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夜漏无声谁听月,冰轮皎皎又有声。
天官响振霓裳曲,送下清音到玉京。
裴爷见宣公子竟认真要写起绝据来为执照,肚内好不暗笑。书痴不知就里,执意如此,少不得日后慢慢摆布他一番,方出今日心头之气。一面想着,一面假意发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子,老夫一团美意招你为婿,你反出言无状,竟肯写绝据与老夫为凭,也罢,我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说罢,就命书童取过文房四宝与宣公子,好写绝据。宣公子并不作难,片刻写完,还着了花押。呈与裴爷一看,只见上写道:
立绝据宣登鳌,今立到裴年伯名下,情因朱陈面许,冰炭难投,若日后懊悔,再求年伯,执此为凭,听其处治,毫不怨尤。今恐无据,立此存照。
裴爷看了绝据,笼于袖内,即气忿忿的起身,也不向宣公子再交一言,竟出书房而去。宣公子自觉没趣,也告别裴公子要行。
裴公子还留他便饭,宣公子不肯相扰,带了书童扬长而去。裴公子送出大门,见他去远,方转身进来,要复乃尊之命。不敢到书房去,赶至后堂,见尊翁与两个妹子坐在那里谈说宣生拒婚一段情景。他便向前说宣生已去了。说着,也一旁坐下。裴爷道:“他临去可说些什么?”以松道:“却是嘿嘿无言,不悦而去。爹爹何不向他说明就是宝珠,他岂不十分感激?定要藏头露尾哄他,当面得罪爹爹,孩儿不解。”裴爷听说,哈哈大笑道:“做好文章须要有波势,有曲折,方描出拿龙捉虎的手段。若直截而下,便成佳话,毫无趣味。”绮霞道:“宣生已写绝据,定要宝珠。爹爹又不说明,宣生浑如梦寐,则千里姻缘之线从何处穿起?”绮云也道:“柯宝珠明推暗就,倒是一对奇怪文字,叫人从何处下手收拾起来?”裴爷见他儿女们为宣生、宝珠之事反复辨难,不禁笑将起来道:“你们只依为父之计而行,不怕宣登鳌不前来跪求为父的,不怕宝珠还再假撇清了。”绮霞道:“爹爹计将安出?”裴爷附着绮霞的耳说了一会,绮霞点头,又附着以松的耳说了一会,以松会意。
父女们说罢,俱各相视而笑,大家办事去了不表。
且言宝珠自回了裴家两个姊妹一番决绝的话,虽是义正词严,及他姊妹去后,心中又懊悔起来道:宣生得我死信,遂至一病不起,乃千古多情之才郎,便与他相订白头,亦不为过。况奴蒙裴继父从水中救起,再生之恩岂可不知,大不该向裴家姊妹们回的太愚蠢了些。设使外人知之,岂不说奴寡情至此!想着愈加忧闷起来,伏几朦胧睡去。恰值绮霞、绮云姊妹二人走到宝珠房中,见宝珠在那里打盹,如媚、如钩向前尊声姑娘们请坐。绮霞摇手叫她不则声,顺手在桌上取一条白纸,捻了一个纸捻。宝珠本是歪着头睡在膀子上,鼻孔朝外。绮霞将纸捻送进宝珠鼻孔,一阵乱捻,捻得宝珠鼻内一阵奇痒,宝珠从梦中惊醒,一见是裴家姊妹,将身站起相迎,俱笑个不住。然后大家坐定,两个丫环俱送了泡茶来吃。绮霞吃着茶,叫声:“宝珠贤妹,你每想要到我家听月楼上去玩玩,此楼乃是仙笔所题,后楼雪窗亦可眺远,今日无事,奉陪贤妹到楼上去游玩一回,省得在此贪睡。”宝珠道:“很好!‘听月’二字起得新奇。愚妹也要到楼瞻仰仙迹,以开怀抱。”说罢,姊妹三人起身出房,各带丫环跟随,一直往花园而来。到了花园,此刻已是秋末冬初,间林花影凋零,鸟声稀少,只有几枝残菊在干畦边插着,也不足供赏玩。姊妹三人直向楼下而来,到了楼梯,鱼贯上去。楼上每日收拾洁净,自有园丁办理伺候。裴爷早晚上楼烧香,楼上满壁图书,俱是名人诗画,陈设精工,纸墨笔砚俱皆古玩。四面推窗亮隔毫无点尘,楼下自有管园仆妇煨的香茗,伺候送上楼来。
三位小姐上得楼来,先是裴家姊妹见了仙匾倒身下拜。宝珠也随着礼拜,拜毕起来,大家坐定,有丫环各送船茶一杯,在面前摆着。宝珠见匾上“听月楼”三个金字,写的夺人眼目,已不胜惊讶。又见下写“掌桂仙吏题”,一时不解,便问绮霞道:“姐姐,月如何可听?出于何典?这掌桂仙吏又是什么人?望乞见教,以开茅塞。”绮霞见问,便回道:“贤妹有所不知,只因家君新建此楼,尚未题名,那年八月十五日晚上,合家在园内饮酒赏月。我父要在酒席前面试我们兄妹的才学,并将楼名各取一个上来,以定优劣。我兄取的‘餐松’二字,我妹取的‘双凤’二字,愚姐取的‘倚翠’二字,还有我父取的‘留云’二字,不曾说由,忽月台下飘落一张红柬,上写着楼名俱取的不佳。他于月府桂树下细加磨琢,成‘听月楼’三字以留千古仙迹。我父将柬帖看过,又被一阵仙风吹去,柬帖无影无踪。我父惊奇不止,即命掌灯上楼一看,哪知未曾写字之匾,已有三个金字在上,如斧琢成,下书‘掌桂仙吏题’,即月府吴刚也。贤妹你道奇也不奇!就是这‘听月’二字,我们兄妹也将此意细细推敲,并不知出于何典,其意似不近理。仙吏又留咏《听月楼》七绝诗一首,写在匾下粉屏上,解释‘听月’二字之意,令人恍然大悟,贤妹何不近前一看便知。”宝珠听说,也暗自称奇,起身近前,到粉屏前一看,果见字迹写的龙飞凤舞,上写道:
听月楼高接太清,楼高听月更分明。
天街阵阵香风送,一片嫦娥笑语声。
宝珠看毕,连连称赞道:“这个月听得好,用意清新,近情近理,不枉是仙人之笔。”说着将身坐下,又打动她的平日诗兴,便对绮霞说:“姐姐,此楼得仙人赐以嘉名,将来尊府必有瑞兆。又得仙人赐以佳句。亦增贤姊妹翰墨之光。但你我姊妹们平日诗中唱和,不过咏物感怀的腐题,题之清奇,莫过听月。愚妹不揣冒昧,大胆抛砖引玉,不知姐姐意下如何?”绮霞领了乃尊的密计,正要将宝珠逗留在楼上,好照计行事的。今听见宝珠要和听月楼的诗,正好延挨工夫,便答道:“贤妹有此高兴,愚姐理当奉陪,只是献丑,但不知和诗可还和韵?”宝珠道:“怎不和韵!”绮霞命丫环研墨,与绮云、宝珠各取一幅锦笺铺于案上,构取诗思。丫环一旁捧茶伺候。三位小姐见墨已浓,濡动羊毛,不必过假思索,俱已一挥而就。大家互相传看和《听月楼》的诗一首首,俱有矫矫不群之句。
先是绮霞诗曰:“百尺高楼玉宇清,一天月色向空明。丁丁伐木遥如许,世外犹闻斧凿声。”绮云诗曰:“楼外凉侵秋气清,寒砧动处月光明。晴空隐约将衣捣,一片更催玉杵声。”宝珠诗曰:“楼传仙笔意奇清,眺望旋惊夜月明。环佩叮当来步履,非丝非笛落虚声。”大家看毕,互相称赞谦逊一回,每人诗后面俱有自己名讳漫题。绮霞命丫环将三幅诗笺帖于楼上粉壁,又是丫环送了一巡茶吃过。绮霞对着宝珠道:“我们诗兴既毕,何不到雪洞前眺远一番,以豁睛眸。”宝珠自在家中被父亲拘住,不能远走一步,以解闷怀。今在裴府,又得她们姊妹作伴,很不寂寞。楼高眺远,更是雅事。一见绮霞所说,正中心怀,便回道:“很好!”姐妹三人即起身到雪洞前,四处一望,但见:
一泓秋水接长天,远树迷离袅碧烟。
最好晴光舒野径,钓鱼滩上送归船。
宝珠看着秋天一派野景,甚舒胸怀,先还与裴家姊妹并肩站着,看后因越看越痴,竟把她姊妹拐在背后,她独自伏在洞口呆望。裴家姊妹也将身退后,让宝珠在雪洞口畅意观望。绮霞眼尖,远远见两个戴方巾的后生从楼下来了,一步近一步,认得前面是宣生,后面是乃兄以松诱他来了。她把妹子绮云手上一担,努一努嘴。绮云点头会意,同乃姐把身子轻轻退在椅子上坐了喝茶,暗笑宝珠。宝珠也不知就里,只顾出神朝下面望,身子露着半截,她也不知下面有人看她,且自慢表。
再言宣公子自在裴府写据回去,好不懊恼,心中只是纳闷。过了两日,又见以松裴公子来,邀他出去逛一逛。宣公子执意不肯溜去。裴公子因得了乃尊密计,当面请出宣年伯,说知来意。宣爷不好推却,逼着儿子陪裴公子出去逛一会。宣公子免从父命,同裴公子一路寻秋,也谈谈别的闲心。却走到花园后门口,正是听月楼上雪洞正坐着宝珠一人,在那里闲望。裴公子故作不知,问宣公子道:“你看那高楼上坐着一位佳人。”宣公子听说,抬头一看,吃惊不小,忙抢几步向前。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