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眉似远山齿似银,美人身段有丰神。
秋波一盼魂消处,本欲相亲未许亲。
秀林为丫环如钧把她的睡鞋弄湿了,便大闹起来,指着丫环骂道:“你这浪蹄子,臭淫妇,仗着什么人势头,屡次将我欺负,我亦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你敢与我拼一拼。”如钩也忍不住回道:“婢子是无心溅湿姨娘的鞋子,何必这等生气骂人。”秀林一听,好似火上加油,对着如钩一口啐道:“我不是你的主儿,你这浪胖敢向我回嘴,非但是骂,还有打呢!”说着站起,拿了一根门栓,如狼似虎抓过如钩,没头没脸的乱打,打得如钩满地打滚,哭喊连天。早惊动夫人前来相劝,并不肯依。夫人气了归房。小姐知道此事,忙出房向秀林招陪不是。秀林不但不准情,反责备小姐道:“你用出这等尖嘴薄舌的丫环,平时并不拘管,任她狂为,反代她讨情,将来引诱你做出不端事来,也是不消究问的话。”这一夕话,说得小姐满面通红,也气起来道:“就是丫环失错,溅湿睡鞋,也是小事,不放着大喊大叫。我代她陪礼,也就丢开手了。你这嘴内说些什么乱话,令人难听。你要借如钩出气,将她活活打死,倒也干净。”秀林听见这些话,哪里忍捺得住,心下大怒道:“我就把这贱人打死,看谁向我要人。”说着把门栓雨点似的向如钩身上打下来,比先更打得凶险。如钩哭叫救命,小姐一旁看见,气得浑身冰冷。
正是中堂大闹,恰值柯爷送客进来,一见这个光景,大吃一惊,忙向秀林手内夺过门栓,问她因何发恼,这般模样。秀林学舌与柯爷听,把方才吵闹的事,又加些作料,说如钩得罪了她。你女儿不责备她的丫环,反掌着丫环说我许多不是,我怎么不气?我是一个主儿,就打她的丫环也不为过。你看我手都气冷了。柯爷摸着秀林的手道:“果然冰冷的,丫环快取热茶与姨娘吃,大人不记小过,丢开手罢,气她则甚。”小姐见父亲百般安慰秀林,心中不忿道:“爹爹也该问个曲直,怎听一面之词。各人房中使用的丫环,各有主儿。就是我的丫环不是,也该先问我一声,如何动手就打。我若打了她的丫环,她又何以为情?爹爹不知就里,便认以为真了。”秀林哼了一声道:“一个千金小姐,对着父亲还护庇丫环,成何体统!”柯爷被秀林一句话激恼起来,喝声宝珠:“十分放肆,还不带了丫环回房,严行管束,尚站在中堂与长辈斗口,全没家教,速速退下。”小姐见柯爷反教训起来,忍不住向前,气忿忿的拉了如钩回房去了。柯爷反百般安慰秀林,手搭香肩,拉入内房,同用中膳。秀林占了上风,心中十分快活,加意奉承柯爷。柯爷虽有几岁年纪,也强作解人,与秀林调笑。中膳已毕,将茶漱口,便同秀林到花园散闷不表。
且言宣夫人因来京多日,打发儿子登鳌到柯府见见姨母。登鳌领了母命,更换衣衿,带了抱琴、醉瑟两个书童跟随轿子,一直来到太仆寺衙门。宣公子下轿,先有抱琴投了名帖。看门柯荣见是至戚,不敢怠慢,请公子厅上少坐,忙入内禀知。老爷尚在花园,先禀知夫人。夫人正在房中气闷,听见丫环禀称,宣姨太太差了公子来见夫人。夫人听见破忧为喜,即请公子内堂相见。丫环传话出去,柯荣忙到厅去请公子入内。一面赶到花园去禀老爷,老爷与秀林在花园顽耍倦了,正在一张大理石榻上并头而睡,却不敢去惊动,只得站在园门外等候。
宣公子入内,到了中堂,见柯夫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两旁四个丫环侍立,忙向前尊声姨母在上,待侄儿宣登鳌拜见。说着要拜将下去,柯夫人一把拉住道:“贤侄少礼,一旁坐下。”
宣公子告坐,坐定有丫环献茶,茶毕,柯夫人道:“令尊、令堂安否?”公子道:“托赖姨母鸿福,双亲俱安,命小侄前来,代请姨丈、姨母的安。”柯夫人道:“好说,我看贤侄,生得面如冠玉,貌似潘安。今年尊庚,可曾游习么?”公子道:“小侄十七岁,已于去岁侥幸入学。但不知姨丈今往哪里去了?”柯夫人笑道:“你家姨丈被妖怪终日缠住,问他则甚!”公子见说,不好再问。又道:“姨母膝下可有姨兄、姨妹么?”柯夫人道:“做姨母的,生了一个姨妹,名叫宝珠,今年十六了。有个姨弟,名叫鸣玉,今年十三了,是妖怪所生的。”公子道:“小侄到此,可请姨妹、姨弟来见个礼儿。”柯夫人道:“你的姨弟在书房念书,被你姨丈拘住,不准出外,如私自逃出,姨丈定加扑责,拘得这个孩子,如木偶一般。不用叫他出来见礼,省得淘气,倒是你的姨妹可唤她出来见个礼儿,与你兄妹会一会。”说罢,即命丫环去请小姐,丫环答应去了。
宣公子坐在椅上,腹内寻思道:闻得母亲常说,姨母所生姨妹,貌若羞花,才如咏絮,乃一才貌双全的女子。但闻其名,未见其面,今且拿出几分眼力,看姨妹可是名称其实么!正在寻思,忽听一阵环佩声响,从屏后转出来。公子抬头定睛一看,见小姐冉冉来到中堂,好一似“天上嫦娥离玉阙,林中美女下瑶阶。”公子见了小姐月貌花容,已是心神荡漾。又见后随两个侍婢,也生得超群出众,心内连连称赞道,果然言之不虚,我宣登鳌若有福分,得与姨妹竞成连理,也不枉一对姻缘,方是尽善尽美。且待我回去禀知母亲,向爹爹说了,央媒人前来说亲,谅姨丈、姨母再无不允的。
正是公子出神痴想,早见小姐向前与母亲道了万福。柯夫人道:“我儿罢了,可与姨兄见个礼儿。”小姐答应,转身叫声姨兄请上,愚妹这里万福。一面见礼,一面微露秋波,暗观公子生得一貌堂堂,唇红齿白,品格不凡,心中也十分倾慕。公子见小姐与他见礼,忙起身,也尊声姨妹少礼,愚兄这里回揖,说罢一揖下去。两下见礼已毕,小姐在公子对面坐定,四眼相望,你爱我,我爱你,说不尽顾盼无限深情。夫人又与公子谈了一会家务,公子起身告别。夫人留住吃了晚饭去,公子也舍不得撇了小姐就去。趁着夫人留他,就坐了不动身。夫人正吩咐丫环叫厨下备酒,恰值柯爷在花园睡醒,同秀林出来。柯荣向前禀知,将名帖呈上一看,知是宣家姨侄到了,便问柯荣道:“宣公于可在这里了?”柯荣道:“现在中堂见夫人呢!”柯爷点头叫秀林回避了,独自迈步来到中堂,见夫人居中坐着,女儿陪着姨侄坐在那里,心中已不喜欢,但因姨侄初来,未便发作。夫人见老爷进来,便叫公子向前见了姨丈,公子起身,尊声:“姨丈在上,小侄拜见。”柯爷拉住,只叫行常礼吧。公子依言礼毕,候柯爷与夫人并肩坐下,也一旁坐定。
小姐向前请父亲的安,柯爷哼了一声道:“一个女儿家,不坐在深闺做你女工,出来则甚!”说得小姐满面通红;诺诺而退。夫人见柯爷发作女儿,很不耐烦道:“一个远来至戚,兄妹出来见个礼儿何妨?你又来扯淡,多管闲事。”柯爷道:“你哪知男女七岁不同席,虽是至戚,也有瓜李之嫌。父母不管,岂不被人议论。”夫人道:“动不动说的是老头巾的话,倒也可笑。”柯爷也不及同公子叙寒温,只与夫人拌嘴。公子此刻见小姐已去了,大失所望。又见柯爷为小姐出来与他一会,反同姨母争竞起来,弄得局促不安。也不等他晚饭吃了,即起身告别。夫人还说相留,柯爷反说姨侄的令尊、令堂在家悬望,不必苦苦相留,改日再会吧。说着送了宣公子出来上轿而去。回来又埋怨夫人一番道:“虽宣家姨侄生得仪表甚好,却是举止轻浮,以后防闲要紧。”夫人笑而又气道:“男女一见了面,便不成有什么事故出来!”柯爷恼道:“你妇人浅见,知道什么!”自此夫人与柯爷专为此事絮聒不休,且自慢表。
再言宣公子自到柯府见了姨妹,回来眠思梦想,念念不释,暗将此意告知母亲。宣夫人也深知姨女才貌双全,堪以匹配孩儿。又是亲上加亲,兴勃勃的与宣爷商议,代儿子央媒向柯府求亲之事。宣爷听说,绉着眉,摇着头道:“若论我与柯襟兄连姻,自是门当户对。乃这位襟兄性情执拗,且又多疑,未必肯允这门亲。”夫人笑道:“姻缘随天所定,不过借人力求之,行止再作商议。”宣爷见夫人言之有理,点头依允。次日即托刑部侍郎裴爷为媒,到柯府求亲。裴爷因两处俱是同年交好,不好即却,只得坐轿到柯府而来。先有家人投了名帖进去,柯爷整衣出迎。裴爷入内见礼,分宾坐定,家丁献茶,茶毕。柯爷问道:“年兄何事下顾,望乞见教。”裴爷笑道:“特来与年兄的令嫒作伐,故轻造尊府。”柯爷道:“女大自要当婚也,择婿之才貌若何?方可允亲,不但不知年兄做媒,说的哪一家儿郎。”裴爷道:“若论女婿才貌,固是好的。亲家与你同年好友,又是襟戚,这头亲事可好么?”柯爷哈哈笑道:“年兄是来代宣襟兄的儿郎做媒,却有三不可,做不得亲。”如此批驳出来,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