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鸾笺一幅起愁围,今日鸾笺免是非。
有喜有忧何变幻,总因丽句感天威。
蒋相见女儿连城刚烈不从,向阶前槐树下撞去,只唬得他魂不附体,急命丫环仆妇向前搭救。哪知来不及了,早已顶分八片,尸横在地,血溅尘埃。众人见小姐如此惨死,莫不伤心堕泪。回报蒋相道:“小姐已是没用了。”蒋相一闻此言,早已将魂魄飞散九霄,跑下阶前,抱住女儿尸首,放声痛哭道:“亲儿呀!你既不愿如此,何一旦轻生,忍心舍了为父的去了。”说罢痛哭不止。国銮与通政在书房一闻此信俱吃惊不小。通政不能入内,便对国銮道:“事已如此,公子进去劝慰太师一番,不要苦坏身子。请太师出来,治弟另有话商议。”国銮也是含着两行眼泪,如飞赶进中堂,见妹子尸横地下,父亲哭的泪人似的,也不免陪哭一场,方叫声:“爹爹,人死不能复生,妹子既已死了,爹爹不必徒作此无益之悲,伤坏身体。”蒋相见了儿子劝他,便止住泪痕,吩咐儿子出去,叫家丁制备衣衾棺木。国銮答应,又道:“巩世兄请爹爹出去说话呢。”蒋相公点头,吩咐仆妇们将小姐的尸首好好抬放中堂榻上安置,众仆妇答应自去料理。蒋相说罢同国銮出了中堂,来到书房坐下,只是叹气。通政向前一揖道:“老太师着恼,门生请安。”揖毕,与国銮对面坐定。蒋相不怪自己将事做错了,反怪宣学翰若允了亲事,女儿不至死于非命。便道:“难慰贤契用的好计,白送我女儿一条性命。醉汉尚卧高楼,这事怎处?”通政听说,局促不安,又生一个毒计道:“太师请免烦恼,小姐之死该因宣学士不肯允亲,酿成祸端。今事已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太师将小姐慢些入殓,抬至楼板放下,只于明日早朝奏他一本,说宣状元代太师写寿屏,好意留他吃酒,醉了不能回去,留住花园,趁着深夜无人,私进内室,闯入小姐闺中,见色迷心,强奸小姐,小姐羞忿不从。他是有职人员,知法犯法,不怕不触怒天威,问一个斩罪,这也可代小姐报仇了。太师快请灯下写本。公子可吩咐家人将宣状元捆起,明日好扛进朝中才没得抵赖呢!陪客就写门生作证。”此刻蒋相心曲已乱,并不怪女儿一死由于误用通政之计,反听他一派乱言,连连点首,即叫儿子去到后面楼上去办理。国銮答应起身去了。通政陪着蒋相在书房写本,还代他斟酌誊写不表。
且言宣状元被奸相用计灌醉,在高楼上睡在榻上,可怜醉的人事不知,任一班奸党舞弄。宣府只认儿子在相府写寿屏留宿,并不通风。国銮早带了一班如狼似虎的家人赶到楼中,先把宣状元捆起。下面众仆妇已将小姐的尸灵抬至高楼放下,靠在宣状元睡的榻下。诸事停当,将到五更,蒋氏父子假意吆喝上楼,一见女儿尸灵,哭骂宣家大胆畜生,好意留你写屏,怎么闯上高楼,调戏吾女不从,逼她自尽。这事不得开交了。说着哭着在楼板上跳个不住。
此刻宣状元酒已渐渐醒了,又被一阵吆喝之声早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见身子睡在榻上,被绳捆住,不能动弹。面前站着奸相父子,指手划脚,载哭载骂。还有许多下人在那里围着,不解何意?忍不住问道:“老太师请我吃酒写屏,屏未曾写,为什么将我捆在此地,是何原故?”蒋相未及开言,国銮骂一声:“放你娘的屁!你做了无法无天的事,还在此装聋推哑么!”状元听说,吃惊不小,道:“我又不曾违条犯法,你们口里乱说什么!”国銮道:“你私进人家闺阁,强奸相府千金不从,逼死我家妹子,你不看见榻下的尸首么!你还赖到哪里去?”状元果然朝下一看,是一个女尸横于榻下,吓得魂不附体,道:“你们做成圈套诬赖我么!”国銮还要开口,奸相道:“此刻不必与他争辩,人赃现获,他是有职人员,自然请旨定夺,少不得偿我女儿之命。”说罢,吩咐儿子看好女儿尸首。
天明即有刑部前来相验,众家丁将这畜生抬下楼去,随我入朝。众家丁答应,七手八脚把状元抬下楼来。可怜宣状元有口难以分辨,凭着众人扛了入朝。到了朝中,这个信儿已传遍了,只唬得宣爷、裴爷顶冒真魂,正要去请问奸相。早已见天于临轩,文武朝参已毕、有奸相出班跪下,呈上一本,哭奏当今。就把宣状元调戏女儿不从,逼勒自尽一段情节说了一遍。天子闻奏,看了本章,龙颜大怒道:“宣登鳌今在何处?”奸相道:“现是臣在尸地捆了,带至朝门候旨。”天子吩咐:“松了他的捆,入朝面朕。”下面答应出去,宣状元见绑松了,整顿衣冠,入朝来至金阶俯伏,三呼万岁。天子道:“宣登鳌你身列文魁,该知礼法,怎么擅进相府闺中,调戏宰相之女,逼奸不从,羞忿自尽,该当何罪?”宣状元奏道:“万岁休听蒋太师一面之词,臣有短表冒奏天颜。”天子道:“卿且奏来。”宣状元奏道:“臣蒙天思,特拔状元,岂有不知法度。但例有谒相之典,臣尊旧制。哪知蒋太师托巩通政为向臣说亲,臣已有聘妻柯氏,现载明履历,何得停妻再娶?是以臣父未曾允亲。蒋太师挟仇在心,又诡说请臣去写寿屏,屏未曾写,蒋太师即命巩通政陪臣在花园饮酒,将臣灌得大醉,不知如何到她的楼上,睡在一张榻上,臣已醉软焉有别事?至于他女儿怎么死的,臣实不知,望万岁详情。”奸相叫声:“宣登鳌住口!我何曾托什么巩通政为媒,到你家去?你在我家楼上行凶,情真事实,被我捉住,还赖到哪里去?要求万岁作主定罪,抵偿臣女之命。”此刻宣爷见于儿子被奸相一口咬定,忍不住出班;俯伏奏道:“臣启陛下,蒋太师托巩通政为媒,代臣子言婚,是与臣面言的,怎赖没有?现有巩通政的名帖存在臣处为证。至于蒋太师请臣子去写寿屏,尽把跟随臣子的打发回来,叫次早去接。又不写屏,仍命巩通政陪臣子吃酒,灌得大醉,分明是埋藏奸媒,坑陷臣子,望陛下做主。”奸相喝声:“宣学翰休要纵子为恶,到了此刻还庇护儿子么?我只生此一个爱女,难道自家弄死,图赖你儿子?”这句话问得宣爷无言可答,但聪明莫过于天子,闻得两边班驳,心中了然。又因怜念状元才貌,不忍教他抵偿,便道:“诸卿少言,听朕旨下。朕观蒋文富本上说,女自尽,非是凶伤,何得诬冤宣登鳌?且请写屏,不应吃酒留宿。其女之死,安知非羞从父命,愤烈亡身,其情可悯,着伊家从重殡殓,免其相验,封为贞女建坊。蒋相显系求亲不遂,挟隙诬栽,本当治罪,姑宽罚俸一年。始终奸谋皆由巩固有意酿成,革去通政,仍交部严加议罪。”这班奸党闻得这一声旨下,如一桶冷水浇在头上,弄得垂头丧气,谢恩退下。好笑蒋相陪了夫人又折兵,越发没趣,站立一旁,十分痛恨。只剩了宣氏父子在地俯伏,天子还未曾释放。便道:“蒋相之女一时激烈,不从父命,含恨九泉,卿可当殿作一首奇艳之句以吊之。做得好另当加恩,做不好仍要问罪。”宣状元领旨,早有内侍取了一副笔砚并白纸一张递下。宣状元铺开白纸,濡动羊毛,伏在地下,笔不停挥,顷刻成了七律一首,恭呈御览。早有内侍接过,铺在龙案上,而天子举目一观,只见上写道:
性如松柏德如兰,不与群芳斗画栏。
弱质盈盈生傲骨,冰心皎皎有忠肝。
全仁舍死香魂杳,仗义轻生血泪弹。
巾帼须眉垂百世,却嫌风雨速摧残。
天子看了宣状元这首挽蒋连城的哀诗,点首道:“得此一诗,此女虽死犹生。”即将挽诗赠与蒋相,焚化女儿坟前。蒋相领旨谢恩。要算敢怒而不敢言。天子加升宣登鳌为内阁学士之职,宣氏父子谢恩站起,天子退朝,群臣各散。裴爷也代宣氏父子欢喜。蒋相讨个没趣,回去殡殓女儿,隐恨在心,自有一番通谋外国的异志,后书自有他的交代。通政又是奸相代他打点,只降了二级内用,这都不表。
再言太仆柯爷见宣生弄出事来,心中暗喜。谁知他反祸中得福,心下正在怨恨,忽又想道:他的履历居然填出柯氏是他聘妻,越发了不得,这畜生还要污辱我女儿死后声名。蒋相扳不倒他,代我上他一本,说他无聘污名大于法纪,看他这学士可做得成了。回去与秀林商议定了,明早上朝好行事的。
一路想着回了自己府第,即到秀林房内来找秀林说话。秀林不在房内,又不见丫环小翠,只得卸了朝服坐下。暗想:她主仆二人往哪里去了?柯老本是素昔多疑的人,今日疑中生疑。正待起身要去找她主仆二人,早见小翠笑嘻嘻的进来,一见柯爷,叫声老爷下朝了。待婢子泡茶来与老爷吃,柯爷道:“不消,我且问你,同娘往哪里去的?”小翠道:“在花园玩去的。”柯爷道:“你来做什么!”小翠道:“娘同一个男人睡在榻上,叫我来拿衣服的。”未知柯爷听说如何,且看下文。
诗曰:
谗言可畏比豺狼,误听枉将骨肉伤。
雪后见尸分皂白,方知几女更情长。
柯爷听了小翠一番言语,由不得火高三丈,气冲斗牛,大怒道:“贱人有这等事,这还了得。”便叫小翠引路,随我到花园去。
小翠年轻不知世事,秀林与蒋公子通奸并不瞒她,今日合该事败,向柯爷直说出来。见柯爷大怒起来,她反吓得浑身乱抖,回说婢子引路,一气出了房门,直奔厅上过去,方是花园,才到厅前,见家人柯荣在那厢扫地,忙叫柯荣快唤进几个有力的家人速来,同我到花园去。柯荣不知什么事,丢下笤帚,如飞赶出去,叫了柯华、柯富、柯贵等十几个有力家丁进来。站在阶下道:“老爷有何吩咐?”柯爷道:“你们着几人守定后花园门口,不许放走一人。着几人带了绳子马鞭,速速随我到花园里去。”众家丁答应,各去拿了家伙,即随柯爷到了花园门口。吩咐几个家丁速到花园后门,用心把住,如放走一人,即以家法重处。家丁分一半去了,留一半在柯爷后面跟随,悄悄而来。柯爷不许小翠声张,到了玻璃厅前,小翠指了一指,柯爷把嘴一努,小翠退后。
柯爷站在外面潜听,先是气喘吁吁,后又听见秀林说:“保佑那老厌物早早死了,我嫁了你,做长久夫妻,岂不遂了奴一生心愿。”再听见一个男人声音道:“你既要老厌物早死,情愿随我,明日我带一服砒霜来,你早晚留心,放在他饮食内,摆布死了他,岂不爽快。”秀林道:“奴为你弄死了这老厌物,你不要忘了奴的恩情呀!”柯爷句句听得明白,免不得怒气填胸,抢过家人手中一个马鞭,大叫贱人做得好事,一声吆喝,打进厅来。后面家人一拥进去,只吓得蒋国銮与秀林浑身寸丝俱无,急急跳下榻来,要想逃命,哪知四处俱有家人把住,不得出去。秀林早被柯爷几鞭打得满地乱滚,一面打着,一面骂道:“好大胆的狠心淫妇,你瞒着我私下偷汉子,还要与孤老算计我的老性命,你这淫妇的心可恨!可恨!”说着又是几马鞭子,打得秀林乱哭乱叫,哀求道:“这是贱妾一时该死,被人引诱做错了事,还念妾代老爷生下一子,传宗接代,饶恕我吧,下次再不敢了。”秀林说完,被柯爷一口啐道:“只消你偷孤老一次,我一顶绿帽子就戴稳了,只怕饶了你,你未必肯饶我。我此刻也不与你多言,吩咐家丁,将这贱人捆起来。”家丁答应,把秀林捆了,撩在一旁。
国銮正在那里两手抱肩,蹬在地下,见秀林被打的那般光景,又是疼惜秀林,又是自己害怕,心中好不懊悔道:“家中妹子死还未收殓,爹爹叫我等刑部相验,我一时痰迷心窍,把家中正经事不去做,反撞到这个石灰箩里来,岂不是今日该倒运了。我又是一人独自出来的,外无救兵,又无人通信家去,这事怎么好!”正在那里忧疑,早被柯爷抓过头发,先向他身上是一顿马鞭,打得国銮连声哎呀!打毕,喝令跪下道:“你这小杂种,王八羔子,姓甚名谁?家住那里?你从那里进来的?与贱人偷情有多少时了?快快实供,免受刑罚,若有半句支吾,叫你受用这马鞭子。”国銮到了此刻,也不隐瞒,便将何日与秀林偷情,今已年余。“总从花园后门进来,都有秀娘暗号,我方敢进来。这是我的实供。”柯爷喝声:“小狗才,你说了半日不说出姓名么!”国銮道:“我姓蒋、名国銮,家父乃当朝首相,名叫文富。望看家父面上,饶了我吧!下次再不敢来了。”说罢连连磕头哀求不已。柯爷冷笑几声道:“你就是那奸相生的小杂种。你说的好自在话,你家妹子被人强奸死了,你不出去报仇,反来败坏我家门风,且与贱人同谋,还要害我性命,却饶你不得。”又是一顿马鞭子,打得国銮浑身青紫,也命家丁把国銮捆起来。坐下心中一想道:“这事张扬出去也是声名不好,不如照依宝珠的办法,灭其形踪,只吩咐家人不许传扬出去就是了。”想定主意,此刻已有下午时候,他坐在玻璃厅上看着奸夫、淫妇。过一会又把二人打一顿马鞭出出气,只等到黄昏以后,赏了众家丁酒饭已毕,将近更许,外边夜静无人。柯爷便命众家丁抬了奸夫、淫妇,开了后园门,自己押着在后,一直由御河边行了几里下来,仍到宝珠投江之所,速命家丁将奸夫、淫妇掼下江去。众家丁答应,狠命把奸夫、淫妇向江心一掼,只听“拍通”一声,一个风流公子,受贪淫之报;一个害人妖精,遭自害之报。俱赴波流,死于非命。柯爷方带了家人回他花园,将后门紧闭,吩咐众家人外面不许张扬,一一重赏家人。家人领了赏赐,也大家不言。诡说秀林跟人逃走,家丑不可外扬,亦不用通报衙门捕捉。又将小翠叫媒人领去卖了。这个信儿传到夫人耳中,心下倒也欢喜。
只是儿子鸣玉一闻此信,吓得魂不附体,每日哭啼啼催着父亲去找她母亲,被柯爷大骂了几场。鸣玉只好苦在心头,无可如何。后来家中知道柯爷处死秀林的原由,夫人只是念佛道:“这是害我女儿宝珠的报应。”鸣玉知道母死的凶信,每日痛哭不休,茶饭不吃,闹得柯爷没奈何,借了僧舍,做了好些佛事,超度他母亲,鸣玉方才罢了。这且不表。
再言蒋相自在朝中受了闷气回府,心下郁郁不乐,又不能不遵旨办理,即叫家丁去请公子来,待小姐治理丧事。家丁四处去找公子,哪里有个公子影响,便问管门的,可曾见公子出去么!门公回言没有。原来国銮去私会秀林,都由后门出入,所以大门口的人总不知道。众家丁见找不着公子,心下很慌,报与奸相知道。
奸相听说大吃一惊。一面去叫得力家人备办衣食、棺木待小姐收敛。一面差了百十个家丁在四城内外去找,真是沸沸扬扬传将出去,闹了有一个多月,不见公子一些影响,急得奸相无法,泪随血出。又报了五城兵马司,差人延门缉访,并在四城门出了招子,悬了重赏,俱如大石投水,那个在龙王宫去找蒋国銮。奸相也急得毫没主意,日日思想儿子、女儿,哭声不止,也不能上朝告假,在府养病。此事只有巩通政知道公子的去处,又不知恋着女色不肯回来,又不知奸情被柯府识破,遭了毒害,欲待禀明太师,带人前去硬搜。此事大关风化,又怕搜不出来,柯老也未必肯于罢休。想来想去,想出一个主意来,暗暗打发自己家人,在柯府门口去探听。访了好几日下来,果然访出一点消息,俱在疑似之间,又不好认真去告诉奸相,且奸相儿子的嫖路都是通政引诱。这秀林一条路也是他在船上指引国銮做出来的,怕得事弄大了,干碍自己。虽明知此事,只好心中隐恨柯老他却坏了。通政又仗着奸相的权力,谋升御史,因自己是个言官,欲待劾奏宣学士,报他革去通政之仇。又怕天子不准,自己反要吃亏,只得拿柯老出气,劾奏太仆柯直夫年迈不胜其任,请旨罢职。果然这一道本奏上去准了下来,巩固是代蒋公子报仇,倒把宣爷、裴爷吃一大惊。
柯爷自爱妾做出这一番丑事,心下都灰了,反怜惜起夫人,与甘氏倒相好如初。又思想女儿之死贱婢害之也,虽有子鸣玉,因其母而恶其子,也无心在京做官,正打点告老辞朝。忽有这一道旨意,毫不介怀,便对夫人道:“老夫今既罢职回家,衙门是要让的,但有一件大事未曾办得,心中好不痛恨。”夫人道:“老爷有何事这等痛恨?”柯爷道:“可恨宣家小畜生,他的履历上不填聘妻裴氏,反填柯氏,想女儿死后还被这小畜生污辱声名,夫人你道可恨不可恨。”夫人已知女儿消息,心中明白道:“老爷休要错怪。宣家姨侄只怕他不填裴氏而填柯氏,其中事必有原故,老爷不可不细为思量。”柯爷听了夫人一番言语吃惊不小道:“夫人此语令人不解。”夫人道:“老爷不用疑惑,只消到裴府去问司寇便知。”柯爷听说恍然大悟,即刻起身坐轿到裴府而来。早有门公进去通报,裴公忙出来迎接,柯爷入内见礼,分宾坐定,家丁送茶,茶毕。裴爷道:“年兄去官,小弟心甚不平。”柯爷道:“老朽去官倒也不以为辱,只有一件不明之事,特来请问年兄。”裴爷道:“年兄有何事不明?望乞见教。”柯爷道:“宣登鳌乃年兄的令坦,是我做的媒,怎么履历上不填裴氏而填柯氏,这是什么原故?”裴爷已知他家秀林一段情由,病根已除,可因此一问,向他说明原故,借此使他父女骨肉团圆。想定主意,便道:“年兄!你家令嫒或者尚在世间与宣生联了姻,故填柯氏,亦不为错。”柯爷越发惊疑不定道:“人死不能再生,这又是年兄耍我的话。”裴爷道:“你心中此刻可思想令嫒见面么?”柯爷听说流泪道:“一个自己亲生女儿,怎么不想?可惜想之无益,就是拙荆为女儿都想出病来了。”裴爷道:“贤夫妇既思想女儿,小弟包管还你一个女儿。”柯爷惊喜如何,且看下文。
诗曰:
当年原有风笔误,此日姻缘又误人。
浪蝶狂蜂何处至,隔墙飞去乱香尘。
柯爷听见裴爷说,还他一个女儿。又惊又喜道:“我女儿难道还魂了么!”裴爷笑道:“非也!”就把江心搭救他女儿的话说了一遍。柯爷听说如梦初醒道:“怪道年兄教我治死宝珠的法则,是有心要救宝珠。小弟感恩非浅,但不知宝珠今在哪里?”裴爷道:“少刻自有宝珠来见,年兄且休性急。但宣登鳌不写裴氏而写柯氏的事,今日也要说开了。”柯爷道:“裴自裴,柯自柯。宣家小畜生非我之婿,如何污我女儿声名。”裴爷正色道:“年兄之言差矣!小弟只有两女,诡言其女者即宝珠也,是你自己代女儿为媒许与宣生,他怎么不填柯氏。”柯爷大吃一惊道:“我是代年兄令嫒为媒,怎说是我的女儿。”裴爷道:“别的事可以赖得,就如年庚,是令嫒宝珠八字,又是你亲自写的,你去细想,这却赖不去的。”柯爷果然一想八字,却是宝珠的,还辩道:“天下女儿八字相同者亦有,就是我写,因年兄一时手成,托我写的。”裴爷笑道:“年兄何其愚也,诸事可以托人,岂有女儿婚姻大事托人写起年庚?年兄还不明白么?”柯老又道:“宣家聘礼是下在年兄家的,这却与我没相干。”裴爷笑道:“宣家聘礼,年兄已先受过金钗一对,其余礼物存在弟处,一概丝毫未动,少不得送至尊府。”柯爷道:“金钗一对是年兄送小弟润笔的,怎受收宣家的聘礼么?”裴爷笑道:“岂有将女儿的聘礼送人润笔的,你去想一想。”柯爷道:“若论宝珠,又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能算得准呢?”裴爷叫声:“柯年兄住口,你这句话说不去,你将无作有,忍心治女儿于死地,我好意将你女儿救起,要算你女儿重生父母,就是将你女儿许了宣生,又是年兄为媒,算不得父母之命么?当日你代我女儿做媒,女儿今日原业归宗,我算不得媒妁么?年兄不要执意,徒自苦耳。”柯爷被问得无言可答,叫声年兄此事且再商量,可唤宝珠出来见我。
裴爷即邀柯爷到中堂坐定,传话进去,叫丫环请宝珠小姐出来。丫环答应进去,向宝珠小姐说,老爷在中堂相请小姐。小姐听说,起身带了如媚、如钩出房,来至中堂,见裴爷陪着自己父亲在那里坐着,大吃一惊,欲要退进去。裴爷眼尖,早已看见宝珠光景,叫声宝珠,快来见你父亲。宝珠也没奈何,进来先向裴爷请了安,然后向柯爷尊声:“爹爹在上,苦命女儿宝珠今见爹爹。”说着拜将下去。柯爷一见宝珠,免不得一阵伤心,哭叫:“女儿呀!多怪为父误听谗言,将你磨折。若不亏裴伯父搭救,我父女今生焉得见面!”说着抱了宝珠痛哭不已。宝珠先一见父亲还有怨恨不平之意,今见父亲这等怜惜着她也哭啼啼道:“这是女儿命该如此,何敢怨着爹爹。”说罢父女相逢,痛哭一场。裴爷一旁劝住,柯爷拉起宝珠,大家坐定。柯爷道:“承年兄收留小女,容日补报。但一则小弟去官,要回乡去;二则拙荆思念女儿,望年兄放女儿回去,一见母面。”裴爷道:“这个自然。年兄先回,小弟自然差人送令嫒并宣府聘礼到府。”柯爷道:“聘礼仍存年兄处。”裴爷道:“我收宣家聘礼变不出个女儿把宣家,你年兄不要恩将仇报。”说得柯老满面通红。又见如媚、如钩上前叩见,更吃惊道:“裴年兄好通天手段。”裴爷笑道:“不要谬赞,请问年兄何日荣行,我邀宣年兄好来作饯的。”何爷道:“这倒不消了,小弟要让衙门,只在三五日就动身。”裴爷道:“宣生与令嫒还是趁着年兄在京,代他二人完了姻去吧。”柯爷听说此事,又支吾道:“小弟行期既速,嫁妆一时未曾备得,不如叫他缓些时回乡入赘吧。”裴爷明知柯老推托,也不怕飞上天去,便回道:“就依年兄这等办法。”柯爷起身告别回去。
宝珠小姐因要回家,与裴府两位小姐依依不舍,哭别一场。又向裴爷大拜八拜,谢他始终成全之恩。裴爷笑道:“那知我家高楼,仙题‘听月’,为尔夫妻佳兆。将来赠尔丈夫,以成千古佳话。”宝珠含差拜谢。裴爷将宣府聘礼,又另赠宝珠白银一千金,装于箱内,先着人送至柯府。随后摆酒代宝珠饯行。此刻大家苦在心头,哪里吃得下去。宝珠略领情意,拜别裴爷,并裴家兄妹,带了如媚、如钩两个丫环起身上轿。裴爷虽义不容辞放宝珠回去,心中也有些不忍,暗洒几点眼泪。裴家两位小姐更不必说是伤心的了。不表。
且言宝珠回家见母,少不得又是一番悲苦。姐弟见面也悲切一会,明知秀林的报应,只有暗暗的欢喜,也不便细问,这是骨肉小团圆。又见宝珠许了宣状元,夫人甚是感激裴爷,供她长生禄位,每日烧香答谢。柯爷怕人作饯,又要答席多费,悄悄叫下车子,把衣物装上,不到三日内也不去告辞裴、宣二府,带了家眷回她江西去了。
裴爷自打发宝珠去后,于次日即到宣府去会宣爷,说明柯老父女相会,叫你令郎到江西入赘的话说一遍。又道柯年兄起程,我来奉约前去饯行。宣爷听说,心中也自欢喜。只是又叫儿子告假去招亲,未免又费周折。然知柯老一生直拙,也无可如何,只得听之而已。及说到饯行一事,差人打听柯爷何日起身,在他门上问了几天,总无一个实信,到了三日后再去讨信,衙门已换新任太仆在那里收拾呢。那知柯府家眷早已动身去了,只得回复,宣、裴二爷俱诧异道,此老还是这样脾气,竟自不别而行。宣爷道:“裴年兄,承你成全小儿的亲事,柯老已去,怎么办法?”裴爷道:“不妨事的,有小弟作主,不怕柯老变动。明日可叫令郎上本告假,请旨完姻,柯老敢抗旨么!”宣爷点头称是。裴爷告别而回,宣爷送出大门,回到后堂,即向登鳌说了一遍,叫他明日早朝上本。
宣状元见宝珠已去,心中正在着急,今听见乃尊吩咐,心内好不兴头,忙在灯下细细草成一本。到了次日早朝,果将这道告假的本递上去,天恩准将下来,许其奉旨完姻,准其给假半年。旨下,状元谢恩回到府中,禀知父母。宣爷即去代他打点行装,派了二十几个得力的家人,并两个书童抱琴、醉瑟跟随。宣状元又去告辞裴爷,方回来告别父母,起身出了皇城,一路兼程而进,直向江西南康府建昌县而来。在路非止一日,那日到了故里,宣府族中凋零,只有一房老家人夫妇看守房屋,今见公子荣归,祭祖完姻好不兴头,忙将房屋打扫,请公子居住。少不得有合城文武官员前来拜贺,状元一概不会,容日拜谢。又去下乡祀祖,拜会合城文武已毕,方打点自己亲事。一面家中油漆收拾张灯结彩,一面要打轿去亲拜柯岳丈,忽又想道:且慢,待我便服往他府第先探听一番,再去面拜。这是状元多出一件波折,又生出意外事故来。
且言柯直夫有一个胞弟,名叫庸夫,字近鲁,小直夫一岁,生得面貌无二。住宅弟兄毗连,只不过门楼分列东西。庸夫家道富有,只是目不识丁,纳粟做了监生。夫人员氏已故,膝下并无子息,单生一女,名叫无艳,年已十八,生得奇丑异常。偏是丑人多作怪,每看见少年男子,又故意卖弄风流,惹人讨厌。庸夫又无家教,亦不禁止。凡庸夫出来会客,她就带了丫环小青、细柳站在屏门后偷看外客。或有少年的,就嘻嘻哈哈笑个不住,很不成规矩。她的丑名在外,又无人前来问信做媒,所以青春耽搁下来。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宣生带了两个书童来探访柯太仆,走到一个豆腐店,问柯府在哪里住?那店内的人错指了西边门楼就是。宣生就依他言语,到了庸夫门口,叫两个书童站在对面影壁前,他一人又不进去,只在外边探头探脑朝里面望。恰值庸夫出来有事,与宣生撞个满怀,宣生大吃一惊,只认是柯太仆,便往后退了几步。庸夫见宣生生得气象翩翩,却认不得他,便问道:“足下到寒舍门口找谁的?”宣生见问,暗想:姨丈老奸巨滑,分明认得我,却假装认不得,便道:“姨丈认不得姨侄宣登鳌么!”庸夫见他认错了人,也将错就错,把宣生邀进厅来。两个书童也跟了进来。宣生与庸夫向前要行大礼,庸夫拉住大家坐定,庸夫叫家童送茶,茶毕。宣生道:“姨丈荣行未曾远送,多多有罪。”庸夫也含糊答应问道:“姨侄在京供职,回府做什么?”宣生道:“姨侄是奉旨回乡祭祖,特到姨丈处与姨妹完姻的。”庸夫听说,已知是直夫的女婿,便心生一计,将宣生邀至花园坐下,吩咐家丁看茶毕,侍候他。即赶到后堂与无艳商议,要行移花接木之计。哪知无艳在屏门后看见,风流才貌有垂涎之意。今见乃曾吩咐,正中下怀,便道:“只要如此这般,女儿也是柯氏,不怕他赖到哪里去。”柯庸夫点头含笑而去。宣生坐在园中,久不见庸夫出来,正在诧异,忽听帘钩响处,一阵笑语之声进来。宣生吃惊不已,定睛一看,来者何人,下文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