押其他监狱了。”

“放屁!”吴樾鼻孔一翻,“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

曹彬手一挥,抽了吴樾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在我面前,嘴巴最好放干净些。”

这一掌实在力大,吴樾的左脸颊登时红肿起来。但他丝毫不肯屈服,反而更加凶恶地瞪视曹彬:“老子的嘴既不干也不净!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

曹彬又反手抽了他一耳刮子。

吴樾的右脸颊也跟着肿了起来。他的嘴角渗出了鲜血,却振聋发聩地怒吼:“他妈的,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他像疯了似的嘶吼,“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他妈的关你什么事?!”

这一次,曹彬选择了不再理会。对于这类与朝廷作对的人,他曾经想了很久,始终无法理解。在他看来,所谓的革命党人,都是些精神上有毛病的人,都是些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返身走出了刑房,不再理会身后传来的吴樾“关你什么事”的嘶喊声。当他走完黑漆漆的通道时,身后响起了胜利者的大笑。那笑声是如此狂妄,肆掠地张扬在黑暗中,整座地底监狱,都似震颤了起来。

曹彬忽然有了一丝失败者的感觉。他自嘲地笑了笑,走到关押胡客的牢房外。狱司早已派狱卒送来了早粥和咸菜,所有捕者都没开动,等着曹彬。曹彬接过一碗盛好的粥,一边思索某些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地吞咽食物。其他捕者早就饿了,纷纷抓起碗筷,开始谋杀粮食。

吃了几口,曹彬忽然游魂回体,垂下头,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土瓷碗里的白粥。

他发现了异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周围的捕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瓷碗摔碎的脆响,哗啦哗啦的,像风铃的摇曳声。

曹彬看见弯腰盛粥的狱卒一直弓弯的背,慢慢地直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想抓住狱卒,可浑身无力,反而因扑得太猛,脚底踉跄,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他闭眼前的最后一幕,是那狱卒从他的身上摸去钥匙,打开了牢房的门,朝胡客一步步地走去……

曹彬是第一个醒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原本关押胡客的牢房里。那些胡客曾享用过的锁镣,一件不少地铐在了他的手脚上。胡客已经不见了。不仅胡客,整座秘密监狱里的犯人都不见了。劫胡客的人不仅将刑房里的吴樾以及其他在押犯人全都放走,还把狱司狱卒和御捕门的捕者们分别锁入了二十一间黑牢。

在曹彬的眼前,两行石灰洒成的清秀的字,彰显在又湿又潮的地上:“御捕大人,多日押护,辛苦辛苦。人已带走,连带腰牌一块,碎银五两三钱,铜钱一十六枚,切勿挂念。”落款是“姻小妹拜谢”。

错愕之间,曹彬仿佛听到了一串银铃般轻快的笑声,从他耳边哗啦啦地飘过。

“姻小妹?”他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这个姻小妹不但救走了胡客,还拿走了他的御捕门腰牌,连他身上仅有的五两三钱银子也被悉数取走,甚至一十六个铜钱都一个子不落,着实古灵精怪。

千算万算,想不到最后竟会栽在如此简单的小伎俩上,而且是栽在一个女人的手上。曹彬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就这样丢了胡客,怎么对得起牺牲自己来引暗扎子上当的贺捕头?想到这里,他浑身一挣,锁镣带动铁链,哗哗地作响。

与此同时,一艘帆鼓的小船,像沧海中的一粒粟子,点缀在烟云渺渺的长江江面上。

船篷下,胡客于蒲团垫上端坐,神情漠然,一言不发。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坐在他的对面,含情脉脉地、又带了些怨恨地看着他。

“你的伤好些了吗?”女子朱唇轻启。

“你为什么不说话?”女子黛眉微蹙。

胡客黝黑的脸上,始终没有半点表情。他仿若一个聋子,听不到外界的只语片言。

“还记得吗,与我共髻束发时,你曾答应过我什么?”女子握起胸前的一串项链,那是以蔓草纹相缠的水晶璎珞,“你说过你一定会做到的,可事到如今呢?”

面对诘问,胡客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平视船篷外,望着那雾霭沉沉一阔千里的江面,微微入神。

如此沉默了好一阵,女子才又张了张嘴唇:“如果我告诉你,你可以不用过‘六断戒’呢?”

胡客猛地抬起头来,深沉的眸子里流露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他忽然间的神采飞扬,反倒让女子的心一沉。她感觉自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她说,用发泄的口吻:“你丝毫不关心我这个结发的妻子,是吗?你都没有问一问,这段时间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一提到不用过‘六断戒’,你立刻就来了精神。”

“是谁说可以不用过的?”胡客终于开口了。这是他长时间沉默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女子愈发不悦:“为了你,我不远千里,从北直隶一直追到衡州府,你在山东和河南两次陷入重围,如果不是我暗中布阵种毒,你怎么逃得出御捕门的包围?那些暗扎子过了八宝洲就要在船上动手,如果不是我把轮船炸了,御捕门的人又怎么会警觉?我还把自己打扮得那么丑,在又脏又臭的牢狱里做了半天任人差使的狱卒!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丝毫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你就只关心,只关心……”她越说越气,到最后气结于胸,话没有说出来,却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到底是谁?是谁告诉你可以不用过的?”

女子鼻酸的感觉,因胡客这一句冰冷的问话,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放弃了。既然说了等于白说,又何必继续浪费口舌呢?在又气又恨又不甘心地瞪了胡客一眼后,她说:“没有人告诉我,是我随口说出来骗你的。”

胡客眼睛里的神采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你生闷气,是因为你不想让我救你。你受了伤,只是暂时借御捕门的力量来抵御那些暗扎子,等伤一好,御捕门的那帮蠢人,根本就困不住你。你根本就不想我来救你,是吗?”她撅了撅嘴,叹着气说,“好啦,你别生气了,这次算我不对,还不行吗?”见胡客仍没有反应,她又问,“你是不是还在烦恼‘六断戒’的事?其实你不必这样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去想这许多?”

“你不懂。”胡客总算开口了,只心事重重地说了三个字。

女子默然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去,握住了胡客的掌心:“如果到最后你还是下不了手,大不了我陪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兵门毒门的青者一齐找来,我们拼死一搏罢了。敌他们不过,能够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

小船落帆后,泊靠于长江北岸。

船夫掏出了耳中的软塞,那是女子为防他偷听,强迫他戴上的。船夫揉搓着胀痛的耳朵,望着这对年轻男女的身影慢慢走入白茫茫的雾气中,直至消失不见。

胡客与女子并肩行走在江边。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女子捡起一颗小小的石子,扔入江水,激起几圈涟漪,随即便被汹涌的江水卷得无影无踪。

“去衡州府。”

“你还要回去?”女子有些诧异。

“他们没死,我必须要找到他们。”

女子点点头,想起刺客道的“六断戒”,不禁叹了声气。她忽然想,如果自己不是从小无父无母,不是一个孤儿,那自己会不会也像胡客这般,在“六断戒”的面前,历经种种纠结和挣扎?

为了营救胡客,女子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她还有待办的任务在身,不能再陪胡客走下去了。约定办完事在长沙府的醉乡榭会面后,两人准备告别了。

“这东西,也许你用得着。”女子把一块圆形腰牌给了胡客,那是将曹彬关入牢房时,从其身上取走的御捕门腰牌。一想象曹彬醒来后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女子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告别之前,女子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叮嘱道:“你一个人行事时,务必要小心。你现在在道上的名气已经不小,所以尤其要小心那个神出鬼没的刺客猎人!”女子的神色关切备至,“我听说两个月前,连‘藏血’都在山西汾州府被他杀了,我担心他有一天会找上你。”

胡客点了点头。这个刺客猎人,是最近这些年才横空冒出来的,专杀刺客道上成名的青者,这些年里,已有好几位厉害的青者死在此人的手上。胡客没见过这个刺客猎人,不知他长什么模样,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见胡客点头,女子露出了淡淡的欣慰的笑容。她心想,他虽然看起来冷漠孤僻不近人情,可是心里终究能听进去我的话。她情不自禁地环绕了两只手,将胡客紧紧拥住。胡客没有躲避。他也抬起双臂,将女子抱入怀中。

不舍的拥抱过后,在杂生着杉木和乌桕的林中,两人分手了。

分手的一刹那,女子的心里忽然满是慌乱。为什么见到他时,总觉得他那么冰冷无情,那么惹人生厌?而他不在时,却又总会千方百计地记挂他的好?她不明白,为什么目睹他的背影远去,会有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如有一股冷泉涌至心头,将一整颗心都打湿浸润,而后如这林子里的雾气一般,渐浓渐郁,萦绕辗转,难消难散。

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直至消失的那一刻。她心头一颤,忽然柔肠百转。 PnNW8vX2U8yyeb3IO/l7S/MXVtzOFajzlWYZIC5nwLLE/UWqXexUWw7GzlFgpR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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