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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霸形

霸形第二十二

桓公在位,管仲、隰朋见。立有间,有二鸿飞而过之。桓公叹曰:“仲父,今彼鸿鹄有时而南,有时而北,有时而往,有时而来,四方无远,所欲至而至焉,非唯有羽翼之故,是以能通其意于天下乎?”管仲、隰明不对。

桓公曰:“二子何故不对?”管子对曰:“君有霸王之心,而夷吾非霸王之臣也,是以不敢对。”

桓公曰:“仲父胡为然?盍不当言,寡人其有乡乎?寡人之有仲父也,犹飞鸿之有羽翼也,若济大水有舟楫也,仲父不一言教寡人,寡人之有耳将安闻道而得度哉?”管子对曰:“君若将欲霸王举大事乎?则必从其本事矣。”桓公变躬迁席,拱手而问曰:“敢问何谓其本?”管子对曰:“齐国百姓,公之本也。人甚忧饥,而税敛重;人甚惧死,而刑政险;人甚伤劳,而上举事不时。公轻其税敛,则人不忧饥;缓其刑政,则人不惧死;举事以时,则人不伤劳。”桓公曰:“寡人闻仲父之言此三者,闻命矣,不敢擅也,将荐之先君。”

于是令百官有司,削方墨笔。明日,皆朝于太庙之门朝,定令于百吏。使税者百一钟,孤幼不刑,泽梁时纵,关讥而不征,市书而不赋,近者示之以忠信,远者示之以礼义。行此数年,而民归之如流水。

此其后,宋伐杞,狄伐邢、卫,桓公不救,裸体纫胸称疾。召管仲,曰:

“寡人有千岁之食,而无百岁之寿,今有疾病,姑乐乎!”管子曰:“诺。”于是令之县钟磬之,陈歌舞竿瑟之乐,日杀数十牛者数旬。群臣进谏曰:

“宋伐杞,狄伐邢、卫,君不可不救。”桓公曰:“寡人有千岁之食,而无百岁之寿,今有疾病,姑乐乎!且彼非伐寡人之国也,伐邻国也,予无事焉。”

宋已取杞,狄已拔邢卫矣。桓公起行盒之间。管子从。至大钟之西,桓公南面而立,管仲北向对之,大钟鸣。桓公视管仲曰:“乐夫,仲父?”管子对曰:“此臣之所谓哀,非乐也。臣闻之,古者之言乐于钟磬之间者不如此。言脱于口,而令行乎天下;游钟磬之间,而无四面兵革之忧。今君之事,言脱于口,令不得行于天下:在钟磬之间,而有四面兵革之忧。此臣之所谓哀,非乐也。”桓公曰:“善。”于是伐钟磬之县,并歌舞之乐。宫中虚无人。

桓公曰:“寡人以伐钟磬之县,并歌舞之乐矣,请问所始于国将为何行?”

管子对曰:“宋伐杞,狄伐邢、卫,而君之不救也,臣请以庆。臣闻之,诸侯争于强者,勿与分于强。今君何不定三君之居处哉?”于是桓公曰:“诺。”

因命以车百乘、卒千人以缘陵封杞;车百乘、卒千人以夷仪封邢;车五百乘,卒五千人以楚丘封卫。

桓公曰:“寡人以定三君之居处矣,今又将何行?”管子对曰:“臣闻诸侯贪于利勿与分于利。君何不发虎豹之皮、文锦以使诸侯,令诸侯以缦帛鹿皮报?”桓公曰:“诺。”于是以虎豹皮、文锦使诸侯,诸侯以缦帛、鹿皮报。

则令固始行于天下矣。

此其后,楚人攻宋、郑。烧砓趁,焚郑地,使城坏者不得复筑也,屋之烧者不得复葺也。令其人有丧雌雄,居室如鸟鼠处穴。要宋田,夹塞两川,使水不得东流,东山之西,水深灭篞,四百里而后可田也。楚欲吞宋郑而畏齐,思人众兵强能害己者,必齐也。于是乎楚王号令于国中曰:“寡人之所明于人君者,莫如桓公;所贤于人臣者,莫如管仲。明其君而贤其臣,寡人愿事之。谁能为我交齐者,寡人不爱封侯之君焉。”于是楚国之贤士,皆抱其重宝、币帛以事齐。桓公之左右,无不受重宝、币帛者。

于是桓公召管仲曰:“寡人闻之,善人者人亦善之。今楚王之善寡人甚矣,寡人不善,将拂于道。仲父何不遂交楚哉?”管子对曰:“不可。楚人攻宋、郑,烧砓趁焚郑地,使城坏者不得复筑也,屋之烧者不得复葺也,令人有丧雌雄,居室如鸟鼠处穴。要宋田,夹塞两川,使水不得东流,东山之西,水深灭篞,四百里而后可田也。楚欲吞宋郑,思人众兵强而能害己者,必齐也。是欲以文克齐,而以武取宋、郑也。楚取宋、郑而不知禁,是失宋、郑也:禁之则又不信于楚也。知失于内,兵困于外,非善举也。”桓公曰:“善。

然则若何?”管子对曰:“请兴兵而南存宋、郑,而令曰:‘毋攻楚,言与楚王遇。’至于遇上,而以郑城与宋水为请。楚若许,则是我以文令也;楚若不许,则遂以武令焉。”桓公曰:“善。”

于是遂兴兵而南存宋、郑,与楚王遇于召陵之上,而令于遇上曰:“毋贮粟,毋曲盽,毋擅废嫡子,毋置妾以为妻。”因以郑城与宋水为请于楚。楚人不许,遂退七十里而舍。使军人城郑南之地,立百代城焉。曰:自此而北至于河者,郑自城之,而楚不敢隳也。东发宋田,夹两川,使水复东流,而楚不敢塞也。

遂南伐楚,逾方城济于汝水,望汶山,南致吴越之君。而西伐秦,北伐狄,东存晋公于南,北伐孤竹,还存燕公。兵车之会六,乘车之会三,九合诸侯,反位已霸。修钟磬而复乐。管子曰:“此臣之所谓乐也。”

霸言第二十三

霸王之形:象天则地,化人易代,创制天下,等列诸侯,宾属四海,时匡天下:大国小之,曲国正之,强国弱之,重国轻之,乱国并之,暴王残之。

明其罪,卑其列,维其民,然后王之。夫丰国之谓霸,兼正之国之谓王。夫王者有所独明。德共者不取也,道同者不王也。夫争天下者,以威易危暴,王之常也。君人者有道,霸王者有时。国修而邻国无道,霸王之资也。夫国之存也,邻国有焉;国之亡也,邻国有焉。邻国有事,邻国得焉;邻国有事,邻国亡焉。天下有事,则圣王利也。国危,则圣人知矣。夫先王所以王者,资邻国之举不当也。举而不当,此邻敌之所以得意也。

夫欲用天下之权者,必先布德诸侯。是故先王有所取,有所与,有所诎,有所信,然后能用天下之权。夫兵幸于权,权幸于地。故诸侯之得地利者,权从之:失地利者,权去之。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人。明大数者,得人;审小计者,失人。得天下之众者王,得其半者霸。是故圣王卑礼以下天下之贤而任之,均分以钓天下之众而臣之。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世不谓贪者,其大计存也。以天下之财,利天下之人:以明威之振,合天下之权;以遂德之行,结诸侯之亲;以奸佞之罪,刑天下之心:因天下之威,以广明王之伐;攻逆乱之国,赏有功之劳;封贤圣之德,明一人之行,而百姓定矣。夫先王取天下也,术术乎大德哉,物利之谓也。夫使国常无患,而名利并至者,神圣也,国在危亡,而能寿者,明圣也。是故先王之所师者,神圣也;其所赏者,明圣也。夫一言而寿国,不听而国亡,若此者,大圣之言也。夫明王之所轻者马与玉,其所重者政与军。若失主不然,轻予人政,而重予人马;轻予人军而重与人玉:重宫门之营而轻四境之守,所以削也。

夫权者,神圣之所资也。独明者,天下之利器也;独断者,微密之营垒也。此二者,圣人之所则也。圣人畏微而愚人畏明,圣人之憎恶也内,愚人之憎恶也外,圣人将动必知,愚人至危勿辞。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智者善谋,不如当时。精时者,日少而功多。夫谋无主则困,事无备则废。是以圣王务具其备,而慎守其时。以备待时,以时兴事,时至而举兵。绝坚而攻国,破大而制地,大本而小标,全近而攻远。以大牵小,以强使弱,以众致寡,德利百姓,威振天下;令行诸侯而不拂,近无不服,远无不听。夫明王为天下正,理也。按强助弱,圉暴止贪,存亡定危,继绝世,此天下之所载也,诸侯之所与也,百姓之所利也,是故天下王之。知盖天下,断最一世,材振四海,王之佐也。

千乘之国得其守,诸侯可得而臣,天下可得而有也。万乘之国失其守,国非其国也。天下皆理己独乱,国非其国也;诸侯皆合己独孤,国非其国也;邻国皆险己独易,国非其国也。此三者,亡国之征也。夫国大而政小者,国从其政;国小而政大者,国益大。大而不为者,复小;强而不理者,复弱;众而不治者,复寡;贵而无礼者,复贱;重而凌节者,复轻;富而骄肆者,复贫。故观国者观君,观军者观将,观备者观野。其君如明而非明也,其将如贤而非贤也,其人如耕者而非耕也,三守既失,国非其国也。地大而不为,命曰土满;人众而不治,命曰人满;兵威而不止,命曰武满。三满而不止,国非其国也。地大而不耕,非其地也;卿贵而不臣,非其卿也;人众而不亲,非其人也。

夫无土而欲富者忧,无德而欲王者危,施薄而求厚者孤。夫上夹而下苴、国小而都大者弑。主尊臣卑,上威下敬,令行人服,理之至也。使天下两天子,天子不可治也;一国而两君,一国不可治也;一家而两父,一家不可治也。夫令,不高不行,不抟不听。尧舜之人,非生而治也;桀纣之人,非生而乱也。故治乱在上也。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治则国固,本乱则国危。故上明则下敬,政平则人安,士教和则兵胜敌,使能则百事理,亲仁则上不危,任贤则诸侯服。

霸王之形,德义胜之,智谋胜之,兵战胜之,地形胜之,动作胜之,故王之。夫善用国者,因其大国之重,以其势小之;因强国之权,以其势弱之;因重国之形,以其势轻之。强国众,合强以攻弱,以图霸。强国少,合小以攻大,以图王。强国众,而言王势者,愚人之智也;强国少,而施霸道者,败事之谋也。夫神圣,视天下之形,知动静之时;视先后之称,知祸福之门。

强国众,先举者危,后举者利。强国少,先举者王,后举者亡。战国众,后举可以霸;战国少,先举可以王。

夫王者之心,方而不最,列不让贤,贤不齿第择众,是贪大物也。是以王之形大也。夫先王之争天下也以方正,其立之也以整齐,其理之也以平易。

立政出令用人道,施爵禄用地道,举大事用天道。是故先王之伐也,伐逆不伐顺,伐险不伐易,伐过不伐不及。四封之内,以正使之;诸侯之会,以权致之。近而不服者,以地患之:远而不听者,以形危之。二而伐之,武也;服而舍之,文也;文武具满,德也。夫轻重强弱之形,诸侯合则强,孤则弱。

骥之材,而百马代之,骥必罢矣。强最一代,而天下攻之,国必弱矣。强国得之也以收小,其失之也以恃强。小国得之也以制节,其失之也以离强。夫国小大有谋,强弱有形。服近而强远,王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负海攻负海,中国之形也;折节事强以避罪,小国之形也。自古至今,未尝有能先作难,违时易形,以立功名者;无有常先作难,违时易形,而不败者也。夫欲臣伐君,正四海者,不可以兵独攻而取也。必先定谋虑,便地形,利权称,亲与国,视时而动,王者之术也。夫先王之伐也,举之必义,用之必暴,相形而知可,量力而知攻,攻得而知时。是故先王之伐也,必先战而后攻,先攻而后取地。故善攻者,料众以攻众,料食以攻食,料备以攻备。以众攻众,众存不攻:以食攻食,食存不攻;以备攻备,备存不攻。释实而攻虚,释坚而攻,释难而攻易。

夫抟国不在敦古,治世不在善故,霸王不在成典。夫举失而国危,形过而权倒,谋易而祸及,计得而强信,功得而名从,权重而令行,固其数也。

夫争强之国,必先争谋,争形,争权。令人主一喜一怒者,谋也;令国一轻一重者,形也;令兵一进一退者,权也。故精于谋则人主之愿可得,而令可行也;精于形,则大国之地可夺,强国之兵可圉也;精于权,则天下之兵可齐,诸侯之君可朝也。夫神圣视天下之形,知世之所谋,知兵之所攻,知地之所归,知令之所加矣。夫兵攻所憎而利之,此邻国之所不亲也。权动所恶,而实寡归者,强。擅破一国,强在后世者,王。擅破一国,强在邻国者,亡。

问第二十四

凡立朝廷,问有本纪。爵授有德,则大臣兴义;禄予有功,则士轻死节,上帅士以人之所戴,则上下和;授事以能,则人上功。审刑当罪,则人不易讼:无乱社稷宗庙,则人有所宗。毋遗老忘亲,则大臣不怨:举知人急,则众不乱。行此道也,国有常经,人知终始,此霸王之术也。

然后问事,事先大功,政自小始。

问死事之孤,其未有田宅者有乎?问少壮而未胜甲兵者几何人?问死事之寡,其饩廪何如?问国之有功大者,何官之吏也?问州之大夫也,何里之士也?今吏,亦何以明之矣?问刑论有常以行,不可改也,今其事之久留也何若?问五官有度制,官都其有常断,今事之稽也何待?问独夫、寡妇、孤穷、疾病者几何人也?问国之弃人何族之子弟也?问乡之良家,其所牧养者几何人矣?问邑之贫人债而食者几何家?问理园圃而食者几何家?人之开田而耕者几何家?士之身耕者几何家?问乡之贫人,何族之别也?问宗子之收昆弟者,以贫从昆弟者几何家?余子仕而有田邑,今入者几何人?子弟以孝闻于乡里者几何人?余子父母存,不养而出离者几何人?士之有田而不使者几何人?恶何事?士之有田而不耕者几何人?身何事?群臣有位而未有田者几何人?外人之来从而未有田宅者几何家?国子弟之游于外者几何人?贫士之受责于大夫者几何人?官贱行贾,身出以家臣自代者几何人?官丞吏之无田饩而徒理事者几何人?群臣有位事官大夫者几何人?外人来游,在大夫之家者几何人?乡子弟力田为人率者几何人?国子弟之无上事,衣食不节,率子弟不田弋猎者几何人?男女不整齐,乱乡子弟者有乎?问人之贷粟米有别券者几何家?

问国之伏利,其可应人之急者几何所也?人之所害乡里者何物也?问士之有田宅,身在陈列者几何人?余子之胜甲兵有行伍者几何人?问男女有巧技,能利备用者几何人?处女操工事者几何人?问国所开口而食者几何人?

问一民有几人之食也?问兵车之计几何乘也?牵家马轭家车者几何乘?处士修行,足以教人,可使帅众莅百姓者几何人?士之急难可使者几何人?工之巧,出足以利军伍,处可以修城郭、补守备者几何人?城粟军粮,其可以行几何年也?吏之急难可使者几何人?大夫疏器:甲兵、兵车、旌旗、鼓铙、帷幕、帅车之载几何乘?疏藏器:弓弩之张、夹铗之衣、钩弦之造、弋戟之紧,其厉何若?其宜修而不修者,故何视?而造修之官,出器处器之具,宜起而未起者何待?乡、帅车辎造修之具,其缮何若?工尹伐材用,毋于三时。

群材乃植而造器定。冬,完良备用必足。人有余兵,诡陈之行,以慎国常。

时简稽乡帅马牛之肥瘠,其老而死者,皆举之;其就山薮林泽食荐者几何?

出入死生之会几何?若夫城郭之厚薄,沟壑之浅深,门间之尊卑,宜修而不修者,上必几之守备之伍。器物不失其具,淫雨而各有处藏。问兵之官吏、国之豪士,其急难足以先后者几何人?夫兵事者危物也,不时而胜,不义而得,未为福也。失谋而败,国之危也,慎谋乃保国。

问所以教选人者何事?问执官都者,其位事几何年矣?所辟草莱,有益于家邑者几何矣?所封表以益人之生利者何物也?所筑城郭,修墙闭,绝通道,轭门阙,深沟防,以益人之地守者,何所也?所捕盗贼,除人害者几何矣?

制地君曰:理国之道,地德为首。君臣之礼,父子之亲,覆育万人,官府之藏,强兵保国,城郭之险,外应四极,具取之地。而市者,天地之财具也。而万人之所和而利也,正是道也。民荒无苛,人尽地之职,一保其国。

各主异位,毋使谗人乱,普而德营九军之亲。关者,诸侯之陬隧也,而外财之门户也,万人之道行也。明道以重告之,征于关者,勿征于市;征于市者,勿征于关。虚车勿索,徒负勿入,以来远人,十六道同身。外事谨,则听其名,视其色,是其事,稽其德,以观其外。则无敦于权人,以困貌德。国则不惑,行之职也。问于边吏曰:小利害信,小怒伤义,边信伤德,厚和构四国,以顺完德,后乡四极。令守法之官曰:行度必明,无失经常。

戒第二十六

桓公将东游,问于管仲曰:“我游犹轴转斛,南至琅邪。司马曰:‘亦先王之游已’。何谓也?”管仲对曰:“先王之游也,春出,原农事之不本者,谓之游。秋出,补人之不足者,谓之夕。夫师行而粮食其民者,谓之亡。从乐而不反者,谓之荒。先王有游夕之业于人,无荒亡之行于身。”桓公退再拜命曰:“宝法也!”管仲复于桓公曰:“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无立而贵者,生也。公亦固情谨声,以严尊生,此谓道之荣。”桓公退,再拜:“请若此言。”管仲复于桓公曰:“任之重者莫如身,途之畏者莫如口,期而远者莫如年。以重任行畏途,至远期,唯君子乃能矣。”桓公退,再拜之曰:“夫子数以此言者教寡人。”管仲对曰:“滋味动静,生之养也:好恶、喜怒、哀乐,生之变也;聪明当物,生之德也。是故圣人齐滋味而时动静,御正六气之变,禁止声色之淫,邪行亡乎体,违言不存口,静然定生,圣也。

仁从中出,义从外作。仁故不以天下为利,义故不以天下为名。仁故不代王,义故七十而致政。是故圣人上德而下功,尊道而贱物。道德当身,故不以物惑。是故身在草茅之中,而无慑意:南面听天下,而无骄色。如此而后可以为天下王。所以谓德者不动而疾,不相告而知,不为而成,不召而至,是德也。故天不动,四时云,下而万物化。君不动,政令陈,下而万功成:心不动,四肢耳目使,而万物情。寡交多亲,谓之知人。寡事成功,谓之知用。

闻一言以贯万物,谓之知道。多言而不当,不如其寡也;博学而不自反,必有邪。孝弟者,仁之祖也;忠信者,交之庆也。内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泽其四经而诵学者,是亡其身者也。”

桓公明日弋在廪,管仲、隰朋朝。公望二子,弛弓脱钎而迎之曰:“今夫鸿鹄,春北而秋南,而不失其时,夫唯有羽翼以通其意于天下乎?今孤之不得意于天下,非皆二子之忧也?”桓公再言,二子不对。桓公曰:“孤既言矣,二子何不对乎?”管仲对曰:“今夫人患劳,而上使不时;人患饥,而上重敛焉;人患死,而上急刑焉。如此而又近有色而远有德,虽鸿鹄之有翼,济大水之有舟楫也,其将若君何?”桓公蹵然逡遁。管仲曰:“昔先王之理人也,盖人有患劳而上使之以时,则人不患劳也:人患饥而上薄敛焉,则人不患饥矣;人患死而上宽刑焉,则人不患死矣。如此而近有德而远有色,则四封之内视君其犹父母邪!四方之外归君其犹流水乎!”公辍射,援绥而乘。

自御,管仲为左,隰朋参乘。斋三日,进二子于祖宫,再拜顿首曰:“孤之闻二子之言也,耳加聪而视加明,于孤不敢独听之,荐之先祖。”管仲、隰朋再拜顿首曰:“如君之王也,此非臣之言也,君之教也。”于是管仲与桓公盟誓为令曰:“老弱勿刑,参宥而后趎,关几而不正,市正而不布。山林梁泽,以时禁发而不正也。”草封泽盐者之归之也,譬若市人。三年教人,四年选贤以为长。五年始兴车践乘,遂南伐楚,傅施城。北伐山戎,出冬聩与戎叔,布之天下。果三匡天子而九合诸侯。

桓公外舍而不鼎馈,中妇诸子谓宫人:“盍不出从乎?君将有行。”宫人皆出从。公怒曰:“孰谓我有行者?”宫人曰:“贱妾闻之中妇诸子。”公召中妇诸子曰:“女焉闻吾有行也?”对曰;“妾人闻之,君外舍而不鼎馈,非有内忧,必有外患。今君外舍而不鼎馈,君非有内忧也,妾是以知君之将有行也。”公曰:“善,此非吾所与女及也,而言乃至焉,吾是以语女。吾欲致诸侯而不至,为之奈何?”中妇诸子曰:“自妾之身之不为人持接也,未尝得人之布织也,意者更容不审耶?”明日,管仲朝,公告之。管仲曰“此圣人之言也,君必行也。”

管仲寝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疾甚矣,若不可讳也。不幸而不起此疾,彼政我将安移之?”管仲未对。桓公曰:“鲍叔之为人何如?”管仲对曰:“鲍叔,君子也。千乘之国,不以其道予之,不受也。虽然,不可以为政。其为人也,好善而恶恶已甚,见一恶终身不忘。”桓公曰:“然则孰可?”

管仲对曰:“隰朋可。朋之为人,好上识而下问。臣闻之,以德予人者谓之仁,以财予人者谓之良。以善胜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者,未有不服人者也。于国有所不知政,于家有所不知事,必则朋乎!且朋之为人也,居其家不忘公门,居公门不忘其家,事君不二其心,亦不忘其身,举齐国之币,握路家五十室,其人不知也。大仁也哉,其朋乎!”公又问曰:“不幸而失仲父也,二三大夫者,其犹能以国宁乎?”管仲对曰:“君请矍已乎?鲍叔牙之为人也好直,宾胥无之为人也好善,宁戚之为人也能事,孙宿之为人也善言。”公曰:“此四子者,其孰能一?人之上也。寡人并而臣之,则其不以国宁,何也?”对曰:“鲍叔之为人,好直而不能以国诎;宾胥无之为人也,好善而不能以国诎;宁戚之为人,能事而不能以足息:孙宿之为人,善言而不能以信默。臣闻之,消息盈虚,与百姓诎信,然后能以国宁勿已者,朋其可乎?朋之为人也,动必量力,举必量技。”言终,喟然而叹曰:“天之生朋,以为夷吾舌也,其身死,舌焉得生哉!”管仲曰:“夫江、黄之国近于楚,为臣死乎,君必归之楚而寄之;君不归,楚必私之。私之而不救也,则不可;救之,则乱自始矣。”桓公曰:“诺。”管仲又言曰:“东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枷而不使也。今夫易牙,子之不能爱,安能爱君?君必去之。”公曰:“诺。”管子又言曰:“北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枷而不使也。今夫竖刁,其身之不爱,焉能爱君?君必去之。”公曰:“诺。”管子又言曰:“西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枷而不使也。今夫卫公子开方,去其千乘之太子而臣事君,是所愿也:得于君者是将欲过其千乘也。君必去之。”桓公曰:“诺。”管子遂卒。卒十月,隰朋亦卒。桓公去易牙、竖刁、卫公子开方。五味不至,于是乎复反易牙。宫中乱,复反竖刁。利言卑辞不在侧,复反卫公子开方。桓公内不量力,外不量交,而力伐四邻。公薨。六子皆求立。易牙与卫公子内与竖刁,因共杀群吏,而立公子无亏。故公死六十七日不殓,九月不葬。孝公奔宋,宋襄公率诸侯以伐齐,战于飌,大败齐师,杀公子无亏,立孝公而还。襄公立十三年,桓公立四十二年。

地图第二十七

凡兵主者,必先审知地图。碎辕之险,滥车之水,名山、通谷、经川、陵陆、丘阜之所在,苴草、林木、蒲苇之所茂,道里之远近,城郭之大小,名邑、废邑、困殖之地,必尽知之。地形之出入相错者,尽藏之。然后可以行军袭邑,举错知先后,不失地利,此地图之常也。人之众寡,士之精粗,器之功苦,尽知之,此乃知形者也。知形不如知能,知能不如知意,故主兵必参具者也。主明、相知、将能之谓叁具。故将出令发士,期有日数矣;宿定所征伐之国,使群臣、大吏、父兄、便辟左右不能议成败,人主之任也。

论功劳,行赏罚,不敢蔽贤有私;行用货财,供给军之求索,使百吏肃敬,不敢懈怠行邪,以待君之令,相室之任也。缮器械,选练士,为教服,连什伍,遍知天下,审御机数,此兵主之事也。

参患第二十八

凡人主者,猛毅则伐,懦弱则杀。猛毅者何也?轻诛杀人之谓猛毅。懦弱者何也?重诛杀人之谓懦弱。此皆有失彼此。凡轻诛者杀不辜,而重诛者失有鱙。故上杀不辜,则道正者不安;上失有鱙,则行邪者不变。道正者不安,则才能之人去亡;行邪者不变,则群臣朋党。才能之人去亡,则宜有外难;群臣朋党,则宜有内乱。故曰猛毅者伐,懦弱者杀也。

君之所以卑尊,国之所以安危者,莫要于兵。故诛暴国必以兵,禁辟民必以刑。然则兵者外以诛暴,内以禁邪。故兵者尊主安国之经也,不可废也。

若夫世主则不然,外不以兵,而欲诛暴,则地必亏矣;内不以刑而欲禁邪,则国必乱矣。

故凡用兵之计,三惊当一至,三至当一军,三军当一战。故一期之师,十年之蓄积殚;一战之费,累代之功尽。今交刃接兵而后利之,则战之自败者也。攻城围邑,主人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爨之,则攻之自拔者也。是以圣人小征而大匡,不失天时,不空地利,用日维梦,其数不出于计。故计必先定而兵出于境。计未定而兵出于境,则战之自败,攻之自毁者也。

得众而不得其心,则与独行者同实;兵不完利,与无操者同实;甲不坚密,与伐者同实;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实;射而不能中,与无矢者同实;中而不能入,与无镞者同实;将徒人,与残者同实;短兵待远矢与坐而待死者同实。故凡兵有大论,必先论其器、论其士、论其将、论其主。故曰器滥恶不利者,以其士予人也:士不可用者,以其将予人也;将不知兵者,以其主予人也:主不积务于兵者,以其国予人也。故一器成,往夫具,而天下无战心;二器成,惊无具,而天下无守城;三器盛,游夫具,而天下无聚众。

所谓无战心者,知战必不胜,故曰无战心;所谓无守城者,知城必拔,故曰:无守城,所谓无聚众者,知众必散,故曰无聚众。

制分第二十九

凡兵之所以先争,圣人贤士不为爱尊爵,道术知能不为爱官职,巧伎勇力不为爱重禄,聪耳明目不为爱金财。故伯夷、叔齐非于死之日而后有名也,其前行多修矣:武王非于甲子之朝而后胜也,其前政多善矣。

故小征,千里遍知之。筑堵之墙,十人之聚,曰五间之。大征,遍知天下。曰一间之,散金财用聪明也。故善用兵者,无沟垒而有耳目。兵不呼儆,不苟聚,不妄行,不强进。呼儆则敌人戒,苟聚则众不用,妄行则群卒困,强进则锐士挫。故凡用兵者,攻坚则韧,乘瑕则神。攻坚则瑕者坚,乘瑕则坚者瑕。故坚其坚者,瑕其瑕者。屠牛坦朝解九牛,而刀可以莫铁,则刃游间也。故天道不行,屈不足从;人事荒乱,以十破百;器备不行,以半击倍。

故军争者不行于完城池,有道者不行于无君。故莫知其将至也,至而不可圉;莫知其将去也,去而不可止。敌人虽众,不能止待。

治者所道富也,治而未必富也,必知富之事,然后能富。富者所道强也,而富未必强也,必知强之数,然后能强。强者所道胜也,而强未必胜也,必知胜之理,然后能胜。胜者所道制也,而胜未必制也,必知制之分,然后能制。是故治国有器,富国有事,强国有数,胜国有理,制天下有分。 rDG7Bhsfb/3oOApw0WGqOvuvZF/UjMgC5R3s4audAbxHRnzB94BjKpWMpyBS+7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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