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七年春,圆明园中,厅堂楼阁叠起,绿树红花争芳。鸟语花香之中,一名中年男子坐于树下,所着颇是奇异。他头上披了洋人的假发,衣着也是洋人式样。一名西洋画师,手执画笔,正专心绘像。男子正是雍正,已御宇七年。
端坐于树下,过去几十年间的岁月在雍正脑海中闪过,父皇康熙已经故去,可朋党之争一直延续至今,虽屡经打击,却难以根除。
朋党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东汉、中唐、北宋、南宋、晚明,均可见朋党之争,扰乱朝廷。朋党常以师生、故吏、同年、乡族等为纽带,结成宗派,基于共同的或相似的政治利益,以一人或数人为中心,相互支持,彼此攀援,以维护宗派利益。
康熙一朝,朋党之争不断。顺治去世前,以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大臣共同辅政。四大臣中,索尼身体不好,也不管事。苏克萨哈在朝中也有支持者,一度与鳌拜对峙。康熙五年,鳌拜下令在京畿附近圈地,遭到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总督朱昌祚,直隶巡抚王登联反对。
鳌拜认为此三人属于苏克萨哈一党,遂下重手,将三人格杀。苏克萨哈对此十分愤怒,请求康熙早日亲政,以遏制鳌拜,不想反被鳌拜诛杀。此后朝中再无人能对鳌拜形成制约,遏必隆也依附于鳌拜。鳌拜“结党专擅”,大肆提拔亲信,排斥异己,以致“文武各官,尽出伊门”。
鳌拜被铲除之后,满人官员以明珠与索额图为中心,形成朋党,各自发展势力。汉人官员则以高士奇为中心,形成了“高士奇党”。康熙朝虽形成诸多朋党,但朋党之间,如明珠与索额图,并没有彼此弹劾攻讦,只是发展势力。“高士奇党”也不过是汉人高官彼此联络感情,并无结党营私,彼此倾轧的现象。可以说,官员之间有“朋党”,而无“党争”。
但康熙朝中后期,朝内却爆发了激烈的党争,党争的主力则是康熙的儿子们,为了太子之位,各路“皇子党”大打出手。
康熙生了三十五个儿子,十一个早夭,成年的有二十四个。在三藩之乱中,为安定局面,康熙改变了满洲人不立皇储的习惯,立允礽为太子。于是以允礽为中心,形成了“太子党”。
允礽是个有抱负的人,少年英俊,富有才气,碰到了个能干的老爹康熙,只能委屈地等待。不想一等几十年,这老太子可是满腔委屈,牢骚不断,“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天子哉?”
此话很快传到了康熙的耳中。康熙是个决断的人,他少时处置鳌拜,青年时平定三藩,都显示了雷霆手段,毫不犹豫。面对自己的儿子,康熙却犹豫了,他难以决断,只好给允礽警告。不想此时,太子的翅膀已硬,他以为可以独自飞翔了。大批皇亲国戚和大臣也依附在太子身旁,他们认为这是良好的政治投机,这是绝佳的选择,他日太子登基,必然会有丰厚回报。在群臣的簇拥下,太子踌躇满志,顾盼自雄。
既然暂时不能登基,那就先过过皇帝瘾吧。允礽的饮食起居,一如皇帝,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朝九晚五,恭恭敬敬地去向康熙请安问候这套礼仪,太子也开始疏忽,而专心于经营自己的世界。
康熙二十九年(1690)七月,在对噶尔丹开战前夕,康熙患病,召太子允礽及皇三子允祉至行宫陪伴。看到老爹生病了,允礽却面无忧色,这让康熙很是伤心,打发他先行返京,此事是父子感情破裂的起因。
康熙放心不下这个蠢蠢欲动的儿子,不时派人打听太子的动静。而太子的作为,让康熙越发忧虑。允礽已开始流露出残酷的一面,亲情则渐渐退去。为了权力,弟兄相残、父子厮杀的案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太子这头猛虎的獠牙,吓住了号称神武的康熙。
康熙开始敲打太子,可太子的反弹却更为激烈,唯一的选择就是废太子。废太子是大事,非万不得已不能行此下策。废了太子后,康熙却发现,真正头痛的事情刚刚开始。原本无望于帝位的皇子们,在太子正式被废之后纷纷吹响了角逐的号角。伤透了心的康熙,面对着一堆雄心勃勃的儿子,该选谁来承接帝位?
允礽被废后,有实力竞争太子的首先是皇长子允禔。允礽实际上是次子,因为是嫡出才被立为太子。允礽被废后,作为长子的允禔得意扬扬,现在舍我其谁?康熙也开始看重允禔,让他监视允礽。为根绝后患,允禔向康熙进言,请求杀死允礽,招致康熙反感,此时皇三子允祉又告发允禔用巫术诅咒允礽早死。康熙闻讯之后大怒,痛斥允禔为“乱臣贼子”,夺去允禔爵位,将他幽禁在高墙之内。
为了平息众皇子之争,康熙再次立允礽为太子。在中国,做太子,做接班人的不二法门就是韬光养晦,不动声色,默默积蓄力量。但允礽没有吸取教训,招摇如故,不知收敛。康熙五十年,在南巡过程中,听闻允礽要逼自己禅位,康熙紧急回京,再废允礽,此后将允礽一直幽禁在咸安宫中。
允禔、允礽竞争太子失败后,“八爷党”乘势崛起。
皇八子允禩才能出众,在朝野中广得支持,人称“八贤王”,党羽众多,号“八爷党”。但允禩争太子的心意太明白了,康熙看在眼里,怒在心中。允禩全力经营,势力如日中天,得到朝野内外大臣的支持。一次康熙让文武大臣举荐太子,除允礽之外所有人都可入选,并许诺“众意属谁,朕即从之”。不料满朝大臣所推荐的都是八阿哥允禩,这让康熙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老八的势力这么雄厚。康熙借口立太子事关重大,以后再说,也不管“众意属谁”了。
显露实力太早,跌倒得也快。康熙开始着力打击允禩与其党羽,允禩的爵位被夺去,一度加以拘禁。允禩失宠后,自知争夺帝位无望,转而全力支持皇十四子允禵克承大统。允禵声望很高,被称为“大将军王”,他虽然与胤禛是同母所生,却与允禩结成联盟。允禩认为,如果允禵能做皇帝,会受自己控制,他自信地道:“十四爷若得立皇太子,必然听我几分话。”
“八爷党”之外,还有实力强劲的“四爷党”,欲图竞争太子之位。
“四爷党”以皇四子胤禛为中心,此党实力深厚,集结了十三阿哥允祥,以及隆科多、年羹尧、李光地、鄂尔泰、李卫、傅鼎等内外大臣。胤禛吸取了“八爷党”的教训,一方面以隐蔽手法,在各处安插亲信,培植党人。另一方面,则掩饰自己对皇位的觊觎之心,在康熙面前端汤送水,展现恭孝的一面,博取康熙信任与欢心。胤禛的亲情牌果然奏效,在皇位竞争中最终胜出(登基之后,为了避讳,雍正命其他皇子改“胤”字为“允”)。
坐上了皇位,对昔日的竞争对手,雍正以不同手法处理。对本已被康熙圈禁的允礽、允禔,雍正继续加以圈禁。而初登基时,雍正地位不稳,朝中难以找到可以信赖的重臣,“八爷党”则得到了诸多宗室重臣的支持。对“八爷党”,雍正隐而不发,暂时加以重用。
出于对“八爷党”的忧虑,继位后雍正一度不敢离开京师,甚至停止了康熙延续下来的每年一度的木兰秋狝。后来雍正曾道:“盖朕之兄弟阿其那、塞思黑等,密结匪党,潛蓄邪谋,遇事生波,中怀叵测,朕实有防范之心,不便远离。”面对着朋党的威胁,雍正哀叹:“使朕心力俱困。”
对于四哥胤禛的胜出,“八爷”允禩既不满,更是不服,满心愤懑。在康熙去世后,允禩没有哭泣,而是在院外倚柱独思。死对头胤禛胜出之后,照理来说,允禩不会有好日子过。不想胤禛做了皇帝,却封允禩为廉亲王,任命他为四名总理事务大臣之一,且排名第一,又将允禩的党羽悉数提拔。
雍正封了允禩的官,表达了和解的诚意,允禩也该有所表示。可允禩知道雍正不会安好心。封王时,亲朋好友们过来庆贺,允禩的老婆乌雅氏却说:“这有什么可贺的,搞不好哪天就掉脑袋哩。”允禩本人也颇为清醒,曾道:“皇上今日加恩,焉知未伏明日诛戮之意?”
虽说当了皇帝,但埋在雍正心里多年的宿怨,哪里能那么容易消除。可允禩等人经营了二十余年,实力雄厚,要清除掉几个兄弟的势力,一来操作起来有难度,二来难免让外人闲话,刚当了皇帝就兄弟相残。雍正对于面子看得特别重,一定要名正言顺后才放手去干,处理政务如此,对付几个兄弟时也如此。几个兄弟被暂时高高捧起,机会一到,迅速收拾。“皇子党”们被放到了一边,最早被收拾的却是雍正的亲信,年隆朋党。
隆科多与年羹尧在雍正登基的过程中出力最巨。登基后,雍正自然要予以回报。即位的第九天,雍正就把舅舅佟国维因罪失去的爵位赏给了隆科多。这还不算,过了几天,雍正又将“舅舅”这个名号赏给了隆科多。要求称呼隆科多时,爵位之外,务必还要加上“舅舅”。称呼“舅舅”还不能表达雍正的心意,竟然恭维隆科多是“当代第一超群拔类之稀有大臣”。
不要以为雍正的感情专属于他的“舅舅”。与隆科多相比,雍正对年羹尧的吹捧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次年羹尧上奏,称自己目力不佳,所以奏折上的字比以前稍大。雍正看了后,立刻批示:“越大越好”,这君臣关系还真是亲密。雍正二年四月,年羹尧在奏折中称,自己心跳很快,服用了天王补心丹后,半月以来,心跳过快之病不发作了。
雍正赶紧回复他:“你心跳快,朕读了你奏折后,跟着有好几夜不能安眠啊,这苦只有你我二人知之耳!”
这还不够,雍正似个女儿家一般地道:“真正累了你了,不但朕,怡亲王允祥都心疼你落眼泪。阿弥陀佛,好一大险。”
这话,真是款款情深。
雍正二年,年羹尧平定青海边疆动乱,上奏表功。读了奏折后,雍正大发感慨,先是称自己被感动得几乎落泪,又开始大肆吹捧年羹尧:“从古名臣,历阅史册,像你这样丹诚报国者却是稀有。有你真是国家苍生之福啊,感谢上天赐给朕你这样的股肱心膂。”
这样说雍正还觉得不够煽情,又继续吹捧:“朕满心想嘉奖你,可竟然不知道怎么书写才能说出你的好。”
在君臣的蜜月期间,雍正甚至下旨,称年羹尧为国家出了大力:“子孙天下臣民当共倾心感悦,若稍有负心,便非我子孙也;稍有异心,便非我臣民也。”从古至今,大概没有哪个皇帝对臣子表达过这样肉麻的话,作过这样的承诺。
然而,宠之越深,害之越深。隆科多、年羹尧挟雍正的无上恩宠,大肆发展朋党,形成自己的势力。年羹尧甚至擅自改动雍正谕旨,对于自己擅自更改谕旨之事,他也不隐瞒,如实告诉雍正“臣冒昧稍为增减数字,即通行晓谕”。改谕旨还不算什么,年羹尧甚至帮雍正代笔,年羹尧进献了一套书给雍正,雍正答应帮他写序。不料年羹尧却告诉雍正,怕皇帝你辛苦,序我已经帮你写好了,“不揣固陋,代拟一序”。臣子擅自改动谕旨,代皇帝撰写序文,在任何朝代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可年羹尧却浑然不觉。而隆科多则违背礼制,私藏皇室宗亲族谱。两人的跋扈,不得不让雍正警惕。从雍正三年起,雍正开始剪除年羹尧、隆科多势力,二人下场可悲,相继被逼自尽。
就雍正而言,登基之后首当其冲的要务,就是集中权力,巩固统治。年羹尧、隆科多朋党集团的存在,虽然不能构成对皇权的威胁,但大一统的皇权,哪里容得下臣子丝毫的僭越。此外,若不除掉这些势力,雍正如何能推行政治改革,整顿官场。
除掉年羹尧、隆科多集团之后,雍正腾出手来收拾“八爷党”。
“八爷党”的中坚与财神,乃是康熙第九子允禟。经康熙特许,允禟将权臣明珠的家财全部接收,又在各地大做生意,经营人参、木材之类,牟取暴利,成为巨富。雍正先是将帮助允禟做生意的亲信太监抓捕,又将允禟打发到西宁。允禟携带了百万家财去了西北,却不肯安分,与允禩暗中联系。对允禟的小动作,雍正窥探在眼,隐忍不发,择机而动。
至于同母弟弟十四弟允禵,雍正也是一腔怒火。康熙死后,允禵从西北赶回来,到康熙灵柩前拜祭。这时四哥已经当了皇帝,应该行君臣之礼。不想允禵见了雍正,只是勉强磕了个头,雍正走过来时,他也不避让。登基之后不久,雍正就打发允禵去遵化看守景陵。
剪除年羹尧集团之后,雍正四年,雍正发布上谕,指责允禩:“既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宗姓内岂容有此不忠不孝大奸大恶之人乎?”从这些名号上可以看出,雍正对允禩是多么的痛恨。隐忍在心多年,终于爆发,随后允禩被抄家,本人被圈禁。
圈禁之后,允禩本以为能逃过杀身之祸。不想树欲静而风不止,有好事之徒看到朝廷内斗,想通过支持允禩、允禵而获取政治机会。深州的正黄旗旗人蔡怀玺,独自前往遵化景陵,求见被囚禁在此的十四阿哥允禵。允禵闭门不见,蔡怀玺就写了纸条投入院内,称“十四爷命大,将来要做皇帝”。天津人郭允进写了“十月作乱,八佛放囚,军民怨新主”的传单,广为传播。民间开始出现传言,称八佛(允禩)将做皇帝。山西人令狐士义找到允禟,表示要联合各地军民,营救允禩。
铁腕开始收紧,雍正四年,允禩被改名为阿其那(狗),允禟被改名为塞思黑(猪)。允禟被押解至保定囚禁。遵照雍正的意思,直隶总督李绂将三间小房的四周砌以高墙,将带着手铐脚镣的允禟关押在内。此年八月,允禟不明不白地死去。九月,允禩也死于圈禁地,死因不得而知。允禵则被从遵化解到景山寿皇殿圈禁,因为他是雍正的同母弟弟,方才得免一死。此后,允禩党人中的重要人物也分别被处决,散布谣言的郭允进、令狐士义等人也被处死。
在皇位稳固之后,雍正不遗余力地打击朋党,剪除了自己最为亲信的年羹尧、隆科多,对势力强大的皇族朋党也予以严厉打击。通过打击朋党,雍正收回了被宗室与重臣们分去的部分权力,巩固了君权。
雍正也采取了系列措施,以预防朋党的形成,如限制宗室诸王权力,禁止上三旗侍卫官在诸王门下行走,禁止诸王之间私自往来,禁止大臣家人结为兄弟等。但如何杜绝朋党,让每一个臣子既乖乖为自己办事,又不致坐大,却是困扰在雍正心中的一个难题。
带着这个难题,时间进入了雍正七年。此时正是大清国力鼎盛之际,也是雍正权力大一统之时。勤勉无匹的他一手打造出了中国三千年历史中,代表了政权构造最高水平的军机处。由于雍正独具匠心的创造,军机处在提高文官系统效率的同时,也有效地保证了皇权的大一统,并暂时抑制了朋党的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