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登基,雍正既要面对气势汹汹的朋党,还得处理民间流传的与自己相关的小道消息。自然,这些小道消息没有一条是正面的。任何时代,皇室丑闻永远被民间八卦爱好者们所追逐。不死的八卦之心,使得在雍正这样的高压时代,竟然存在着地下小报。而这些地下小报的编辑们,也有着八卦新闻的富矿,那就是在帝位竞争中失败的阿哥们。
雍正登基之后,诸多关于他酗酒、好色、抢夺兄弟皇位的小道消息流传于民间。面对这些飘忽不定,口耳相传的谣言,雍正也无可奈何。雍正四年,京内一份小报上突然刊登雍正在端午节与群臣狂饮作乐的消息。雍正阅后勃然大怒,严令兵部、刑部抓捕审讯,并指出这些消息都是竞争帝位失败的允禩、允禵余党在造谣滋事。不久报房的两个负责人何遇恩、邵南山被抓捕处决。可谣言的传播,绝不是杀掉两个小报记者就能扑灭的。谣言的危害,不单单在于它指向雍正个人的品质,更指向雍正,乃至清王朝统治的合法性。
谣言是致命的,但一些读书人却迷恋于此,并以脱离了现实世界的头脑,试图将这些谣言演变成为现实。
雍正五年,岳钟琪官拜川陕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太子少保,授宁远大将军印,堪为雍正最为恩宠的臣子。但岳钟琪却时刻谨慎,不敢露出骄横之态,因为前有年羹尧之鉴。年羹尧曾得到雍正看似牢不可破的信任,也有着深厚的私人情谊,转眼间却被打入冷宫,最后沦落到自尽的下场。
岳钟琪又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历史包袱,他是岳飞的后人。民间涌动的反清情绪,使民众本能地认为,这个掌握着重兵的岳飞后裔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有一天会起兵反清。岳钟琪担任川陕总督后,有名叫卢宗汉的男人在成都府沿街叫喊:“岳公爷带川陕兵丁造反,四门设有黑店,杀人,杀人,杀人!”
岳钟琪战战兢兢地给雍正上奏,报告了此事。雍正反而安慰他:“数年以来,在朕面前谗谮你的人太多了,收到的告密信就有一箱。有人说你是岳飞之后,要报宋金之仇,真是荒唐悖谬至极。”这些谣言造的确实没有技术含量,如果清代的岳钟琪要去报金灭宋的仇,鸭也能为在锅里的鸡报仇了,雍正看了只能哑然一笑。处理的结果是将卢宗汉斩首,继续重用岳钟琪。
一年,岳钟琪突然接到一封投书。投书者自称张绰,帮一个叫作夏靓的人过来送信。岳钟琪一看信封就知道其中必有玄机,信封上直呼他为“天吏元帅”,于是他将张绰扣住,自己则花了一天的时间仔细阅读了这封信。越看岳钟琪越心惊,冷汗淌遍了全身。信中不但称岳钟琪为岳飞的后裔,请他起兵反清复明,更罗列了雍正的十项罪行,如:“谋父、逼母、弑兄、屠弟、好杀、酗酒、淫色、怀疑诛忠、好谀任佞。”夏靓在信中也对满清入主中原的合法性进行了质疑,认为满清入关,是“中原陆沉,夷狄乘虚窃取神器,乾坤反覆”,是“盗窃天位,染污华夏”。在满洲夷狄的统治下,“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以致天怒人怨,灾害四起。
这封信是个烫手山芋,处理不善,必然身家性命全丢。岳钟琪思量再三,决定审问投书人。审讯时,为了表示自己坦荡无私,岳钟琪特意请按察使硕色在幕后监听。不想投书人张绰意志坚定,各种酷刑之下,却不露丝毫口风。再拷打下去张绰必死,岳钟琪也要落得个杀人灭口的嫌疑。无奈之下,岳钟琪只好捧着这个烫手山芋,向雍正问计。
在密折快马送京的同时,岳钟琪决定改行攻心之策。他请出一名叫李元的代理县令,装成岳府的仆人,安排李元与张绰见面。在二人相熟之后,岳钟琪特意安排了间房子,让李元、张绰同住,李元安排酒肉招待,并说先前的用刑,只是为了考验张绰。在经历了诸多酷刑之后,本抱必死之念的张绰,突然看到了游说成功的希望,自然轻信了李元,将真相全数说出。
送信的张绰真名张熙,写信的夏靓真名曾静,号“蒲潭先生”,湖南郴州永兴县人。曾静年轻时参加科举,获得过生员资格(秀才)。参加科举考试期间,曾静曾获得吕留良的著作,读后大受启发,“以为此人是本朝第一等人物,举凡一切言议,皆当以他为宗。”吕留良学术思想中的“井田制”主张,对曾静影响尤深。
考中了生员后,科举上曾静再无突破,收了两个穷学生,清贫度日。作为生员,曾静须参加每两年一次的岁考,才可保住这个功名。岁考成绩分六等,一、二等为“科举生员”,可取得“乡试”的资格,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降,六等黜革。雍正三年,曾静岁考得了个六等,被黜革了生员资格。而此时湖南地方上豪强们兼并土地,过着奢华生活,此种落差更让曾静生出无限恨意。
走投无路的曾静,一度带了两个弟子准备去四川开垦,以求条生路。走到长沙时,突然看到官府“五星连珠,日月合璧”吉兆的布告。对一个走投无路,已陷入绝境的读书人来说,任何外界事物,都能让他迷乱的脑海中生出无限遐想。看到这个专属于雍正的吉兆后,曾静突然改变了心意,认为此吉兆也是在预示自己的命运。
此时的曾静仍然将希望寄托在清廷身上,他以为这吉兆是让自己去给雍正做国师,出谋划策,改变人间的不平,进入一个公平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吕留良所构想的井田制得到实行,人人有田耕,有饭吃。曾静决定不去四川,转回老家,策划“要来京城上书献策”。但这个策划持续良久,无从实现,可能是因为这两年中湖南遭遇水灾,曾静为了生存而奔走操劳,暂时无心无力上京献策。
在苦难生活之中,曾静重新思考,进而认为当年“五星连珠”的吉兆,恐怕另有他应。此时他对清廷已不抱希望,开始认为这改天变地的重任落在自己身上,“舍某取谁?”曾静开始疯狂地痛恨满人,在私人日记中留下了他的心迹,他以笔作刀,写下了对满人的满腔仇恨,对满人“只有杀而已,只有砍而已”!
当不能通过科举这条道路改变命运之时,读书人唯一的选择就是用口袋里的书,去闯出一个新天地。贫寒中的曾静,开始重新阅读以前得到的吕留良著作,从中大受鼓舞,心中萌生了推翻清廷的豪情壮志。
雍正五年,对吕留良推崇至极的曾静,特意派弟子张熙去浙江拜访吕留良。此时吕留良已去世多年,吕留良的儿子热情地接待了张熙,并灌输了一通反清复明的思想。曾静疯狂阅读着张熙带回的一批吕留良未刊书稿,已故去的吕留良灵魂在曾静身上附体,而希望就在反清复明的伟大事业之中。
曾静从来往的商人口中听得大官岳钟琪是岳飞后裔,以为岳钟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于是修书劝岳钟琪举兵反叛。不过曾静倒也不是毫无头脑,知道此举凶险颇多,故而命弟子张熙化名投书。可曾静穷的连路费都出不起,张熙不得不回家将自家房子当掉,作为盘缠。
此案破获后,抓捕曾静等人的行动颇为顺利。被捕时,曾静大声怒吼:“蒲潭先生今天死在这里!”
不过读书人的豪迈与骨气,沉浸在书斋中尚可,一入了官府,豪迈顿散,骨气无存。雍正特意下令,对曾静“不必刑讯”“勿令受苦”。在官府大堂之上,一个板子都没挨,曾静就开始对审讯官员痛哭流涕,跪求宽恕,并将前后经过一一供出,牵连了诸多人,引出血案无数。
曾静一案,最受打击的人却是雍正。雍正看了曾静写给岳钟琪的信后,自叹道:“朕览逆书,惊讶堕泪。览之,梦中未料天下有人如此论朕也,亦未料逆情如此之大也。”雍正满心委屈,他自认为做得足够好,足够多了。确实,与明代的皇帝相比,无论是智力,或是勤奋,抑或学识,清代诸帝均可大比分胜出。
然而,有一部分读书人却不买清室皇帝的账。自满清征服中原之后,一批秉持“华夏中心说”的知识分子,潜居民间,著书立说,择机而起。
这些读书人被“华夏中心说”所支配,认为中国以其文化先进而昂然处于世界的中心,周遭的蛮夷小邦,感受并膜拜华夏文明的光辉,进而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文化落后的满族,征服了文化先进的中原,在这些知识分子看来,这是文化的沦陷,这是走入黑暗时代,故而必须反清复明。
然而,以文化为中心的世界观,带来的一种认知便是,哪怕是文化圈外围的蛮夷,只要认同并归化于中国文化,这也是可以接受的统治者,此即韩愈所言的“中国而夷狄也,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
满清入关之后,彻底皈依并推崇华夏文化。顺治帝祭孔,给孔子加上“至圣先师”等封号。康熙帝亲赴曲阜祭孔,并根据儒家学说,颁发《圣谕》十六条,作为民众的行为准则。至康雍时代,看起来国泰民安,四海升平。虽然清代皇帝取得了辉煌政绩,但吕留良等人坚持认为:“华夷之分,大于君臣大义。”
一小撮反动文人,老是拿“华夷之辨”来说事,进而以此否定清王朝统治的合法性。雍正无限感慨,满心委屈,这些读书人啊,你们还求朕如何?朕勤政,朕膜拜儒家文化。朕虽是满洲人,可绝不是你们眼中的夷狄。让雍正更为震惊的是,吕留良对清代文人的影响不止于曾静一人,“海内士子尊崇其著述非一日矣”。
吕留良的巨大影响,“华夷之辨”的暗中流传,曾静的上书,民间的无尽流言,让雍正沮丧懊恼。他是个特别在乎名声,特别爱惜面子的皇帝,一切都要做到名正言顺。其实万千流言,丝毫动摇不了他的统治,可雍正还是要反击,以示自己统治的合法。
雍正帝亲自操刀,在《大义觉迷录》中对华夷之辨做了驳斥。雍正认为,“汤武革命”被士人阶层圣化了,汤武也是华夏周边的蛮族,他们能成为圣人,乃是由于他们学习了先进的文化。满人入主中原,只要它继承发扬了中国文化,那么,这和汤武革命有何区别?雍正进而提出,一个皇朝的合法与否,在于它能否“怀保万民、恩加四海”,如果一个皇朝能做到这点,便是有德之君,“有德者可为天下君,何得有华夷而殊视?”
进而雍正愤然道:“自我朝入主中原,君临天下,并蒙古及周边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之分哉?”
雍正行事却是与众不同,作为一个资深宅男,他的癖好很多,比如喜欢玩造型秀,收藏西洋器物,养了很多宠物狗,爱画像等等。对曾静、张熙,雍正也以不一般的方式加以处理。让世人惊讶的是,二人均被宣布免罪释放,并且雍正宣告:“朕之后世子孙也不得追究诛屠戮之。”
雍正还将曾静的口供,悔恨认罪的心路历程,以及自己对曾静邪说所做的驳斥文字,编为《大义觉迷录》,印发到全国各府州县学工,作为教材,向官绅文士宣讲。同时曾静、张熙被送到江浙等地,现身说法,宣传雍正的英明无双,并生动地展示自己的悔罪过程。
对曾静的宽大处理,雍正自己也知道有些不一般,在给宠臣田文镜的奏折上批示道:“遇到此种怪物,不得不有一番出奇料理。”
与对曾静的宽大相反,对已经死去的吕留良及其后裔,雍正却极其残酷。依照雍正的说法,曾静侮辱的是自己,可以原谅;而吕留良污蔑的乃是自己的父亲康熙,绝不可宽恕。虽然吕留良已经死去多年,仍将吕留良及其子吕葆中戮尸示众。吕留良活着的儿子吕毅中被斩首,后人则被送往宁古塔为奴,又特意焚毁吕留良著作,并严惩保存有吕留良著作的读书人。由此也为民间留下了吕四娘报仇,刺杀雍正的离奇故事。
由于雍正的努力,《大义觉迷录》成为当年中国最畅销的书籍。通过此书,雍正希望消弭谣言,让世人知道,他的帝位是光明正大得来的。但谣言的吊诡在于,面对谣言时,你不理它,不解释,谣言会自己退潮。你越是解释,越是要澄清,这谣言看起来就越真实,波浪也就越汹涌。各种有关雍正的传闻,从皇宫恩怨,杀父杀兄,再到吕四娘报仇,遍传民间,为世人所津津乐道,而雍正言辞真切的自辩则被忘得干干净净。幸好,他的儿子意识到了父亲的错误,并及时加以挽回。乾隆登基后,立刻下令在民间查禁《大义觉迷录》,并将曾静、张熙师徒处死。
顺治、康熙年间,各类高举反清复明旗帜的闹事者频现。在清廷残酷的武力镇压下,此类闹事在渐渐绝迹。到了雍正朝,斗争已走向无声的战场,争夺的是人心与思想。朋党之争不过是官僚集团内部的斗争,不会威胁到清廷的统治。而思想之争中,如“华夷之辨”之类的造说,则从根源上质疑清廷统治的合法性。曾静一案的意义在于,它使雍正意识到思想必须加以打击和控制。而要加强对思想的控制,就必须集中皇权,创设一个专为皇帝服务的私人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