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一幅遗笺惹是非,谗人藉口意深微。
可怜皎皎芬芳体,误陷网罗唤不归。
书房外面来的是柯直夫,因昨日宣连襟当着拜寿诸客留女,不好推却。回去时,忽想起女儿住在宣家到底不妥,那宣家小畜生不是个好人,上次只在我家与女儿见了一面,便看上女儿,央媒说亲,亏我拿定主意回绝了他。今日女儿住在他家,岂不是羊入虎口。这是我一时失着处,不该许她住下,快些打发人将女儿接回,方是正理。想定主意,便叫家人速速打轿去接小姐。家人领命去不多时,回来复命道:“小姐等晚上,宣府打轿着人送小姐回来,叫小的们不必在那里等候。”柯爷见女儿接不回来,心下越发生疑,又气又根,喝骂家人:“一班没用的东西。”即气忿忿亲自押轿,带了家人来到宣府。也不用人通报,一直朝里就走,来到内堂。宣夫人正睡午觉不在,中堂只有几个丫环、仆妇在房外侍候。柯爷见女儿也不在内堂,更吃惊不小,也不问宣氏夫妇,只急问众婢道:“我家小姐往哪里去了?”小婢回道:“因夫人睡午觉,小姐闷得慌,带了随身两个丫环,往内堂外去闲逛散闷。”柯爷听说,好似火上加油,越发着恼,只叫:“了不得!”转身大踏步奔出内堂,四处找寻,不见小姐影子,心中好不急躁。一路跌足捣鬼道:“这回小贱人,要做出来了。”正走之间,遇见宣府一个小丫环,问道:“你可曾见我家小姐在何处玩耍?”小丫环道:“我方才见柯小姐,在我家公子书房内看书呢。”小丫环说罢自去。柯爷听说,只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恨恨连声道:“好一个大胆贱人,这等无耻,竟上门俯就,这还了得。”此刻也不辨青红皂白,只管气冲冲急忙忙,一路喊叫到内书房。
正值宝珠要和《玉人来》诗的时候,猛听得父亲从书房外喊叫进来,吓一大跳,急将宣生的诗稿藏于袖内,站起打点,迎将出来。那知柯爷已进了内书房,一见女儿,由不得怒气生嗔,骂声:“不守家教的东西!我原吩咐你拜寿早去早回,你一到此地,便不想回去,有何留恋?今日打发人来接你,又推故到晚方回。就是姨母午睡,你也该静坐中堂。好个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竟拴不住心猿意马,闲逛到姨兄的书房来,你难道瓜李之嫌也不知么!设使宣生方才也在书房,你遇见了他,将何以为情。”这一夕话说得宝珠满面通红,缓答道:“非是女儿不遵父命,不肯回去,只因昨日宣姨丈向爹爹言明,留女儿住几日。爹爹若不依允,女儿怎敢留下。就是爹爹今日来接女儿,女儿也要回去的,又是姨丈吩咐,留女儿到晚着人送回,非女儿敢大胆不回。姨母饭后,因姨丈、姨兄出去谢客,吩咐女儿趁今日外边无人,叫女儿出来逛一逛,方才进到书房,也不知是姨兄读书之所,女儿出于无心。况有两个丫环跟随,不为独自行走,爹爹何必生气。”柯爷听说,冷笑几声道:“你说有丫环跟随,丫环在哪里呢?”宝珠道:“现在阶下,如媚!如钩!”那里两个丫环听见小姐呼唤,赶进内来,一见老爷在此,吓得只是发痴。柯爷喝道:“你两个小贱人,不时刻跟随小姐,往哪里去?”如钩道:“婢子们在阶下侍候,也不曾远离。”柯爷喝道:“好利嘴,小姐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少打的一班贱人,还要强辩。”宝珠道:“又无人在这里,有甚嫌疑不便?只管责丫环则甚。”柯爷听说大怒,指着宝珠骂声:“好大胆的畜生,为父的责备你不是,你反护庇丫环,顶撞为父的。我且问你,你说这里无人,可以到此闲逛,谁来信你?安知你与宣小畜生在此聚谈多时,支开丫环。方才听见我的声音,那小畜生自然急急躲避,好让你向我撇清的,这不是如见你肺腑的话。”宝珠听了柯爷一番言语,由不得羞惭无地,哭啼啼叫起屈来道:“爹爹,这是何苦!平空冤枉女儿,坏女儿声名。”说罢痛哭不已。柯爷喝道:“我亦不与你在此争辩,收拾了快些回去,我在此立等。”宝珠被柯爷勒逼着带了丫环,出得书房,向内堂而来。
此刻宣夫人已有丫环报知,从厅中惊醒起来,出房到了堂中。见宝珠双目通红进来,知又被痴老不知说些什么,便道:“贤侄女,这都是你姨丈定要留你,惹你受气。”宝珠含着两行眼泪,叫声姨母:“承姨丈相留乃是美意,怎敢怪起姨丈来。这都是侄女苦命,应当遭此磨折。”说罢,命丫环取了衣包,哭啼啼告辞宣夫人道:“侄女从今一别,也不知可有相会之日?”
宣夫人听见宝珠话说得凄惨,也由不住一阵伤心,眼泪汪汪道:“侄女呀!少年人少要说这些尽头话。回去不要过于悲伤,保重身体要紧。简慢你去不要见怪,回去问问你母亲的安。我亦不出去看那老东西的嘴脸,恕我不送。”宝珠只称:“多谢姨母,愚侄女就此告辞。”拜了两拜又道:“姨丈、姨兄回来,代侄女说声道谢,不及面别了。”宣夫人见宝珠临去依依光景,很过意不去。但看她转身出了中堂,扬长而去,方叹息坐下,闷闷无言不表。
只言宝珠到了内厅,已有轿在那里伺候。柯爷看着宝珠上轿,两个丫环上了小轿,押着一同起身出了宣府。一路催着轿夫如飞回了自己府第,也到内厅。主仆下轿入内,柯爷跟了进来。宝珠正赌气要到夫人那边去,被柯爷喝住,叫进秀林房中。宝珠也没奈何,进房见了秀林,叫声姨娘,有偏了。秀林笑吟吟答道:“姑娘回来了,请坐。”说毕大家坐定,有丫环送茶。秀林道:“姑娘轻易不出门,怎么不在宣姨太太家多玩几天,如何赶着回来。”宝珠未及回答,柯爷哼了一声道:“再多玩几天,还玩出大话柄来呢!”这几句话气得宝珠无地自容,恨不欲生。倒是秀林道:“一个为父的,对女儿说的什么话!难道女人一见男人就有事不成么!”柯爷道:“你妇人家见识得什么!一个女儿家,总要静坐闺门,时习女工,守四德三从之教。一不可吟诗诵赋,启引诱之媒;二不可冶容诲淫,失房帏之教。若只贪出外游玩,保无似有女之怀春,且将放荡性情,岂易令篱牢之不入?为父的今日苦苦逼你回来,你心中必然不服。你可知道宣府书房何地?宣生何人?女儿家无故前去游玩,又是何事?父亲吩咐言语,不能谨记,又是何心?父亲责备于你,你反当面顶撞,该得何罪?你们只说我做人古板,不知古板人有许多好处。”柯爷说到这里,还有许多琐碎言语,说的未曾尽兴。只见一个丫环进来,禀柯爷道:“本衙门立等老爷商议公事,是奉旨限刻的,不可迟误。”柯爷听见奉旨公事,不敢在家耽搁,说他迂话。只得起身,一面命丫环取了冠带更换。还对宝珠说:“以后只记为父的言语,不可再蹈前辙,可到母亲那边去吧。”宝珠受了一肚子闷气,也不回言,只候着柯爷出房,往衙门去了,方告别秀林。也带着两个丫环出房,往柯夫人那边去了。却也是合当有事,宝珠出房时,忘却在宣府书房内,藏于袖内有宣生吟的《玉人来》诗笺,不觉将袖一拖,把一幅锦笺遗失在秀林房内地下。秀林眼尖,见宝珠出房门,在袖内吊下一个纸卷,不知是什么东西,忙弯腰拾起,打开一看。秀林本来认得字,却不会做诗,也知诗中之意,见诗笺上写得是四首《玉人来》,下写“登鳌氏有所见题”。心内一想,不觉暗暗欢喜道,痴老只管与小贱人絮叨,尽是空头话,总不曾拿住她的把柄,她如何肯心服。今日我亲眼见她袖中遗下此笺,分明“登鳌”二字,乃宣家小畜生的名字,“有所见”,一定见此贱人,暗订终身,诗笺为聘。这小贱人是没处抵赖了,她的私情人赃现获。且等痴老回来,将诗笺作证,挑动痴老一番,不怕不气死痴老,不怕不将小贱人置于死地,那时方出我心头之气。想定毒计,叫一声宝珠小贱人呀!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想毕,把诗笺卷好,收藏起来,专等痴老回府,好起风波的。无奈晚饭吃过,已坐守到更余,并不见柯爷回府来。
秀林等得好不耐烦,只等到三更后,柯爷方醉醺醺的回来,已醉得人事不知,脚下也站不住了,连衣倒在床上,酣呼大睡。秀林见此光景,好不恨恨,连声道:“不知今日痴老又在哪里吃醉,谅不能向他说了,只便宜小贱人,多活一夜。”想罢也不敢睡,歪在脚头打一盹。
天已大明,秀林忙起身,推推柯爷,还不曾睡醒。只得下床,梳洗打扮已毕,坐在一张美人肩椅子上,等候柯爷起来,同吃早饭。又等到日上三竿,柯爷方打呵欠慢慢起来,自有丫环伺候,净面漱口已毕,同秀林用过早膳取去。秀林道:“你昨日在哪家吃得这般大醉?”柯爷道:“是在裴同年家多用了几杯酒。宝珠等我出去,可与你说些什么?”秀林道:“你出去,宝珠倒没有什么话,从袖中掉下一个诗卷,我却认不得字,你拿去看。”说着把那锦笺递与柯爷,不看由可,一看时好似火高三丈,怒发九霄,怎生处治宝珠,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