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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本卷一

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

入话:

谁家弱女胜姮娥,行速香阶体态多;

两朵桃花焙晓日,一双星眼转秋波;

钗从鬓畔飞金凤,柳傍眉间锁翠娥。

万种风流观不尽,马行十步九蹉跎。

这首诗是柳耆卿题美人诗。

当时是宋神宗朝间,东京有一才子,天下闻名,姓柳,双名耆卿,排行第七,人皆称为“柳七官人”。年方二十五岁,生得丰姿洒落,人材出众。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品竹调丝,无所不通。专爱在花街柳巷,多少名妓欢喜他。在京师与三个出名上等行首打暖:一个唤做陈师师,一个唤做赵香香,一个唤做徐冬冬。这三个顶老陪钱争养着那柳七官人,三个爱这柳七官人,曾作一首词儿为证。其词云:

师师媚容艳质,香香与我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撰字苍王未肯,权将“好”字停那。如今意下待如何?“奸”字中间着我。

这柳七官人在三个行首家闲耍无事,一日,做一篇歌头曲尾。歌曰: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

白莲刚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

结莲蓬,结莲蓬,莲蓬好吃藕玲珑。开花须结子,也是一场空。一时乘酒兴,空肚里吃三钟。翻身落水寻不见,则听得采莲船上,鼓打扑冬冬。

柳七官人一日携仆到金陵城外,玩江楼上,独自个玩赏,吃得大醉,命仆取笔,作一只词,词寄《虞美人》,乃写于楼中白粉壁上。其词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柳七官人词罢,掷笔于楼,指仙而返京都。

这柳耆卿诗词文采压于才士,因此近侍官僚弃敬者多举孝廉,保奏耆卿为江浙路管下余杭县宰。柳耆卿乃辞谢官僚,别了三个行首,各各饯别而不忍舍。遂别亲朋,将带仆人,携琴剑书箱,迤逦在路。不一日,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政,讼简词清。

过了两月,用己财起造一楼于官塘水次,效金陵之楼,题之额曰“玩江楼”,以自取乐。本处有一美丽歌妓,姓周,小字月仙,柳七官人每召至楼上歌唱祗应。柳县宰见月仙果然生得:

云鬓轻梳蝉翼,蛾眉巧画春山。朱唇注一颗夭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花生媚脸,冰剪明眸;意态妖娆,精神艳冶。岂特余杭之绝色,尤胜都下之名花。

当日酒散,柳县宰看了月仙,春心荡漾,以言挑之。月仙再三拒之,弗从而去。柳七官人交人打听,原来这周月仙自有个黄员外,精密甚好。其黄员外宅,与月仙家离古渡一里有余,因此每夜用船来往。耆卿备知其事,乃密召其舟人至,分付交伊:“夜间船内强奸月仙,可来回覆,自有重赏。”其舟人领台旨去了。

却说周月仙一日晚独自下船,欲往黄员外宅去。月色明朗,船行半路,舟人将船缆于无人烟处,走入船内,不问事由,向前将月仙搂抱在舱中,逼着定要云雨。周月仙料难脱身,不得已而从之。与舟人云收雨散,月仙惆怅,而作诗歌之:

自恨身为妓,遭淫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是夜周月仙被舟人淫勾,不敢明言,乃往黄员外家,至晓回家。

其舟人已自回覆柳县宰。县宰设计,乃排宴于玩江楼上,令人召周月仙歌唱,却乃预令舟人假作客官预坐。酒半酣,柳县宰乃歌周月仙所作之诗。曰:

自恨身为妓,遭淫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柳耆卿歌诗毕,周月仙惶愧,羞惭满面,安身无地,低首不语。耆卿命舟人退去。月仙向前跪拜。告曰:“相公恕贱人之罪,望怜而惜之!妾今愿为侍婢,以奉相公,心无二也!”当日,月仙遂与耆卿欢洽。耆卿大喜而作诗曰:

洼人不自奉耆卿,却驾孤舟犯夜行。

残月晓风杨柳岸,肯教辜负此时情!

诗罢,月仙拜谢耆卿而回。自此,日夕常侍耆卿之侧,与之欢悦无怠。

忽一日,耆卿酒醉,命月仙取纸笔作一词,词寄《浪里来》。词曰:

柳解元使了计策,周月仙中了机扣。我交那打鱼人准备了钓鳌钩。你是惺惺人,算来出不得文人手。姐姐,免劳惭皱,我将那点钢锹掘倒了玩江楼。

柳七官人写罢,付与周月仙。月仙谢了,自回。

这柳县宰在任三年,周月仙殷勤奉从,两情笃爱。却恨任满回京,与周月仙相别,自回京都。

到今风月江湖上,万古渔樵作话文。

有诗曰:

一别知心两地愁,任他月下玩江楼。

来年此日知何处?遥指白云天际头。

又诗曰:

耆卿有意恋月仙,清歌妙舞乐怡然。

两下相思不相见,知他相会是何年?

简帖和尚公案传奇

入话《鹧鸪天》:

白□(此处原文为方框字)苎千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长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救桂子香。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大国长安一座县,唤做咸阳县,离长安四十五里。一个官人,复姓宇文,名绶,离了咸阳县,来长安赴试,一连三番试不过。有个浑家王氏,见丈夫试不中归来,把复姓为题做个词儿,专说丈夫试不中,名唤做《望江南》。词道是:

公孙恨,端木笔俱收。枉念歌馆经数载,寻思徒记万余秋,拓拔泪交流。村仆固,闷驾独孤舟。不望手勾龙虎榜,慕容颜老一齐休,甘分守闾丘。

那王氏意不尽,看着丈夫,又做四句诗儿:

良人得得负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君面从今羞妾面,此番归后夜间来。

宇文解元从此发忿道:“试不中,定是不归!”到得来年,一举成名了,只在长安住,不归去。浑家王氏见这丈夫不归,理会得道:“我曾做诗嘲他,可知道不归。”修一封书,叫当直王吉来:“你与我将这封书去四十五里,把与官人!”书中前面略叙寒暄,后面做只词儿,名做《南柯子》。词道是:

鹊喜噪晨树,灯开半夜花。果然音信到天涯,报道玉郎登第出京华。旧恨消眉黛,新欢上脸霞。从前都是误疑他,将谓经年狂荡不归家。

去这词后面,又写四句诗道: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

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宇文绶接得书,展开看,读了词,看罢诗,道:“你前回做诗,教我从今归后夜间来,我今试过了,却要我回。”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宝,做了只曲儿,唤做《踏莎行》: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挂《登科记》。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缀。宴罢归来,恣游花市,此时方显平生志。修书速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做毕这词,取张花笺,折叠成书。待要写了付与浑家,正研墨,觉得手重,惹翻砚水滴儿,打湿了纸。再把一张纸折叠了,写成封家书,付与当直王吉,教分付家中孺人:“我今在长安试过了,到夜了归来。急去传语孺人:不到夜,我不归来!”王吉接得书,唱了喏,四十五里田地,直到家中。

话里且说宇文绶发了这封家书,当日天色晚,客店中无甚底事,便去睡。方才朦胧睡着,梦见归去,到咸阳县家中,见当直王吉在门前,一壁脱下草鞋洗脚。宇文绶问道:“王吉,你早归了?”再四问他不应。字文绶焦躁,抬起头来看时,见浑家王氏把着蜡烛入去房里。字文绶赶上来叫:“孺人,我归了!”浑家不睬。他又说两声,浑家又不睬。

宇文绶不知身是梦里,随浑家入房去,看这王氏时,放烛灯在桌子上,取早间一封书,头上取下金篦儿一剔,剔开封皮看时,却是一幅白纸。浑家含笑,就灯烛下把起笔来,就白纸上写了四句诗:

碧纱窗下启缄封,一纸从头彻底空。

知尔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

与毕,换个封皮再来封了。那妇女把全篦儿去剔那蜡烛灯,一剔剔在宇文绶脸上,吃一惊,撒然睡觉,却在客店里床上睡,灯犹未灭。桌子上看时,果然错封了一幅白纸归去,着一幅纸写这四句诗。到得明日早饭后,王吉把那封书来,拆开看时,里面写着四句诗,便是夜来梦里见那浑家做底一般,当便安排行李,即时归家去。这便唤做“错封书”。

下来说底便是“错下书”。有个官人,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地,一个人送封简帖儿来与他浑家。只因这封简帖儿,变出一本跷蹊作怪底小说来。正是:

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忺拈弄绣工夫。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多艳丽,更清姝,神仙标格世间无。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东京汴州开封府枣槊巷里有个官人,复姓皇甫,单名松,本身是左班殿直,年二十六岁;有个妻子杨氏,年二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的丫环,名唤迎儿,只这三口,别无亲戚。当时,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袄上边,回来是年节第二节。

去枣槊巷口一个小小底茶坊,开茶坊人唤做王二。当日茶市方罢,相是日中,只见一个官人入来。那官人生得:

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

人来茶坊里坐下,开茶坊的王二拿着茶盏,进前唱喏奉茶。那官人接茶吃罢,看着王二道:“少借这里等个人。”王二道:“不妨。”等多时,只见一个男女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餶餶飿飿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餶飿儿。”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坊内,放在桌上,将条篾篁穿那餶飿儿,捏些盐,放在官人面前,道:“官人吃餶飿儿。”官人道:“我吃。先烦你一件事。”僧儿道:“不知要做甚么?”

那官人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人问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是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人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寻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儿买餶飿儿,常去,认得。问他做甚么?”

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线箧儿,抖下五十来钱,安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有何使令?”官人道:“我相烦你则个。”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对落索环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付与僧儿道:“这三件物事,烦你送去适间问的小娘子。你见殿直,不要送与他。见小娘子时,你只道官人再三传语,将这三件物来与小娘子,万望笑留。你便去,我只在这里等你回报。”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着三件物事,入枣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校椅上坐地,只见卖餶飿的小厮儿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一探了便走,皇甫殿直看着那厮震威一喝,便是:

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

喝那厮一声,问道:“做甚么?”那厮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来赶上,捽那厮回来,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了便走?”那厮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小娘子,不教把来与你。”殿直问道:“甚么物事?”那厮道:“你莫问,不教把与你!”

皇甫殿直捏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 ,道:“好好的把出来教我看!”那厮吃了一 ,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裹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一时落索环儿,一双短金钗,一个简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子看时:

某皇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时,谨恭惟懿候起居万福。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簿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

词道是: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怀。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看了简帖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教你把来?”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捽着僧儿狗毛,出这枣槊巷,径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着茶坊道:“恰才在拶里面打底床铺上坐地底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交把与你,你却打我。”皇甫殿直再捽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当时到家里,殿直焦躁,把门来关上,傓来傓了,唬得僧儿战做一团。

殿直从里面叫出二十四岁花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着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甚人在家中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那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俺着面,哭将入去。皇甫殿直叫将十三岁迎儿出来,去壁一取下一把箭簝子竹来,放在地上,叫过迎儿来。看着迎儿生得:

短胳膊,琵琶腿。劈得柴,打得水。会吃饭,能屙屎。

皇甫松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绦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掉过屋粱去,直下打一抽,吊将妮子起来,拿起箭簝子竹来,问那妮子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中和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箭簝子竹去妮子腿上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又问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来:“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殿直道:“好也!”放下妮子来,解了绦,道:“你且来,我问你,是和兀谁睡?”那妮子揩着眼泪道:“告殿直,实不敢相瞒,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迎儿睡。”

皇甫殿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走去转弯巷口,叫将四个人来,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做“连手”,又叫做“巡平”:张千、李万、董霸、薛超四人。来到闩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面扯出卖餶飿的僧儿来,道:“烦上名收领这厮。”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和他都领去。”薛超唱喏道:“父母官,不敢收领孺人。”殿直道:“你懑不敢领他,这件事干人命!”唬得四个所由,则得领小娘子和迎儿并卖餶飿儿的僧儿三个同去,解到开封钱大尹厅下。

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简帖儿呈覆了。钱大尹看见,即时教押下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交把这封简子来与小娘子。打杀后也只是恁地供。”问这迎儿,迎儿道:“既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吃酒,亦不知付简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死也只是恁么供招。”却待问小娘子,小娘子道:“自从小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去,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何等人。”

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生得怎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他?从里面交拐将过来,两个狱子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

面长皴轮骨,胲生渗癞腮;

有如行病龟,到处降人灾。

小娘子见这罪人后,两只手掩着面,那面敢开眼。山前行看着静山大王,道声与狱子:“把枷梢一纽!”枷梢在上,道士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教两个狱子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山前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籁地两行泪下,道:“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自从小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要教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见恁么说,五回二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简帖的人钱物,故意不予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钱大尹。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佐,如何断得他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大尹台判:“听从夫便。”

殿直自归。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又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死后休!”上天汉州桥,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

眉分两道雪,髫挽一窝丝。眼昏一似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

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我也不?”小娘子道:“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我家寒,攀陪你不着,到今不来往。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候。今日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卓锥,老公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里后如何?”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个是。我如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他去了却理会。”当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没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桌凳之类。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三两日。

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

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抹眉裹顶高装大带头巾,阔上领皂褶儿,下面甜鞋净袜。

小娘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的寄简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了上,大惊小怪道:“婆子,你把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了,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付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推许多日?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

婆子入来,看着小娘子,籁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小娘子问道:“有甚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躁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甚么事?”婆子道:“教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为了,不若姑姑说合你去嫁官人,不知你意如何?”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得依姑姑口,去这官人家里来。

逡巡过了一年,当年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

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人,双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那里去?”簌地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着一领紫罗衫,手里把着银香盒,来大相国寺里烧香。到寺中烧香了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着浑家,浑家又觑着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

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相国寺里去。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恁沉吟,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看见这两个人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入寺来,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叫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他。”皇甫殿直道:“你认得这个妇女?”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是我的浑家。”行者问:“如何却随着他?”皇甫殿直把送简帖儿和休离的上件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

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认得这个人?”殿直道:“不认得。”行者道:“这汉原是州东墦台寺里一个和尚。苦行便是墦台寺里行者。我这本师却是墦台寺监院,手头有百十钱,剃度这厮做小师。一年以前时,这厮偷了本师二百两银器,不见了,吃了些个情拷。如今赶出寺来,讨饭吃处,罪过!这大相国寺里知寺厮认,留苦行在此间打化香油钱。今日撞见这厮,却怎地休得?”方才说罢,只见这和尚将着他浑家从寺廊下出来。行者牵衣带步,却待去捽这厮,皇甫殿直扯住行者,闪那身已在山门一壁,道:

“且不得捽他。我和你尾这厮去,看那里着落却与他官司。”两个后地尾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妇人见了丈夫,眼泪汪汪,入去大相同寺里烧香了出来。这汉一路上却同这妇女道:“小娘子,你如何见了你丈夫便眼泪出?我不容易得你来!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今日得你做夫妻,也不通容易。”两个说来说去,恰到家中门前,入门去。那妇人问道:“当初这个简帖儿,却是兀谁把来?”这汉道:“好交你得知,便是我交卖餶飿儿的僧儿把来。你的丈夫中我计,真个便把你休了。”妇人听得说,捽住那汉,叫声“屈!”不知高低。那汉见那妇人叫将起来,却慌就把只手去克着他脖项,指望坏他性命。

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着他两人,来到门首,见他懑入去,听得里面大惊小怪,跄将入去看时,见克着他浑家,挣挫性命。皇甫殿直和这行者两个即时把这汉来捉了,解到开封府钱大尹厅下:

出则壮士携鞭,入则佳人捧臂。世世靴踪不断,子孙出入金门。

他是:

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

大尹升厅,把这件事解到厅下。皇甫殿直和这浑家把前面说过的话对钱大尹历历从头说了一遍。钱大尹大怒,交左右索长枷把和尚枷了,当厅讯一百腿花,押下左司理院,交尽情根勘这件公事。勘正了,皇甫松责领浑家归去,再成夫妻;行者当厅给赏。和尚大情小节一一都认了,不合设谋好骗,后来又不合谋害这妇人性命,准杂犯断,合重杖处死。这婆子不合假装姑姑,同谋不首,亦合编管邻州。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楼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四示万民。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话本说彻,且作散场。

西湖三塔记

入话:

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溟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此诗乃苏子瞻所作,单题两湖好处。言不尽意,又作一词,词名《眼儿媚》:

登楼凝望酒阑,与客论征途。饶君看尽,名山胜景,难比西湖。

春晴夏雨秋霜后,冬雪□(此处原文为方框字)。一派湖光,四边山色,天下应无。

说不尽西湖好处,吟有一词云:

江左昔时雄胜,钱塘自古荣华。不惟往日风光,且看西湖景物:有一千顷碧澄澄波漾琉璃,有三十里青娜娜峰峦翡翠。春风郊野,浅桃深杏如妆;夏日湖中,绿盖红蕖似画;秋光老后,篱边嫩菊堆金;腊雪消时,岭畔疏梅破玉。花坞相连酒市,旗亭萦绕渔村。柳洲岸口,画船停棹唤游人;丰乐楼前,青布高悬沽酒帘。九里乔松青挺挺,六桥流水绿粼粼。晚霞遥映三天竺,夜月高升南北岭。云生在呼猿洞口,鸟飞在龙井山头。三贤堂下千浔碧,四圣祠前一镜浮。观苏堤东坡古迹,看孤山和靖旧居。仗锡僧投灵隐去,卖花人向柳洲来。

这西湖是真山真水,一年四景,皆可游玩。真山真水,天下更有数处:

润州扬子江金山寺;

滁州琅邪山醉翁亭;

江州庐山瀑布泉;

西川濯锦江潋滟堆。

这几处虽然是真山真水,怎比西湖好处?假如风起时,有于尺翻头浪;雨下时,有百丈滔天水。大雨一个月,不曾见满溢;大旱三个月,不曾见干涸。但见:

一镜波光青潋潋,四围山色翠重重。

生出石时浑美玉,长成草处即灵芝。

那游人行到乱云深处,听得鸡鸣犬吠,缫丝织布之声,宛然人间洞府,世上蓬瀛:

一派西湖景致奇,青山叠叠水弥弥。

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

这西湖,晨、昏、晴、丽、月总相宜:

清晨豁目,澄澄激滟,一派湖光;薄暮凭栏,渺渺暝朦,数重山色。遇雪时,两岸楼台铺玉屑;逢月夜,满天星斗漾珠玑。双峰相峙分南北,三竺依稀隐翠微。满寺僧从天竺去,卖花人向柳阴来。

每遇春间,有艳草、奇葩,朱英、紫萼,嫩绿、娇黄;有金林檎、玉李子、越溪桃、湘浦杏、东部芍药、蜀都海棠;有红郁李、山荼伋、紫丁香、黄蔷薇、冠子样牡丹、耐戴的迎春:此只是花。更说那水,有蘸蘸色漾琉璃,有粼粼光浮绿腻。那一湖水,造成酒便甜,做成饭便香,作成醋便酸,洗衣裳莹白。这湖中出来之物:菱甜,藕脆,莲嫩,鱼鲜。那装銮的待诏取得这水去,堆青叠绿,令别是一般鲜明。那染坊博士取得这水去,阴紫阳红,令别是一般娇艳。这湖中何啻有千百只画船往来,似箭纵横,小艇如梭,便足扇面上画出来的,两句诗云:

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开西湖极乐天。

这西湖不深不浅,不阔不远:

大深来难下竹竿,大浅来难摇画浆;

大阔处游玩不交,大远处往来不得。

又有小词,单说西湖好处:

都城圣迹,西湖绝景。水出深源,波盈远岸。沉沉素浪,一方千载丰登;叠叠青山,四季万民取乐。况有长堤十里,花映画桥,柳拂朱栏;南北二峰,云锁楼台,烟笼梵寺。桃溪杏坞,异草奇花;古洞幽岩,白石清泉。思东坡佳句,留千古之清名;效社甫芳心,酬三春之媚景。王孙公子,越女吴姬,跨银鞍宝马,乘骨装花轿。丽日烘朱翠,和风荡绮罗。若非日落都门闭,良夜追欢尚未休。红杏枝头,绿杨影星,风景赛蓬瀛。异香飘馥郁,兰茝正芳馨。极目夭桃簇锦,满堤芳草铺茵。风来微浪白,雨过远山青。雾笼杨柳岸,花压武林城。

今日说一个后生,只因清明,都来西湖上闲玩,惹出一场事来。直到如今,西湖上古迹遗踪,传诵不绝。

是时宋孝宗淳熙年间,临安府涌金门有一人,是岳相公麾下统制官,姓奚,人皆呼为奚统制。有一子奚宣赞,其父统制弃世之后,嫡亲有四口:只有宣赞母亲,及宣赞之妻,又有一个叔叔,出家在龙虎山学道。这奚宣赞年方二十余岁,一生不好酒色,只喜闲耍。当日是清明。怎见得?

乍雨乍晴天气,不寒不暖风光。盈盈嫩绿,有如剪就薄薄轻罗;袅袅轻红,不若裁成鲜鲜丽锦。弄舌黄莺啼别院,寻香粉蝶绕雕栏。

奚宣赞道:“今日是清明节,佳人、才子俱在湖上玩赏,我也去一遭,观玩湖景,就彼闲耍何如?”来到堂前禀覆:“妈妈,今日儿欲要湖上闲玩,未知尊意若何?”妈妈道:“孩儿,你去不妨,只宜早归。”

奚宜赞得了妈妈言语,独自一个拿了弩儿,离家一直出钱塘门,过昭庆寺,往水磨头来。行过断桥四圣观前,只见一伙人围着,闹烘烘。宣赞分开人,看见一个女儿。如何打扮?

头绾三角儿,三条红罗头须,三只短金钗,浑身上下,尽穿缟素衣服。

这女孩儿迷踪失路。宣赞见了,向前问这女孩儿道:“你是谁家女子,何处居住?”女孩儿道:“奴姓白,在湖上住。找和婆婆出来闲走,不见了婆婆,迷了路。”就来扯住了奚宣赞道:“我认得官人,在我左近住。”只是哭,不肯放。宣赞只得领了女孩儿,搭船直到涌金门上岸,到家见娘。娘道:“我儿,你去闲耍,却如何带这女儿归来?”宣赞一一说与妈妈知道:“本这是好事,倘人来寻时,还他。”

女儿小名叫做卯奴。自此之后,留在家间不觉十余日。宣赞一日正在家吃饭,只听得门前有人闹吵。宣赞见门前一顶四人轿,抬着一个婆婆。看那婆婆,生得:

鸡肤满体,鹤发如银。眼昏加秋水微浑,发白似楚山云淡。形加三月尽头花,命似九秋霜后菊。

这个婆婆下轿来到门前,宣赞看着婆婆身穿皂衣。卯奴却在帘儿下看着婆婆,叫声:“万福!”婆婆道:“教我忧杀!沿门问到这里。却是谁救你在此?”卯奴道:“我得这官人救我在这里。”

婆婆与宣赞相叫。请婆婆吃茶。婆婆道:“大难中难得宣赞救淑,不若请宣赞到家,备酒以谢恩人。”婆子上轿,谢了妈妈,同卯奴上轿。奚宣赞随着轿子,直至四圣观侧首一座小门楼。奚宣赞在门楼下,看见:

金钉珠户,碧瓦盈檐。四边红粉泥墙,两下雕栏玉砌。即如神仙洞府,王者之宫。

婆婆引着奚宣赞到里面,只见里面一个着白的妇人,出来迎着宣赞。宣赞着眼看那妇人,真个生得:

绿云堆发,白雪凝肤。眼横秋水之波,眉插春山之黛。桃萼淡妆红脸,樱珠轻点绛唇。步鞋衬小小全莲,玉指露纤纤春笋。

那妇人见了卯奴,使问婆婆:“那里寻见我女?”婆婆使把宣赞救卯奴事,一一说与妇人。妇人便与宣赞叙寒温,分宾主而坐。两个青衣女童安排酒来,少顷水陆毕陈,怎见得?

琉璃钟内珍珠滴,烹龙炮凤玉脂泣。

罗帏绣幕生香风,击起琵鼓吹龙笛。

当筵尽劝醉扶归,皓齿歌兮细腰舞。

正是青春白日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当时一杯两盏,酒至三杯,奚宣赞目视妇人,生得如花似玉,心神荡漾,却问妇人姓氏。只见一人向前道:“娘娘,令日新人到此,可换旧人?”妇人道:“也是,快安排来与宣赞作按酒。”只见两个力士捉一个后生,去了巾带,解开头发,缚在将军柱上,面前一个银盆,一把尖刀。霎时间把刀破开肚皮,取出心肝,呈上娘娘。惊得宣赞魂不附体。娘娘斟热酒,把心肝请宣赞吃,宣赞贝推不饮,娘娘、婆婆都吃了。娘娘道:“难得宣赞救小女一俞,我今丈夫又无,情愿将身嫁与宣赞。”正是:

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与夜,二人携手,共人兰房。当夜已过,宣赞被娘娘留住半月有余。奚宣赞面黄肌瘦。思归,道:“姐姐,乞归家数日却来!”

说犹未了,只见一人来禀覆:“娘娘,今有新人到了,可换旧人?”娘娘道:“请来!”有数个力士拥一人至面前,那人如何打扮?

眉疏目秀,气爽神清,如三国内马超,似淮句内关索,似西川活观音,岳殿上炳灵公。

娘娘请那人共座饮酒,交取宣赞心肝。宣赞当时三魂荡散,只得去告卯奴道:“娘子,我救你命,你可救我!”卯奴去娘娘面前,道:“娘娘,他曾救了卯奴,可饶他!”娘娘道:“且将那件东西与我罩了。”只见一个力士取出个铁笼来,把宣赞罩了,却似一座山压住。娘娘自和那后生去做夫妻。

卯奴去笼边道:“我救你。”揭起铁笼道:“哥哥闭了眼,如开眼,死于非命。”说罢,宣赞闭了眼,卯奴背了。宣赞耳畔只闻风雨之声,用手摸卯奴脖项上有毛衣。宣赞肚中道:“作怪!”霎时听得卯奴叫声:“落地!”开眼看时,不见了卯奴,却在钱塘门城上。天色犹未明。怎见得?

北斗斜倾,东方渐白。邻鸡三唱,唤美人傅粉施妆;宝马频嘶,催人争赴利名场。几片晓霞连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

慢慢依路进涌金门,行到自家门前。娘子方才开门,道:“宣赞,你送女孩儿去,如何半月才回?交妈妈终日忧念!”

妈妈听碍出来,见宣赞面黄肌瘦,妈妈道:“缘何许久不回?”宣赞道:“儿争些不与妈妈相见!”便从头说与妈妈。大惊道:“我儿,我晓得了。想此处乃是涌金门水口,莫非闭塞了水口,故有此事。我儿,你且将息,我自寻屋搬出了。”忽一日,寻得一闲房,在昭庆寺弯,选个吉日良时,搬去居住。

宣赞将息得好,迅速光阴,又是一年,将遇清明节至。怎见得?

家家禁火花含火,处处藏烟柳吐烟。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奚宣赞道:“去年今日闲耍,撞见这妇人,如今又是一年。”宣赞当日拿了弩儿,出屋后柳树边,寻那飞禽。只见树上一件东西叫,看时,那件物是人见了皆嫌。怎见得?

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鸦鸣事若何?

见者都嫌闻者唾,只为从前口嘴多。

原来是老鸦,奚宣赞搭止箭,看得箭,一箭去,正射着老鸦。老鸦落地,猛然跳几跳,去地上打一变,变成个着皂衣的婆婆,正是去年见的。婆婆道:“宣赞,你脚快,却搬在这里。”宣赞叫声:“有鬼!”回身便走。婆婆道:“宣赞那里去?”叫一声:“下来!”只见空中坠下一辆车来,有数个鬼使。婆婆道:“与我捉人车中!你可闭目!如不闭目,交你死于非命。”只见香车叶地起,霎时间,直到旧日四圣观山门楼前坠下。

婆婆直引宣赞到殿前,只见殿上走下着白衣底妇人来,道:“宣赞,你走得好快!”宣赞道:“望娘娘恕罪!”又留住宣赞做夫妻。过了半月余,宣赞道:“告娘娘,宣赞有老母在家,恐怕忧念,去了还来。”娘娘听了,柳眉倒竖,星眼圆睁道:“你犹自思归!”叫:“鬼使那里?与我取心肝!”可怜把宣赞缚在将军柱上。宣赞任叫卯奴道:“我也曾救你,你何不救我?”卯奴向前告娘娘道:“他曾救奴,且莫下手!”娘娘道:“小贱人,你又来劝我!且将鸡笼罩了,却结果他性命。”鬼使解了索,却把铁笼罩了。

宣赞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正烦恼之间,只见笼边卯奴道:“哥哥,我再救你!”便揭起铁笼道:“可闭目,抱了我。”宣赞再抱了卯奴,耳边听得风雨之声。霎时,卯奴叫声:“下去!”把宣赞撤了下来,正跌在茭白荡内,开眼叫声:“救人!”只见二人救起宣赞来。宣赞告诉一遍,二人道:“又作怪!这个后生着鬼!你家在那里住?”宣赞道:“我家在昭庆寺弯住。”二人直送宣赞到家。妈妈得知,出来见了二人。荡户说救宣赞一事。老妈大喜,讨酒赏赐了,二人自去。宣赞又说与老妈。老妈道:“我儿且莫出门便了。”

又过了数日,一日,老妈正在帘儿下立着,只见帘子卷起,一个先生入来。怎的打扮?

顶分两个牧骨髻,身穿巴山短褐袍。道貌堂堂,威仪凛凛。料为上界三清客,多是蓬莱物外人。

老妈打一看,道:“叔叔,多时不见,今日如何到此?”这先生正是奚统制弟奚真人,往龙虎山方回,道:“尊嫂如何在此?”宣赞也出来拜叔叔。先生云:“吾见望城西有黑气起,有妖怪缠人,特来,正是汝家。”老妈把前项事说一遍。先生道:“吾侄,此三个妖怪缠汝甚紧。”妈妈交安排素食,请真人斋毕。先生道:“我明日在四圣观散符,你可来告我。就写张投坛状来,吾当断此怪物。”真人自去。

到明日,老妈同宣赞安排香纸,写了投坛状,关了门,分付邻舍看家,径到四圣观见真人。真人收状子看了,道:“待晚,吾当治之。”先与宣赞吃了符水,吐了妖涎。天色将晚,点起灯烛,烧起香来,念念有词,书道符灯上烧了。只见起一阵风。怎见得?

风荡荡,翠飘红。忽南北。忽西东。春开杨柳,秋卸梧桐。凉人朱门户,寒穿陋巷中。

嫦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登仙叫救人。

风过处,一员神将,怎生打扮?

面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皂罗袍打嵌团花,红抹额销金蚩虎。手持六宝镶装剑,腰系蓝天碧玉带。

神将喝喏:“告我师父,有何法旨?”真人道:“与吾湖中捉那三个怪物来!”神将唱喏。去不多时,则见婆子、卯奴、白衣妇人,都捉拿到真人面前。真人道:“汝为怪物,焉敢缠害命官之子?”三个道:“他不合冲塞了我水门。告我师,可饶恕,不曾损他性命。”真人道:“与吾现形!”卯奴道:“告哥哥,我不曾奈何哥哥,可莫现形!”真人叫天将打。不打万事皆休,那里打了几下,只见卯奴变成了乌鸡,婆子是个獭,白衣娘子是条白蛇。奚真人道:“取铁罐来,捉此三个怪物,盛在里面。”封了,把符压住,安在湖中心。奚真人化缘,造成三个石塔,镇住三怪于湖内。至今古迹遗踪尚在。宣赞随了叔叔,与母亲在俗出家,百年而终。

只因湖内生三怪,至使真人到此间。

今日捉来藏箧内,万年千载得平安。

合同文字记

入话:

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话说宋仁宗朝庆历年间,去这东京汴梁城离城三十里,有个村,唤做老儿村。村里有个农庄人家,弟兄二人,姓刘:哥哥名刘添祥,年四十岁,妻已故;兄弟名刘添瑞,年三十五岁,妻田氏,年三十岁,生得一个孩儿,叫名安住,年三岁。弟兄专靠耕田种地度日。

其年因为旱涝不收,一日,添瑞向哥哥道:“看这田禾不收,如何过日?不若我们搬去路州高平县下马村,投奔我姨夫张学究处趁熟,将勤补拙过几时。你意下如何?”添祥道:“我年纪高大,去不得。兄弟,你和二嫂去走一遭。”添瑞道:“哥哥,则今日请我友人李社长为明证,见立两纸合同文字,哥哥收一纸,兄弟收一纸。兄弟往他州趁熟,‘人无前后眼’,哥哥年纪大,有桑田、物业、家缘,又将不去,今日写为照证。”添祥言:“兄弟见得是。”遂请李杜氏来家,写立合同明白,各收一纸,安排酒相待之间,这李社长对刘添祥说:“我有个女孩儿,刘二哥求作媳妇,就今日说开。”刘大言:“既如此,选个吉日良辰,下些定礼。”

不数日完备,刘二辞了哥哥,收拾了行李,长行而去。只因刘二要去趁熟,有分教:去时有路,回却无门。正是:

旱涝天气数,家国有兴亡;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当日,刘二带了妻子,在路行了数日,已到高平县下马村,见了姨夫张学究,备说来趁熟之事。其人大喜,留在家。

光阴荏苒,不觉两年。这刘二嫂害着个脑疽疮,医疗一月有余,疼痛难忍,饮食不进,一命倾世。刘二痛哭哀哀,殡葬已毕。又过两月,刘二恹恹成病,医疗少可。张学究劝刘二休忆妻子,将息身体,好养孩儿安住。又过半年,忽然刘二感天行时气,头疼发热。正是:

福无双至从来有,祸不单行自古闻。

害了六七日,一命呜呼,已归泉下。张学究葬于祖坟边刘二嫂坟上,已毕。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安住在张家村里一住十五年,孩儿长成十八岁,聪明智慧,德行方能,读书学礼。一日,正值清明节日,张学究夫妻两口儿打点祭物,同安住去坟上祭扫。到坟前将祭物供养,张学究与婆婆道:“我有话和你说。想安住今已长成人了。今年是大通之年,我有心待交他将着刘二两口儿骨殖还乡,认他伯父。你意下如何?”婆婆道:“丈夫,你说得是。这的是阴骘勾当。”

夫妻商议已定,教安住:“拜了祖坟,孩儿然后去兀那坟前,也拜儿拜。”安住问云:“父亲,这是何人的坟?”拜毕,学究言:“孩儿休问,烧了纸,回家去。”安住云:“父亲不通名姓,有失其亲。我要性命如何?不如寻个自刎。”学究云:“孩儿且住,我说与你,这是你生身父母。我是你养身父母,你是汴粱离城二十里老儿村居住。你的伯父刘添祥。你父刘添瑞同你母亲刘二嫂,将着你年方三岁,十五年前三口儿因为年歉,来俺家趁熟。你母患脑疽疮身死,你父得天行时气而亡,俺夫妻两口儿备棺木殡葬了,将孩儿如嫡亲儿子看养。”

不说万事俱休,说罢,安住向坟前放声大哭,曰:“不孝子那知生身父母双亡?”学究云:“孩儿不须烦恼!选吉日良时,将你父母骨殖还乡,去认了伯父刘添祥,葬埋了你父母骨殖。休忘了俺两口儿的抚养之恩!”安住云:“父亲、母亲之恩,过如生身父母,孩儿怎敢忘恩?若得身荣,结草衔环报答!”道罢,收拾回家。至次日,交人择选吉日,将父母骨殖包裹了,收拾衣服、盘费,并合同文字,做一担儿挑了,来张学究夫妻两口儿。学究云:“你爹娘来时,盘缠无一文,一头挑着孩儿,一头是些穷家私。孩儿路上在意,山峻难行,到地头便稍信来,与我知之。”安住云:“父亲放心,休忆念!”遂拜别父母,挑了担儿而去。

话休絮烦。却说刘添祥忽一日自思:“我兄弟刘二夫妻两个都去趁熟,至今十五六年,并无音信,不知有无?”因为家中无人,娶这个婆婆王氏,带着前夫之子来家,一同过活。一日,王氏自思:“我丈夫老刘有个兄弟,和侄儿趁熟去,倘若还乡来时,那里发付我孩儿?好烦恼人哉!”

当日春社,老刘吃酒不在家。至下午,酒席散回家,却好安住于路问人,来到门首,歇下担儿。刘婆婆问云:“你这后生寻谁?”安往云:“伯娘,孩儿是刘添瑞之子,十五年前,父母与孩儿出外趁熟,今日回来。”正议论间,刘大醉了回来,见了安住,问云:“你是谁?来俺门前做甚么?”安住云:“爹爹,孩儿是安住!”老刘问:“你那父母在何处?”安住去:“自从离了伯父,到路州高平县下马村张学究家趁熟,过不得两年,父母双亡,止存得孩儿。亲父母已故,多亏张学究看养到今。今将父母骨殖还乡安葬,望伯父见怜!”

当下老刘酒醉。刘婆言:“我家无在外趁熟人,那里走这个人来,胡认我家?”安住云:“我见有合同文字为照,特来认伯父。”刘婆教老刘:“打这厮出去,胡厮缠来认我们!”老刘拿块砖,将安住打破了头,重伤血出,倒于地下。有李社长过,问老刘:“打倒的是谁人?”老刘云:“他诈称是刘二儿子,认我又骂我,被我打倒推死。”李社长云:“我听得人说,因此来看。休问是与不是,等我扶起来问他。”

李社长问道:“你是谁?”安住云:“我是刘添瑞之子,安住的便是。”社长问:“你许多年那里去来?”安住云:“孩儿在路州高平县下马村张学究家抚养长成,如今带父母骨殖回乡安葬。伯父、伯母言孩儿诈认,我见将着合同文字,又不肯看,把我打倒,又得爹爹救命。”

社长教安住:“挑了担儿,且同我回去。”即时领安住回家中。歇下担儿,拜了李社长。社长道:“婆婆,你的女婿刘安住将看父母骨殖回乡。”李社长教安住将骨殖放在堂前,乃言:“安住,我是丈人,婆婆是你丈母。”交满堂女孩儿出来:“参拜了你公公、婆婆的灵柩。”安排祭物,祭祀化纸已毕,安排酒食相待,乃言:“孩儿,明日去开封府包府尹处,告理被晚伯母、亲伯父打伤事。”

当日歇了一夜,至次早,安住径往开封府告包相公。相公随即差人捉刘添祥并晚婆婆来,就带合同,一并赴官。又拘李社长明正。当口一干人到开封府厅上,包相公问:“刘添祥,这刘安住是你侄儿不是?”老刘言:“不是。”刘婆亦言:“不是。既是亲侄儿,缘何多年不知有无?”

包相公取两纸合同一看,大怒,将老刘收监问罪。安住告相公:“可怜伯伯年老,无儿无女,望相公可怜见!”包相公言:“将晚伯母收监问罪。”安住道:“望相公只问孩儿之罪,个干伯父伯婆之事。”包相公交将老刘打三十下。安住告相公:“宁可打安住,不可打伯父。告相公,只要明白家事,安住日后不忘相公之恩!”

包相公见安件孝义,发放各回家:“待吾具表奏闻。”包相判毕,各自回家。朝廷喜其孝心,旌表孝子刘安住孝义双全,加赠陈留县尹,全刘添祥一家团圆。

其李社长选日令刘安住与女李满堂成亲。一月之后,收拾行装,夫妻二人拜辞两家父母,就起程直到高平具,拜谢张学究已毕,遂往陈留县赴任为官。夫妻谐老,百年而终。正是:

李社长不悔婚姻事:刘晚妻欲损相公嗣;

刘安住孝义两双全;包待制断合同文字。

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风月瑞仙亭

入话: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汉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马长卿,双名为相如,自父母双亡,孤身无倚,齑盐自守。贯串百家,精通经史,虽然游艺江湖,其实志在功名。

出门之时,过城北七里许,口升仙桥。相如大书于桥柱上:“大丈夫不乘驷马年,不复过此桥!”所以北抵京洛,东至齐楚。遂于梁孝王之门,与邹阳、枚皋辈为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谢病归成都市上。临邛县有县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彼相会,盘恒句日。谈间,言及本处卓王孙巨富,有亭台池馆,华美可玩。县令着人去说,交他接待。

卓王孙资财巨万,僮仆数百,门阑奢侈。园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锦绣烂熳,真可游览休息。京洛名园,皆不能过此。所以游宦公子,江湖士夫,无不相访。这卓员外丧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及笄未聘。聪慧过人,姿态出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描龙刺凤,女工针指,饮馔酒浆,无所不通。员外一应家中事务,皆与文君计较。

其日早辰,闻说县令友人司马长卿乃文章巨儒,知员外宅上园池佳胜,特来游玩。卓员外慌忙迎接至后花园中瑞仙亭上。相如举目看那园中景致,但见:

径铺玛瑙,栏刻香檀。聚山坞风光,为园林景物。山叠氓氓怪石,槛栽西洛名花。梅开度岭冰姿,竹染湘江愁泪。春风荡漾,上林李白桃红;秋日凄凉,夹道橙黄橘绿。池沼内,鱼跃锦鳞;花木上,禽飞翡翠。

卓员外动问姓名,相如答曰:“司马长卿。因与王县令故旧,特来相探,留连旬日,闻知名园胜景,故来拜访。”卓员外道:“先生去县中安下不便,敢邀车马于敝舍,何如?”相如遂令人唤琴童,携行李来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说卓文君去绣房中,每每存想:“我父亲营运家业,富之有余,岁月因循,寿年已过。奈何!奈何!况我才貌过人,性颇聪慧,选择良姻,实难其人也。此等心事,非明月残灯安能知之?虽有侍妾,姿性狂愚,语言妄出,因此上抑郁之怀,无所倾诉。昨听春儿说:‘有秀士司马长卿来望父亲,留他在瑞仙亭安下。’乃于东墙琐窗内窥视良久,见其人俊雅风流,日后必然大贵。但不知有妻无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下生愿足!争奈此人箪瓢屡空,若待媒证求亲,俺父亲决然不肯。倘若挫过此人,再后难得。”过了两日,女使春儿见小姐双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对小姐曰:“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请小姐花园中散闷则个。”小姐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自见了那秀士,日夜废寝忘食,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虽然有亏妇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些金珠首饰在此,小姐分付春儿:“打点春盛食罍,灯笼。我今夜与赏月散闷。”春儿打点完备,挑着,随小姐行来。

话中且说相如自思道:“文君小姐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今夜月明下,交琴童焚香一炷,小生弹曲瑶琴以挑之。”文君正行数步,只听得琴声清亮,移步将近瑞仙亭,转过花阴下,听得所弹琴音曰:

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在我傍。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乎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孽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小姐听罢,对侍女曰:“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这里,可去与秀才相见。”遂乃行到亭边。

相如月下见了文君,连忙起身迎接,道:“小生闻小姐之名久矣,自愧缘悭分浅,不能一见。恨无磨勒盗红绡之方,每起韩寿偷香窃玉之意。今晚既蒙光临,小生不及远接,恕罪!恕罪!”文君敛衽向前道:“先生在此,失于恭敬,抑且寂寞,因此特来相见。”相如曰:“不劳小姐挂意,小生有琴一张,自能消遣。”文君曰:“妾早知先生如此辽阔,不来冒渎。今先生视妾有私奔之心,故乃轻言。琴中之意,妾已备知。”相如跪而告曰:“小生得见花颜,死也甘心。”文君曰:“请起。妾今夜到此,与先生同赏月,饮三杯。”

春儿排酒果于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对饮。相如细视文君,果然生得: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绣衣,被桂裳。秾不短,纤不长。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

酒行数巡,文君令春儿:“收拾前去,我便回来。”相如曰:“小姐不嫌寒儒鄙陋,欲就枕席之欢。”文君笑曰:“妾慕先生才德,欲奉箕帚,唯恐先生久后忘恩。”相如曰:“小生怎敢忘小姐之恩!”文君许成夫妇。二人倒凤颠鸳,顷刻云收雨散。文君曰:“只恐明日父亲知道,不经于官,必致凌辱。如今收拾些少金珠在此,不如今夜与先生且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父亲想念,搬回一家完聚,也未可知!”相如与文君同下瑞仙亭,出后园而走,却似: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且说春儿至天明不见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寻不见,报与老员外得知。寻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见。员外道:“相如是文学之士,为此禽兽之行!小贱人,你也自幼读书,岂不闻:‘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则止。’事无擅为,行无独成,所以正妇道也。你不闻父命,私奔苟合,你到他家,如何见人?”欲要讼之于官,争奈家丑不可外扬,故尔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见亲戚乎!”从此,隐而不出。正所谓:

含羞无语自沉吟,咫尺相思万里心。

抱布贸丝君亦误,知音尽付七弦琴。

却说相如与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箧磬然,难以度日。正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想我浑家乃富贵之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愠色,颇为贤达。他料想司马长卿必有发达时分。”正愁闷间,文君至曰:“我离家一年。你家业凌替,可将我首饰钗训卖了,修造房屋。我见丈夫郁郁不乐,怕我有懊悔。我既委身于你,乐则同乐,忧则同忧;生同衾,死同穴。”相如曰:“深感小姐之恩。但小生殊无生意。俗语道:‘家有千金,不如日进分文;良田万顷,不如薄艺随身。’我欲开一个酒肆,如何?”文君曰:“既如此说,贱妾当垆。”

未及半年,忽一日,正在门前卖酒,只见天使捧诏道:“朝廷观先生所作《子虚赋》,文章洁烂,超越古人。官里叹赏:‘飘飘然有凌人之志气,恨不得与此人同时!’有杨得意奏言:‘此赋是臣之同里司马长卿所作,见在成都闲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来征。走马临朝,不许迟延。先生收拾行装,即时同行。”正是:

一封丹凤诏,方表丈夫才。

当夜,相如与文君言曰:“朝延今日征召,乃是友人杨得意举荐。如今天使在驿,专等起程。”文君曰:“日后富贵,则怕忘了瑞仙亭上与日前布衣时节!”相如曰:“小生那时虽见小姐容德,奈深堂内院,相见如登天之难,若非小姐垂怜看顾,怎能匹配?小生怎敢忘恩负义!”文君曰:“如今世情至薄,有等蹈德守礼,有等背义忘恩者。”相如曰:“长卿决不为此!”文君曰:“秀才每也有两般:有‘君子儒’,不论贫富,志行不私;有那‘小人儒’,贫时又一般,富时就忘了贫时。”长卿曰:“人非草木禽兽,小姐放心!”文君又嘱:“非妾心多,只怕你得志忘了我!”夫妻二人不忍相别。文君嘱曰:

“此时已遂题桥志,莫负当垆涤器人!”

且不说相如同天使登程,却说卓王孙听得杨得意举荐司马长卿,蒙朝廷征召去了,自言:“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显达,所以成了亲事。老夫想起来,男昏女嫁,人之大伦。我女婿不得官,我先带侍女春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无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时去看他,交人道我趋时奉势。”次日,带同春儿,径到成都府,寻见卓文君。文君见了父亲,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饶恕!”员外道:“我儿,你想杀我!今日送春儿来伏侍你。孩儿,你在此受寂寞,比在家亨用不同。你不念我年老无人?”文君曰:“爹爹跟前不敢隐讳。孩儿见他文章绝代,才貌双全,必有荣华之日,因此上嫁了他。”卓员外云:“如今且喜朝廷征召,正称孩儿之心。”卓员外住下,待司马长卿音信。正是:

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

且说司马长卿同天使至京师,朝见,献《上林赋》一篇。天子大喜,即拜为著作郎,待诏金马门。近有巴蜀开通南夷诸道,用军兴法,转漕繁冗,惊扰夷民。宫里闻知大怒,召长卿议论此事,令作《谕巴蜀之檄》。宫里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小可。”乃拜长卿为中郎将,侍节,拥誓剑、金牌,先斩后奏:“卿若到彼,安抚百姓,缓骑回程,别加任用。”

长卿自思:“正是衣锦还乡,已遂平生之愿。”乃谢恩,辞天子出朝。遂车前马后,随从者甚多。一日,迤逦到彼处,劝谕已蜀已平,蛮夷清静。不过半月,百姓安宁,衣锦还乡。正是:〔以下原缺〕 5ou3G9XbusQDt6yVIcKKNzbg5SSIZwS5bXL/2AaJbRDzt0brkn3hWIa86ZySOVs7



话本卷二

蓝桥记

入话:

洛阳三月里,回首渡襄川。

忽遇神仙侣,翩翩入洞天。

裴航下第,游于鄂瘤,买舟归襄汉。同舟有樊夫人者,国色也。虽闻其言语,而无计一面,因赂侍婢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

同舟胡越犹怀思,况遇天妃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诗久不答,航数诘问。袅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自求美酝、珍果献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帷,但见月眉云鬓,玉莹花明,举止即烟霞外人。

航拜揖。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幸无谐谑为意!然亦与郎君有小小姻缘,他日必得为姻懿。”后使袅烟持诗一章答航。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宅,何必崎岖上玉京?

航览诗毕,不晓具意。后便不复见。

航遂饰装归辇下,道经蓝桥驿,偶渴甚,遂下马求浆而饮。见一茅舍,低而隘,有老妪缉缀麻苎,航揖之,求浆。妪呼曰:“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因忆夫人“云英”之句。俄于苇箔之中,出双玉手,授瓷瓯。航接饮之,真玉液也,觉异香透于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华容艳质,芳丽无比,娇羞掩面蔽身,航凝视不知移步,因谓妪曰:“果愿略憩于此!”妪曰:“取郎君自便。”航谓妪曰:“小娘子艳丽惊人,愿纳厚礼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未就耳。我今老而且病,只有此女孙。昨日神仙遗药一刀圭,但须得玉仵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君若的欲要娶此女,但要得玉仵臼,吾即与之,亦不顾其前时许人也,其余金帛无用。”航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待我取仵臼至。莫更许他人!”妪曰:“然。”

航遂怅恨而去。及抵京师,但以仵臼为念。若于喧哄处,高声访问玉仵臼,皆无影响。众号为“风狂”。如此月余,忽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言他有玉杵臼要货。闻郎君恳求甚切,吾当为书而荐导之。”航愧谢,珍重持书而去,果获玉桁臼,遂持归,至蓝桥昔日妪家。

妪大笑曰:“有如此之信上,吾岂爱惜一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微笑曰:“虽付如此,然更用捣药百日,方可结姻。”妪于襟带解药,令航捣之。航昼捣而夜息,夜则妪收桁臼于内室。航又闻杵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雪光耀室,可鉴毫芒。于是,航之意愈坚。

百日足,妪吞药,曰:“吾入洞,为裴郎具帷帐。”遂挈女行,谓航曰:“但少留此。”须臾,车盖来迎。俄见大第,锦绣帷帐,珠翠耀目。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感谢。乃引见诸亲宾,皆神仙中人,后有一女子,鬟髻,衣霓裳,称是妻之姊。航拜讫,女曰:“裴郎不忆鄂渚同舟而抵襄汉乎?”航问左右,言:“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天师之妻,已是高真,为玉皇女史。”

妪遂遣航将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瑶英之丹,逍遥自在,超为上仙。正是:

玉室丹书著姓,长生不老人家。

快嘴李翠莲记

入话:

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

虽无子路才能智,单取人前一笑声。

此四句单道:昔日东京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家中颇有金银。所生二子,长曰张虎,次曰张狼。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本处有个李吉员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众,女红针指,书史百家,无所不通。只是口嘴快些,凡向人前,说成篇,道成溜,问一答十,问十道百。有诗为证:

问一答十古来难,问十答百岂非凡。

能言快语真奇异,莫作寻常当等闲。

话说本地有一王妈妈,与二边说合,门当户对,结为姻眷,选择吉日良时娶亲。三日前,李员外与妈妈论议,道:“女儿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打紧她公公难理会,不比等闲的,婆婆又兜答,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许多人,如何是好?”妈妈道:“我和你也须分付她一场。”只见翠莲走到爹妈面前,观见二亲满面忧愁,双眉不展,就道:“爷是天,娘是地,今朝与儿成婚配。男成双,女成对,大家欢喜要吉利。人人说道好女婿,有财有宝又豪贵;又聪明,又伶俐,双六、象棋六艺;吟得诗,做得对,经商买卖诸般会。这门女婿要如何?愁得苦水儿滴滴地。”

员外与妈妈听翠莲说罢,大怒曰:“因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语,失了礼节,公婆人人不喜欢,被人笑耻,在此不乐。叫你出来,分付你少作声,颠倒说出一篇来,这个苦恁的好!”翠莲道:

“爷开怀,娘放意。哥宽心,嫂莫虑。女儿不是夸伶俐,从小生得有志气。纺得纱,续得苎,能裁能补能绣刺;做得粗,整得细,三茶六饭一时备;推得磨,捣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烧卖、匾食有何难,三汤两割我也会。到晚来,能仔细,大门关了小门闭;刷净锅儿掩厨柜,前后收拾自用意。铺了床,伸开被,点上灯,请婆睡,叫声‘安置’进房内。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欢喜?爹娘且请放心宽,舍此之外值个屁!”

翠莲说罢,员外便起身去打。妈妈劝住,叫道:“孩儿,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今番只是少说些。古人云:‘多言众所忌。’到人家只是谨慎言语,千万记着!”翠莲曰:“晓得。如今只闭着口儿罢。”

妈妈道:“隔壁张太公是老邻舍,从小儿看你大,你可过去作别一声。”员外道:“也是。”翠莲便走将过去,进得门槛,高声便道:

“张公道,张婆道,两个老的听禀告:明日寅时我上轿,今朝特来说知道。年老爹娘无倚靠,早起晚些望顾照!哥嫂倘有失礼处,父母分上休计较。待我满月回门来,亲自上门叫聒噪。”

张太公道:“小娘子放心,令尊与我是老兄弟,当得早晚照管;令堂亦当着老妻过去陪伴,不须挂意!”

作别回家,员外与妈妈道:“我儿,可收拾早睡休,明日须半夜起来打点。”翠莲便道:

“爹先睡,娘先睡,爹娘不比我班辈。哥哥、嫂嫂相傍我,前后收拾自理会。后生家熬夜有精神,老人家熬了打盹睡。”

翠莲道罢,爹妈大恼曰:“罢,罢,说你不改了!我两口自去睡也。你与哥嫂自收拾,早睡早起。”

翠莲见爹妈睡了,连忙走到哥嫂房门口高叫:

“哥哥、嫂嫂休推醉,思量你们忒没意。我是你的亲妹妹,止有今晚在家中。亏你两口下着得,诸般事儿都不理。关上房门便要睡,嫂嫂,你好不贤惠。我在家,不多时,相帮做些道怎地?巴不得打发我出门,你们两口得伶俐?”

翠莲道罢,做哥哥的便道:“你怎生还是这等的?有父母在前,我不好说你。你自先去安歇,明日早起。凡百事,我自和嫂嫂收拾打点。”翠莲进房去睡。兄嫂二人,无多时,前后俱收拾停当,一家都安歇了。

员外、妈妈一觉睡醒,便唤翠莲问道:“我儿,不知甚么时节了?不知天晴天雨?”翠莲便道:

“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更不闻,鸡不语,街坊寂静无人语。只听得:隔壁白嫂起来磨豆腐,对门黄公舂糕米。若非四更时,便是五更矣。且把锅儿刷洗起。烧些脸汤洗一洗,梳个头儿光光地。大家也是早起些,娶亲的若来慌了腿!”

员外、妈妈并哥嫂一齐起来,大怒曰:“这早晚,东方将亮了,还不梳妆完,尚兀自调嘴弄舌!”翠莲又道:

“爹休骂,娘休骂,看我房中巧妆画。铺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禁步身边挂。今日你们将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细思乳哺养育恩,泪珠儿滴湿了香罗帕。猛听得外面人说话,不由我不心中怕;今朝是个好日头,只管都噜都噜说甚么!”

翠莲道罢,妆办停当,直来到父母跟前,说道:

“爹拜禀,娘拜禀,蒸了馒头索了粉,果盒肴馔件件整。收拾停当慢慢等,看看打得五更紧。我家鸡儿叫得准,送亲从头再去请。姨娘不来不打紧,舅母不来不打紧,可耐姑娘没道理,说的话儿全不准。昨日许我五更来,今朝鸡鸣不见影。歇歇进门没得说,赏她个漏风的巴掌当邀请。”

员外与妈妈敢怒而不敢言。妈妈道:“我儿,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来,前后打点。娶亲的将次来了。”翠莲见说,慌忙走去哥嫂房门口前,叫曰:

“哥哥、嫂嫂你不小,我今在家时候少。算来也用起个早,如何睡到天大晓?前后门窗须开了,点些蜡烛香花草。里外地下扫一扫,娶亲轿子将来了。误了时辰公婆恼,你两口儿讨分晓!”

哥嫂两个忍气吞声,前后俱收拾停当。员外道:“我儿,家堂并祖宗面前,可去拜一拜,作别一声。我已点下香烛了。趁娶亲的未来,保你过门平安!”翠莲见说,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边拜,一边道:

“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满门先贤:今朝我嫁,未敢自专。四时八节,不断香烟。告知神圣,万望垂怜!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庆,夫妇双全。无灾无难,永保百年。如鱼似水,胜蜜糖甜。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二个女婿,达礼通贤;五房媳妇,孝顺无边。孙男孙女,代代相传。金珠无数,米麦成仓。蚕桑茂盛,牛马挨肩。鸡鹅鸭鸟,满荡鱼鲜。丈夫惧怕,公婆爱怜。妯娌和气,伯叔忻然。奴仆敬重,小姑有缘。”

翠莲祝罢,只听得门前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娶亲车马,来到门首。张宅先生念诗曰:

“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

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李员外便叫妈妈将钞来,赏赐先生和媒妈妈,并车马一干人。只见妈妈拿出钞来,翠莲接过手,便道:“等我分!”

“爹不惯,娘不惯,哥哥、嫂嫂也不惯。众人都来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抬轿的合五贯,先生、媒人两贯半。收好些,休嚷乱,掉下了时休埋怨!这里多得一贯文,与你这媒人婆买个烧饼,到家哄你呆老汉。”

先生与轿夫一干人听了,无不吃惊,曰:“我们见千见万,不曾见这样口快的!”大家张口吐舌,忍气吞声,簇拥翠莲上轿。一路上,媒妈妈分付:“小娘子,你到公婆门首,千万不要开口。”

不多时,车马一到张家前门,歇下轿子,先生念诗曰:

“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

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

且说媒人婆拿着一碗饭,叫道:“小娘子,开口接饭。”只见翠莲在轿中大怒,便道:

“老泼狗,老泼狗,叫我闭口又开口。正是媒人之口无量斗,怎当你没的翻做有。你又不曾吃早酒,嚼舌嚼黄胡张口。方才跟着轿子走,分付叫我休开口。甫能住轿到门首,如何又叫我开口?莫怪我今骂得丑,真是白面老母狗!”

先生道:“新娘子息怒。她是个媒人,出言不可太甚。自古新人无有此等道理!”翠莲便道:

“先生你是读书人,如何这等不聪明?当言不言谓之讷,信这虔婆弄死人!说我婆家多富贵,有财有宝有金银,杀牛宰马做茶饭,苏木、檀香做大门,绫罗缎匹无算数,猪羊牛马赶成群。当门与我冷饭吃,这等富贵不如贫。可耐伊家忒恁村,冷饭将来与我吞。若不看我公婆面,打得你眼里鬼火生!”

翠莲说罢,恼得那媒婆一点酒也没吃,一道烟先进去了;也不管她下轿,也不管她拜堂。

本宅众亲簇拥新人到了堂前,朝西立定。先生曰:“请新人转身向东,今日福禄喜神在东。”翠莲便道:

“才向西来又向东,休将新妇便牵笼。转来转去无定相,恼得心头火气冲。不知哪个是妈妈?不知哪个是公公?诸亲九眷闹丛丛,姑娘小叔乱哄哄。红纸牌儿在当中,点着几对满堂红。我家公婆又未死,如何点盏随身灯?”

张员外与妈妈听得,大怒曰:“当初只说要选良善人家女子,谁想娶这个没规矩、没家法、长舌顽皮村妇!”

诸亲九眷面面相觑,无不失惊。先生曰:“人家孩儿在家中惯了,今日初来,须慢慢的调理她。且请拜香案,拜诸亲。”

合家大小俱相见毕。先生念诗赋,请新人入房,坐床撒帐:

新人挪步过高堂,神女仙郎入洞房。

花红利市多多赏,五方撒帐盛阴阳。

张狼在前,翠莲在后,先生捧着五谷,随进房中。新人坐床,先生拿起五谷念道: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蠙珠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今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说那先生撒帐未完,只见翠莲跳起身来,摸着一条面杖,将先生夹腰两面杖,便骂道:“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东狮子!”一顿直赶出房门外去,道:

“撒甚帐?撒甚帐?东边撒了西边样。豆儿米麦满床上,仔细思量象甚样?公婆性儿又莽撞,只道新妇不打当。丈夫若是假乖张,又道娘子垃圾相。你可急急走出门,饶你几下擀面杖。”

那先生被打,自出门去了。张狼大怒曰:“千不幸,万不幸,娶了这个村姑儿!撒帐之事,古来有之。”翠莲便道:

“丈夫,丈夫,你休气,听奴说得是不是?多想那人没好气,故将豆麦撒满地。倒不叫人扫出去,反说奴家不贤惠。若还恼了我心儿,连你一顿赶出去,闭了门,独自睡,晏起早眠随心意。阿弥陀佛念几声,耳伴清宁到伶俐。”

张狼也无可奈何,只得出去参筵劝酒。至晚席散,众亲都去了。翠莲坐在房中自思道:“少刻丈夫进房来,必定手之舞之的,我须做个准备。”起身除了首饰,脱了衣服,上得床,将一条绵被裹得紧紧地,自睡了。

且说张狼进得房,就脱衣服,正要上床,被翠莲喝一声,便道:

“堪笑乔才你好差,端的是个野庄家。你是男儿我是女,尔自尔来咱是咱。你道我是你媳妇,莫言就是你浑家。那个媒人那个主?行甚么财礼下甚么茶?多少猪羊鸡鹅酒?甚么花红到我家?多少宝石金头面?几匹绫罗几匹纱?镯缠冠钗有几付?将甚插戴我奴家?黄昏半夜三更鼓,来我床前做甚么?及早出去连忙走,休要恼了我们家!若是恼咱性儿起,揪住耳朵采头发,扯破了衣裳抓破了脸,漏风的巴掌顺脸括,扯碎了网巾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髸怨不得咱。这里不是烟花巷,又不是小娘儿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顿拳头打得你满地爬。”

那张狼见妻子说这一篇,并不敢近前,声也不作,远远地坐在半边。将近三更时分,且说翠莲自思:“我今嫁了他家,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今晚若不与丈夫同睡,明日公婆若知,必然要怪。罢,罢,叫他上床睡罢。”便道:

“痴乔才,休推醉,过来与你一床睡。近前来,分付你,叉手站着莫弄嘴。除网巾,摘帽子,靴袜布衫收拾起。关了门,下幔子,添些油在晏灯里。上床来,悄悄地,同效鸳鸯偕连理。束着脚,拳着腿,合着眼儿闭着嘴。若还蹬着我些儿,那时你就是个死!”

说那张狼果然一夜不敢作声。睡至天明,婆婆叫言:“张狼,你可叫娘子早起些梳妆,外面收拾。”翠莲便道:

“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换了旧衣裳。菜自菜,姜自姜,各样果子各样妆;肉自肉,羊自羊,莫把鲜鱼搅白肠;酒自酒,汤自汤,腌鸡不要混腊獐。日下天色且是凉,便放五日也不妨。待我留些整齐的,三朝点茶请姨娘。总然亲戚吃不了,剩与公婆慢慢噇。”

婆婆听得,半晌无言,欲待要骂,恐怕人知笑话,只得忍气吞声。耐到第三日,亲家母来完饭。两亲家相见毕,婆婆耐不过,从头将打先生、骂媒人、触夫主、毁公婆,一一告诉一遍。李妈妈听得,羞惭无地,径到女儿房中,对翠莲道:“你在家中,我怎生分付你来?叫你到人家,休要多言多语,全不听我。今朝方才三日光景,适间婆婆说你许多不是,使我惶恐万千,无言可答。”翠莲道:

“母亲,你且休吵闹,听我一一细禀告。女儿不是村夫乐,有些话你不知道。三日媳妇要上灶,说起之时被人笑。两碗稀粥把盐蘸,吃饭无茶将水泡。今日亲家初走到,就把话儿来诉告,不问青红与白皂,一味将奴胡厮闹。婆婆性儿忒急躁,说的话儿不大妙。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着了我圈套。寻条绳儿只一吊,这条性命问他要!”

妈妈见说,又不好骂得,茶也不吃,酒也不尝,别了亲家,上轿回家去了。

再说张虎在家叫道:“成甚人家?当初只说娶个良善女子,不想讨了个无量店中过卖来家,终朝四言八句,弄嘴弄舌,成何以看!”翠莲闻说,便道:

“大伯说话不知礼,我又不曾惹着你。顶天立地男子汉,骂我是个过卖嘴!”

张虎便叫张狼道:“你不闻古人云:‘教妇初来。’虽然不至乎打她,也须早晚训诲;再不然,去告诉她那老虔婆知道!”翠莲就道:

“阿伯三个鼻子管,不曾捻着你的碗。媳妇虽是话儿多,自有丈夫与婆婆。亲家不曾惹着你,如何骂她老虔婆?等我满月回门去,到家告诉我哥哥。我哥性儿烈如火,那时叫你认得我。巴掌拳头一齐上,着你旱地乌龟没处躲!”

张虎听了大怒,就去扯住张狼要打。只见张虎的妻施氏跑将出来,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粪!’”翠莲便道:

“姆姆休得要惹祸,这样为人做不过。尽自伯伯和我嚷,你又走来添些言。自古妻贤夫祸少,做出事比天来大。快快夹了里面去,窝风所在坐一坐。阿姆我又不惹你,如何将我比臭污?左右百岁也要死,和你两个做一做。我若有些长和短,阎罗殿前也不放过!”

女儿听得,来到母亲房中,说道:“你是婆婆,如何不管?尽着她放泼,象甚模样?被人家笑话!”翠莲见姑娘与婆婆说,就道:

“小姑,你好不贤良,便去房中唆调娘。若是婆婆打杀我,活捉你去见阎王!我爷平素性儿强,不和你们善商量。和尚、道士一百个,七日七夜做道场。沙板棺材罗木底,公婆与我烧钱纸。小姑姆姆戴盖头,伯伯替我做孝子。诸亲九眷抬灵车,出了殡儿从新起。大小衙门齐下状,拿着银子无处使。任你家财万万贯,弄得你钱也无来人也死!”

张妈妈听得,走出来道:“早是你才来得三日的媳妇,若做了二三年媳妇,我一家大小俱不要开口了!”翠莲便道:

“婆婆休得要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忒侥幸,母亲面前少言论。訾些轻事重报,老蠢听得便就信。言三语四把吾伤,说的话儿不中听。我若有些长和短,不怕婆婆不偿命!”

妈妈听了,径到房中,对员外道:“你看那新媳妇,口快如刀,一家大小,逐个个都伤过。你是个阿公,便叫将出来,说她几句,怕甚么!”员外道:“我是她公公,怎么好说她?也罢,待我问她讨茶吃,且看怎的。”妈妈道:“她见你,一定不敢调嘴。”只见员外分付:“叫张狼娘子烧中茶吃!”

那翠莲听得公公讨茶,慌忙走到厨下,刷洗锅儿,煎滚了茶,复到房中,打点各样果子,泡了一盘茶,托至堂前,摆下椅子,走到公婆面前,道:“请公公、婆婆堂前吃茶。”又到姆姆房中道:“请伯伯、姆姆堂前吃茶。”员外道:“你们只说新媳妇口快,如今我唤她,却怎地又不敢说甚么?”妈妈道:“这番,只是你使唤她便了。”

少刻,一家儿俱到堂前,分大小坐下,只见翠莲捧着一盘茶,口中道: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两个拿着慢慢走,泡了手时哭喳喳。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柤。二位大人慢慢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齿。”

员外见说,大怒曰:“女人家须要温柔稳重,说话安详,方是做媳妇的道理。那曾见这样长舌妇人!”翠莲应曰:

“公是大,婆是大,伯伯、姆姆且坐下。两个老的休得骂,且听媳妇来禀话:你儿媳妇也不村,你儿媳妇也不诈。从小生来性刚直,话儿说了心无挂。公婆不必苦憎嫌,十分不然休了罢。也不愁,也不怕,搭搭凤子回去罢。也不招,也不嫁,不搽胭粉不妆画。上下穿件缟素衣,侍奉双亲过了罢。记得几个古贤人:张良、蒯文通说话,陆贾、萧何快掉文,子建、杨修也不亚,苏秦、张仪说六国,晏婴、管仲说五霸,六计陈平、李佐车,十二甘罗并子夏。这些古人能说话,齐家治国平天下。公公要奴不说话,将我口儿缝住罢!”

张员外道:“罢,罢,这样媳妇,久后必被败坏门风,玷辱上祖!”便叫张狼曰:“孩儿,你将妻子休了罢!我别替你娶一个好的。”张狼口虽应承,心有不舍之意。张虎并妻俱劝员外道:“且从容教训。”翠莲听得,便曰:

“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劝。丈夫不必苦留恋,公婆,不曾骂亲眷,不曾欺丈夫,不曾打良善,不曾走东家,不曾西邻串,不曾偷人财,不曾被人骗,不曾说张三,不与李四乱,不盗不妒与不淫,身无恶疾能书算,亲操井臼与庖厨,纺织桑麻拈针线。今朝随你写休书,搬去妆奁莫要怨。手印缝中七个字:‘永不相逢不见面。’恩爱绝,情意断,多写几个弘誓愿。鬼门关上若相逢,别转了脸儿不厮见!”

张狼因父母作主,只得含泪写了休书,两边搭了手印,随即讨乘轿子,叫人抬了嫁妆,将翠莲并休书送至李员外家。父母并兄嫂都埋怨翠莲嘴快的不是。翠莲道:

“爹休嚷,娘休嚷,哥哥、嫂嫂也休嚷。奴奴不是自夸奖,从小生来志气广。今日离了他门儿,是非曲直俱休讲。不是奴家牙齿痒,挑描刺绣能绩纺。大裁小剪我都会,浆洗缝联不说谎。劈柴挑水与庖厨,就有蚕儿也会养。我今年小正当时,眼明手快精神爽。若有闲人把眼观,就是巴掌脸上响。”

李员外和妈妈道:“罢,罢,我两口也老了,管你不得,只怕有些一差二误,被人耻笑,可怜!可怜!”翠莲便道:

“孩儿生得命里孤,嫁了无知村丈夫。公婆利害犹自可,怎当姆姆与姑姑?我若略略开得口,便去搬唆与舅姑。且是骂人不吐核,动脚动手便来拖。生出许多情切话,就写离书休了奴。指望回家图自在,岂料爹娘也怪吾。夫家、娘家着不得,剃了头发做师姑。身披直裰挂葫芦,手中拿个大木鱼。白日沿门化饭吃,黄昏寺里称念佛祖念南无,吃斋把素用工夫。头儿剃得光光地,那个不叫一声小师姑。”

哥嫂曰:“你既要出家,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去。”翠莲便道:

“哥嫂休送我自去,去了你们得伶俐。曾见古人说得好:‘此处不留有留处。’”

离了俗家门,便把头来剃。是处便为家,何但明音寺?散淡又逍遥,却不倒伶俐!

不恋荣华富贵,一心情愿出家,身披一领锦袈裟,常把数珠悬挂。每日持斋把素,终朝酌水献花。纵然不做得菩萨,修得个小佛儿也罢。”

新编小说《快嘴媳妇李翠莲记》终。

洛阳三怪记

尽日寻春不见春,杖藜搠破岭头云。

归来点检梅稍看,春在枝头已十分。

这四句探春诗是张元所作。东坡先生有一首探春词,名《柳梢青》,却又好。词曰:

昨日出东城,试探暮。墙头红杏暗如倾。槛内群芳芽未吐,草已回春。绮陌敛香尘,点云霭前村。东君着意不辞辛。料想风光到处,吹绽梅英。

这一年四季,无过是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冷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香径”,地下飞起土来谓之“香尘”。应干草正发叶,花生芽蕊,谓之“春信”。春忒煞好。有首词曰:

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啭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尽春愁。日舒迟暖澡鹅黄,水渺茫藕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阴。

春景果然是好。到春来,则那府州县道,村乡镇中,都有游玩去处。

且说西京河南府又名洛阳。这西京有一县,唤做寿安县,在西京罗城外。县内有一座山,唤做寿安山,其中有万种名花异草。今时临安府官巷曰花市,唤做寿安坊,便是这个故事。两京城官员、士庶人家,都爱栽种名花,曾有诗道:

满路公卿宰相家,收藏桃李壮芳芽。

年年三月凭高望,不见人家只见花。

西京定鼎门外,寿安县路上,有一座名园,唤做会节园,甚次第,但见:

朱栏围翠玉,宝槛嵌奇珍。红花共丽日争辉,翠柳与晴天斗碧。妆起秋千架,彩结筑球门。流杯亭侧水弯环,赏月台前花屈曲。几竿翠竹如龙,绕就太湖山,数簇香松似凤。楼台侧畔杨花舞,帘幕中间燕子飞。

每遇到春三二间,倾城都去这园里赏玩。

说这河南府衣台街上,有个开金银铺潘小员外,名叫潘松。时遇清明节,因见一城人部出去郊外赏花游玩,告父母也去游玩。先到定鼎门里,寻相识的翁三郎,当时那潘松来到翁三郎门首,便问:“三郎在家么?”只见其妻相见道:“拙夫今日清明节,去门外会节园看花。却也会不多时,若是小员外行得快,便也赶得上。”潘松听得说,独自行出定鼎门外,迤逦行到这会节园时,正是:

乍雨乍晴天气,不寒不暖风和。盈盈嫩绿,有如剪就薄薄香罗;袅袅轻红,不若裁成鲜鲜蜀锦。弄舌黄鹂穿绣卉,寻香粉蝶绕雕栏。

这潘松寻不着翁三郎,独自游玩,待要归去,割舍不得于路上景致。看着那青山似画,绿水如描,行到好观看处,不觉步入一条小路,独行半亩田地。这条路游人希少,正行之间,听得后面有人叫“小员外”,回转看时,只见路旁高柳树下,立着个婆子,看这婆婆时,生得:

鸡皮满体,鹤发盈头。眼昏似秋水微浑,体弱如秋霜后菊。浑如三月尽头花,好似五更风里烛。

潘松道:“素昧平生,不识婆婆姓氏?”婆婆道:“小员外,老身便是妈妈的姐姐。”潘松沉思半晌,道:“我也曾听得说有个姨姨,便是小子也疑道,婆婆面貌与家间妈妈相似。”婆婆道:“好见年不见,你到我家吃茶。”潘松道:“甚荷姨婆见爱!”即时引到一条崎岖小径,过一条独木危桥,却到一个去处。婆婆把门推开,是个人家。随着那婆婆入去,着眼四下看时,原来是一座崩败花园。但见:

亭台倒塌,栏槛斜倾。不知何代浪游园,想是昔时歌舞地。风亭敝陋,惟存荒草绿萋萋,月榭崩摧,四面野花红拂拂。莺啼绿柳,每喜尽日不逢人;鱼戏清波,自恨终朝无食饵。秋来满地堆黄叶,春去无人扫落花。

这婆婆引到亭上:“请坐。等我入去报娘娘知,我便出来。”入去不多时,只见假山背后,两个青衣女童来道:“娘娘有请!”这潘松道:“有甚么娘娘?”只见上首一个青衣女童认得这潘松,失惊道:“小员外,如何在这里?”潘松也认得青衣女童是邻舍王家女儿,叫做王春春,数日前,时病死了。潘松道:“春春,你如何在这里?”春春道:“一言难尽!小员外,你可急急走去,这里不是人的去处。你快去休!走得迟,便坏你性命!”

当时,潘松唬得一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潘松慌忙奔走,出那花园门来,过了独木桥,寻原旧大路来,道:“惭愧惭愧,却才这花园,不知是谁家的?那王春春是死了的人,却在这里。白日见鬼!”迤逦取路而归,只见前面有一家村酒店。但见:

傍村酒店几多年,遍野桑麻在地边。

白板凳铺邀客坐,柴门多用棘针编。

暖烟灶前煨麦蜀,牛屎泥墙画醉仙。

潘松走到酒店门前,只见店里走出一人,却是旧结交的天应观道上徐守真,问道:“师兄如何在此?”守真道:“往会节园看花方回。”潘松道:“小子适来逢一件怪事,几乎坏了性命。”把那前事对徐守真说了一遍。守真道:“我行天心正法,专一要捉邪祟。若与吾弟同行,看甚的鬼魅敢来相侵!”二人饮酒毕,同出酒店。正行之次,潘松道:“师兄,你见不见?”指着矮墙上道:“两个白鹩子在瓦上厮啄,一个走入瓦缝里去。你看我捉这白鹩子。”方才抬起手来,只见被人一掀,掀入墙里去。却又是前番撞见婆子的去处。守真在前走,回头不见了人,只道又有朋友邀去了,自归。不在话下。

且说潘松在亭子上坐地。婆子道:“先时好意相留,如何便走?我有些好话共你说。且在亭子上相等,我便来。”潘松心下思量,自道:“不妨再行前计。”只见婆子行得数步,再走回来:“适来娘娘相请,小员外便走去了,到怪我。你若再走,却不利害!”只见婆子取个大鸡笼,把小员外罩住,把衣带结三个结,吹口气在鸡笼上,自去了。潘松用力推不动;用手尽平日气力,也却推不动。不多时,只见婆子同女童来道:“小员外在那里?”婆子道:“在客位里等待。”潘松在鸡笼里听得,道:“这个好客位里等待!”只见婆子解了衣带结,用指挑起鸡笼。青衣女童上下手一挽,挽住小员外,即时撮将去,到一个去处。只见:

金钉朱户,碧瓦盈檐。四边红粉泥墙,两下雕栏玉砌。宛若神仙之府,有如王者之宫。

那婆婆引入去,只见一个着白的妇人出来迎接。小员外着眼看,那人生得:

绿云堆鬓,白雪凝肤。眼描秋月之明,眉拂青山之黛。桃萼淡妆红脸,樱珠轻点绛唇。步鞋衬小小金莲,十指露尖尖春笋。若非洛浦神仙女,必是蓬莱阆苑人。

那婆子引那妇女与潘松相见罢,分宾主坐定,交两个青衣安排酒来,但见:

广设金盘雕俎,铺陈玉盏金瓯。兽炉内高热龙涎,盏面上波浮绿酉义本。筵间摆列,无非是异果蟠桃;席上珍羞,尽总是龙肝凤髓。

那青衣女童行酒,斟过酒来。饮得一盏,潘松始问娘娘姓氏,只听得外面走将一个人入来。看那人时,生得:

面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

身披烈火红袍,手执方天画戟。

那个人怒气盈面,道:“娘娘又共甚人在此饮宴?又是白圣母引惹来的,不要带累我便好。”当时娘娘把身迎接他。潘松失惊,问娘娘:“来者何人?”娘娘道:“他唤做赤土大王。”相揖了,同坐饮酒。少时,作辞去了。

娘娘道:“婆婆费心力请得潘松到此,今做与奴做夫妻。”吓得小员外不敢举头。也不由潘松,扯了手便走。两个便见:

共入兰房,同归鸳帐。宝香消绣幕低垂,玉体共香衾偎暖。揭起红缝被,一阵粉花香;掇起琵琶腿,慢慢结鸳鸯。三次亲唇情越盛,一阵酥麻体觉寒。

二人云雨,潘松终猜疑不乐。缠绵到三更已后,只见娘娘扑身起来出去。

小员外根底立着王春春,悄悄地与小员外道:“我交你走了,却如何又在这里?你且去看那件事。”引着小员外,蹑足行来,看时,见柱子上缚着一人,婆子把刀劈开了那人胸,取出心肝来。潘松看见了,吓得魂不附体,问春春道:“这人为何?”春春说道:“这人数日前时,被这婆婆迷将来,也和小员外一般排筵会,也共娘娘做夫妻。数日间又别迷得人,却把这人坏了。”潘松听得,两腿不摇身自动:“却是怎生奈何?”

说犹未了,娘娘入来了,潘松推睡着。少间,婆婆也入来,看见小员外睡着,婆子将那心肝,两个斟下酒,那婆子吃了自去,娘娘觉得醉了,便上床去睡着。只见春春蹑脚来床前,招起潘松来,道:“只有一条路,我交你走。若出得去时,对与我娘说听:多做些功德救度我。你记这座花园,唤做刘平事花园,无人到此。那着白的娘娘,唤做玉蕊娘娘;那日间来的红袍大汉,唤做赤土大王,这婆子,唤做白圣母。这三个不知坏了多少人性命。我如今救你出去,你便去房里床头边,有个大窟笼,你且不得怕,便下那窟笼里去,有路只管行,行尽处却寻路归去。娘娘将次觉来,你急急走!”

潘松谢了王春春,去床头看时,果然有个大窟笼。小员外慌忙下去,约行半里田地,出得路口时,只见天色渐晓。但见:

薄雾朦胧四野,残云掩映荒郊。江天晓色微分,海角残星尚照。牧牛儿未起,采桑女犹眠。小寺内钟鼓初敲,高荫外猿声乍息。正是:

大海波中红日出,世间吹起利名心。

潘松出得穴来,沿路上问采樵人,寻路归去,远远地却望见一座庙宇,但见:

朱栏临绿水,碧涧跨虹桥。依稀观宝殿嵬嵬,仿佛见威仪凛凛。庙门开处,层层冷雾罩祠堂;帘幕中间,阴阴黑云笼圣像。殿后檐松蟠异兽,阶前古桧似龙蛇。

行进数步,只见灯火灿烂,一簇人闹闹吵吵,潘松移身去看时,只见庙中黄罗帐内,泥金塑就,五彩妆成,中间里坐着赤土大王,上首玉蕊娘娘,下首坐着白圣母,都是夜来见的三个人。惊得小员外手足无措。问众人时,原来是清明节,当地人春赛,在这庙中烧纸酌献。小员外走出庙来,急寻归路,来到家中,见了父母,备说昨夜的事。大员外道:“世上有这般作怪!”

父子二人,即时同去天应观,见徐守真。潘松说:“与师兄在洒店里相会出来,被婆子摄入花园里去。”把那取人心肝吃酒的事,历历说了一遍:“不是王春春交我走归,几乎不得相见!”徐道士见说,即时登坛作法,将丈二黄绢,书一道大符,口中念念有词,把符一烧。烧过了,吹将起来,移时之间,就坛前起一阵大风。怎见得?那风:

风来穿陋巷、透玉宫。喜则吹花谢柳,怒则折木摧松。春来解冻,秋谢梧桐。睢河逃汉主,赤壁走曹公。解得南华天意满,何劳宋玉辩雌雄!

那阵风过处,见个黄袍兜巾力士前来云:“潘松该命中有七七四十九日灾厄,招此等妖怪,未可剿除。”徐守真向大员外道:“令嗣有七七四十九日灾厄,只可留在敝观躲灾。”大员外谢了徐守真,自归。

小员外在观中住了月有余。忽一日,行到鱼池边钓鱼。放卜钩子,只见水面开处,一个婆子咬着钓鱼钩。吓得潘松丢下钓竿,大叫一声,倒地而死。急忙救起,半晌重苏,令人便去清将大员外来。徐守真向大员外道:“要捉此妖怪,除是请某师父蒋真人下山。”大员外问:“这蒋真人却在何处?”徐守真道:“见在中岳嵩山修行。”大员外道:“敢烦先生亲自请蒋真人来,捉此妖怪。”徐守真相别了,就行。

且说小员外同爹归到家里,只是开眼便见白圣母在书院里面。忽一日,潘松在门前立地,贝见那婆子道:“娘娘交我来请你。”正说之间,却遇着徐守真请蒋真人来到潘员外门前,却被蒋真人镇威一喝,吓得那婆子抱头鼠窜,化一阵冷风,不见了。徐守真令潘松:“参拜了蒋真人,救你一命!”大员外即时请蒋真人相见。叙礼毕,安排饭食。不在话下。

那蒋真人道:“今夜三更三点,先诛这白圣母。”天色渐晚,但见:

金乌西坠,玉兔东生。满空薄雾照平川,几缕残霞生远浦。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同犊返孤村。

当夜二更前后,蒋真人作罢法,念了咒语。两员神将驱提白圣母来。蒋真人交抬过鸡笼来,把婆子一罩住,四下用柴围着。蒋真人喝声:“放火烧!”移时,婆子不见了,只见一个炙干鸡在笼里。

看看天晓,蒋真人道:“今卓午时,刘平事花园里去断除那两个妖怪。”到得日中,四人同行到花园门首。蒋真人道:“交徐守真将一道灵符,将两枚大钉,就花园门首地上便钉将下去。”只见起一阵大风,风过处,见四员神将出现。但见:

黄罗抹额,污骖皂罗袍光;袖绣团花,黄金甲束身微窄。剑横秋水,靴踏狻猫。上通碧汉之间,下彻九幽之地。业龙作过,自海波水底擒来;邪祟为妖,入洞穴中捉出。六丁坛畔,权为符吏之名;玉帝阶前,请走天丁名号。搜捉山前为怪鬼,拜会乾坤下二神。

四员神将领了法旨,去不多时,就花园内起一阵风。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只听得豁辣辣一声响亮,从花园里,神将驱将两个为祸的妖怪来。蒋真人道:“与吾打杀,立交现形!”神将那时就坛前打杀,一条赤斑蛇,一个白猫儿。原来白圣母是个白鸡精,赤土大王是条赤斑蛇,玉蕊娘娘是个白猫精。

神将打死了妖怪,一阵风自去了。潘员外拜谢了蒋真人、徐守真,自去了。

话名叫做《洛阳三怪记》。

风月相思记

入话:

深院莺花春昼长,风前月下倍凄凉,

只因忘却当年约,空把朱弦骂断肠!

洪武元年春,有冯琛者,字伯玉,故成都府朝阳门兴庆坊人也。父緼,为元先锋都督,生琛于金陵,时至元六年庚戌岁也。幼失怙恃,伊舅氏育养。至总角,颖悟聪明,词章翰墨,与世罕有。少长,咸羡誉之。未几,南北盗贼兴起。生奔走流离,浪迹江湖。至临安时,直殿将军赵彧见而异之。公无子,得生甚喜。生事之如亲父焉。公有女名云琼,幼丧母,公命庶母刘氏育之。年至十三,同生延师教之。生加恭敬,如亲妹,而琼待生亦如亲兄。

一日,生忧思干戈不宁,恻然有感,遂赋一诗以呈师,云:两虎争雄势不休,回头何处是神州?

一朝鼙鼓喧天动,万里尘埃匝地浮。

白日豺狼当路道,黄昏烽火起边楼。

何时南北干戈息,重赌君王旧冕旒!

师诵毕,特以示威,曰:“此子当有大志,非常才也!”公亦喜。

将二载,刘氏以云琼年长,可笄,遂令入闺阁,习女工。一日,生在书馆独坐,见春光明媚,蜂蝶交飞,不觉惆怅,吟一绝云:

桃花如锦草如茵,妆点园林无限春。

蜂蝶分飞缘底事?东君应念断肠人!

生吟毕,云琼在书馆后游玩,听其吟诗有惆怅之意,悒悒不乐。越数日,百和亭前牡丹盛开,琛往观之,琼亦在彼,遂同玩赏。琼问曰:“‘东君应念断肠人’,为谁作也?”生笑而不答,又将牡丹花题诗一首:

娇姿艳质解倾城,似语还休意未成。

一点芳心谁共诉?千重密叶苦相屏!

君王笑处天香满,妃子观时国色盈。

何幸倚栏同一赏,恨无杯酒浥苦馨!

琼见诗,知生意有属于己,乃一笑,叹息而去,回顾再三。

生自此之后,见其姿容秀丽,其心不能自持。琼此后无心针指,时出游戏消遣,见蜂蝶燕莺,景物繁华,赋诗一首:

春色平分二月时,弓鞋款款步莲池。

九回肠断无由诉,一点芳心不自持。

灼灼奇花留粉蝶,阴阴古木啭黄鹂。

晓来闷对妆台立,巧画蛾眉为阿谁?

琼有侍女韶华,颇巧慧,能讴诗。见琼长吁短叹,识其意而不敢问。一日,偶过书馆,生语之曰:“我万里无家,四海一身,与我结为兄妹,何如?”韶华曰:“贱妾卑微,何敢上扳君子!”生曰:“何害?”二人拜为兄妹。自此之后,与生来往甚密。

一日,生问曰:“连日不见琼娘子,固无恙乎?”答曰:“娘子近日偶疾如疟,神思不宁,倚床作《望江南》词。”生曰:“愿闻。”韶华云:

“香闺内,空自想佳期。独步花阴情绪乱,慢将珠泪两行垂,胜会在何时?恹恹病,此夕最难持。一点芳心无托处,荼伋架上月迟迟,书惆怅有谁知?”

韶华别去。知琼有意于己,潸然下泪。

次日,与赵公会宴,琼侍父侧,虽然眉目往来,不能通言语为憾。生归室,见宝鸭香消,银台烛暗,愁怀万解,展转至晓,乃赋一律:

暗思昨日可怜宵,得见佳人粉黛娇;

银海晓含珠泪湿,金莲微动玉钩摇。

谢鲲徒折机边齿,弄玉空吹月下萧。

一笑倾域殊绝代,宁交不瘦沈郎腰!

一日,生与韶华曰:“我有手书一缄,烦汝送琼,幸勿沉滞!”韶华乃潜纳于镜奁。次早,琼梳妆,见书,视之,乃《满庭芳》词:

蝉鬓拢云,蛾眉扫月,天生丽质难描。樽前席上,百媚千娇。一点芳心初动,五更清兴偏饶。诉衷肠不尽,虚度好良宵。秦楼明月夜,余音袅袅,吹彻鸾箫。闲敲棋子,愈觉无聊。何时识得东风面,堪成凤友鸾交?凭鸿雁,潜通尺素,盼杀董妖娆!

复吟一绝:

每同玉步踏香尘,曾见妆台点绛唇。

春色谩随桃杏去,天台谁为款刘晨?

琼读毕,怒责韶华曰:“汝怎敢传消递息!我与夫人说知。”韶华悲泣哀告。琼意稍解,乃曰:“舍人何以知我病,而送药方与我?当以实对。”韶华曰:“向者,舍人与妾言曰:‘我四海无亲,欲与结为兄妹!’当时妾惶愧不敢当。复问:‘娘子无恙?’妾曰:‘因病,稍安。’妾读娘子《望江南》词,舍人不觉泪下。至晚,以书令妾转达。”琼曰:“我虽未愈,不服此药。不可辜其美意,我今回一缄去谢之。”

韶华候琼作书毕,持以诣生室。生见韶华,甚喜。生展幌之,乃和《满庭芳》词,云:

短短金针,纤纤玉手,闲将绣带轻描。描鸾刺凤,想象剔还挑。不觉黄昏又到,谁知玉减香消!鸳鸯被,寻思履转,倏忽至中宵。阳台魂梦杳,彩鸾归去,辜负文箫!算人生儿,行乐陶陶!何日相逢一面,樽前唱彻红绡?知此时芳心动也,愁杀盖宽饶!

复吟一绝:

丰姿绝代更青春,妾意拳拳在汝身。

叨月一轮花满地,肯容香露湿湘裙?

生视毕,不觉失魂丧志,莫知身之所在。

琼曰:“彼时以我病愈,兄妹之情,喜之。”与时,韶华颇疑之,退而叹曰:“人生莫作妾婢身,城门失火池鱼殃。日后必贻祸于我矣!”自此非堂前有命,不出于外。琼虽意恋,不能相会。

生自此之后竟不得见,憔悴疲倦,饮食减少。夫人刘氏时加宽慰以“休思乡里”,生但俯首而已。有一日,夫人与侍女数人,于后花园迎风亭上观赏荷花。琼推疾不出。夫人去后,琼潜至生室,问曰:“兄何恙?”生泪下,不能答言。琼曰:“兄何故如此?万事岂由人乎?琼闻夫子曰:‘贤贤易色。’古圣所戒!”生曰:“钻穴逾墙,吟琴折齿,妹独不知?”言语未尽,侍女报曰:“夫人至。”琼曰:“且与告别,情话难尽。翌日牛女佳期,妾当陈瓜果,与君登楼乞巧,以占灵配。”生诺。

至期,生乃赴约。刘氏命琼在堂行酒,亦召生预宴。生不胜懊恨,仰观其天,轻云翳月,乍明乍暗,织女牵牛,黯淡莫辨。忽听樵楼鼓已三更矣,乃赋诗云:

几度如梳上碧空,缺多囿少古今同。

正期得见嫦娥面,又被痴云丰掩笼!

次日,于堂侧偶见琼,生以此示之。琼口占一绝:

停杯对月问蟾蜍,独宿嫦娥似妾无?

今日逢君言未尽,令人长恨命多孤!

琼自后作事,闷闷不已;女工之事,俱无情意。患病数日,家人惊惶,乃白刘氏。夫人即唤韶华,曰:“汝知娘子之病?”韶华不敢答。夫人再三逼之,只得言:“娘子与冯官人相见之后,至今三好两怯。”夫人即与公曰:“妾闻‘男冠而有室,女笄而有家’,今琼年二十,闺房之事,想已知之。且琛居门下,亦有年矣,而琼岂无思念之心?妾视动静之间,俱有不足之意;不如早命纳琛为婿,庶免彰人之耳目。”

彧大怒,不悦,寻思良久,乃曰:“依汝言也罢。”当韶华面前告琼。琼喜,令韶华告生。生喜,赋诗一首以自贺:

昨回窗前阅简编,银红双结并头莲。

当时以此非容易,今日方知岂偶然。

红叶沟中传密意,赤绳月下结姻缘。

从前多少心头事,尽付东流水一川。

翌日,公令人探生,曰:“投托门下,多蒙厚恩,敢效结草之意。既蒙有命,安敢不从!”退以告公。

越十余日,公命媒行娉为婿,于二室。至期,屏开孔雀,褥隐芙蓉,花烛莹煌,管弦歌沸。生与琼拜于堂,一如神仙归洞府。宾客叹其郎才女貌,世间罕有。至筵席散,生偕入洞房,见其象床瑶席,凤枕鸳衾,乐谐琴瑟。生与琼曰:“昔慕子之心,每于花前月下,抚景伤怀。今日至此,岂非天假良缘耶!”琼曰:“遇君之后,行无定迹,寝不贴席。今也天随人愿,获侍巾栉,但愿君子始终如一,则万幸矣!”琼拟《蜂情蝶意遂》词,云:

翠荷花里鸳鸯浴,碧桃枝上鸾凤宿。花烂枝尚柔,俄惊一夜秋。百岁共谐和,相看奈汝何?

生亦口占《减字木兰花》词一,云:

调云弄雨,迤逦罗帏同笑语;春透花枝,一时。相怜相爱,还了平生憔悴债;鱼水欢情,剪下青丝结誓盟。

越月余,公破召,促装赴京,嘱生家事而别。越三月,公奏曰:“臣老,不能用也。有婿冯琛,素怀异才。臣荐为国,非私也。”上大悦,遣使召生。生与琼曰:“蒙旨征召,暂与相别。”琼曰:“相会未几而遽别,奈何!奈何!妾闻金陵胜地,歌楼不可留恋!”生曰:“噫!卿误也!我心尤如冰玉,后当自知。”即促装起程。

琼令韶华备酒殽,饯于郊外。琼握生手,相视大恸。生亦呜咽。琼曰:“君今弃妾,妾无负于君!”生曰:“我与子岂一朝一夕之缘分!今日之行,出于无奈;卿有是言,殆非以为陌路人耶?”琼曰“君无二心,妾何以报!”口占二绝以赠。

【其一】

鱼水欢娱未一秋,临歧分袂更绸缪。

诉君不尽褒肠事,惟有潸潸珠泪流。

【其二】

香闺绣幂恨悠悠,一片离情不自由。

争奈君心似流水,滔滔东去不能留。

生赋律诗一首以答:

懒上雕鞍闷不胜,此心如醉为多情。

空垂眼底千行泪,难阻天涯万里程。

最苦凄凉冯伯玉,可怜憔悴赵云琼。

男儿且学四方志,铁石心肠作广平。

琼情不已,亦作《茶瓶》词,云:

忆昔当时相会,共结百年姻配。枕前盟誓如山海,此意千载难买。思和爱,知何在?情默默,有谁瞅采?妾心未改君先改,奈好事多成败!

词毕,恸哭不舍。生扶琼至家,嘱韶华劝慰。次早,不令琼知而去。

琼晚见月界窗痕,风鸣纸隙,举目无亲,以赋《临江仙》词一阕:

明窗纸隙风如箭,几多心事难忘。荼靡架下见行藏,交加双粉蝶,交颈两鸳鸯。岂知今日成抛弃,尪羸减玉消香。谁与诉衷肠?行云缥缈,恨杀楚襄王。

生行不觉逾旬,未尝不思琼也,观京畿将近、偶成一律:

冉冉时光日似梭,相思无计欲如何?

五云缥缈皇畿近,万里迢遥客恨多。

愁望银河看织女,魂飞阆苑问仙娥。

金陵谩说花如锦,一点芳心誓匪他。

生行至京,见上于奉天殿。上甚爱其才,即除为起居郎。一日出朝,因便人作书以寄:

冯琛端肃书奉云琼娘子妆前:拜违懿范,已经月余。思仰香闺,梦寝行坐,未尝离于左右。迩来未审淑候何如?琛至京,蒙授起居郎。谁料菲才,幸际风云之会,得依日月之光。偶因风便,封缄以寄眷恋之私云。

琼得书,一喜一悲。贺者填门,而琼悲号不已。刘夫人命具杯酌,弦歌宽慰。琼编《驻马听》,命韶华讴之,闻者莫不凄惋。自兹愈无聊赖,鸾孤凤只,竹瘦梅癯,而似梨花带雨,眉如杨柳含烟。暑中风凉月冷,形只影单,赋诗一律:

夜深独坐对残灯,默默怀人百感增。

愁肠百结如丝乱,珠泪千行似雨倾。

月照纱窗光皎皎,风摇铁马响铃铃。

总藉夫人宽慰我,金樽漫有酒如渑。

素娥善言语,一日,对琼曰:“妾闻西湖鸳鸯失侣,相思而死,何谓也?”琼曰:“汝戏我乎?”曰:“既知,何不自想?”琼曰:“汝不闻李白云:

锦水连天碧,荡漾双鸳鸯。

甘同一处死,不忍两分张!”

素娥曰:“谁无夫妇,如宾似友?至于离合,故不可测。《关雎》诗曰乐虽盛,而不失其正,忧虽深,而不害于和。是以传之于经。娘子朝夕哭泣,过于哀怨;倘致不虞,将如之何?望以身命为重!”琼意稍解。

琼恐生心有异,不能无疑焉,乃作古风一章以自慰:

忆昔与君相拜别,三月鹃声哀夜月。鸳鸯帐里彩鸾孤,惆怅良人音信绝。妾心如水水复深,妾泪如珠珠溅血。深院无人春昼长,几回独把湘帘揭。湘帘揭起飞双燕,燕燕差池相眷恋。令人感动心益悲,欲寄征鸿风不便。文君空有《白头吟》,婕妤谩赋齐纨扇。君心若与我心同,妾亦于君复何怨!

琼作虽非怨悔,相思之心殊切,抚景兴怀,时无休歇。伫见征鸿北去,乌鹊南飞;

寒蛩在壁,秋水连天;桐风飒飒,桂月娟娟;香残烛暗,枕冷衾寒。斯时也:空闺寂寂,人各一天;经年累月,有谁见怜!作《满庭芳》一阕:

皓月娟娟,清灯灼灼,回身转过西厢。可人才子,流落在他乡。只望团圆到底,谁知度属参商。君知否?星桥别后,一日九回肠。相思无尽极,惨云愁雨,减玉消香。几回梦里,与子飞扬。尤记山盟海誓,地久天长。春已老,桃花无主,何日遇刘郎?

题毕,滑韶华曰:“古之女亦有如我者乎?”答曰:“有之。如王妫之丧身,姜女之死节,皆如此也。然悲欢离合,亦自古有之;若不自惜其身,至于殒绝,亦或有之。”

琼曰:“汝之言,我非不知。但恨与生会合未久,遽成离别,恐作王魁负桂英也。”因而赋歌一首:

黄昏渐近兮,白日颓西。对景思人兮,我心空悲。云归岫兮去远。霞映水兮呈辉。倏天光兮黯淡,月初出兮星稀。叹南飞兮乌鹊,绕树枝兮无依。久凭栏兮徙倚,追往事兮嗟吁。香消兮玉减,花落兮色衰。陟高庭兮眺望,仍凝思兮迟迟。霜凋残兮落叶,雨滴损兮花枝。花委谢兮寂寂,叶辞柯兮凄凄,恨关凶兮路远,极国望兮天涯。自勉强兮假寝,风飒飒兮吹衣。奈好梦兮杳渺,忽惊觉兮邻鸡,傍妆台兮抑郁,临宝镜兮惨凄。霞鬓云鬟兮,为谁梳洗?兰心蕙质兮,空自昏迷。睹双飞兮粉蝶,听百啭兮黄鹂。何人生兮不若?嗟物类兮如斯。愧年少兮多别离。望美人兮空踌蹰!

韶华观其吟,亦掩泪,谓娘子曰:“恐生有‘富易妻,贵易交’之意,莫若令人赍书与冯生,起居动静,可知之矣。胡乃孤眠独宿,行吁坐叹,而自苦若此也!”琼曰:“岂必书也。自生别后,有诗十余首,并录寄赠,以见我之心耳!”即日遣家童赍书抵京。

生得书,不胜欣喜,展视之,皆琼佳制也:

泪雨潸潸洒满衣,含愁强赋断肠诗。

自从昔日相分手,直至今朝懒画眉。

东阁尚怀挥翰墨,西园尤想折花枝。

自君一去无消息,独对青铜怨别离!

“……不弃,我今将行,汝从我乎?”韶华曰:“妾幼侍夫人居于闺阁之中,誓生死相随。今夫人将行,妾愿侍随。”即日治办行装而去。

离朝五里许,牛先在郊外候琼而来,其融融,乃曰:“一别许久,不想今日复睹仪容。”琼再拜谢,曰:“妾女流也,不知理法。荷蒙君子不弃,誓同生死!”生与琼轿马相随,归衙,重寻旧约,再整前盟:“今夕之会,何幸如之。”生赋诗一律:

朱颜一别几经春,两地相思各惨神。

失意如今还得意,旧人偏觉胜新人。

颠鸾倒凤情何洽?誓海盟山乐更真。

寄语司天台上客,更筹促漏莫交频!

不觉已五更鼓矣,生起,整秋冠而进朝。

俄闻倭夷有警,上敕生为静海将军,即日承命。至家,与琼曰:“吾奉朝命,领兵收贼,有一载之别。汝宜保重!吾不敢久留以缓君命。”于是率风阳精兵四万,上大悦,亲劳军士,同兵部尚书李斌、左平章廖禹,复率羽林等卫五十八万军马,旌旗蔽野,水陆继进。

生之英风锐气,所向无前,驻札连栈。倭夷鏖战徉走,生兵追之。倭度其半入,以精兵五千,出其不意,由别道尾其后,官军溺死者无算,江水为之不流。生呼谓众曰:“今天败我,非众之罪也!第无以报效朝廷。”生复招集残兵,整顿军旅,身先士卒。众乃奋身戮力,与敌鏖战,无不一当百。倭夷大败。生喜曰:“不意天兵之果锐也如此!”倭夷遂遣使称臣求和。生恐有变,许之,奏凯而还。

上得捷音,天颜大悦,谓宋景曰:“以赢败之兵,入危险之地,而能克敌,皆卿之荐举得其人也。”景稽首拜,曰:“愚臣无知之明敏果断,举选得人。”上曰:“古有社稷之臣,令琛近之矣!”生引兵由玄武门。上坐,召生入丹陛。上慰劳之,曰:“克战之功,出于卿也!”生拜曰:“陛下顺行天遁,御物无私;臣下奉行政令而已。”遂拜生为镇同大将军,赐剑履趋朝;云琼封为赵国夫人,金冠霞帔。夫荣妻贵,近世未有。

夫何盛极有衰,天年不永。洪武七年甲寅岁,十一月初一日壬戌,薨。病亟之夕,执琼手谓曰:“当负汝矣!路隔幽冥,不复相见也!”急呼家童,燃灯取笔,题诗云:

九泉未肯忘恩爱,一死无由报主恩!

君命妻情俱未了,空留怨气塞乾坤!

琼曰:“君无优也,不久当相见!”言讫,生卒。

次日,大夫宋景奏闻。上曰:“天何夺吾伯玉之速也!”命礼部官具衾椁,拟以王礼祭之,曰:叨仁忠烈武安王。越十五日丙子,琼亦以忧思不进饮食而卒。敕合葬于采石之阳。越一月,御祭,墓碑丹书,命陶凯篆额,宋景作序。有子二人:长曰明德,尚平公主;次子明烈,娉廖禹之女。是为之记。

伉俪相期寿百年,谁知一旦丧黄泉!

云琼节义非容易,伯玉姻缘岂偶然!

配获鸾凤真得意,敬同宾友不虚传。

《关雎》风化今重见,特为殷勤著简编。

《风月相思记》终。

张子房慕道记

入话:

梦中富贵梦中贫,梦里欢娱梦里嗔。

闹热一场无个事,谁人不是梦中人?

话说汉朝年间,高祖登基,驾坐长安大国。忽一日,设朝聚集文武两班,九卿四相。各人奏事已毕。班部中转过一人,紫袍金带,执简当胸,出班奏曰:“我王万岁!微臣看得近今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万民乐业。臣欲要慕道修行,不知我王意下如何?”高祖问曰:“卿因何要入山慕道?”张良答曰:“臣见三王苦死,不能全终。”高祖曰:“那三王?”张良曰:“是齐王韩信,大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原来这三王,忠烈直臣,安邦定国。臣想昔日楚王争战之时,身不离甲,马不离鞍,悬弓插箭,挂剑悬鞭,昼夜不眠,日夜辛苫,这般猛将尚且一命归阴,何况微臣!岂不怕死?”高祖曰:“卿莫非官小职低,弃却寡人?岂不闻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张良曰:“岂无罪过!臣思日月虽明,尚不照覆盆之下。三王向如此乎?”高祖曰:“齐王韩信,他有罪过,如何苦死?卿不知其情,寡人有诗为证:

韩信功劳十代先,夜斩诗祖赫赵燕。

长要损人安自己,有心要夺汉朝天。”

张良诉说已罢,微微冷笑,便道:“我王岂不闻古人云:‘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正,子奔他乡。’我王失其政事,不想褒州筑坛拜将之时。我王不信,有诗为证:

韩信遭逢吕后机,不由天子只由妃。

智赚未央宫内见,不想褒州拜将时。”

高祖曰:“卿,韩信、彭越、英布三人有怨寡人之心。”张良答曰:“臣自有诗为证:

韩信临危剑下亡,低头无语怨高皇。

早知死在阴人手,何不当初顺霸王!”

张良言曰:“微臣眼前不见二人,一心只要慕道。”高祖道:“卿,你作官中第一,极品随朝,身芽紫罗袍,腰悬白玉带,口飡珍羞百味,因甚却要归山幕道?”张良曰:“臣见三王遭诛,臣怀十怕。”高祖曰:“卿那十怕?”张良曰:“赦臣之罪,微臣敢说。”高祖曰:“朕赦之!”良曰:“听臣所说,有诗为证:

一怕火院锁牢缠,二怕家眷受熬煎。

三怕病患缠身体,四怕有病服药难。

五怕气断身亡死,六怕有难哭皇天。

七怕采木花棺椁,八怕牢中展却难。

九怕身葬荒郊外,十怕萧何律上亡。”

张良曰:“我王,倘若无常到来,如何躲得?”高祖曰:“卿,你正好荣华富贵,却要受冷耽饥。”张良曰:“皇若不信,有词为证:

慕道逍遥,修行快乐。粗衣淡饭随时着,草履麻鞋无拘束。不贪富贵荣华,自在闲中快乐。手内提着荆篮,便入深山采药。去下玉带紫袍,访友携琴取乐。”

高祖曰:“卿要归山,你往那里修行?”张良曰:“臣有诗存证:

放我修行拂袖还,朝游峰顶卧苍田。

渴饮蒲荡香醪酒,饥餐松柏壮阳丹。

闲时观山游野景,闷来潇洒抱琴弹。

若问小臣归何处?身心只在白云山。”

高祖曰:“卿意要去修行,久后寡人有难,要卿扶助朝纲,协立社稷。”张良回答曰:“臣有诗存证:

十年争战定干戈,虎斗龙争未肯和。

虚空世界安日月,争南战北立山河。

英雄良将年年少,血染黄沙岁岁多。

今日辞君巨去也,驾前无我待如何!”

高祖曰:“如今天下太平,正好随伴寡人,在朝受荣华富贵,却要耽寒受冷,黄齑淡饭,修行张良慕道!”张良听说:“有诗为证:

两轮日月疾如梭,四季光阴转眼过。

省事少时烦恼少,荣华贪恋是非多。

紫袍玉带交还主,象简乌靴水上波。

脱却朝中名与利,争名夺利待如何!”

高祖曰:“不要卿行职事,早晚随伴寡人,意下如何?”张良曰:“臣有诗存证:

荣华富贵终无久,仔细思量白发多。

为人不免无常到,人生最怕老来磨。”

高祖曰:“卿若年老,寡人赐你俸米,月支钱钞,四季衣服,封妻荫子,有何不可?”张良曰:“蒙赐衣、钱、米,老来如何替得?有词存证:

老来也,百病熬煎。一口牙疼,两臂风牵。腰驼难立,气急难言。吃酒饭,稠痰倒转;饭茶汤,口角流涎。手冷如钳,脚冷如砖。似这般百病,直不得两个沙模儿铜钱。”

高祖曰:“卿一心既要入山慕道,寡人管你四季道粮并衣服鞋袜。”张良曰:“臣有诗为证:

日月如梭来不牢,时光似箭斩人刀。

清风明月朝朝有,火院前程无人稍。

日月韶光随时转,太阳真火把人熬。

你强我弱争名利,不免阎王走一遭。”

高祖苦劝,张良不允。“且回相府,明日再来商议。”张良辞驾出朝,吟诗一首:

“游遍江湖数百州,人心不似水长流。

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

莫待是非来灌耳,从前恩爱反为仇。

不是微臣归山早,服侍君王不到头。”

张良拜辞,出朝回家。

高祖曰:“众文武百官,寡人苦劝张子房不听。”遂令百官领圣旨,往张良相府,劝他回心转意:“丞相,主人留你:‘不要入山修行,在家出家,朝再随伴寡人,道粮衣服钱米,每月供俸。’却不是好?”张良曰:“臣想韩信、彭越、英布,争江山,夺社稷,累建大功。如今功劳却在何处?”张良不允。众官又劝:“丞相,如今天下太平,官封极品,位至三公,朝中享荣华富贵,如何归山慕道?”张良呵呵大笑:“有诗为证:

霸王只为江山死,悔不当初过界河。

万里江山朝皇帝,八方宁净罢干戈。

因甚子房归山早,恩深到惹是非多!

众文武百官苦劝不从,各回去了。

张良送众官,回到相府,辞了老夫人:“我今欲要入山慕道。”老夫人便道:“丞相,你每口受享龙楼凤阁,耳听山呼万岁,吃珍羞,饮御酒,端的是:

春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

两双红烛引,一对美人扶。

如何却要归山慕道?旷野荒郊,孤身独自;冬夏衣服道粮谁管?闷来有谁消愁?只在家中修行。”

张良见说:“有诗为证:

兔走鸟飞不暂闲,古今兴废已千年。

才见婴儿并幼女,不觉苍颜白鬓边。

慕道修真还苦行,游山玩景炼仙丹。

闲时便把琴来操,闷看猿猴上树巅。”

老夫人听说:“丞相如今高官极品,富贵荣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则同次,暮则同乐;不肯受用,情愿入山慕道。耽寒受冷,忍饥受饿、那时悔之晚矣!”张良不允,留诗一首:

贪心似草年年长,造罪如山渐渐高。

不去佛前求忏悔,贪迷火院受煎熬。

若人不行平等事,三涂地狱苦难逃。”

老夫人道:“丞相,你却修行去了,家中儿女未曾婚配,男孤女只。待等家事已完,那时未迟。”张良答曰:“倘若大限到来,身归泉世,命染黄沙,如何留得?”张良即便题诗一首:

一日无常万事休,半床席卷不中留。

忧愁恋儿年纪小,爱子贪妻不到头。

使尽机关争名利,魂离魄散做骷髅。

人人尽是疾呆汉,难免荒郊卧土丘。

张良说罢而出。

高祖传旨,遂令把门官军:“不要放出张丞相。若不辞朕,怎敢便去?”高祖正说之间,张良将冠带、袍服、象简、乌靴,朱红盘内托来,放于五凤楼前,私行去了。高祖差人四下追赶捕获,寻至数日,杳无踪迹。史见朱红盘内,有诗为证:

懒把兵书再展开,我王无事斩贤才。

腰间金印无心挂,拂袖白云归去来。

两手拨开名利锁,一身跳出是非街。

不是微臣归山早,怕死韩信剑下灾!

高祖自从去了张良,每日思想悬悬,放心不下。朝门外大张黄榜:“有人得知张良下落者,封其官职。”忽有一樵夫,分开人众,前来揭榜,入朝:“奏上我王万岁,臣见张丞相却在白云山修行慕道。”高祖听罢,心中大喜,龙颜甚悦,即排鸾驾,前往白云山前,寻访一遭。行至一日,只见茅庵一所,不见张良,令人来到名山,有诗为证:

白云山前字两行,张良留下劝人方。

红颜爱色抽心死,紫草连枝带叶亡。

蜂采百花人食蜜,牛耕荒地鼠飡粮。

世上三般冤屈事,月缺花残人少亡。

高祖念诗已罢。不见张良,眼中垂泪,吟诗一首:

“君王亲自驾临山,不见贤臣空到庵。

日映桃花侵目艳,风吹竹叶透人寒。

炉内烧丹灰未冷,壁上题诗墨未干。

棋盘踪迹端然在,子房何处把身安?”

高祖吟诗已罢,不见张良,仰天长叹。回驾,行至半山,忽见张良渔鼓简子,口唱道情,仙鹤绕舞,野鹿衔花,前来接驾。

高祖一见张良,龙颜大喜,作诗一首:

十度宣卿九不朝,关心路远费心劳。

明知你有神仙法,点石成金不用烧。

朝中缺少擎天柱,单等贤臣挂紫袍。

卿若转心回朝去,寡人世界得坚牢。

张良听说:“面奏我王,臣誓不回,只在山中修行慕道。我王不信,微臣有诗一首:

闲时山中采药苗,不愿朝中挂紫袍。

高祖咬牙封雍齿,汉王滴泪斩丁公。

萧何稳坐为丞相,韩信安邦命不牢。

不是微臣嫌官小,犯了王法不肯饶。

张良奏上我王万岁得知,韩信、英布、彭越三人,争南夺北,个个死于剑下。我王不信,有诗为证:

我去归山脱离灾,韩信遭计倒尘埃。

因为我王无正道,吕后定讨斩英才。

高祖曰:“卿不比在前浑浊之时。”张良答曰:“我王若要回朝,请我王到茅庵,献清茶一盏。”张良引驾,正行之间,前面一个仙童,指化一条大涧,横担独木高桥一根,请高祖先行。高祖恐怕木滚,不敢行过。张良拂抽而过此桥,吟诗一首:

桥上横担松一根,不知那是造桥人?

独木怎过龙驹马,深水难行伴侣人。

百条龙尾空中挂,千根大蟒涧边存。

虽然不是神仙法,吓得人心不敢行。

这涧中碧沉沉水,波浪千层阻隔,高祖龙车不能前进。张良见了,呵呵大笑,吟诗一首:

“范蠡归湖脱紫褴,子房修道不回还。

心猿牢锁无根树,意马牢拴不放闲。

辞文官来别武将,功名二字两分单。

不是微臣归山去,免被云阳剑下丹。”

高祖苦劝张良不回,心中忧闷,眼泪牺惶,张良就于涧边拜辞高祖,吟诗二首:

“张良交印与高皇,范蠡归湖别越王。

二人不嫌官职小,只怕江山不久长。

向后莫听吕后语,君王失政损忠良。

万丈火坑抛撒了,一身跳出是非场。”

张良收心归山,普劝世人,作诗一首:

“普劝阎浮贤大良,世间莫要把名扬。

无常那怕公侯子,不怕文官武将强。

不惧男女收心早,大限来时手脚忙。

学得子房归山去,免向阎王论短长。” hsabKl54pa2TzBfzmeD2dyTMdg6q+i+1r65okrI8Ih+WHqyhhacQl2wxD4niT2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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