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曰:天园地方,本乎阴阳。阴阳既形,逆之则败,顺之则成。盖敬授农时,非用兵也。夫天地不为万物所有,万物因天地而有之;阴阳不为万物所生,万物因阴阳而生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阴阳之于万物有何情哉?
夫火之性自炎,不为焦灼万物而生其炎;水之性自濡,不为漂荡万物而生其濡。水火者一其性,而万物遇之自有差殊;阴阳者一其性,而万物遇之自有荣枯。若水火有情,能浮石沉木,坚金流土,则知阴阳不能胜败、存亡、吉凶、善恶明矣。
夫春风东来,草木甲坼,而积廪之粟不萌;秋天肃霜,百卉具腓,而蒙蔽之草不伤。阴阳寒暑为人谋所变,人谋成败岂阴阳所变之哉!昔王莽征天下善韬钤者六十三家,悉备补军吏。及昆阳之败,会大雷风至,屋瓦皆飞,雨下如注。当此之时,岂三门不发,五将不具耶?亭亭、白奸错,太岁、月建误,殆至如此。古有张伯松者,值乱出居营内,为贼所逼,营中豪杰皆遁。伯松曰:“今日反吟,不可出奔。”俄而贼至,伯松被杀,妻子被虏,财物被掠。桓谭《新论》曰:“至愚之人,解避恶时,不解避恶事。”则阴阳之于人有何情哉!
太公曰:任贤使能,不时日而事利;明法审令,不卜筮而事吉;贵功赏劳,不禳祀而得福。无厚德而占日月之数,不识敌之强弱而幸于天时,无智无虑而候于风云,少勇少力而望于天福,怯不能击而恃龟筮,士卒不勇而恃鬼神,设伏不巧而任向背。凡天道鬼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索之不得,指虚无之状,不可以决胜负,不可以制生死,故明将弗法,而众将不能已也。
孙武曰:“明王圣主,贤臣良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不可取于鬼神,不可求象于事,不可验之于度,必求于人人。”吴子曰:“料敌有不卜而战者,先知也。”范蠡曰:“天时不作弗为,人事不作弗始。”天时为敌国有水旱、灾害、虫蝗、霜雹、荒乱之天时,非孤虚、向背之天时也。太公曰:“圣人之所生也,欲正后世,故为谲书而寄胜于天道,无益于兵也。”夫如是,则天道于兵有何阴阳哉?
经曰:地利者,兵之助,犹天时不可恃也。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太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荒淫怠政,武王杀之。秦之地,左崤函,右汧陇,终南、太华居其前,九原、上郡居其后,刑政苛酷,子婴迎降于轵道,姚泓面缚于灞上。吴之居,五岭在其南,三江在其北,左沧浪,右衡山,刑政不修,吴王终于归命,陈主卒于长城。蜀之分,左巫峡,右邛崃,南有泸溪之障,北有剑阁之险,时无英雄,刘禅不能守,李势不能固。
由此言之,天时不能祐无道之主,地利不能济乱亡之国。地之险易,因人而险,因人而易,无险无不险,无易无不易。存亡在于德,战守在于地,惟圣主智将能守之,地奚有险易哉!
经曰:勇怯有性,强弱有地。秦人劲,晋人刚,吴人怯,蜀人懦,楚人轻,齐人多诈,越人浇薄,海岱之人壮,崆峒之人武,燕赵之人锐,凉陇之人勇,韩魏之人厚,地势所生,人气所受,勇怯然也。
且勇怯在谋,强弱在势。谋能势成,则怯者勇;谋夺势失,则勇者怯。既言秦人劲,申屠之子败于嶢关,杜洪之将北于 水,则秦人何得而称劲?吴人怯,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败齐于艾陵,长晋于黄池,则吴人何得而称怯?蜀人懦,诸葛孔明撮巴蜀之众,窥兵中原,身为僵尸而威加魏将,则蜀人何得而称懦?楚人轻,项羽破秦,虏王离,杀苏角,威加海内,诸侯俯伏,莫敢窥视,则楚人何得而称轻?齐人多诈,田横感五百死士,东奔海岛,及横死,同日而伏剑,则齐人何得而称诈?越人浇薄,越王勾践以残亡之国,恤孤老之众,九年灭吴,以弱攻强,以小取大,则越人何得而称浇薄?燕赵之人锐,蚩尤败于涿鹿,燕丹死于易水,王浚缚于蓟门,公孙戮于上谷,则燕赵之人何得而称锐?凉陇之人勇,(以下残缺三十余字)所以勇怯在乎法,成败在乎智。
怯人使之以刑则勇,勇人使之以赏则死,能移人之性、变人之心者,在刑赏之间。勇之与怯于人何有哉!
经曰:古者三皇得道之统,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天下无所归其功。五帝则天法地,有言有令,而天下太平,君臣相让其功。道德废,王者出,而尚仁义,仁义废,伯者出,而尚智力。智力废,战国出,而尚谲诈。
圣人知道不足以理则用法,法不足以理则用术,术不足以理则用权,权不足以理则用势。势用则大兼小,强吞弱。周建一千八百诸侯,其后并为六国。
六国连兵结难,战争方起。六国之君非疏道德而亲权势。权势用不得不亲,道德废不得不疏,其理然也。唯圣人能反始复本,以正理国,以奇用兵,以无事理天下。正者,名法也;奇者,权术也。以名法理国,则万物不能乱;以权术用兵,则天下不能敌;以无事理天下,则万物不能挠。不挠则神清。神清者,智之原;智平者,心之府。神清智平,乃能形物之情。人主知万物之情,裁而用之,则君子、小人不失其位。夫德厚而位卑者,谓之过;德薄而位尊者,谓之失。宁过于君子,无失于小人。过于君子,则人阙其理;失于小人,则物罹其殃。
故曰:“人不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以其清且平也。人主之道清平,则任人不失其才,六官各守其职。四封之内,百姓之事,任之于相。四封之外,敌国之事,任之于将。语曰:“将相明,国无兵。”舜以干戚而服有苗,鲁以 宫而来淮夷。以道胜者帝,以德胜者王,以谋胜者伯,以力胜者强。强兵灭,伯兵绝,帝王之兵前无敌。人主之道,信其然矣。
经曰:国之所以富强者,审权以操柄,审数以御人。课农者,术之事而富在粟;谋战者,权之事而强在兵。故曰:兴兵而伐叛则武爵任,武爵任则兵强。按兵而劝农桑,农桑劝则国富。国不法地不足以成其富,兵不法谋不足以成其强。古者圣人法天而皇,贤君法地而帝,智主法人而伯。乘天之时,因地之力,用人之力,乃可富强。乘天之时者,春植谷,秋植麦,夏长成,冬备藏。因地之利者,国有沃野之饶,而人不足于食者,器用不备也;国有山海之利,而人不足于财者,商旅不备也。通四方之珍异,以有易无,谓之商旅;饬力以长地之财,用资军实,谓之农夫;理丝麻以成衣服,谓之女功。云梦之毛羽,黔溪之丹砂,荆扬之皮革、角骨,江衡之楠梓,会稽之竹箭,燕齐之鱼盐、旃裘,兖豫之漆、枲、絺、苎,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之剑,燕之角,荆之簳,汾胡之笴,吴越之金锡,此地之财也。燕之涿鹿,赵之邯郸,魏之温轵,韩之荥阳,齐之临淄,陈之宛丘,郑之阳翟,洛川之二周,越之具区,楚之云梦,齐之钜鹿,宋之孟诸,此地之良也。
非有灾害疾病而贫者,非惰则奢;世无奇业,而独富贵者,非俭则力。同列而相臣妾者,贫富使然也;同贯而相兼并者,强弱使然也;同地而或强或弱者,理乱使然也。苟有道理,地足容身,事可致也;苟有市井,交易所通,货材可积也。夫有容身之地,智者不言弱;有市井之利,智者不言贫。地诚任不患无财,人诚用不畏强御。故神农教耕而王天下,汤、武战伐而服诸侯。
国愚则智可以强国,国智则力可以强人。用智者可以强于内而富于外,用力者可以富于内而强于外。是以汉武帝南平百粤以为园囿,西却羌胡以为苑圃,珍怪异物充于后宫,騶駼駃騠实于外厩,匹庶乘坚良,人间厌柚橘,此谓智强于内而富于外。秦孝公行垦田之令,使商不得籴,农不得粜,废逆旅,禁山泽,贵酒肉之价,重关市之赋,使农佚而商劳,行之数年而仓庾实,人知礼义,至于始皇,以为之资,东向而并吞诸侯,此为力富于内而强于外也。故知伯王之业,非智不战,非农不赡,过此以往而致富强者,未之有也。
经曰:贤人之生于世,无籍地,无贵宗,无奇状,无智勇,或贤或愚,乍醉乍醒,不可以事迹求,不可以人物得。其得之者,在明君之心。
道合而志同,信符而而言顺,如覆水于地,先流其湿,如燎火于原,先就其燥。故伊尹有莘之耕夫,夏癸之酒保,汤得之于鼎饪之间,升陑而放桀。太公朝歌之鼓刀,棘津之卖浆,周得之于垂纶之下,杀纣而立武庚。伍员被发徒跣,挟弓矢乞食于吴,阖闾向风而高其义,下阶迎之,三日与语,无复疑者。范蠡生于五户之墟,为童时内视若盲,反听若聋,时人谓之至狂。大夫种来观而知其贤,扣门请谒,相与归于地户。管夷吾束缚于鲁,齐桓任之以相。百里奚自鬻于虞,秦穆任之以政。韩信南郑之亡卒,淮阴之怯夫,汉高归之以谋。故曰:明君之心如明鉴,如澄泉。圆明于中,形物于外,则使贤任能,不失其时。若非心之见,非智之知,因人之视,借人之听,其犹眩耄叟以黼黻,聒聋夫以《韶》、《濩》,玄黄、宫徵无贯于心,欲求得人而幸其伯,未之有也。故五帝得其道而兴,三王失其道而废,废兴之道,在人主之心。得贤之用,非在兵强地广、人殷国富也。
经曰:太古之初有柏皇氏,至于容成氏,不令而人自化,不罚而人自齐,不赏而人自劝,不知怒,不知喜,俞然若赤子。庖牺氏、神农氏教而不诛,轩辕氏、陶唐氏、有虞氏诛而不怨。盖三皇之政以道,五帝之政以德。
夏商衰,汤、武废道德任智谋。秦任商鞅、李斯之智而并诸侯,汉任张良、陈平之智而灭项籍;光武任寇恂、冯异之智而降樊崇;曹公任许攸、曹仁之智而破袁绍;孙权任周瑜、鲁肃之智而败魏武;刘备任诸葛亮之智而王西蜀;晋任杜预、王濬之智而平吴;苻坚任王猛之智而定八表之众;石勒任张宾之智而生擒王浚;拓拔任崔浩之智而保河朔之师;宇文任李穆之智而挫高欢之锐;梁任王僧辨之智而戮侯景。隋任高颎之智而面缚陈主;太宗任李靖之智而败颉利可汗。有国家者,未有不任智谋而成王业者也。
故曰:将军之事,以静正理,以神察微,以智役物,见福于重关之内,虑患于杳冥之外者,将之智谋也。
经曰:古之善用兵者,必重天下之权而研诸侯之虑。重权不审,不知轻重强弱之称;揣情不审,不知隐匿变化之动静。重莫难于周知,揣莫难于悉举,事莫难于必成。此三者,圣人能任之。
故兵有百战百胜之术,非善之善者也,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夫太上用计谋,其次用人事,其下用战伐。用计谋者,荧惑敌国之主,阴移谄臣,以事佐之。惑以巫觋,使其尊鬼事神;重其彩色文绣,使贱其菽粟,令空其仓庾;遗之美好,使荧其志;遗之巧匠,使起宫室高台,以竭其财;役其力,易其性,使化改淫俗,奢暴骄恣,贤臣结舌,莫肯匡助。滥赏淫刑,任其喜怒,政令不行,信卜祠鬼,逆忠进谄,请谒公行,而无圣人之政;爱而与官,无功而爵,未劳而赏,喜则赦罪,怒则肆杀,法居而自顺,令出而不行,信蓍龟卜筮,鬼神祷祠,谗佞奇技,乱行于门户;其所谓是者皆非,非者皆是,离君臣之际,塞忠谠之路。然后淫之以色,攻之以利,娱之以乐,养之以味,以信为欺,以欺为信,以忠为叛,以叛为忠,忠谏者死,谄佞者赏,令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急令暴刑,人不堪命。所谓未战以阴谋倾之,其国已破矣。以兵从之,其君可虏,其国可隳,其城可拔,其众可溃。故汤用此而桀放,周用此而纣杀,越用此而吴国墟,楚用此而陈、蔡举,三家用此鲁国弱,韩魏用此而东周分。
儒生之言皆曰:“兵强大者必胜,小弱者必亡。”是则小国之君无伯王之业,万乘之主无破亡之兆。昔夏广而汤狭,殷大而周小,越弱而吴强,所谓不战而胜者。阴倾之术,夜行之道,文武之教,圣人昭然独见,忻然独乐,其在兹乎!
经曰:古者邻国烽烟相望,鸡犬相闻,而足迹不接于诸侯之境,车轨不结于千里之外,以道存生,以德安形,人乐其居。后世浇风起而淳朴散,权智用而谲诈生,邻国往来,用间谍纵横之事,用檃括之人矣。徐守仁义,社稷丘墟,鲁尊儒墨,宗庙泯灭。
非达奥知微,不能御敌,不劳心苦思,不能原事,不悉见情伪,不能成名,材智不明,不能用兵,忠实不真,不能知人。是以鬼谷先生述《捭阖》、《揣摩》、《飞箝》、《抵巇》之篇,以教苏秦、张仪,游说于六国,而探诸侯之心,于是斯术行焉。
夫用探心之术者,先以道德、仁义、礼乐、忠信、《诗》、《书》、经传、子史、谋略、成败,浑而杂说,包而罗之。澄其心,静其志,伺人之情有所爱恶去就,从欲而攻之,阴虑阳发。此虚言而往,彼实心而来,因其心,察其容,听其声,考其辞,言不和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既得其心,反射其意,符应不失,契合无二,胶而漆之,无使反覆。如养由之操弓,逢蒙之挟矢,百发无不中。正犹设罝罦以罹鱼兔,张其会,磔其腰,胁其虚,必冲纲而挂目,亦奚有孑遗哉!
夫探仁人之心,必以信,勿以财;探勇士之心,必以义,勿以惧;探智士之心,必以忠,勿以欺;探愚人之心,必以蔽,勿以明;探不肖之心,必以惧,勿以常;探好财之心,必以贿,勿以廉。夫与智者言依于博,智有涯而博无涯,则智不可以测博。与博者言依于辨,博师古而辨应今,则博不可以应辨。与贵者言依于势,贵位高而势制高,则位不可以禁势。与富者言依于物,富积财而物可宝,则财不足以易宝。与贫者言依于利,贫匮乏而利丰赡,则乏不可以赒丰。与贱者言依于谦,贱人下而谦降下,则贱不可以语谦。与勇者言依于敢,勇不惧而敢刚毅,则勇不可以慑刚。与愚者言依于锐,愚质朴而锐聪明,则朴不可以察聪。此八者,皆本同其道而末异其表。
同其道,人所欲听,异其表,听而不晓。如此则不测浅,不测深,吾得出无间,入无朕,独往而独来,或纵而或横。如偃枯草,使东而东,使西而西;如引停水,决之则流,壅之则止。谋何患乎不从哉!
夫道贵制人,不贵制于人;制人者握权,制于人者遵命也。制人之术,避人之长,攻人之短,见己之所长,避己之所短。故兽之动,必先爪牙;禽之动,必先觜距;虫之动,必以毒;介虫之动,必以甲。夫鸟兽虫豸尚用所长以制物,况其智者乎!
夫人好说道德者,必以仁义折之;好言儒墨者,必以纵横御之;好谈法律者,必以权术挫之。必乖其始,合其终,摧其牙,落其角,无使出吾之右。徐以庆弔之言忧喜其心,使其神不得为心之主。长生、安乐、富贵、尊荣、声色、喜说,庆言也;死亡、忧患、贫贱、苦辱、刑戮、诛罚,弔言也。与贵者谈,言弔则悲;与贱者谈,言庆则悦。将其心,迎其意,或庆或弔,以惑其志,情变于内者,形变于外,常以所见而观其所隐,所谓测隐探心之术也。虽有先王之道,圣智之术,而无此者不足以成伯王之业也。
经曰:夫国有乱军者,士卒怯弱,器械柔钝,政令不一,赏罚不明,不预焉。所谓乱军者,豪家权臣,阍寺嬖昵为之军吏。权军之势,擅将之威,公政私行,私门公谒,上发谋,下沮议,上申令,下不行,猛如虎,狠如狼,强不可制者,皆谓之乱军,各宜诛之。
文宣诛少正卯于两观而鲁国清,田穰苴斩庄贾于表下而军容肃,魏绛戮杨干而诸侯服,项籍斩宋义而天下怖。夫诛豪者益其威,戮强者增其权,威权生于豪强之身而不在于士卒之庸愚。豪强有兼才者,则驾而御之,教而导之,如畜鸷鸟,如养猛虎,必节其饥渴,翦其爪牙,绊其足,猰其舌,呼之而随,嗾之而走,牢笼其心,使驯吾之左右。豪强无兼才者,则长其恶,积其凶,纵其心,横其志,祸盈于三军,怨结于万人,然后诛之,以壮吾气。
故曰: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为将帅者国之师。不诛豪强,何以成三军之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