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多个暗扎子缓过劲来,准备再一次动手时,一声悠长如埙响的呜鸣,却忽然从北面传来。
如同听到了来自地狱的丧乐,十几个暗扎子猛然间变了脸色。
领头的暗扎子举起右手,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摊开的手掌最终捏成了拳头。这些暗扎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即选择了撤退,尽管脸上都带着极不甘愿的神情。他们连同伴的尸体也顾不上,只是扶起伤者,迅速地退出了巡抚大院,消失在南面的荒林里。
在暗扎子蜂拥撤退的同时,身受重伤的胡客,却朝巡抚大院的更深处快步走去。
循着过堂风中的血腥气,胡客穿行于各处建筑之间,往上风向寻去。很快,他来到了暖阁的门外。在这里,血腥气已经浓烈到了极致。毫无疑问,此处就是血腥气的源头。
暖阁的门被胡客推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横七竖八或躺或卧的尸体,以及凝固成滩如破碎红地毯般的鲜血。
躺在地上的,全都是巡抚家的人。这些人死状各异,不像是死于一个人之手,但奇怪的是,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留下了血写的数字。胡客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便从三具尸体的脸上看到了“十六”、“九”、“廿一”等字样。
胡客没心思管这些死尸,他的目光很快定格在西北侧的墙角。在那里,蜷缩着两个人,两个瞪大了眼睛的活人。
胡客迈开脚步,跨过尸体,向那两人走去。
从那两人的角度来看,正一步步走来的胡客,浑身鲜血淋漓,而脸上戴着的净脸谱,使其看起来仿若没有五官,整张脸如同沙漠般平整而荒凉。正因为如此,那两人的脸上写满了惊恐,手脚不停地往后收缩,尽管他们已挤在墙角,身后无路可退。
走到两人的跟前,胡客站住了脚。他的脸微微向左偏转。净脸谱上留有两条眼缝,胡客又阴又寒的目光穿过眼缝,落在了身型略瘦的那人身上。
“胡启立一家四口在哪?”胡客的喉结哽了哽,发出了沉厚威严的声音。
胡启立就是胡铁匠,而被问话的身型略瘦的那人,正是衡州府衙的仵作张明泉。此时的张明泉,脸色铁青,喉头打结。毫无疑问,他心中惧怕难安。
胡客的声音第二次响起:“义庄里的四具骸骨都是男性,你不可能验不出来。我问你,胡启立一家四口呢?”
张明泉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在他的身边,身为衡州府衙师爷的朱圣听,着急地嘶喊起来:“张老二,你如果知道什么,就快说啊,快说啊!”可张明泉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另有苦衷,始终没有开口。
胡客的声音第三次响起了,也是最后一次:“我最后问你一遍,胡启立一家四口,到底在哪?”最末四字,发音已低沉到了极致。
朱圣听似乎比张明泉还要焦急百倍,他抓住张明泉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不停地大呼小叫。
张明泉仿佛一下子从幻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发了一身的冷汗。他看了一眼身旁焦虑万端的朱圣听,然后哆嗦着说:“那天验尸,我……我发现尸体不对劲,想去衙门禀报,可转过身就……就看见义庄门口站了一人……他威胁我,让我不准说出去,否则会杀我全家老小……我怕得很,只好报了假,说死的是胡启立一家……我是被逼的,我……我没有办法啊……胡启立一家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在哪……我不敢骗你……”在战战兢兢回答的同时,他一直用一种惧怕的眼神偷偷去瞟胡客的脸,像一个犯了大错的下人,一边低头认错,一边偷瞄老爷的反应。
“威胁你的人是谁?”
“他蒙了脸,我……我不知道……”
胡客没有再问,而是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又像是在聆听周围的动静。朱圣听和张明泉无比紧张地望着他,如同等待最终的生死裁决。
这一刻,空气也仿佛凝滞了。
胡客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种凝滞:“进来吧。”
门外一声轻笑,一个披着深黑色外袍的男人闲庭信步般走了进来。这个男人的容貌如阳光般俊朗,眉目如画,下巴上留有一撮小胡子,像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哥,但他手握一柄弧口控玉刀,一块圆形铜腰牌悬在腰间,左摇右晃,显然又是练家子出身。
这个男人一走进来,目光就始终没有离开过胡客。至于张明泉和朱圣听,他连正眼都没瞧一下。
“这些人是你杀的?”那男人看了一眼地上的众多尸体,语气平淡,像在询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胡客没有答话,只是把双手平平地举起。
“你不再逃?”那男人的语气中微微透着惊讶。
胡客仍然不答,只是将双手平举在空中。
那男人也不再问,取出一副精铁镣铐,锁在了胡客的手腕上。接着,在朱圣听和张明泉惊诧疑惑的注视下,胡客就那样被带走了。暖阁外忽然传来似埙发出的呜鸣声,三短一长,随即响起一大片动静,有穿黑袍的人接二连三地或从屋顶上跃下,或从遮掩物后走出,如潮水般退去。
朱圣听和张明泉哆嗦在墙角,仿佛做了一场梦,眼前发生的事,如同远古谜题般难以解释。
走出巡抚大院,那男人亲自给浑身是伤的胡客上了止血药,随即命令其他黑袍人拿来五副铁镣,锁在胡客的身上,外加一根铁链从脖子缠绕到脚踝,然后将胡客塞入一辆特制的马车里。这辆马车的车厢镶有铁皮,厢门用铜锁锁死,仅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户开在侧面,供空气流通和送入清水粮食,与其说是马车车厢,倒不如说是移动监狱。
一个黑袍人从后方快步奔来,神色严肃地向那男人低声禀报:“贺捕头,已经查明,四下里还伏有暗扎子,大概二十来个,你看要不要动手?”
“我们人手不足,没必要节外生枝。”
黑袍人看了一眼马车,说:“这些暗扎子肯定是冲他而来,他主动让我们擒获,就是想拿我们当挡箭牌。贺捕头,我们一抓他走,这帮暗扎子必定尾随而至,到时候可不好对付。”说着试探性地问,“不如……先将他放了?”
贺捕头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此人是老佛爷钦点的要犯,总捕头限期缉拿,我们苦苦追了一个月,由北直隶一直追到这里,损失了十多个弟兄,尚且没摸到他一根寒毛。现在好不容易拿住了他,岂能再放?”
黑袍人不敢再劝,点了一下头,毕恭毕敬地退下。
这群黑袍人以十骑围护马车,另有三骑突前开路,三骑掉后断尾,三骑往来探风,贺捕头亲自坐镇车头,除去休息进食,昼夜不停,沿官道向北速行。
过湘潭时,探捕飞报,尾随的暗扎子数量有所增加,跟随甚紧。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折而向东,全速行进。
过浏阳时,探捕飞报,前方桃花村有大批暗扎子秘密集结。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转向北行,绕过桃花村行进。
过平江时,探捕飞报,尾随的暗扎子,数量已激增至两倍。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折向正西,提速行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橘子洲头,然后换行水路,向北进发,过湘江,入洞庭,直奔岳阳。
将至岳阳时,先行探捕驰船回报,暗扎子水陆并进,欲在前方洞庭湖口实施劫杀。贺捕头令船队就地转向,避开岳阳,往西横渡洞庭,入藕池河,一天内逆行两百里,绕了个大圈子,在天心洲抵达长江口。
至此,黑袍人一行终于将尾随多日的暗扎子摆脱。一行人休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包船顺江而下,两天一夜便抵达汉口,在汉口换乘最快的一班货客轮。
直到汽笛鸣响,“新铭号”缓缓驶离汉口码头,站在甲板上的贺捕头,迎着微寒的春风,才颇有些得意地松了口气。如果这群追击的暗扎子不是在长沙府的桃花村才开始行动,而是提前在衡州府境内就动手的话,贺捕头及其下属只能以寡敌众,后果将不堪设想。
轮船加速,风渐渐大了,贺捕头走回了四号官舱。
胡客的脸谱早已被摘下,贺捕头坐下来,盯着这个从头到脚都被锁死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位犯人。
胡客的相貌并非凶神恶煞的类型,反而阔脸粗眉,肤色黝黑,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杀人狂,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常人所不具有的孤傲气质。从眼角和额头上的纹理来看,胡客尚且年轻,但他的脸看上去却是那么的饱经风霜,如同一个年岁不大的人,早已历尽世态炎凉,遍尝人生悲苦。
贺捕头开始饶有兴致地发问。
“听总捕头说,你姓胡名客,当真叫这个名字?”
“你在直隶、奉天、山东一带犯下多宗大案,接连刺杀了七位朝廷命官,到底出于什么目的?看你的手段,像是刺客道的青者,可是在我们掌握的青者名册上,却没有你的名字。”
“你逃遁千里,一路不停,为什么偏偏要在清泉县落脚?”
贺捕头笑了笑,继续发问,尽管眼前这个犯人始终一言不发,他也根本不期望会有奇迹出现。
“你为什么要沿途打听胡启立的下落?为什么要去王巡抚家中,询问胡启立的去向?”
“听说胡启立是个铁匠,他姓胡,你也姓胡,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么多暗扎子不惜与御捕门作对,辗转千里也要追杀你,却是为何?王巡抚一家惨遭灭门,是你干的,还是那些暗扎子所为?”
胡客仍然不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不答也无妨。”贺捕头简单地笑了笑,“我只管缉拿,不管审讯,这本不该由我来问,我只是稍感好奇罢了。”他令下属好生看守,然后自行出了官舱,去餐厅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