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越范蠡,唐郭子仪,分两行为十哲。两廊下分□□(此处原文为方框字),列□(此处原文为方框字)十二人,左押班白起,右押班孙膑,其余各有资次。□□(此处原文为方框字)准奏,便下诏建庙,供器祭物,一切完备。后至五代,未尝或缺。至宋太祖武德皇帝登基于汴梁,大展殿庙。故唐时虽各州有庙,并体长安所建,未甚广大,宋朝增广甚盛。
乾德正年,太极车驾幸国子监,听诸儒讲说前代史书。时有丞相赵普,尚书窦仪、张昭侍侧。太祖听讲周齐太公用兵之法,圣情大喜,随问:“武成庙在何处?”张昭奏曰:“只在国学之西。”太祖驾往武庙,上殿烧香,令丞相赵普替拜,已下百官亦皆拜。天子逐一位问其功劳,赵普等以本传对。
太祖策玉尘斧,下殿左廊,指押班:“此何人也?”窦仪曰:“秦将白起也。”太祖曰:“莫非坑赵卒四十万乎?”窦仪曰:“然。”太祖大怒,指白起画像而言曰:“坑降杀顺之人何得押班?”以尘斧划碎其面,回顾赵普曰:“当以何人代之?”普曰:“非吴起不可。”太祖问吴起事,普奏呈吴起之书。吴心大喜,便令即日代之,就书其事于上。
后太祖崩,太宗传位真宗,国家升平无事。真宗诏史官讲前代名臣列传,遂命驾幸武庙,上殿烧香,令丞相替拜。逐一位同。问至韩信,真宗曰:“信曾反汉遭诛,何得庙食?可贬出庙!”尚书张询出奏:“唐李勣曾阿谀言,高宗几乎?丧国此时高宗欲立武氏,诸大臣皆不可。勣曰:‘家事岂问大臣?’遂立武氏?险送了大唐。此人亦不可入庙。”真宗曰:“韩信、李勣,皆有大罪,合贬下殿。诸葛亮虽有微功,乃忠善之士,不可降之。”奏请:“赵充国乃汉之名将,年七十犹建大功,可代韩信之位。李茂威震华夏,唐之功臣,可代李勣之位。”真宗?从之。又奏:“伍子胥曾鞭主尸,赵云曾叱主母,此二人不堪入庙。”真宗曰:“此二人亦英杰也,可于门首享祭。”至今于武庙为把门将。仁宗朝加武成王为昭烈,不则仁宗立庙,唐太宗有凌烟阁图画功臣,汉光武建云台以祀诸将,不则云台凌烟,西汉高祖亦曾在香火院画前代功臣。高祖于香火院画功用于壁间,令人四时享祭。
今日说汉文帝朝,有一大将,姓魏名尚,官拜云中留守,屯兵十万,杀得匈奴不敢望南牧马,闻魏尚之名,肝胆皆碎。文帝为边上战士多负勤劳,令中贵仇广居赍金帛五十车,直往云中劳军。魏尚接着仇太尉馆驿中安下,随即唤管军□(此处原文为方框字)交割金帛,便行给散,自己合得亦皆俵散。
仇太尉见魏尚相款甚薄,心中不悦,临起身,使人间魏尚索回程厚礼。尚曰:“天子为王事而来,彼为私心而来!”去人回报此语。仇广居大怒,不辞而回。至长安,文帝问:“劳军若何?”广居曰:“军将虚受其赐,皆怨主也。”文帝大怒,便差皇叔刘昂为云中留守,就调遣本部军马,兼问魏尚克减情罪。刘昂到郡,将魏尚拿下,长枷送狱,勘问其实。军将无一个不下泪。
细作深听得,报知匈奴。匈奴大起番军,兵分两路,一取云中郡,一取河东上党郡。刘昂听知番军来,引魏尚所辖军马出锓。军马皆无战心,交锋未战先走。番军赶至,乱军中杀死刘昂。其余各逃难归。
云中文书雪片也似告急。文帝急聚文武商议,令中大夫金勉引军五万,守飞狐关〔今之代州之地〕;令楚相苏意引军五万,守句注关〔郡,雁门也〕;前将军张武引军五万,守北地〔今之真定是也〕。三路首尾相接,同救云中之危,即日起程。这三路军马虽去把守边关去处,不曾得匈奴半根折箭。匈奴增添人马,三路攻击。
飞报至紧,文帝怀忧。又令宗正卿刘礼引军三万,于霸上屯驻;左将军徐厉引军三万,于棘门屯驻;有将军周亚夫引军三万,于细柳营屯驻。细柳营在渭河北,昆明池南,京兆之西。三路军以防不虞,其余军马尽移北边助敌。凡百余日,并不见边廷报捷之书。
文帝甚忧,乃引近臣僚黄门户尉三千余人,各乘马匹,棘门、霸上、细柳三处劳军。文帝先使近臣传旨至棘门,左将军徐厉令将士皆全装,离营三十里迎接车驾。天子降旨,每军士一名,绢一匹,银十两,肉五斤,酒一瓶。左右自有去散之人。众军声喏,以谢圣恩。
次日至霸上,宗正刘礼大小三军亦去三十里迎接,如棘门一般赏军。天色已晚,文帝往细柳营去。半途,迎着传圣旨的人,回奏:“虽听了圣旨,不开营门。”天子催动龙车,直至细柳营前,并无一人迎接。左右皆惊。
文帝至营门,令近臣传圣旨:“天子亲至行营,特来犒军。”把门都尉回言:“天昏日暮,不是天子远来时分,恐引奸诈。”屯门不开。奉御曰:“天子有诏,汝何人?敢抗拒耶?”都尉曰:“军中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奉御回奏。文帝令持汉节而往。都尉于门首侧门接汉节,入见亚夫。亚夫曰:“既有汉节,天子必至。休开大门,开侧门,止放天子一人一骑入寨,其余当在辕门之外。”
都尉传令,众官下马,天子按辔而行。入营,至帐下马。亚夫不拜,以军礼见天子。天子赏军已毕,急急上马。亚夫送至门首,再不远出。众官一齐下马,徐奏与文帝:“亚夫罔上耶?”文帝曰:“此真将军也!向者棘门、霸上,如儿戏耳!”众官皆不能答。
文帝回鸾,至安陵。众乡老皆拜舞于道傍。文帝曰:“汝等皆安乎?”乡老曰:“托陛下洪福齐天下,一岁收三岁粮米,科敛甚轻,下民皆鼓腹讴歌。陛下真乃圣明尧舜之君!”文帝大喜,幸香火院,下马踞床而坐。乡老皆献盘馔,文帝甚喜,就留下在院中。
黄昏秉烛,见一老人,须眉皆白,拜于阶下,文帝问曰:“卿何人也?”老者曰:“臣历仕二朝,直香火院使臣中郎署长冯唐。”文帝曰:“卿于何年入仕?”冯唐曰:“臣先大父仕于赵国。臣历于秦,至本朝,历事凡四十年矣。”文帝曰:“四十年历事吾朝,如何只在西廊署?此微末官耳!”冯唐曰:“臣生赵时,正在童稚之间。吾遭秦乱,坑戳儒生。及至先皇重兴之时,好武臣,但小臣能文,因此不用。今者幸遇圣主临朝,崇儒重道,以年逾八十,已无用于世矣!”文帝大笑曰:“卿虽世雄才,奈何却如此之命薄耳!”赐锦墩而坐。冯唐再拜于前。
少顷,文帝更衣,执尘斧入院烧香。礼毕,闲观两廊壁,各画十余人,皆衣冠士。文帝回顾,见众臣宰并乡老环立于阶下,乃问曰:“此画者何人也?”冯唐对曰:“皆前代功臣也。”帝喜,召唐近前,逐一问之。见于内二人,形容魁伟,帝指而问曰:“此二人,何代功臣也?”唐曰:“此赵国廉颇、李牧也。”帝曰:“朕昔居代州,常闻赵将李齐战于巨鹿之下。朕寝食未尝忘之。李齐比颇、牧如何?”唐曰:“臣父皆仕于赵,足知李齐之为人,比之廉颇、李牧,十不及一。”帝笑曰:“朕常读《史记》,亦知颇、牧之善用乓,李齐不及也。朕若得廉颇、李牧,何虑匈奴耶?”冯唐进前曰:“陛下虽得廉颇、李牧,亦不能用。”文帝瞪目而视老冯,面有愧色,纵步下阶,径往阁中。人皆指老冯曰:“此老干犯圣威,必死矣!”唐容无愧色。
少刻,文帝呼近御臣宣冯唐入阁中。帝曰:“朕虽不明,卿何故于稠人中面折寡君耶?”唐拜于地,答曰:“臣乃山野村夫,不识忌讳,误触天威,罪该万剐!”帝命平身。良久,帝曰:“卿何知寡人不能用颇、牧耶?”唐曰:“赦臣死罪,方敢奏。”帝曰:“尽该赦下,卿无隐焉!”
唐曰:“臣闻古之帝王得天下者,初拜将时,须与筑坛三层,遍诏士卒。天子亲以山鹿黄钺,兵符将印,跪而进曰:“阃之内,寡人制之;外者,将军制之。”其军天子不校,出入听其任用。先皇亦曾捧毂推轮,以拜韩信为大将。此古命将之道也。昔李牧在赵为将,革车一千三百乘,精骑一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乃一人价百金也。由是北逐匈奴,南支韩魏,西拒强秦,破东胡,灭澹林,纵横天下,遂为霸国。四海之人,皆知李牧之英雄,莫敢犯也。从赵王迁立为君,其母出身倡优,用郭开为相,开素恶李牧,妄言反叛,将李牧杀之,赵国遂灭。今圣朝魏尚,为云中留守,其军市之租,尽飨士卒。另借禄养钱,五日一锭,率养宾客、军吏、舍人。由是北拒匈奴,不敢正眼而觑视中原。此皆魏尚之力也。云中战士,岂知有尺籍五符哉!不顾性命,终日力战,方能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墨之吏法绳之,圣朝法不明,赏太轻,罚太重。此亦未足为怪。魏尚国之柱石,陛下信听馋佞之言,罢其官爵,夺其军权,下狱问罪,以致匈奴长驱大进,轻视中国。以此推论,故此陛下有廉颇、李牧而不能用也。”
文帝愕然,拍其股而叹曰:“非卿所奏,则寡人遭万世之骂名!”一面传旨,收仇广居狱中,对冯唐曰:“卿勿以年老为辞,可持节亲往云中,赦魏尚之罪,就将各州兵马,皆令本人调遣,以追匈奴。”冯唐再三不能推却,次日,辞天子,持汉节,乘驿马,投云中来。
比及到郡,尚有百余里,见一簇人马,摇旗操鼓而来。冯唐大惊,驻马而待之。见军将向前而问曰:“持节者何人也?有甚公干?”冯唐曰:“吾奉天子命,特来赦魏尚罪。”众皆拜伏于地,曰:“某等皆是魏将军所辖之人也。闻主无罪陷于缧绁之中,我等皆欲劫狱救主,投匈奴,以取中是。今天子既明,当拱手听死。”冯唐曰:“汝等何不跟我入城,听天子诏?”众皆踊跃大喜。
冯自跃马至云中,狱中取出魏尚,听圣旨罢,仍再交割兵符印。尚曰:“某自来与公无旧,何为力赐辨白也?”唐曰:“大丈夫生于世间,岂无公论?将军威名播于四夷,谁不仰慕?但天子一时信听谗言,以惑其众心,如浮云之蔽日。风至云散,日复明矣!又何疑焉!”魏尚曰:“吾无可报公之大恩,公可暂停车驿于驿中,容某建一两阵功劳,令公回长安报捷,庶几不负公之重报。尊意若何?”唐曰:“老夫专待将军好音。”魏尚再行训练兵将。兵将皆大呼曰:“愿死战以报主公!”
尚引军,整肃衣甲弓马,□□(此处原文为方框字)部军出阵先,与匈奴交锋,匈奴犹以为等闲,长驱番兵,奋力冲突。尚引铁骑数十,高竖旌旗,操戈直出。匈奴一见,众痴呆,介弓矢放幡,望北而走。魏尚引铁骑数千,大队人马如砍瓜截瓢之势,番兵大溃,连夜进兵,克复州县。匈奴王子知魏尚又领军马,连宵遁避。
尚扫荡边寨,不及半月,匈奴归降,回见冯唐,谢曰:“若非丈丈,安能再得见天日!今旬奴遣使,赍名马金珠,献纳上久。望同去长安,而见圣上,以奏前事。”冯唐大喜,持节同番使入朝奏知。文帝与冯唐曰:“若慧卿直言,朕几乎损了良将。果然顺颇、李牧不可及也。”准匈奴求和之事。宣魏尚入朝,封为关内侯,都督塞北军马。冯唐加为主爵都尉。唐再三拜谢。文帝赐田三千亩,住宅一区,冠服几杖等。后年九十六岁,无疾病而终。
有诗曰:
三老兴言可立邦,汉文屈己问冯唐。
当时若不思颇牧,魏尚何由得后桂?
入话:
楚汉相驰百战兴,至今何代不谈兵?
凌烟阁上从头数,安得无征见太平?
这四句诗,说武官万死千生,开疆展土,非小可事。伏羲、神农之时已前,并无征战。自轩辕黄帝之时,蚩尤作乱,黄帝命风后为师,破蚩尤涿鹿之野,自此始用兵戈。五帝之时,便有征战。三代春秋,互相吞并,东夷西戎,南蛮北狄。
世言匈奴倚仗人强马壮,不时侵犯中原。秦始皇筑万里长城,以拒胡虏。秦灭汉兴,传至文帝,二十三年为君,多被匈奴所挠。十四年上,匈奴数十万入寇萧关,边廷告急。文帝下诏招军,良家子弟应募者量才授职。于山西成纪得一人,姓李名广。其祖李信,秦时为将,跟逐王剪攻燕有功。专习弓箭,自谓传得甘蝇、纪昌之法。久居陇西槐里,后迁成纪,世世家传箭法。文帝时,李广与弟李蔡一同应募,随军征战,出萧关,首先射死匈奴百余人。匈奴大溃,回长安面君,封为中即将。弟李蔡封为武骑常侍。
一日,广从文帝上林射猎,忽然深草中赶起一只猛虎,众皆躲避。广骑马向前,拈弓搭箭,一箭正中虎腰,坠坡而死。山后喊声不绝,又于山边赶出一虎。广听知,飞马转过山脚。正遇虎相近,一箭去,正中虎目,直透过脑而死。文帝亲见李广射死二虎,交取金百两,绢百匹以赏之,抚其背,谓广曰:“惜乎,子不遇时!若子在高帝时,封万户侯岂是道哉!”那时文帝尊儒好礼,不尊武官,故发此言。乃李广命薄,不得加封。有诗云:
射虎英雄孰可加?君王抚背重咨嗟。
高皇若遇封侯易,从此功名到底差。
文帝崩,景帝立,除李广为陇西都尉,改武骑郎。值吴楚乱。帝命周亚夫为将,收吴楚。加广为骠骑都尉、前部先锋。首先谢死二将,连胜数阵。梁王见,喜,以将军印背了。广背身先士卒,连立奇功,吴楚平,班师回朝。谏议大夫奏:“广乃先锋,不当背将军印,将功折罪,不与赏赐。”迁上谷郡太守。
匈奴日夜侵边,广累战累胜。公孙昆邪见景帝,泣而奏曰:“广之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凡与虏战,不顾生死。然一旦去之,诚为可惜,乃废国家栋梁也。”往任上郡太守。广至上郡未及半年,匈奴广入。广领上郡岳兵出战,连胜数阵。奏闻景帝。帝遣中贵孟优,往军前探虚实,见广,问破虏事。广白曰:“视匈奴如小儿耳!”中贵要看战斗,广以无人敢敌,遂引数千骑,请中贵看破虏。
是日,出到野外,并不见匈奴,迤逦袭去,见空中一皂雕飞翔,广取弓欲射,只听得弓弦响,雕坠空而下,广同曰:“何人射中皂雕?”从骑皆言:“不曾放箭。”广飞马观之,山坡下有二人,各乘骏马,披顶服,控弓矢而望。广引军追之。射雕者见中贵夜锦袍于军中,意必是主帅,一箭射来,正中心窝,坠马而死。广大怒,拍马赶上,射杀二人,一人逃命。广曰:“此必射雕者!”飞马赶上,生擒付从者。只引十余骑,再寻匈奴。
忽尘土起,万余骑从上峪中出。广取出百箭,百中。箭尽,匈奴不退。广引十余骑上山,下马离鞍高卧。匈奴视之,恐有埋伏,不敢上山击之,徐徐引军退走。广见山下军中一人,金甲白马,乃匈奴王子,为首阿廷。广不起而射之,一箭中面颜而死。匈奴大退,广乘势杀之,败归沙溪,以功上奏。官僚言:“可赏!”景帝曰:“损吾中贵孟优,不可赏,将功折罪。”除广未央宿卫。
四年,匈奴十余万出雁门。帝遣广为将,引军三万迎之。广受命,至雁门关,忽然风寒卧病不起。匈奴攻击得紧,诸军催战,广怒气上马,与虏交锌。胡将四人并力攻广,广病躯不能胜,被胡将刺于马下。胡人大呼曰:“王子传旨,拿得李广,可生擒来!”因此不杀,用皮囊盛贮,夹于两马间。汉军大败,损将折军。广在皮囊中诈死不动,胡人以为真死,开展视之,大呼一声如巨雷,胡人措手不及,被广跃起,夺枪刺杀,抢马一匹骑回,再聚败残兵将,连夜去劫掳营寨。匈奴大败,归沙溪去了。
广班师回长安,省官奏广折军大半。帝怒,将广下廷尉问罪。于法当斩,遇大赦,免罪。罢宫闲居蓝田山中庄上,与颖阴侯婴孙强为友,每日以饮酒做闷。
居数年。一日,天寒大雪,广乘匹马、挟弓箭,往强庄上相探,本人设酒相待,为言:“寨上辛苦立下大功,今日朝廷不用,空闲了英雄手段!”自歌自叹一回,不胜大醉。强留宿,广不肯,乘兴上马,风雪正急,策马而行,忽古木号风,举头视之,见一猛虎卧于林前,广急拈弓搭箭,尽力射去。射得火光迸散,其虎不动,广拍马近前观之,乃墓前石虎也。其箭射八石中半寸。广方知衔住前头。广自惊异,再回马于旧射虎之外,再放十余箭,箭头皆不能入石。广方知始见时将谓直虎,乃施神力;今已知之,心中轻慢,力不能及也,呵呵大笑,策马回庄。
时已初更时分,但雪光夜明,因此不觉。至霸陵桥上,廷尉引军喝曰:“此何人也?”广曰:“吾乃前将军李广。”廷尉曰:“今将军尚不敢夜行,何况前将军乎?”喝军士挽广下马,吊于桥上。冻至天明,韩安国见广吊于桥上,喝令放之。
后半年,匈奴入寇,杀辽西太守,边报甚急。帝遣韩安国为将破之。安国到边廷,连输数阵,上表乞李广救援,帝宣广为北平太守兼将军,上边破虏。广至,乞霸陵廷尉为先锋,尉只得去北平。韩安国言:“匈奴势大不可敌。”广差霸陵廷尉引千骑出阵,大败而归。广曰:“昔时在霸陵如此英雄,今日临边如此败也!”廷尉无言。广命斩之。广引军出,匈奴一见,望风而走,大呼曰:“飞将军来也!”自此世号“飞将军”。
匈奴遁去,广回长安。韩安国奏功,帝欲加官。霸陵尉家人诣阙,告广起挟仇报,无罪斩尉。帝怒,将功折罪,再为闲人。
后武帝登基,匈奴左贤王拥精兵二十万,入寇中原。群臣奏请博望侯张骞为帅。骞保举广同行。武帝准奏,加广为前将军,与骞同赴边上。整肃队伍,与骞分兵作两路破匈奴,骞从东道入,广从西道。
广留军陆续进发,先与长子李敢引五十骑长驱大进,正与匈奴左贤王军马相迎,胡兵十万,旗幡蔽日而来,汉军大恐。广与子李敢曰:“汝可持刃以遏其后,如军士退者立斩。吾当以身先之。”左贤王乘大纛年,于军中调遣。广引千余骑先冲入阵中。匈奴掩面大呼曰:“飞将军又来也!”李敢随军士攻击,胡兵四散奔走。广死左贤王,纵马追杀败散,被箭所伤死于沙场者勿知其数。
广回,正迎左贤王大纛车,就乘而回,路遇张骞,骞将为是胡兵,将本部军围定。广下年备说其事,骞大喜。边上平复,张骞、李广回长安面君。入奏上:“广在塞上乘左贤王车,意图不仁。”送下廷尉问罪。骞力奏:“广大小功次十余件,杀死左贤王,皆广之功也。不幸误坐王车,乞圣情宽恕!”帝命将功折罪,废为庶人。
后匈奴又犯三关,至急,人奏请大将退之。武帝乃命卫青为帅,保外甥霍去病为先锋。大臣奏曰:“李广累战匈奴,匈奴大惧,号曰‘飞将军’。如此人去,必有人获捷报。”帝宣广为前将军,随卫青上边。广此时已老,带子李敢、李椒同至塞上。卫青分兵三路:青自取中原,霍去病东路,广取西路。约至接天岭取齐。广与二子引兵马万余,迤逦杀奔北边来。一日,天降大雾,漫山蔽野,意不知东西。广恐失误限期,从军马行。至日午,方始雾收。广军有曾北征者,见路生涩,勒住人马,回报李广。广犹未信,只顾纵军前时。整行一日,至山,广方信差了路途,急从回军,路上迎见汉军报来:“卫青、霍去病两路军马,大破匈奴,已到接天岭屯驻。”广仰天叹曰:“吾自幼从军,多功沙漠,今己年老,终身不遇,奈何命薄耶!”
晚到岭下见卫青时,功劳已自报朝廷去了,广郁郁不乐。朝廷使命至,宣卫青班师。广与子敢曰:“宁死番地,我无面目见朝廷矣!”霍去病至,曰:“朝廷要斩汝首,以正慢功之罪。”霍去病随卫青还国。广思:“空归人世,一生不遇,几遭黜逐,万代笑耻!”帐中拔剑自刎而死。如此一个将军,化作南柯一梦!后来,李敢、李禹刺霍去病。朝延命霍去病子霍光为勘官,见李氏子子孙孙不绝,必世世报仇,遂解释其事。李氏子李陵,皆李广之后也。
王勃作《腾王阁诗序》一联:“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冯唐如此足智多谋之士,年老不得重用,李广如此雄才豪气之将,终身不得封侯:皆时也,运也,命也!
胡曾先生有四句诗:
原头日落雪边云,犹放韩卢避兔群。
况是西方无事日,霸陵谁识旧将军?
入话:
〔诗缺〕
话说宋朝仁宋朝,有一秀才,姓姚名卞,表字伯善,祖贯嘉禾人氏,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在外祖家中教授度日。嘉祐年间,赴京应举,不第,回,于嘉禾教学。为人聪明,好看史书,常常议论古人。能操琴,写晋字,曲尽玄妙。尤好抚剑谈兵。但得闲暇,便去游山玩水,追访前事。那时嘉禾只是个县治,后来高宗南渡,方改作州府,地名槜李,号秀州嘉兴府。因真宗朝禾生九穗,因此名嘉禾。
嘉祐五年春,二月半后,姚秀才散了中学,正在学堂中改工课,只见一个承局背个包袱,驼把伞,入来放下行李,纳头便拜。姚秀才慌忙扶起,问道:“从何而来?”那承局道:“小人姓李,西川成都府上厅承局。今奉安抚们公差遣,一径来见解元,有书在此。”跳秀才道:“小生自来不曾到西川,蜀中又无亲故。何人请命?承局莫非错矣?”李承局解包袱,取出书信,度与姚秀才。看封皮上写:“成都府安抚晁尧臣,书与付江南嘉禾姚文昭男姚伯善秀才收拆。”姚秀才看了大喜,便道:“姚文昭乃是家尊,晁尧臣与家父莫逆之交。尧臣曾拜先人为兄,是我叔父之道。十数年音信不闻不知,今做到成都府尹,特交承局远来,必有事故。”拆封看了,书中意思云:“近人自江南来,说贤侄教学度日,惟恐误了功名。今特遣人赍白金百两,与侄为路赞。望侄与去人一同前来,别有商议,如书到日无阻。”姚秀才读罢大喜,与承局云:“我和外祖商议,方可一行。”留承局安歇定了,来见外祖,说上件事务。外祖道:“汝正青春,又无家小所累,既尧臣取你,有抬举之意,去走一遭,有何小可!”
秀才领命,当日散了学生,收拾衣装,无非是琴剑书箱,数日之内都完备了。姚秀才辞了外祖,雇觅小舟,和李承局下船,望西川进发。在路上不则一日,上江下江,并是水路,迤逦到川口,李承局道:“此间若从水路搭川船上,路途急切难得到,不若买匹驴儿,拴束一副鞍辔。”姚秀才携鞍上驴背,李承局挑着行李、往剑阁路上来。姚秀才但见一程程青山耸翠,绿水拖蓝,又值暮行,夹路野花,穿林啼鸟,天气不暖不寒,甚是清人诗兴。正是:
路上有花并有酒,一程分作两程行。
行了数日,前至一关,关前一个舌镇,姚秀才下驴背,与李承局道:“连日行路驱驰,不如早歇,来朝登程。”李承局挑着行李入店,寻间干净房歇定。安排晚饭,骞驴牵入后槽,小二哥就备草料,不在话下。
姚秀才吃罢饭,信步出店,上山闲登樵楼,望大江。江外一派青山,半衔落日。江边小船收缯卷网,冲淡烟,望远浦而去。姚秀才见了江山景物,真乃天开图画,如何不喜?转过曲阑干,直下俯观。见平沙滩上堆叠怪石,约打六十余堆,方圆曲直,各有门户。秀才嗟呀不已,忽然守关在侧,姚秀才揖罢,问曰:“沙上石堆,此乃何人戏作也?”老吏曰:“我观秀才虽服儒衣,不识古今之人也。”秀才曰:“吾自幼读书,安不知耶?”老吏曰:“既读业书,安不知汉末三分诸葛武侯之古迹也?此关乃夔关,前即夔府也,乃古之白帝城也。关下乃鱼复浦。沙滩之上,乃诸葛当时所列‘八阵图’也。旧日曾伏陆逊于此。到今关边人,遇春时皆来游玩,谓之踏迹。公既读《三国志》,必知其事。”秀才曰:“三分到今,千余年矣。大江潮水,往来冲击,何得尚在?”老吏曰:“川中大树可径十数田,长五七丈,年遇洪水骤发,放入大江,顺流而不转遗,冲波突浪,如飘一苇。山岸尚自崩裂,况堤岸堆?此石冲击不动,故唐杜工部有诗云:‘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此神异之圣迹也。”秀才曰:“既有此圣迹,迹里人何不建庙?”老吏指:“关下松阴中,即其庙也。”
姚卞就邀老吏同往,到庙,上殿瞻圣像,再拜。下阶观壁上题咏,触然有感。正欲留题,恨无笔砚。老吏于庙祝处借笔砚至,姚卞挥毫于壁上,题《酹江月》一篇,云:
小舟横截。看云峰高拥,千堆苍壁。白帝城中,冠盖换了田野玄德。三顾频繁,两朝开济,何处寻遗迹?翻石阵图,至今神护沙碛。遥想诸葛当年,幅中高卧,抱图王计策。见说祠堂今尚在,中有参天松柏。巡蜀英谋,吞吴遗恨,俯仰成今昔。空令豪俊,浩歌横涕挥臆。
题罢,还笔砚,别老吏,归店中。
是夜,山月澄澄,江南淅淅,穿云射榻,勾引诗兴,姚卞逐呼承局点起灯光,于行囊中取古笺一幅,并笔墨,砚瓦于几上,寻思:“武侯乃古今无比之人,小词安可吊之?遂作长篇,来早就致祭而去。”援笔一挥,文不加点。写毕,睡至天明。早膳罢,令承局于镇节买香纸、酒果、果馔,先去庙中罗列。姚卞遂更衣,执祭文,往庙中烧香再拜,酹酒而读:
维皇宋嘉祐五年,嘉禾姚卞,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汉丞相诸葛亮之灵,曰:
炎精秒暮当桓录,妖气蔽之豺狼存。操虽汉相实汉贼,逼胁万乘迁神京。二袁刘表孙破虏,坐视三虎扬旗旌。豫州哀悯世无主,殷勤三作茅庐行。先生感激蓑弃耜,坐间谈笑许诛鲸。运谋教权破赤壁,长剑西至烟尘清。托孤啼泣蹄继死,愿效忠贞竭股肱。
祁山六出耀神武,威伏鼠盗潜无申。中兴汉业世罕有,折冲不用施刀兵。苍天何事绝炎汉,半夜耿耿长星倾!哀悯豪杰志不遂,呜咽忿气空填膺。惟神有灵,俯垂昭鉴!
读罢,烧纸再拜,遂将酒肴,邀守关老吏并庙祝共饮,论武侯之事。庙祝言:“风雨之夜,闻庙中人语马嘶。”姚卞疑所言不实,酒尽,辞庙祝,步下山坡,乘微醉,望沙上石阵而去,入内遍观,良久,仰面掀髯大笑,曰:“姚卞何如此之愚也!亦信之妄言!此但只是成块乱石,安得有神哉!”言罢,寻路欲回。忽然阴风四起,愁云满地,怪石槎枒似剑,黄砂重叠如墙,滚滚江声,似万马冲突而至。
姚卞大惊,欲寻走跑,四面皆无,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遂叹曰:“当日陆逊提百万精兵到此,亦不能再回东吴矣!”正慌速间,见一童子,顶绾丫角,明眸皓齿,青衣称身,皂绦掠膝,进衣拜揖而言曰:“主翁谨请解元庄上会茶!”姚卞曰:“你主翁何人也?”童子曰:“姓葛,只在石坡下便是。”
姚卞乃随童子出石阵,沙上行不数步,但见山色侵眸,莺声到耳,花香扑鼻,莎草衬足,红桃绿柳阴中。掩映竹篱茅舍。童子入报,主翁出迎。姚卞视之,其人年近六十,身长七尺,面如美玉,唇若绛丹,戴逍遥偃月巾,穿飞绒白鹤氅,飘飘然神仙之侣,挺挺乎廊庙之材。姚秀才见了,慌忙进前施礼。老丈答曰:“衰老无力出庄,请邀文旆,切乞恕罪!”姚卞答曰:“江南晚进,得造贵地,幸蒙见召,敢不奉命!”邀入草堂之上,分宾主坐。
姚卞看草堂左右,松柏交加,琴书罗列,遂问:“老丈世居此处耶?”老丈答曰:“老夫世居成都,近辞职闲居于此。昨蒙庙中仰观佳章,今日又闻朗诵杰作,下怀不胜健羡。不敢拜问解元,入川何干?”姚卞曰:“晁安抚乃先人至交,特令人呼唤一行。”
老丈向单子取茶以进。茶罢,老丈问曰:“老夫僻居村落,闻见甚疑,胸中有少疑之事,欲求解元一决,可乎?”姚卞曰:“晚生虽不才,愿闻丈丈胸中之疑,但恐有辱下问。”老丈曰:“昔日汉室衰微,奸雄竞起,跨州连郡,以众击寡,不可胜计。且如魏有张辽、张郃、徐晃、李典、司马懿等辈,吴有周瑜、鲁肃、吕蒙、陆逊。此数子运谋决胜,用武行师,未尝败北,解元并无一言称道盛德。诸葛孔明困守一隅之地,六出祁山,虚费钱粮,功业小成,何如此之浅陋!解元以为世之罕比,莫非太过否!此乃老夫胸中之疑,愿足下察之!”
姚卞听罢,仰面大笑而言曰:“丈丈乃坐并观天矣!”老丈拱手而问曰:“乞赐教益,一洗尘垢!”姚卞正容而言曰:“丈丈可听晚生以世间二物譬喻之:蚊虫运翅,终日不能抚越廊庑;若附凤尾,片时可以周游四方。骐骥展足,瞬息可以至千里;若遭羁绊,经年不能移寸步。蚊虫,至微之物,夏日间飞腾,终日只在门里门外而止,若附凤尾,一霎时,那里不去了?骐骥者,千里马之名,一日可走一千里路;若是绳子缚了,经年只在这里,待走那里去?是这等譬喻。曹孟德专权,挟天子而令诸侯,占据中原,偷攘神器,钱粮浩大,军马极多。司马懿仗其 基,坚守取胜。孙仲谋袭父兄之势,开国江南,倚衡霍险,抗拒西蜀。陆逊赖其声名,偶然一胜之法,此非用武之能,乃蚊虫附凤尾者也。诸葛孔明晦迹南阳,不求闻达。刘先主四海无家,兵微将寡,三请先生,力举大事,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嗣子刘禅,懦弱愚蒙,事无大小,并得总裁,尽力存心,死而后己。六出祁山,无人敢敌,师进不可迎,兵退不可追。自古以来,全才全德,一人而已!盖为粮食不进,汉历数终,致使功业不成而卒。此非用兵之不能,乃骐骥遭羁绊者也。二事的然而见,公复何疑!”
老丈起身谢曰:“非解元无以启蒙,愿求作文以记之,若何?”姚卞欣然曰:“愿赐纸笔!”老丈命童子抬几案于前,挥过文房四宝。姚卞拂开玉版纸,涴饱紫毫笔,长揖一声,下笔便写,片时写就,乃朗吟曰:
灰飞烟灭,倾危事始于桓灵;地复天翻,叛逆祸生于操卓。四方之盗贼蚁聚,六合之奸雄鹰扬。血浸郊原,骨填沟壑。孙仲谋袭父兄之势,割据江东;曹孟德挟将相之权,跨存中夏。豫州奔逃江表,孔明奋起南阳。领兵于已败之间,授任在危难之际。运谋决策,使周公瑾如治婴孩;羽扇纶巾,破司马懿似摧枯朽。佐主抱忠贞之节,处事怀公正之心。望重两朝,名高三国。天时将革,贤不及愚;汉历数终,才怎及庸?然管仲霸齐,难同盛德,自开辟以来,一人而已!信笔成文,聊记实迹云耳。
老丈喜,命童子取银一锭,以酬润笔之资。姚卞再三推却,而不肯受。忽见堂下,紫衫银带,锦衣花帽从者十数人,牵玉骢马一匹。一人上阶,手执蒜瓣骨朵,唱云:“请丞相上马!”老丈趋步下阶,回顾姚卞曰:“白帝城外,老柏阴中,亮之所居。如到彼处,从容下访。”攀鞍上马。姚卞大惊,慌速下阶,再拜于地。见老丈回首,以鞭答云:“亮之形迹,君已知之,不敢久留,容图后报。”言讫,望西而去。但见碧油红旆翩翩,簇拥于云烟之内。回顾视之,童子并庄院不知所在,却立于沙滩之上。
姚卞回至庙中,登殿再拜,尽书真文于壁间。回邸驿,收拾行李,乘驴,与李承局望成都而去。不则一日,到。见晁尧臣,叙旧事了,遂言神会请葛之事。晁尧臣曰:“城外祠堂尚存,何不往祭?”次日,牵黑猪白羊,往庙中祭祀。真庙亦有大柏树,甚异。唐杜工部亦曾有诗。庙内诗词歌赋;不计其数。祭罢,回府。每日与晁尧臣攀话。尧臣曰:“吾始初间,指望取你来成都府,就些小功名,不想你如此饱学,栋梁之才,安可小用者!勉力读书,后举必登甲第。”
次年,春榜动,选场开,晁尧臣备鞍马衣装,使二仆从送姚卞赴京应举,客店安下已定,将次入院,忽然夜至三更,梦一黄巾使者,手执文书,进前声喏,云:“某乃武侯之所使。今奉主命,预告试题。”姚卞启封视之,见上写:“明堂赋、田赋策。”觉来作文,如有神助。次日入院,果是此题,并不思量,一笔挥就而出。考试官见了大喜,取为头名状元。面君赐赏,丹墀进奏,对答如流。初任嘉禾县令,次后便除察院,累任官拜吏部尚书,升参知政事。寿□□□(此处原文为方框字),无病而卒。前人曾有诗云:
茅庐未出已三分,鱼复空遗八阵存。
谁想归天千载后,江边犹得拜英魂!
入话:
三桥横镇碧波中,绕廓芙蕖映水红。
晚后小舟游玩处,只因身在水晶官。
这四句诗题着湖州风景,号为吴兴郡,自三代时,便有州治。后秦时有两家造酒最好,诸处皆来沽去。一家姓乌,一家姓程,直到如今,乌程坊是乌程县也,自古号吴兴郡,地名霅川。城濠镇于水中,多栽荷花。两条桥镇于渡上,一条名骆驼桥,一条名仪凤桥。周围景致极多,故号“水晶宫”。
昔日,晋朝建都金陵,吴兴郡乃鱼米之地,最为上郡,钱粮极广。此时未有杭州、嘉兴。晋后至南朝,齐太祖萧道成,字诏伯,乃汉萧何二十四代孙。即位以来,天下太平,无刀兵士马,江南丰稔,足有馀钱,御用足备。建元二年,御笔点差御弟萧猷来任吴兴太守。
猷平生为人,心慈好善,敬天地,重神明。到任之初,郡民敬伏。历任将及半载,时遇暮春,太守命左右安排画船,下乡劝农,就观村景。此时就将带祇候十数人,船中自备酒肴。出到城廓外,舟中坐看,满目山川似画,一条绿水如蓝,山桥边酒旆翻风,垂柳畔渔舟下钓。太守心中喜乐。劝农回来,舟行之后,见山顶松荫之中,有一庙宇。太守问曰:“此何神所居耶?”吏答曰:“此是西楚霸王之庙。”太守曰:“霸王乃临淮人也。他后死于乌江,安得建庙于此?”吏曰:“山后有一村,名曰项村,此乃霸王昔日与叔项梁避乱于此,尚有子孙存焉。此山名弁山,霸王曾于此显灵,故立庙于山顶,已经百余年矣。”
太守命舟到岸,登上谒庙,上殿焚香。拜罢,观庙中多年崩损,神像毁剥。太守问:“庙祝何在?”吏曰:“多年无人祭赛,庙祝已去。”太守教唤本处乡司:“唤集人民,重修庙宇,再整神像,吾亦助半年俸金,共成胜事。”太守回州,令人并工完备,不过百日,庙宇一新。太守具黑猪、白羊,往弁山致祭。自此,乡民祈祷日盛。
忽一夜,太守在堂中秉烛观书,座间阴风飒飒,灯灭复明。太守观之,有一黄衣人,立於堂上。太守问云:“汝是何人?夤夜入府堂门,有甚紧急之事?”黄衣人答曰:“弁山神君特来相访。”太守大惊,急离座榻,问:“神何在?”但见一人自外而入,头载凤翅兜鍪,身穿锦袍金带,半身现于云雾之中。太守慌忙下拜。神令黄衣扶起:“项籍奉玉帝敕命,守镇弁山,百有余年,香火废弛已久,深感重兴,今特称谢。请勿惊疑!”太守又拜。神曰:“你乃金枝玉叶,一路诸侯,吾焉敢受礼!”太守曰“萧猷早知有尊神庙堂,不敢稽迟许久,望乞恕察。”神曰:“君能与吾祭祀,必图后报。”言旋,风掀帘幕,不知所在。
次日,太守聚集郡中父老,宰大牢,往弁山,大祭霸王而回。乡民见太守如此致敬,城里城外,都兴社火,昼夜不绝。太守每夜于中堂焚香秉烛,陈设酒肴,伺侯神降。果然,霸王引从者五七人,降于堂前。太守拜请,延之上座。神曰:“项籍深谢君劳力作成,安敢忘报!”太守曰:“但恐恭敬不周,怎敢希报乎?”神乃享祭而去。
次日,太守传台旨,令合属人等各办事,于正厅上妆塑霸王神像,修设从人。面前罗列供具什物,轩下窗棂、神帘、祭器俱全。每月初一、十五日,官司支用猪羊祭赛。四季宰大牢以享之。任民间入府烧香祈祷。太守另于正厅侧畔,造一小厅,理断公事。自此,居民皆赴公府烧香,日有数千,事无巨细,尽来祈祷。霸王不时降于中堂,与太守攀话。郡民皆知此事,不敢作私事。三年之间,风调雨顺,田禾倍收,里无盗贼。人皆以为霸王之力也。
萧猷任满,改除西川成都刺史,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御赐金牌、宝剑,便宜行事。代官已至,萧猷将弁山神事,诉与代官,再三叮咛:“倍加钦敬,不可纤毫轻慢,忽恐遭嗔。”代官谨听萧猷之言,如法祭赛,季用大牢。
却说萧猷往弁山辞庙,夜宿庙中,梦神告曰:“君往成都,但有危难,当呼吾名,必来救护。”次日舟行,将带钧眷往西川赴任。远接,近接,到成都公廨,选择吉日礼上。西川之人闻其威权,无不畏惧。不觉在西川又早一年。忽有人报:“云南地面,齐狗儿聚众作耗,劫掠州郡,攻打西川城池,无人敢当,渐近成都,事在紧急。”萧相闻得,聚集大小军官,商议退寇之策。众皆推举统领官二员,本部先锋。一人姓韩名晃,一人姓崔名平,世居四川,将门之子。先点成都官兵一万五千,出境是迎敌,然后萧相自统远近官军,并本州民兵接应。
先说韩晃、崔平,领军马出成都境界,正遇齐狗儿贼兵。两军相迎,列成阵势。韩晃提刀,跃马出阵,见贼势浩大,心中惧怯。对阵齐狗儿顶盔贯甲,跨马轮枪,冲开陈势而去。韩晃大骂:“打脊匹夫,怎敢聚众谋反?大军到处,犹自抗拒!”齐狗儿大笑:“量你等黄口孺子,素不习战,吾何惧哉!”挺枪骤马。韩晃舞刀来迎。战不三合,齐狗儿大喝一声:“着!”一枪正中韩晃面门,倒撞于马下。崔平在门旗影里见了,大怒,随后赶去。被齐狗儿带住铁枪,去马鞍前鞒暗取流星锤在手,觑得崔平较清,飘一锤飞来,打个正中,翻身落马。二将俱休。齐狗儿回身招群寇向前一掩,杀散官军,夺其军器、马匹,连夜杀入本境。
败残军马奔告,萧相大惊。人报:“贼兵至!”萧相闻得,面如地色,无计可施,视左右将,只待要走。正慌之间,老仆言道:“向日吴兴弁山神道曾许救难,何不祷之?”萧相曰:“江南至此,路隔数千,神安能救吾耶?”仆曰:“主当唤之。令众军皆呼西楚霸王名号,以宽众心。”萧相下令:“一齐教三军称霸王名号,自然神佑其力。”贼兵渐近,皆大呼曰:“西楚霸王,当来救难!”贼众闻之,大笑。自对阵之时,忽然天昏地黑,阴风怒起,走石飞沙。齐狗儿当先出马,萧相拈弓搭箭,望齐狗儿射之,正中额角,拨回马走,众贼掩面皆倒。萧相大驱军马一掩,数千贼不战而败。齐狗儿战为肉泥,生擒活捉不可胜计。杀得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奔散逃命者,萧不追赶,回成都。
擒捉贼众,约有千馀,问其:“临敌何故掩面受死?”贼言:“但见交锋之际,阴云□□(此处原文为方框字),□(此处原文为方框字)铁骑飞来,交战极是雄猛,因此俱各掩面受死。”少刻,乡老数对,到来府中,告说:“某等到处,贼众败走,皆被擒捉。但有一将,面如紫玉,目若朗星,金盔金甲,跨马持枪。背后铁甲马军,约有数千。乡民皆惊倒地上。金甲上马,大将马上曰:‘乡老休惊怕!可往城中告知萧相,吾乃弁山神也,特来报恩。’今不敢隐,特来告知相公。”
萧相见数个乡老所说皆同,方知是西楚霸王来川中救应,火急写表,申奏朝廷。一面使人直到弁山庙、吴兴城中二处,宰大牢祭祀。朝廷加赐“弁山灵应”敕额。祭赛人回,告称:“弁山庙祝言说:‘一月之前,这日正殿上,神像并从人汗如雨,入皆惊惧,后方知助战之神也。’”
萧相在成都,亦与吴兴,立建西楚霸王庙,令居民享祭。后萧猷回金陵,病卒。
至齐武帝朝,永明四年秋,朝廷除李仁为吴兴太守。郡吏禀覆:“前任太守到任,必用大牢享祭弁山并公廨神位。”太守李仁大怒,曰:“吾平生文武兼齐,未尝信邪,何神敢近吾耶?不祭,看如何?”吏曰:“前官夜静,常见神降,极是威猛。”李仁曰:“但能武艺,吾岂不如耶?吾披甲仗剑以待之!”是夜,身披重铠,坐列画戟,从者十馀人,大张灯烛,坐于堂中。夜至三更,忽然狂风骤起,见一人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叱咤而来,从者皆走,李仁欲持戟迎之。霸王大喝曰:“无端小辈,敢谤吾耶!”李仁被其人威吓惊倒。众人至晓方散,看视李仁太守,已死,七窍内迸流鲜血。人皆惊愕。李仁家自具棺木殡葬,申闻朝廷。自此后,吴兴百姓谁敢乱言,四时祭赛不绝。
南齐之主,共做二十四年,被梁灭了。武帝登基,改元天监。至天监十年,除孔靖为吴兴太守。靖乃是至圣文宣王三十九代孙,挈家赴任。吏等接着,先言此事。靖曰:“吾乃先圣之后,未尝信邪神,如何宰杀大牢,祀之于国无益之神?此前官愚之甚也!”吏亦告曰:“其神至灵,但有亵渎者,神立降祸,前后损人多矣!齐永平年间,李太守不信,亦然受责而亡。”靖曰:“江南邪地,多有邪神,倚草附木,妄害平民。吾欲断此事。”吏再三告覆,终不听信,移家眷于府中,歇定,并不烧香祭祀。父老亦来告说此事。靖怒,皆喝退堂。夜坐于中堂,约有三更,但见阴风拂面,有人大喝而来,靖视之,乃霸王,提剑在手,直至中堂座前,责骂曰:“汝祖尚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尔乃乳臭小儿,焉敢对众谤言,以绝吾之祭祀!”靖无可答。霸王手起剑落,一声响亮,火光四起,将中堂掀了半角。家人急往视之,孔靖已死。
郡中大惊。自此,弁山祖庙,舍钱物者,舍田土者,不可胜计。府中行祠,祭器皆以金玉为之,将正厅倍增华饰。孔靖家小,行殡葬,回乡。之后,绝无人敢来吴兴为太守。但有得除者,便推事故,不来赴任。郡中事务俱废。居民只得迎赛弁山神君,以为正事。
天监十二年,御笔点差进士出身,西川加陵人氏,姓萧名琛。天子玉音道:“吴兴久缺太守,郡事俱废。卿可以重新整治,勿负朕心。”琛回奏曰:“臣无学不才,滥叨厚禄,今领重爵,敢不尽心。”御赐酒,以饯其行。琛妻小留京师,止带一仆,携琴剑、书箱,投吴兴来。路上人皆接不着。琛乘小舟,暗行打听,足知居民专一祭赛弁山神君,以为大事。
琛留老仆于店中,自背琴剑、书箱,径到州衙前门子,曰:“吾乃本郡太守萧琛也。公吏安在?”门子飞报,郡吏毕集。琛上厅阶,见珠帘窣地,香烟缭绕,指而问曰:“此厅上何故珠帘悬挂?”吏跪于阶下而告曰:“乃弁山神也,系西楚霸王。前朝太守建祠于此,容郡民四时享祭。太守到任,必用大牢祭之,一年自有一祭常例。东首为公厅署事。”琛大笑曰:“自古乃今,立州治公厅,号为‘黄堂’,日与天子理民间之疾苦,安得以奉神耶!”郡吏皆再拜而告曰:“其神至灵,不可轻亵。前朝李仁,本朝孔靖,二位太守,皆不信敬,到郡不二日,而受其祸。居民轻慢者,打死十数人矣。”琛大怒曰:“汝等愚匹之辈!古言:‘非其鬼而祭之也,谄也。’吾今奉天子来守本郡,安令吾侧厅署事?此大乱之道也。吾于打碎泥神躯,看今宵如何降祸?”众吏皆力告。琛大怒,拔所佩之剑,直入正厅,扯下黄罗帐幔,先斫下头,然后把泥神推倒,唤郡吏上厅,曰:“若不听吾言者,吾立斩之!将泥神尽皆打碎!供桌、祭器尽皆毁之!洒扫厅堂,吾将夜坐,以待神至。”当日,谁敢不从?就正厅礼上,参贺以毕。郡吏以为今夜必死。
当夜大张灯烛于厅上。教从人皆散,独自焚香,按剑而坐。谯楼禁鼓,以待三更。但见风扑灯光,冷气满厅。只见其神霸王,仗剑咬牙,怒目而来。琛大喝一声:“来者是谁?”神曰:“吾乃西楚霸王也!”琛曰:“汝是临淮项籍,死已数百载,来此何干?”神曰:“吾乃在于弁山为神,前官塑吾于此。汝何人?敢毁吾像,占据其位。”琛噀其面曰:“汝非霸王,是邪鬼耶!”神曰:“汝焉知吾也?”琛曰:“项籍吴楚八千子弟,纵横天下,挫灭强秦,聚十万之师,七十二阵,未尝败北。一旦势去,九里山败绩,羞见江东父老,自刎而死于乌江。生时尚无面目渡江东,死后却为江东之何神也?以此论之,知汝非项籍霸王也。”神曰:“吾奉玉帝敕命,为弁山神。”琛曰:“令汝守弁山,自合守分,润国利民。今却来占据诸侯理论王事公厅,其罪一也。前来辄杀太守二员,其罪二也。要求祭祀,损害良民,其罪三也。牛乃国家有用之物,汝有何功,辄取大牢之祭?其罪四也。生不能与汉高祖争天下,死后妄逞神威,大无廉耻,其罪五也。据此五罪,当处极刑。尚自提剑而来,何不奋神力于垓下乎?”神乃顿首伏罪,曰:“君至言责项籍,曲尽其理,望以祭之,以图后报。”琛曰:“吾一毫之私不敢取于人,安得曲从,以图报效?汝当退去,来日听吾发落!”其神惶恐,化阵清风,飘然不见。
琛坐而待旦。郡吏见琛无事,惊拜阶下。琛呼郡吏上厅,大写文榜张挂。北门立一庙,苦不要甚大,教百姓烧香,其榜曰:
当职奉天子命,守镇吴兴,见治为神所据,前后二千石棺椁杀者百询之,则曰:“西楚霸王,弁山神也。”吾思之,乃临淮项籍也。生为人时,有扛鼎之力,勇敌万夫,遂灭秦,而有天下,复独专自大,不能任大,群贤皆去,诸侯皆叛,数十万之师,闻楚歌而散,乌骑不逝,虞姬自刎,单马奔逃,犹叹曰:“天亡我!”由其不明也如此。至乌江岸口,与舟师曰:“吾无面目见江东父老!”遂自刎而死。则为有耻矣。今则却为江东弁山之神,何无耻也如此!自合静守弁山,润国利民。不即安分,却来据吾之公厅。此又不知耻也如此。希宰牛为祭,前后妄杀太守于公厅,何不仁也如此。生不能与汉高祖争天下,死据一州之厅;一厅之大,何比天下!生而惜爵,死而望祭;一牛之祀,何比诸侯?而其愚也甚。今毁庙绝祀。然项籍为人刚毅,亦当世之豪杰,世之罕有者也。除已迁庙于本州北门之左,此后,士民除用三牲祭享之外,毋得擅宰大牢。如犯者,当治极刑。亦不许迎神、赛社,煽惑愚民,有妨生理。神当以润国泽民,永保香火。神若无灵,亦当毁。故榜。
自此之后,不复再兴。萧琛后为梁大丞相。至今湖州有霸王门,即当时立庙之地也。有诗曰:
楚汉兴亡自已陈,威灵空作弁山神。
像如虎战三河日,碑叙膺扬六合晨。
兵败岂知逢韩信,毁祠犹自遇萧琛。
至今徒有虚名在,谁是焚香酹酒人?
入话:
劝人休诵经,念甚消灾咒?
经咒总慈悲,冤业如何救?
种麻还得麻,种豆还得豆。
报应本无私,作了还自受。
这八句言语乃徐神翁所作,言人在世,积善逢善,积恶逢恶。古人有云:“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骘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
昔日,孙叔敖晓出,见两头蛇一条横截其路。孙叔敖用砖打死而埋之,归家,告其母曰:“儿必死矣!”母曰:“何以知之?”敖曰:“常闻人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日见之。”母曰:“何不杀乎?”叔敖曰:“儿已杀而埋之,免之后人见以伤后人之命。儿宁一身受死。”母曰:“此乃阴骘,儿必不死!”后叔敖官拜丞相。
今日说一个秀才,救一条蛇,亦得后报。
北宋神宗朝熙宁年间,汴梁有个官人,姓李,名懿,历任官至杞县知县,除佥杭州判官。本官世本陈州人氏,有妻韩氏,子李元,学习儒业。李懿到家收拾行李,不将妻子,只带两个仆人,到杭州赴任。在任倏忽一年,猛思子李元在家攻书,不知近日学业如何,写封家书,使王安往陈州,取孩儿李元来杭州,早晚作伴,就买书籍。王安辞了本官,不一日,至陈州,参见恭人,呈上家书。书院中唤出李元,令读了父亲家书,收拾行李。
李元在前,曾应举不第,近日琴书意懒,止以游山玩水,以自娱乐。闻父命呼召,收拾琴剑书箱,拜辞母亲,与王安登程。沿路觅船,不一日,到扬子江。李元看了江山景物,观之不足,乃赋诗曰:
西出昆仑东到海,惊涛拍岸浪掀天。
月明满耳风雷吼,一派江声送客船。
渡江至润州,一只小船来杭州。迤逦到常州,过苏州,至吴江。
是日申牌时分,李元舟中看见吴江风景,不减潇湘图画,心中大喜,令梢公泊舟近长桥之侧。元登岸上桥,来垂虹亭上,凭栏而坐,望太湖晚景。李元观之不足,忽见桥东一造粉墙,中有殿堂,不知何所。却值渔翁卷网而来,揖而问之:“桥东粉墙,乃是何处?”渔人曰:“三高士祠也。”李元问曰:“三高士何人也?”渔人曰:“乃范蠡、张翰、陆龟蒙,此三高士之堂也。”元喜,寻路渡一横桥,至三高士祠。入侧门,观石碑。上堂,见三人列坐,中间范蠡,左张翰,右陆龟蒙。李元寻思间,一老人策杖而来。问之,乃看祠堂之人。李元曰:“此祠堂几年矣?”张丈曰:“近千馀年矣。”元曰:“吾闻张翰在朝,曾为显官,因思鲈鱼、莼菜之美,弃官归乡,彻老不仕,乃是急流中勇退之人,世之高士也。陆龟蒙绝代诗人,隐居吴淞江上,惟以养鸭为乐,亦世之高士。此二人立祠,正当其理。范蠡乃越国之上卿,因献西施于吴王夫差,就中取事,破吴国。后见越王义薄,遍舟遨游五湖,自号鸱夷子。此人虽贤,乃吴国之仇人,如何于此受人享祭?”老人曰:“前人所建,不知何意。”李元于老人处借笔砚,题诗一绝于壁间,以明鸱夷子不可于此受享。诗曰:
地灵人杰夸张陆,共预清祠是可宜。
千载难消亡国恨,不应此地着鸱夷。
题罢,还老丈笔砚,相辞出门,见数个小孩儿,用竹杖于深草中戏打小蛇,李元近前视之,见小蛇生得奇异,金眼黄口,赭身锦鳞,体如珊瑚之状,腮下有绿毛,可长寸馀。其蛇长尺馀,如瘦竹之形。元见尚有游气,慌忙止住小童:“休打,我与你铜钱百文,可将小蛇放了,卖与我!”小童簇定要钱。李元将朱蛇由衫袖包裹,引小童到船边,与了铜钱自去,唤王安开书箱,取艾叶煎汤〔元来艾叶放在书中不蛀,因此取来煎汤〕。少等,温贮于盘中,将小蛇洗去污血。命梢公开船。远望岸上草木茂盛之处,急无人到,就那里将朱蛇放于草中。蛇乃回头数次看李元。元曰:“李元今日放了你,可于僻静去处躲避,休再教人见!”朱蛇探于水中,穿波底而去。
李元令移舟望杭州而行,三日已到,拜见父亲,言讫家中事了毕。父问其学业,李元一一对答,就言三高士祠话,父喜。李元曰:“母亲在家,早晚无人侍奉,儿欲归家,就赴春选。”父乃收拾俸馀之资,买些土物,令元回乡,又令王安送归。行李已搬下船,拜辞父亲,与王安二人,离了杭州,出东新桥官塘大路,过长安坝,至嘉禾,近吴江,从旧岁所观山色江湖景迹,意中不舍。到长桥时,日已平西,李元教暂住行舟,且观景物,宿一宵,来早去。就桥下湾住船,上岸独步,上桥,登垂虹亭,凭栏伫目。遥望胡光潋滟,山色溟濛,风定渔歌聚,波摇雁影分。
正观玩间,忽见一青衣小童进前作揖,手执名榜一纸,曰:“东人有名榜在此,欲见解元,未敢擅便。”李元曰:“汝东人何在?”青衣曰:“在此桥左,拱听呼唤。”李元看名榜纸上,一行书云:“学生朱伟谨谒。”元曰:“汝东人莫非误认我乎?”青衣曰:“正欲见解元,安得误耶?”李元曰:“我自来江左,并无相识,亦无姓朱者来往为友,多敢同姓者乎?”青衣曰:“正欲见通判相公李衙内李伯元,岂有误耶?”李元曰:“既然如此,必是斯文,请来相见何碍?”青衣去不多时,引一秀才至,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挺挺乎绝尘世之姿,见李元先拜。元慌忙答礼。朱秀才曰:“家尊与令祖相识甚厚,闻先生自杭而回,特命学生伺候已久。倘蒙不弃,少屈文旆,至舍下,与家尊略叙旧谊,可乎?”李元曰:“元年幼,不知先祖与君家有旧,失于拜探,幸乞恕察。”朱秀才曰:“蜗居只在咫尺,幸勿见却。”
李元见朱秀才坚意叩请,乃随秀才出垂虹亭,至长桥尽处。柳荫之中,泊一画舫,上有数人,容貌魁梧,衣装鲜丽。邀元下船,见船内五彩装画,裀褥铺设,皆极富贵。元早惊异。朱秀才教开船者荡桨,舟去如飞,两边搅起浪花,如雪飞舞。须臾之间,船已到岸。朱秀才请李元上岸。元见一带松柏,亭亭如盖。沙草滩头,摆列紫衫银带约二十馀人,两乘紫藤兜轿。李元问曰:“此公吏,何府第之使也?”朱秀才曰:“此家尊之所使也。请上轿,咫尺便是。”
李元惊感之甚,不得已上轿。左右呵喝,入松林。行不一里,见一所宫殿,背靠青山,面朝绿水。水上一桥,桥上列花石栏杆。宫殿上盖琉璃瓦,两廊下皆捣红泥墙壁。朱门三座,上有金字牌,题曰:“玉华之宫。”轿至宫门,请下轿。李元不敢挪步,战栗不已。宫门内有两人出迎,皆头顶貂蝉冠,身披紫罗襕,腰系黄金带,手执花纹简,进前施礼,请曰:“王上有命,谨请解元!”李元半晌不能对答。朱秀才在侧,曰:“吾父有请,慎勿惊疑!”李元曰:“此何处也?”秀才曰:“先生到殿上便知也。”李元勉强随二臣宰行,从东廊历阶而进,上月台,见数十个人,皆锦衣,簇拥一老者出殿上。其人蝉冠大袖,朱履长裙,手执玉圭,进前迎迓。李元慌忙下拜,王者命左右扶起。王曰:“坐邀文旆,甚非所宜。幸沐来临,万乞情恕!”
李元但只唯唯答应而已。左右迎引入殿。王升御坐。左手下设一绣墩,请解元登席。元再拜于地,曰:“布衣寒生,王上御前,安敢侍坐?”王曰:“解元于吾家有大恩,今令长男邀请至此,坐之何碍?”二臣宰请曰:“王上敬先生,勿辞。”李元再三推却,不得已,低首躬身,坐于绣墩。王乃唤:“小儿来拜恩人。”少顷,屏风后宫女数人,拥一郎君至。头载小冠,身穿绛衣,腰系玉带,足蹑花靴,面如传粉,唇似涂脂,立于王侧。王曰:“小儿外日游于水际,不幸为顽童所获,若非解元一力救之,则身为齑粉矣!众族感戴,未尝忘报。今既至此,吾儿可拜谢之。”小郎君近前下拜。李元慌忙答礼。王曰:“君是吾儿之大恩人也,可受礼。”命左右扶定,令儿拜讫。
李元仰视王者,满面虬髯,目有神光。左右之人,形容皆异,方悟此处是水府龙宫,所见者,龙君也。旁立年少郎君,即向日三高士祠后所救之小蛇也。元慌忙稽颡,拜于阶下。王起身曰:“此非待恩人处,请入宫殿后,少进杯酌之礼。”李元随王转玉屏。花砖之上,皆铺绣褥。两傍皆绷锦步障。出殿后,转行廊,至一偏殿。但见金碧交辉,内列龙灯、凤烛,玉炉喷沉麝之香,绣幕飘流苏之带。中设二座,皆是鲛绡拥护。
李元惊怕而不敢侍。王命左右扶李元上坐。两旁仙音缭绕,数十美女,各执乐器,依次而入。前面执宝杯盘进酒献果者,皆绝色美女。但闻异香馥郁,瑞气氤氲。李元不知手足所措,如醉如痴。王曰:“钦敬回答。”须臾,命二子进酒,皆再拜。抬上果桌,眝目观之,器皿皆是玻璃、水晶、琥珀、玛瑙为之,曲尽巧妙,非人间所有。王自起身,与李元劝酒,其味甚佳。肴馔极多,不知何物。王令诸宰臣轮次举杯相劝。李元不觉大醉,起身拜王,曰:“臣实不胜酒矣!”俯伏在地,而不能起。王命侍从扶出殿外,送至客馆安歇。
李元酒醒,红日已透窗前,惊起视之,房内床榻帐幕,皆是鲛绡围绕。从人安排洗漱已毕,见夜来朱秀才来房内相邀,并不穿世之儒服,裹毯头帽,穿鲛绡袍,玉带皂靴,从者各执斧钺。李元曰:“夜来大醉,甚失礼仪。”朱伟曰:“无可相款,幸乞情恕!父王久等,请恩人到偏殿进膳。”引李元见王。曰:“解元且宽心怀,住数日去,亦不迟。”李元再拜,曰:“荷王上厚意。家尊令李元归乡侍母,就赴春选,日已逼迫,更兼仆人久等,不见必忧,倘回杭报父得知,必生远虑。因此不敢久留,只此告退。”王曰:“既解元要去,不敢久留。虽有纤粟之物,不足以报大恩。但欲者,当一一奉纳。”李元曰:“安敢过望。平生但得称心,足矣。”王笑曰:“解元既欲吾女为妻,敢不奉命!但三载后,须当复回。”王乃传言:“唤出称心女子来。”
须臾,众侍女簇拥一美女至前。元乃偷眼视之,雾鬓云鬟,柳眉星眼,有倾国倾城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王指此女曰:“此是吾女称心也。君既求之,愿奉箕帚。”李元拜于地,曰:“臣所欲称心者,但得一举登科,以称此心,岂敢望天女为配偶耳!”王曰:“此女小名称心,既以许君,不可悔矣。若欲登科,只问此女,亦可办也。”王乃唤朱伟:“送此妹与解元同去。”李元再拜谢。
朱伟引李元出宫,同到船边,见女子已改素妆,先在船内。朱伟曰:“尘世阻隔,不及亲送,万乞保重。”李元曰:“君父王,何贤圣也?愿乞姓名。”朱伟曰:“吾父乃西海群龙之长,多立功德,奉玉帝敕命,令守此处。幸得水洁波澄,足可荣吾子孙。君此去,切不可泄漏天机,恐遭大祸。吾妹处,亦不可问仔细。”元拱手听罢,作别上船。朱伟又付金珠一包相送。但耳畔闻风雨之声,不觉到长桥边。从人送女子并李元登岸,与了金珠,火急开船,两桨如飞,倏忽不见。李元似梦中方觉,回观女子在侧,惊喜。元与女子曰:“汝父令汝与吾为夫妇,你还随我去否?”女子曰:“妾奉王命,令吾事奉箕帚,但不可以告家中人。若泄漏,则妾不能久住矣。”
李元引女子同至船边。仆人王安惊疑,接于船中,曰:“东人一夜不回,小人何处不寻,竟不知所在。”李元曰:“吾见一友人,邀于湖上饮酒,就以此女与我为妇。”王安不敢细问情由,请女子下船,将金珠藏于囊中,收拾行船官河。一路涉河渡坝,看看来到陈州。升堂参见老母,说罢父亲之事,跪而告母曰:“儿在途中,娶得一妇,不曾得父亲之言,不敢参见。”母曰:“男婚女聘,古之礼也。你既娶妇,何不领归?”母命引称心女子拜见老母,合家大喜。
自搬回家,不过数日,已近试期,李元见称心女子聪明智慧,无有不通,及问曰:“前者汝父曾言,若欲登科,必问于汝。来朝吾入试院,你有何见识教我?”女子曰:“今晚吾先取试题,汝在家中先做了文章,来日依本去写。”李元曰:“如此,甚妙。此题目从何而得?”女子曰:“吾闭目作用,慎勿窥戏!”李元未信。女子归房,坚闭其门,但闻一阵风起,帘幕皆卷约有更馀,女子开户而出,手执试题与元。元大喜瓷意检本,做就文章。来日入院,果是此题,一挥而出。后日亦如此,连三场,皆是女子飞身入院,盗其题目。
待至开榜,李元果中高科。初任陈州佥判,闾里作贺,走马上任。一年,改除奏院。李元三年任满,除江南吴江县令,引称心女子并仆从五人,辞父母,来本处之任。
到任上不数日,称心女子忽一日辞李元曰:“三载之前,为因小弟蒙君救命之恩,父母教奉箕帚。今已过期,即当辞去。君宜保重。”李元不舍,欲向前拥抱,被一阵狂风,女子已飞于门外,足底生云,冉冉腾空而去。李元仰面大哭。女子曰:“君勿误青春,别寻佳偶。官至尚书,可宜退步。妾若不回,必遭重责。聊有小诗,永为表记。”空中飞下花笺一幅,有诗云:
三载酬恩已称心,妾身归去莫沉吟。
玉华宫内浪埋雪,明月满天何处寻?
李元终日悒怏。后三年官满,回到陈州。除秘书。王丞相招为婿。累官至吏部尚书。直至如今,吴江西门外有龙王庙尚存,乃李元旧日所立。有诗云:
昔时柳毅传书信,今日李元逢称心。
恻隐仁慈行善事,自然天降福星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