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王幕安和朱圣听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王幕安最宠爱的四太太,被发现死在了吊水阁的镂雕褶纹床上。
这位四太太死的时候,身上穿着云南滇缎做的水线花绒睡衣。在她的左胸偏右一寸三分的位置,睡衣被割开了一个大洞,乳房附近的皮肉一条条地向外翻裂,碗大的一块肉被挖去,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肉坑,很像一朵开放了的红莲。此外,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个血写的“九”字,不知何意。
朱圣听和张明泉听到这一凶杀消息后,马不停蹄地从府衙赶到了巡抚大院。张明泉第一时间验了尸。他从四太太左胸处形如红莲的肉坑中,发现了一节塞得很深的三寸长的竹筒。
当这节沾满血浆的竹筒被取出来时,王幕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他想起了朱圣听讲述的发生在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那五位死者的身边,也同样发现了竹筒。他强撑着想站住,可两腿哆嗦着不听使唤。终于,像泰山崩塌一般,他的身子软倒在了躺椅里。强烈的恐惧感,掏空了他的身子,让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洞悉命运后的绝望和悔恨……
眼见王幕安颓然地倒在躺椅里,朱圣听也是慌乱不已。
朱圣听与这件事没有多大关联,他甚至劝过王幕安别去找胡启立的麻烦。但死的毕竟是前广西巡抚王之春的儿媳妇,而巡抚大院的地头又归衡州府管,如果王家出了什么事,尤其是王幕安出事的话,朝廷一旦追究下来,衡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吏都落不得好,尤其是朱圣听。他从率兵剿山巅寨开始,巡抚大院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由他在负责。一旦出了事,首先就会拿他开刀。所以此刻朱圣听所表现出来的状态,丝毫不比始作俑者王幕安好多少。
过了良久,总算有些缓过了神,朱圣听忽然从椅子里直起了腰板:“王公子,或许有一个人,能够救你性命!”
王幕安像遇到了活命神仙一般,猛地从躺椅里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是谁。
“五塘铺的阎老头。”朱圣听说。
“阎老头?”王幕安没听说过这个人。
朱圣听告诉王幕安,在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发生后,关于凶手留下的竹筒有什么含义,一直热议不止。在纷纭的说法当中,他曾听到过一个最为奇特的说法,说竹子如果留在死者的身外,就代表该杀的人已经杀完,如果留在死者的体里,就代表该杀的人还没杀完,在第二种情况下,如果竹子是留在死者的胸腔内,则表示尚未被杀的人已是俎上之肉,必死无疑。这一点,很符合四太太的死状——胸中藏竹。
“我不知道可不可行。”朱圣听说,“但这个奇特的说法,就是出自阎老头的口。”
这种时候,哪怕只是一根细细的稻草,王幕安也要紧紧拽住。“走!”他说,“现在就去!”
阎老头的家是一座孤立在山脚道旁的土坯草房,离最近的五塘铺村子约有半里路。
王幕安和朱圣听抵达时,道旁的片地里有一个老头正在锄地。老头见了两人,把锄头支在地上,问:“二位可是来找阎老头的?”
朱圣听点了点头。
“二位总算来了,可让小老儿好等!”老头丢了锄头,一边擦着汗,一边朝阎老头的草房走去,“二位请进。”
王幕安和朱圣听对视一眼。朱圣听问:“你就是阎老头?”
老头摇摇头。他将两人引入草房。房内白布缟素,案上香烛齐备,供奉着一方灵牌。老头指着灵牌说:“这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阎氏子鹿山人之灵位。”
王幕安盯着灵牌一字字地读下来,绝望之感像一柄重锤,一锤锤地击打在他的胸口。一旁的朱圣听急忙问:“阎老头是……什么时候死的?”
“半个月前死的。阎老头没后,村子里就凑了份子替他料理了后事。”老头说,“他死之前,留下了一封信,说不出一个月,就会有衣着光鲜的贵人来找他,叫小老儿代为转交。小老儿在地里候了十多天,今儿个总算把二位贵客给等来了。”
绝望的王幕安如同看到了最后一缕曙光:“信呢?赶……赶紧拿来!”
老头拉开旁边的小柜子,取出一封蜡封的黄壳子信。王幕安急忙夺过来拆开,动作慌乱,连信纸都不小心被撕破了一道口子。
信上的字迹逶迤如蛇,笔画散乱,阎老头落笔时多半大限将至,有气无力,是以字迹并不清楚。
勉强读来,前面四列是四句打油诗:
“请君骑马走一遭,来时风寒路迢迢。见不得面莫叹悔,我赠数言君听好。”
接下来是一段话:
“使君须知,鳞刺所及,无路上天,无门入地。唯守备妥善,其一击不达,必远遁千里,此外无法可表。”
按信中的意思,对付这位没有人性的对头,逃避是没有用的,唯一可以保命的法子,是尽可能多地聚集人手,将整个巡抚大院守备妥善,让凶手没有可趁之机。凶手一旦出手而没能实现必杀,就会主动退去。只是信中提到的“鳞刺”,究竟指的是什么,阎老头没有言明,王幕安和朱圣听自然也不知道。
阎老头虽然留了话,但是离开五塘铺很久后,朱圣听和王幕安仍然疑惑不解。他们实在想不通,阎老头为什么这么肯定,在他死后会有人来找他,而且是衣着光鲜的贵人。在疑惑不解的同时,两人也十分忐忑不安,尤其是王幕安。
“其一击不达,必远遁千里。”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真的会这样“客气”吗?
怀着满腹的疑窦,两人在傍晚时分赶回了巡抚大院。
四下里的农家野户都升腾起了袅袅炊烟,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时光到来了。可是对于王幕安而言,却是最为提心吊胆的黑夜如期而至。王幕安根本顾不上吃饭,急忙安排人手,四处去雇青壮年来看家护院,同时让朱圣听连夜赶去新兵营,向管营大人借了一百兵丁,赶回巡抚大院来驻守。
眼看有将近两百人在看家护院,王幕安心神略定,这才招呼一家人吃饭。可一上饭桌,却发现有一张椅子空着。
少了一个人!
刚坐下的王幕安噌地就站了起来。
他无法不紧张。因为少的是他的独子,上个月才刚满九岁。
王幕安急忙派人四处去找,很快噩耗传来,说是在后门外的土路上,发现了小少爷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了堂下。
面对儿子的尸体,王幕安呆立木然,家中的其他人,则嚎哭不止。
朱圣听的目光落在了小少爷苍白的脸蛋上,那里有一个血写的“八”。朱圣听忽然记起,在四太太的脸上,有一个血写的“九”,同时不禁想起围剿沙子垅山巅寨时的场景,上百号匪崽子被杀之后,脸上或手上都留下了血写的数字,难不成山巅寨也得罪了胡启立?而这些血写的数字,又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
在王家人悲痛地度过了一个夜晚后,沿途应邀参加各类宴会的王之春,在天亮之后终于到家了。
王之春因金谷香刺杀案而产生的种种负面情绪,随着一路把风赏景和回到故土而一扫而空。原本兴致不错的他,一跨入家门就迎来了丧孙的晴天霹雳。在得知了这段时间里家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后,这位早已迈入花甲之年的老人,面对孙儿的半大棺材,如一个丢失了最喜爱玩物的孩童般,哭得老泪纵横。
老头子一哭,儿子媳妇就跟着哭,下人们也都做样子哭,一个个地嚎啕大哭,哭完了,把泪一收,所有人都巴巴地望着王之春,等这位一家之主拿主意。
王之春瘫软在藤椅里,脸上老纹抽动,良久良久,终于叹息着开了口:“看来……只有请他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