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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主 术

1 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是故心知规而师傅谕导,口能言而行人称辞,足能行而相者先导,耳能听而执正进谏。是故虑无失策,谋无过事;言为文章,行为仪表于天下;进退应时,动静循理;不为丑美好憎,不为赏罚喜怒;名各自名,类各自类;事犹自然,莫出于已。故古之王者,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黈纩塞耳,所以掩聪;天子外屏,所以自障。故所理者远,则所在者迩;所治者大,则所守者少。

2 夫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夫三关者,不可不慎守也。若欲规之,乃是离之;若欲饰之,乃是贼之。天气为魂,地气为魄;反之玄房,各处其宅。守而勿失,上通太一。太一之精,通于天道。天道玄默,无容无则;大不可极,深不可测;尚与人化,知不能得。

3 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神不驰于胸中,智不出于四域,怀其仁诚之心。甘雨时降,五谷蕃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月省时考,岁终献功,以时尝谷,祀于明堂。明堂之制,有盖而无四方,风雨不能袭,寒暑不能伤。迁延而入之,养民以公。其民朴重端悫,不忿争而财足,不劳形而功成。因天地之资,而与之和同。是故威厉而不杀,刑错而不用,法省而不烦,故其化如神。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至旸谷,西至三危,莫不听从。当此之时,法宽刑缓,囹圄空虚,而天下一俗,莫怀奸心。末世之政则不然。上好取而无量,下贪狼而无让;民贫苦而忿争,事力劳而无功;智诈萌兴,盗贼滋彰;上下相怨,号令不行;报政有司,不务反道,矫拂其本,而事修其末;削薄其德,曾累其刑:而欲以为治,无以异于执弹而来鸟,捭棁而狎犬也,乱乃愈甚。夫水浊则鱼 ,政苛则民乱。故夫养虎豹犀象者,为之圈槛,供其嗜欲,适其饥饱,违其怒恚,然而不能终其天年者,形有所劫也。是以上多故则下多诈,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不直之于本,而事之于末,譬犹扬堁而弭尘,抱薪以救火也。故圣人事省而易治,求寡而易澹;不施而仁,不言而信,不求而得,不为而成;块然保真,抱德推诚;天下从之,如响之应声,景之像形:其所修者本也。刑罚不足以移风,杀戮不足以禁奸,唯神化为贵,至精为神。

4 夫疾呼不过闻百步,志之所在,逾于千里。冬日之阳,夏日之阴,万物归之而莫使之然。故至精之像,弗招而自来,不麾而自往;窈窈冥冥,不知为之者谁而功自成;智者弗能诵,辩者弗能形。昔孙叔敖恬卧而郢人无所害其锋,市南宜辽弄丸而两家之难无所关其辞。鞅鞈铁铠,瞋目扼腕,其于以御兵、刃,县矣!契券束帛,刑罚斧钺,其于以解难,薄矣!待目而照见,待言而使令,其于为治,难矣!蘧伯玉为相,子贡往视之,曰:“何以治国?”曰:“以弗治治之。”简子欲伐卫,使史黯往觌焉。还报曰:“蘧伯玉为相,未可以加兵。固塞险阻,何足以致之?”故皋陶喑而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有贵于言者也;师旷瞽而为太宰,晋无乱政,有贵于见者也。故不言之令,不视之见,此伏羲、神农之所以为师也。

5 故民之化也,不从其所言,而从所行。故齐庄公好勇,不使斗争,而国家多难,其渐至于崔杼之乱。顷襄好色,不使风议,而民多昏乱,其积至昭奇之难。故至精之所动,若春气之生,秋气之杀也,虽驰传鹜置,不若此其亟。故君人者,其犹射者乎?于此豪末,于彼寻常矣。故慎所以感之也。夫荣启期一弹,而孔子三日乐,感于和。邹忌一徽,而成王终夕悲,感于忧。动诸琴瑟,形诸音声,而能使人为之哀乐,县法设赏,而不能移风易俗者,其诚心弗施也。宁戚商歌车下,桓公喟然而寤,至精入人深矣!故曰:“乐听其音则知其俗,见其俗则知其化。”孔子学鼓琴于师襄,而谕文正之志,见微以知明矣。延陵季子听鲁乐而知殷、夏之风,论近以识远也。作之上古,施及千岁而文不灭,况于并世化民乎?汤之时,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之际,而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抱质效诚,感动天地,神谕方外;令行禁止,岂足为哉!古圣王至精形于内,而好憎忘于外;出言以副情,发号以明旨;陈之以礼乐,风之以歌谣;业贯万世而不壅,横扃四方而不穷;禽兽昆虫与之陶化,又况于执法施令乎?

6 故太上神化,其次不得为非,其次赏贤而罚暴。衡之于左右,无私轻重,故可以为平;绳之于内外,无私曲直,故可以为正;人主之用法,无私好憎,故可以为命。夫权轻重,不差蚊首;扶拨枉桡,不失针锋;直施矫邪,不私辟险;奸不能枉,谗不能乱;德无所立,怨无所藏:是任术而释人心者也,故为治者不与焉。

7 夫舟浮于水,车转于陆,此势之自然也。木击折轊,水戾破舟,不怨木石而罪巧拙者,知故不载焉。是故道有智则惑,德有心则险,心有目则眩。兵莫憯于志而莫邪为下,寇莫大于阴阳而桴鼓为小。今夫权衡规矩,一定而不易,不为秦、楚变节,不为胡、越改容,常一而不邪,方行而不流,一日刑之,万世传之,而以无为为之。故国有亡主,而世无废道;人有困穷,而理无不通。由此观之,无为者,道之宗。故得道之宗,应物无穷;任人之才,难以至治。汤、武,圣主也,而不能与越人乘干舟而浮于江湖;伊尹,贤相也,而不能与胡人骑騵马而服騊駼;孔、墨博通,而不能与山居者入榛薄险阻也。由此观之,则人知之于物也,浅矣;而欲以遍照海内,存万方,不因道之数,而专己之能,则其穷不达矣。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桀之力,制觡伸钩,索铁歙金,椎移大牺,水杀鼋鼍,陆捕熊罴,然汤革车三百乘,困之鸣条,擒之焦门。由此观之,勇力不足以持天下矣。

8 智不足以为治,勇不足以为强,则人材不足任,明也。而君人者不下庙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坎井之无鼋鼍,隘也;园中之无修木,小也。夫举重鼎者,力少而不能胜也,及至其移徙之,不待其多力者。故千人之群无绝梁,万人之聚无废功。夫华骝、绿耳,一日而至千里,然共使之搏兔,不如豺狼,伎能殊也。鸱夜撮蚤蚊,察分秋豪,昼日颠越,不能见丘山,形性诡也。夫螣蛇游雾而动,应龙乘云而举,猿得木而捷,鱼得水而鹜。故古之为车也,漆者不画,凿者不斫;工无二伎,士不兼官,各守其职,不得相奸;人得其宜,物得其安,是以器械不苦,而职事不嫚。夫责少者易偿,职寡者易守,任轻者易权。上操约省之分,下效易为之功,是以君臣弥久而不相猒。

9 君人之道,其犹零星之尸也,俨然玄默,而吉祥受福。是故得道者不为丑饰,不为伪善。一人被之而不褒,万人蒙之而不褊。是故重为惠,若重为暴,则治道通矣。为惠者,尚布施也。无功而厚赏,无劳而高爵,则守职者懈于官,而游居者亟于进矣。为暴者,妄诛也。无罪者而死亡,行直而被刑,则修身者不劝善,而为邪者轻犯上矣。故为惠者生奸,而为暴者生乱;奸乱之俗,亡国之风。是故明主之治,国有诛者而主无怒焉,朝有赏者而君无与焉。诛者不怨君,罪之所当也;赏者不德上,功之所致也。民知诛赏之来,皆在于身也,故务功修业,不受赣于君。是故朝廷芜而无迹,田野辟而无草,故太上下知有之。

10 桥直植立而不动,俯仰取制焉;人主静漠而不躁,百官得修焉。譬而军之持麾者,妄指则乱矣。慧不足以大宁,智不足以安危;与其誉尧而毁桀也,不如掩聪明而反修其道也。清静无为,则天与之时;廉俭守节,则地生之财;处愚称德,则圣人为之谋。是故下者万物归之,虚者天下遗之。

11 夫人主之听治也,清明而不暗,虚心而弱志,是故群臣辐凑并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于是乃始陈其礼,建以为基,是乘众势以为车,御众智以为马,虽幽野险途则无由感矣。人主深居隐处以避燥湿,闺门重袭以避奸贼,内不知闾里之情,外不知山泽之形,帷幕之外,目不能见十里之前,耳不能闻百步之外,天下之物无不通者,其灌输之者大,而斟酌之者众也。是故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知天道。乘众人之智,则天下之不足有也;专用其心,则独身不能保也!

12 是故人主覆之以德,不行其智,而因万人之所利,夫举踵天下而得所利。故百姓载之上弗重也,错之前弗害也,举之而弗高也,推之而弗猒。主道员者,运转而无端,化育如神,虚无因循,常后而不先也。臣道员者运转而无方者,论是而处当,为事先倡,守职分明,以立成功也。是故君臣异道则治,同道则乱;各得其宜,处其当,则上下有以相使也。夫人主之听治也,虚心而弱志,清明而不暗,是故群臣辐凑并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者,则君得所以制臣,臣得所以事君,治国之道明矣。

13 文王智而好问,故圣;武王勇而好问,故胜。夫乘众人之智,则无不任也;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千钧之重,乌获不能举也;众人相一,则百人有余力矣。是故任一人之力者,则乌获不足恃;乘众人之制者,则天下不足有也。禹决江疏河,以为天下兴利,而不能使水西流;稷辟土垦草,以为百姓力农,然不能使禾冬生。岂其人事不至哉?其势不可也!夫推而不可为之势,而不修道理之数,虽神圣人不能以成其功,而况当世之主乎?夫载重而马赢,虽造父不能以致远;车轻马良,虽中工可使追速。是故圣人举事也,岂有拂道理之数,诡自然之性,以曲为直,以屈为伸哉?未尝不因其资而用之也。是以积力之所举,无不胜也;而众智之所为,无不成也。聋者可令嗺筋,而不可使有闻也;喑者可使守圉,而不可使言也。形有所不周,而能有所不容也。是故有一形者处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力胜其任,则举之者不重也;能称其事,则为之者不难也。毋小大修短,各得其宜,则天下一齐,无以相过也。圣人兼而用之,故无弃才。

14 人主贵正而尚忠,忠正在上位,执正营事,则谗佞奸邪无由进矣,譬犹方员之不相盖,而曲直之不相入。夫鸟兽之不可同群者,其类异也;虎鹿之不同游者,力不敌也。是故圣人得志而在上位,谗佞奸邪而欲犯主者,譬犹雀之见鹯而鼠之遇狸也,亦必无余命矣。是故人主之一举也,不可不慎也。所任者得其人,则国家治,上下和,群臣亲,百姓附;所任非其人,则国家危,上下乘,群臣怨,百姓乱。故一举而不当,终身伤。得失之道,权要在主。是故绳正于上,木直于下,非有事焉,所缘以修者然也。故人主诚正,则直士任事,而奸人伏匿矣;人主不正,则邪人得志,忠者隐蔽矣。夫人之所以莫㧓玉石而㧓瓜瓠者,何也?无得于玉石,弗犯也。使人主执正持平,如从绳准高下,则群臣以邪来者,犹以卵投石,以火投水。故灵王好细要,而民有杀食自饥也;越王好勇,而民皆处危争死。由此观之,权势之柄,其以移风易俗矣。尧为匹夫,不能仁化一里;桀在上位,令行禁止。由此观之,贤不足以为治,而势可以易俗明矣!《书》曰:“一人有庆,万民赖之。”此之谓也。

15 天下多眩于名声,而寡察其实,是故处人以誉尊,而游者以辩显。察其所尊显,无他故焉,人主不明分数利害之地,而贤众口之辩也。治国则不然,言事者必究于法,而为行者必治于官;上操其名以责其实,臣守其业以效其功;言不得过其实,行不得逾其法;群臣辐凑,莫敢专君。事不在法律中,而可以便国佐治,必参五行之。阴考以观其归,并用周听以察其化;不偏一曲,不党一事。是以中立而遍,运照海内;群臣公正,莫敢为邪;百官述职,务致其公迹也。主精明于上,官劝力于下,奸邪灭迹,庶功日进。是以勇者尽于军。乱国则不然。有众咸誉者无功而赏,守职者无罪而诛;主上暗而不明,群臣党而不忠;说谈者游于辩,修行者竞于往;主上出令则非之以与,法令所禁则犯之以邪;为智者务于巧诈,为勇者务于斗争;大臣专权,下吏持势,朋党周比,以弄其上。国虽若存,古之人曰亡矣!且夫不治官职,而被甲兵,不随南亩,而有贤圣之声者,非所以都于国也。骐骥、騄駬,天下之疾马也,驱之不前,引之不止,虽愚者不加体焉。今治乱之机,辙迹可见也,而世主莫之能察,此治道之所以塞。

16 权势者,人主之车舆;爵禄者,人臣之辔衔也。是故人主处权势之要而持爵禄之柄,审缓急之度而适取予之节,是以天下尽力而不倦。夫臣主之相与也,非有父子之厚,骨肉之亲也,而竭力殊死,不辞其躯者,何也?势有使之然也。昔者豫让,中行文子之臣。智伯伐中行氏,并吞其地,豫让背其主而臣智伯。智伯与赵襄子战于晋阳之下,身死为戮,国分为三。豫让欲报赵襄子,漆身为厉,吞炭变音,擿齿易貌。夫以一人之心而事两主,或背而去,或欲身徇之,岂其趋舍厚薄之势异哉?人之恩泽使之然也。纣兼天下,朝诸侯,人迹所及,舟楫所通,莫不宾服。然而武王甲卒三千人,擒之于牧野,岂周民死节而殷民背叛哉?其主之德义厚而号令行也。夫疾风而波兴,木茂而鸟集,相生之气也。是故臣不得其所欲于君者,君亦不能得其所求于臣也。君臣之施者,相报之势也。是故臣尽力死节以与君,君计功垂爵以与臣。是故君不能赏无功之臣,臣亦不能死无德之君。君德不下流于民而欲用之,如鞭蹄马矣,是犹不待雨而求熟稼,必不可之数也。

17 君人之道,处静以修身,俭约以率下。静则下不扰矣,俭则民不怨矣。下扰则政乱,民怨则德薄。政乱则贤者不为谋,德薄则勇者不为死。是故人主好鸷鸟猛兽、珍怪奇物,狡躁康荒,不爱民力,驰骋田猎,出入不时,如此则百官务乱,事勤财匮,万民愁苦,生业不修矣。人主好高台深池、雕琢刻镂、黼黻文章、絺绤绮绣、宝玩珠玉,则赋敛无度,而万民力竭矣。尧之有天下也,非贪万民之富而安人主之位也,以为百姓力征,强凌弱,众暴寡,于是尧乃身服节俭之行,而明相爱之仁,以和辑之。是故茅茨不翦,采椽不断;大路不画,越席不缘;大羹不和,粢食不毇;巡狩行教,勤劳天下,周流五岳。岂其奉养不足乐哉?举天下而以为社稷,非有利焉。年衰志悯,举天下而传之舜,犹却行而脱屣也。衰世则不然。一日而有天下之富,处人主之势,则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志专在于宫室台榭、陂池苑囿、猛兽熊罴、玩好珍怪。是故贫民糟糠不接于口,而虎狼熊罴猒刍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宫室衣锦绣。人主急兹无用之功,百姓黎民憔悴于天下,是故使天下不安其性。

18 人主之居也,如日月之明也,天下之所同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延颈举踵而望也。是故非澹薄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宽大无以兼覆,非慈厚无以怀众,非平正无以制断。是故贤主之用人也,犹巧工之制木也;大者以为舟航柱梁,小者以为楫楔,修者以为櫩榱,短者以为朱儒枅栌;无小大修短,各得其所宜,规矩方圆,各有所施。天下之物,莫凶于鸡毒,然而良医橐而藏之,有所用也。是故林莽之材,犹无可弃者,而况人乎?今夫朝庭之所不举,乡曲之所不誉,非其人不肖也,其所以官之者非其职也。鹿之上山,獐不能跂也,及其下,牧竖能追之,才有所修短也。是故有大略者不可责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轻。是故审豪厘之计者,必遗天下之大数;不失小物之选者,惑于大数之举,譬犹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搏鼠也。今人之才,或欲平九州,并方外,存危国,继绝世,志在直道正邪,决烦理挐,而乃责之以闺阁之礼,奥窔之间;或佞巧小具,谄进愉说,随乡曲之俗,卑下众人之耳目,而乃任之以天下之权,治乱之机:是犹以斧劗毛,以刀抵木也,皆失其宜矣。

19 人主者,以天下之目视,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智虑,以天下之力争。是故号令能下究,而臣情得上闻;百官修同,群臣辐凑;喜不以赏赐,怒不以罪诛。是故威立而不废,聪明先而不獘;法令察而不苛,耳目达而不暗;善否之情,日陈于前而无所逆。是故贤者尽其智,而不肖者竭其力;德泽兼覆而不偏,群臣劝务而不怠;近者安其性,远者怀其德。所以然者何也?得用人之道,而不任己之才者也。故假舆马者,足不劳而致千里;乘舟楫者,不能游而绝江海。夫人主之情,莫不欲总海内之智,尽众人之力,然而群臣达效忠者,希不因其身。使言之而是,虽在褐夫刍荛,犹不可弃也;使言之而非也,虽在卿相人君,揄策于庙堂之上,未必可用。是非之所在,不可以贵贱尊卑论也。是明主之听于群臣,其计乃可用,不羞其位;其言可行,而不责其辩。暗主则不然。所爱习亲近者,虽邪枉不下,不能见也;疏远卑贼者,竭力尽忠,不能知也。有言者穷之以辞,有谏者诛之以罪。如此而欲照海内、存万方,是犹塞耳而听清浊,掩目而视青黄也,其离聪明则亦远矣!

20 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准绳也。县法者,法不法也;设赏者,赏当赏也。法定之后,中程者赏,缺绳者诛;尊贵者不轻其罚,而卑贱者不重其刑;犯法者虽贤必诛,中度者虽不肖必无罪。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古之置有司也,所以禁民使不得自恣也。其立君也,所以剬有司,使无专行也。法籍礼义者,所以禁君,使无擅断也。人莫得自恣,则道胜,道胜而理达矣,故反于无为。无为者,非谓其凝滞而不动也,以其言莫从已出也。夫寸生于 生于日,日生于形,形生于景,此度之本也。乐生于音,音生于律,律生于风,此声之宗也。法生于义,义生于众适,众适合于人心,此治之要也。故通于本者不乱于末,睹于要者不惑于详。法者,非天堕,非地生,发于人间而反以自正。是故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所立于下者不废于上,所禁于民者不行于身。所谓亡国,非无君也,无法也;变法者,非无法也,有法者而不用,与无法等。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为检式仪表,故令行于天下。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故禁胜于身,则令行于民矣。

21 圣主之治也,其犹造父之御:齐辑之于辔衔之际,而急缓之于唇吻之和;正度于胸臆之中,而执节于掌握之间;内得于心中,外合于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诚得其术也。是故权势者,人主之车舆也;大臣者,人主之驷马也。体离车舆之安而手失驷马之心,而能不危者,古今未有也。是故舆马不调,王良不足以取道;君臣不和,唐虞不能以为治。执术而御之,则管、晏之智尽矣;明分以示之,则蹠、屩之奸止矣。夫据除而窥井底,虽达视犹不能见其睛;借明于鉴以照之,则寸分可得而察也。是故明主之耳目不劳,精神不竭,物至而观其象,事来而应其化,近者不乱,远者治也。是故不用适然之数,而行必然之道,故万举而无遗策矣。今夫御者,马体调于车,御心和于马,则历险致远,进退周游,莫不如志。虽有骐骥騄駬之良,臧获御之,则马反自恣,而人弗能制矣。故治者不贵其自是,而贵其不得为非也。故曰:“勿使可欲,毋曰弗求;勿使可夺,毋曰不争。”如此,则人材释而公道行矣。美者正于度,而不足者逮于用,故海内可一也。夫释职事而听非誉,弃公劳而用朋党,则奇材佻长而干次,守官者雍遏而不进。如此,则民俗乱于国,而功臣争于朝。故法律度量者,人主之所以执下,释之而不用,是犹无辔衔而驰也,群臣百姓反弄其上。是故有术则制人,无术则制于人。吞舟之鱼,荡而失水,则制于蝼蚁,离其居也;猿狖失木,而擒于狐狸,非其处也。

22 君人者释所守而与臣下争,则有司以无为持位,守职者以从君取容,是以人臣藏智而弗用,反以事转任其上矣。夫富贵者之于劳也,达事者之于察也,骄恣者之于恭也,势不及君。君人者不任能而好自为之,则智日困而自负其责也。数穷于下则不能伸理,行堕于国则不能专制。智不足以为治,威不足以行诛,则无以与天下交也。喜怒形于心者欲见于外,则守职者离正而阿上,有司枉法而从风,赏不当功,诛不应罪,上下离心而群臣相怨也。是以执正阿主,而有过则无以责之;有罪而不诛,则百官烦乱,智弗能解也;毁誉萌生,而明不能照也。不正本而反自然,则人主逾劳,人臣逾逸,是犹代庖宰剥牲,而为大匠斫也。与马竞走,筋绝而弗能及;上车执辔,则马死于衡下。故伯乐相之,王良御之,明主乘之,无御相之劳而致千里者,乘于人资以为羽翼也。是故君人者,无为而有守也,有为而无好也。有为则谗生,有好则谀起。昔者齐桓公好味而易牙烹其首子而饵之,虞君好宝而晋献以璧马钓之,胡正好音而秦穆公以女乐诱之,是皆以利见制于人也。故善建者不拔。夫火热而水灭之,金刚而火销之,木强而斧伐之,水流而土遏之,唯造化者物莫能胜也。故中欲不出谓之扃,外邪不入谓之塞。中扃外闭,何事之不节?外闭中扃,何事之不成?弗用而后能用之,弗为而后能为之。精神劳则越,耳目淫则竭。故有道之主,灭想去意,清虚以待;不伐之言,不夺之事;循名责实,使有司。任而弗诏,责而弗教;以不知为道,以奈何为玉。如此,则百官之事各有所夺矣。

23 摄权势之柄,其于化民易矣。卫君役子路,权重也;景、桓公臣管、晏,位尊也。怯服勇而愚制智,其所托势者胜也。故枝不得大于干,末不得强于本,则轻重大小有以相制也;若五指之属于臂,搏援攫捷,莫不知志,言以小属于大也。是故得势之利者,所持甚小,其存甚大;所守甚约,所制甚广。是故十围之木,持千钧之屋;五寸之键,制开阖之门。岂其材之巨小足哉?所居要也。孔丘、墨翟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义从风,而为之服役者不过数十人。使居天子之位,则天下遍为儒、墨矣。楚庄王伤文无畏之死于宋也,奋袂而起,衣冠相连于道,遂成军宋城之下,权柄重也。楚文王好服獬冠,楚国效之;赵武灵王贝带鵕 而朝,赵国化之。使在匹夫布衣,虽冠獬冠,带贝带、鵕 而朝,则不免为人笑也。

24 夫民之好善乐正,不待禁诛而自中法度者,万无一也;下必行之令,从之者利,逆之者凶,日阴未移,而海内莫不被绳矣。故握剑锋,以离北宫子、司马蒯蒉不使应敌;操其觚,招其末,则庸人能以制胜。今使乌获、藉蕃从后牵牛尾,尾绝而不从者,逆也;若指之桑条以贯其鼻,则五尺童子牵而周四海者,顺也。夫七尺之桡而制船之左右者,以水为资;天子发号,令行禁止,以众为势也。夫防民之所害,开民之所利,威行也,若发堿决唐。故循流而下易以至,背风而驰易以远。桓公立政,去食肉之兽、食粟之鸟、系罝之网,三举而百姓说;纣杀王子比干而骨肉怨,斮朝涉者之胫而万民叛,再举而天下失矣。故义者,非能遍利天下之民也,利一人而天下从风;暴者,非尽害海内之众也,害一人而天下离叛。故桓公三举而九合诸侯,纣再举而不得为匹夫。故举错不可不审。

25 人主租敛于民也,必先计岁收,量民积聚,知饥馑有余不足之数,然后取车舆衣食供养其欲。高台层榭,接屋连阁,非不丽也,然民有掘穴狭庐所以托身者,明主弗乐也;肥浓甘脆,非不美也,然民有糟糠菽粟不接于口者,则明主弗甘地;匡床蒻席,非不宁也,然民有处边城、犯危难、泽死暴骸者,明主弗安也。故古之君人者,其惨怛于民也,国有饥者,食不重味;民有寒者,而冬不被裘;岁登民丰,乃始县钏鼓,陈干戚,君臣上下同心而乐之,国无哀人。故古之为金石管弦者,所以宣乐也;兵革斧钺者,所以饰怒也;觞酌俎豆,酬酢之礼,所以效善也;衰絰菅屦,辟踊哭泣,所以谕哀也。此皆有充于内,而成像于外。及至乱主,取民则不裁其力,求于下则不量其积,男女不得事耕织之业以供上求,力勤财匮,君臣相疾也。故民至于焦唇沸肝,有今无储,而乃始撞大钟,击鸣鼓,吹竽笙,弹琴瑟,是犹贯甲胄而入宗庙,被罗纨而从军旅,失乐之所由生矣。

26 夫民之为生也,一人蹠耒,而耕不过十亩,中田之获,卒岁之收,不过亩四石。妻子老弱仰而食之,时有涔旱灾害之患,无以给上之征赋车马兵革之费。由此观之,则人之生悯矣!夫天地之大,计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积,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储,虽涔旱灾害之殃,民莫困穷流亡也。故国无九年之畜谓之不足,无六年之积谓之悯急,无三年之畜谓之穷乏。故有仁君明王,其取下有节,自养有度,则得承受于天地,而不离饥寒之患矣。若贪主暴君,挠于其下,侵渔其民,以适无穷之欲,则百姓无以被天和而履地德矣。

27 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长,五谷蕃植。教民养育六畜,以时种树,务修田畴,滋植桑麻,服墝高下,各因其宜。丘陵阪险不生五谷者,以树竹木,春伐枯槁,夏取果蓏,秋畜疏食,冬伐薪蒸,以为民资。是故生无乏用,死无转尸。故先王之法,畋不掩群,不敢麛夭,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豺未祭兽,罝罦不是布于野;獭未祭鱼,网罟不得入于水;鹰隼未挚,罗网不得张于溪谷;草木未落,斤斧不得入山林;昆虫未蛰,不得以火烧田。孕育不得杀, 卵不得探,鱼不长尺不得取,彘不得期年不得食。是故草木之发若蒸气,禽兽之归若流泉,飞鸟之归若烟云,有所以致之也。故先王之政,四海之云至而修封疆;虾蟆呜、燕降而达路除道;阴降百泉则桥梁;昏张中则务种谷;大火中则种黍菽;虚中则种宿麦;昴中则收敛畜积,伐薪木。上告于天,下布之民。先王之所以应时修备,富国利民,实旷来远者,其道备矣;非能目见而足行之也,欲利之也。欲利之也不忘于心,则官自备矣。心之于九窍四支也,不能一事焉,然而动静听视皆以为主者,不忘于欲利之也。故尧为善而众善至矣;桀为非而众非来矣。善积则功成,非积则祸极。

28 凡人之论: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员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鲜。所以心欲小者,虑患未生,备祸未发,戒过慎微,不敢纵其欲也。志欲大者,兼包万国,一齐殊俗,并覆百姓,若合一族,是非辐凑而为之毂。智欲员者,环复转运,终始无端,旁流四达,渊泉而不竭,万物并兴,莫不响应也。行欲方者,直立而不挠,素白而不污,穷不易操,通不肆志。能欲多者,文武备具,动静中仪,举动废置,曲得其宜,无所击戾,无不毕宜也。事欲鲜者,执柄持术,得要以应众,执约以治广,处静持中,运于璇枢,以一合万,若合符者也。故心小者禁于微也,志大者无不怀也,智员者无不知也,行方者有不为也,能多者无不治也,事鲜者约所持也。

29 古者天子听朝,公卿正谏,博士诵诗,瞽箴师诵,庶人传语,史书其过,宰彻其膳,犹以为未足也。故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汤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慎之鞀,过若豪厘,而即已备之矣。夫圣人之于善也,无小而不举;其于过也,无微而不改。尧、舜、禹、汤、文、武,皆坦然天下而南面焉。当此之时, 鼓而食,奏《雍》而彻,已饭而祭灶;行不用巫祝,鬼神弗敢祟,山川弗敢祸:可谓至贵矣。然而战战栗栗,日慎一日。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心小矣。《诗》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其斯之谓欤?武王伐纣,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钱;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朝成汤之庙,解箕子之囚;使各处其宅,田其田;无故无新,惟贤是亲,用大其有,使大其人,安然若故有之。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志大也。文王周观得失,遍贤是非,尧、舜所以昌,桀、纣所以亡才,皆著于明堂。于是略智博问,以应无方。由此观之,则圣人之智员矣。成、康继文、武之业,守明堂之制,观存亡之迹,见成败之变,非道不言,非义不行,言不苟出,行不苟为,择善而后从事焉。由此观之,则圣人之行方矣。孔子之通,智过于苌弘,勇服于孟贲,足蹑郊菟,力招城关,能亦多矣。然而勇力不闻,伎巧不知,专行教道,以成素王,事亦鲜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国五十二,弑君三十六,采善鉏丑以成王道,论亦博矣。然而围于匡,颜色不变,弦歌不辍,临死亡之地,犯患难之危,据义行理而志不慑,分亦明矣。然为鲁司寇,听狱必为断,作为《春秋》,不道鬼神,不敢专己。夫圣人之智固已多矣,其所守者有约,故举而必荣;愚人之智固已少矣,其所事者多,故动而必穷矣。吴起、张仪,智不若孔、墨,而争万乘之君,此其所以车裂支解了。夫以正教化者,易而必成;以邪巧世者,难而必败。凡将设行立趣于天下,舍其易成者,而从事难而必败者,愚惑之所致也。凡此六反者,不可不察也。

30 遍知万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谓智,遍爱群生而不爱人类不可谓仁。仁者,爱其类也;智者,不可惑也。仁者,虽在断割之中,其所不忍之色可见也。智者,虽烦难之事,其不暗之效可见也,内恕反情,心之所欲,其不加诸人;由近知远,由已知人。此仁智之所合而行也。小有教而大有存也,小有诛而大有宁也,唯恻隐推而行之,此智者之所独断也。故仁智错,有时合;合时为正,错者为权:其义一也。

31 府吏守法,君子制义,法而无义,亦府吏也,不足以为政。耕之为事也劳,织之为事也扰。扰劳之事而民不舍者,知其可以衣食也。人之情不能无衣食,衣食之道必始于耕织,万民之所公见也。物之若耕织者,始初甚劳,终必利也众,愚人之所见者寡;事可权者多,愚之所权者少。此愚者之所多患也。物之可备者,智者尽备之;可权者,尽权之。此智者所以寡患也。故智者先忤而后合,愚者始于乐而终于哀。今日何为而荣乎,旦日何为而义乎,此易言也;今日何为而义,旦日何为而荣,此难知也。问瞽师曰:“白素何如?”曰:“缟然。”曰:“黑何若?”曰:“黮然。”援白黑而示之,则不处焉。人之视白黑以目,言白黑以口,瞽师有以言白黑,无以知白黑,故言白黑与人同,其别白黑与人异。入孝于亲,出忠于君,无愚智,贤不肖皆知其为义也,使陈忠孝行而知所出者鲜矣。

32 凡人思虑,莫不先以为可而后行之,其是或非,此愚智之所以异。凡人之性,莫贵于仁,莫急于智。仁以为质,智以行之,两者为本,而加上以勇力辩慧、捷疾劬录、巧敏迟利、聪明审察,尽众益也。身材未修,伎艺曲备,而无仁智以为表干,而加之以众美,则益其损。故不仁而有勇力果敢,则狂而操利剑;不智而辩慧怀给,则弃骥而不式。虽有材能,甚施之不当,其处之不宜,适足以辅伪饰非,伎艺之众,不如其寡也。故有野心者,不可借便势;有愚质者,不可与利器。

33 鱼得水而游焉则乐;塘决水涸,则为蝼蚁所食。有掌修其堤防,补其缺漏,则鱼得而利之。国有以存,人有以生。国之所以存者,仁义是也;人之所以生者,行善是也。国无义,虽大必亡;人无善志,虽勇必伤。治国上使不得与焉;孝于父母,弟于兄嫂,信于朋友,不得上令而可得为也。释己之所得为,而责于其所不得制,悖矣!士处卑隐,欲上达,必先反诸己。上达有道,名誉不起,而不能上达矣。取誉有道,不信于友,不能得誉。信于友有道,事亲不说,不信于友。说亲有道,修身不诚,不能事亲矣。诚身有道,心不专一,不能专诚。道在易而求之难,验在近而求之远,故弗得也。 +b0B5QLoo1GYbZjXgx4fx18URYMS2dKmGNylBYg4TvCNAGspb3eDtRMzOQpTP6B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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