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高尔基手里拿着值得二十戈比克的一个角子,原来是预备替他的主人家里购买早餐用的面包的,他老实不客气的拿着静悄悄的溜之大吉,逃到海港去。好几天他在伏尔加河滨流浪着,和那些粗鲁而和爱的码头上脚夫做朋友,和他们一同喝酒昵交。第一次尝着流浪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他将来所惯过的。后来他寻得一个伏尔加轮船上洗碗碟的职务,每月工资两个卢布,于是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开始他的新的有价值的经验了。轮船上的生活是常在变换的,所遇的境地和人的面孔都时常在变换着,这种千变万化的生活,在原有无限好奇心的高尔基,当然是很高兴的。他和从前一样,随处观察,随处倾听,遇着有必要的时候,乃至不迟疑的从门上匙孔里偷窥,藉此增加他的新识见——例如由门上匙孔里窥见了张大着眼睛的船上管事在房里跪在一个神像前祈祷,轻微的叹息着,抚摩着他的斑白的胡子。但到了船上之后尤其重要的一件事,是他的知识荒受着一种新的推进力:他从此开始读书了。而这件事却要归功于史默利(Mikhail Antonovich Smury)。史默利是船上的厨子,是他最接近的上司,据高尔基说,使他的注意转到文学方面,实在是这位厨子上司的力量。他在报上第一次发表的自述里面就有这么一段:
“史默利原是一个退职的卫队排长,具有异常强大魁梧的体格,举动粗鲁,读书颇多,唤起我对于读书的兴趣。在此时以前,我痛恨书籍和一切印刷品,但是这位教师强迫我,打击与和爱兼用,使我真切的感觉到书籍的重要,渐渐儿也喜欢读书。”
倘若高尔基不是碰巧的遇着这个魁梧无比的书迷,他的前途怎样,倒是一个疑问。他对于书籍的厌恶,是由于外祖父把枯燥无味的宗教上的读物教他,后来学校里的教育又使他觉到读书的无味,所以养成这样的态度。如果没有这个书迷来强他读书,他所贮藏的许多印象和观察的所得的结果,是否要在文学一途之外,另寻一条出路,这也是一个疑问。当时史默利强迫他读书的最初步骤是很不舒服的。他在他自己的箱子里,原藏有不少皮面的书,他就叫这个孩子朗声读给他听,读完一本又一本。这些书是神秘的故事,伪造的古典文学,和其他相类的噜苏而读不懂的材料。史默利听到了无谓的饶舌的地方,他也知道唾骂,但他却一定要高尔基继续的把那些书读给他听,因为他相信书都有伟大的秘密的力量,而且相信愈看不懂的书愈有价值!这样的读着,在高尔基并不觉得比学校里读死书的经验有何更多的快乐。后来有一次船主的夫人把一本俄国名小说家古阁尔著的小说“Taras Bulba”给史默利看。这本小说使他看到乐的时候高声大笑,看得悲的时候涕泪横流。从此以后,他把自己图书室里面所藏的书籍束之高阁,继续不断向船主的夫人借书,借来之后,就叫高尔基朗诵给他听。这样一来,这个孩子本分上的工作往往没有工夫完全顾到,史默利就把这些工作推给他的年长的助手去做,同事们对于史默利这样优待高尔基的行为愤愤不平,每欲对这个“吃书的人”(指高尔基)报复。高尔基处在这样受人特殊宠爱的地位,也自觉得难为情,但他当然不敢和他的粗暴而可怕的首领多所争辩,而且他得着阅读可了解的书籍的兴味,对于史默利对几个作家的热烈起劲,在他也抱着无限的同情。但是他愈读书,愈觉得书里所说的情形,好像外祖母的神话故事,和他的目前的实际环境很不相同。
他所属的环境,可以说是使他了解一般俄国人的继续的课程。他由此直接和一般平民接触,知道他们的实际状况,不像文学里或讽刺画里的理想化。他所看见的和所听见的一切,大概都使人烦恼。在这个孩子眼前所经过的人类,无论是单独的个人,或是聚集的团体,无论是船上的水手以及船上的旅客,他们的浅陋卑鄙,和他在尼斯尼诺伏格拉所观察的许多人,从外祖父家里窗口所看见的,从鞋店里所看见的,或从绘图师家里所看见的,都是一丘之貉。那些人都不像他所读过的书里所描写的人物,他们的情绪,他们的苦乐,尤其是他们的恶习,都异常的微小狭隘,一点没有英雄的气概。人和人间的关系简直和豺狼一样,这种事实,依高尔基从小所得的经验,已经是彰明较著的了。他们彼此间没有互信或互敬,彼此都以恶意或卑鄙的意味来互相破坏,互相猜疑。普通对于娱乐的观念只是残忍的景象,或弱肉强食的景象,或少数人受多数人所糟蹋的景象。他在轮船上就看见了不少不平或不舒服的事情。旅客们对于一对被猜疑的扒手,竟以残毁其肢体为快意!有一个呆笨的厨房工役因关不住几只鸡,给它们由鸡栏里逃了出来,急得要命,而船板上的人群却大声哄笑,揶揄取乐,使他置身无地。他目击群众每遇似乎危险的事情,其行为都是怯懦,彷徨,只顾自私自利。每在安静的晚间,他听见一群一群的旅客在船甲板上七颠八倒的卧着瞎谈。他们讨论人生,灵魂,上帝,都以听天由命为宗旨。同时他听得难过的是猥亵的言语和行为,看得难过的是船上男女性的杂乱。有一次水手们把一个灌醉酒的年青女子关在他们的一间房里,强迫高尔基和她发生关系,后来幸亏由史默利把他救了出来。
史默利却和他们不同。他虽有凶猛的面孔和雷鸣似的说话声音,凡是走近他的身边,听见他发誓,看见他用生满着毛的拳头打人打得天翻地覆,没有不吓昏的,但是他虽有这种种的令人怕的情形,却并不是一个凶狠的人。替他洗碗碟的那个小徒弟,却很敏锐的在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表里面,发现他的一副热肠。他渐渐的鼓着勇气问他为什么在心里确是仁爱的而在表面上却要使人人怕他。这个大汉很不愿意的自己承认,他戴着一个粗暴的面具是要人远离着他,因为倘若不如此,他们便知道他是仁爱的而肆无忌惮了。他们若有触怒他的时候,他老实不客气的举起拳头就打;有时捧着他的肚子往前冲去,把那班怯懦的群众冲散。他叫起他们来,总是用笼统的总名,直呼“笨伯”!高尔基却为他所吸引,他觉得他有一种基本的智慧,这种智慧使他想起外祖母,虽则他们两人的人生观不是常能一致。例如高尔基自觉不能怜悯那个呆笨的受人窘迫而流着眼泪的厨房工役,想起外祖母的训诫,对于一切人都须怜悯,未免觉得惭愧。史默利知道了他的这样的意思,把他拉过来,对他说道:
“你不能强迫你自己怜悯,不能而说假话,这是不对的——你懂得我的话吗?你不要学做海蜇吧,还是保存你自己的性格。”史默利的态度,在高尔基看来,比外祖母的甜蜜的,一切饶恕,一切宽容的宗教,更能获得他的同情。他的左右的人常激怒他,他常想打他们的头,不愿怜悯他们而把“上帝的创造物和上帝的法子是永不会错的”那种信仰来自慰。他的渴求了解的欲望一天一天的增强起来,一脑子装满了疑问和怀疑,每举数问以就正于史默利。例如问他:“人是恶的,还是善的?易于驯伏的呢?还是桀骜不驯的?他们为什么那样残暴,贪婪,而又那样易于驯伏得令人愤懑?”但是这位象煞无所不知的厨子师傅却不能满足他的渴望。他的回答之含糊,犹之乎外祖母对于上帝的关系。当时史默利听了他的这样的问句,他的脸从香烟的烟雾环绕中露了出来,用很不耐烦的声音回答他道:
“喂,你又在那里瞎转什么念头!人,人……对了,人就是人。有的聪明,有的愚笨。读你的书,不要瞎三话四!在书里面,倘若这些书是不错的,什么东西都说着的。”
高尔基在船上替史默利做“读者”,可谓破格的位置。他做了许久,直到当年九月间,船上管事在尼斯尼诺伏格拉把他解职,给他从来所未有过的数目——八个卢布。他的被解职,是因为同事诬陷他做贼,而船上管事便糊涂的办理,打破他的饭碗。史默利对他依依不舍地把他抱起来,吻他,对他临别的赠言是戒他对人要提防,并且要读书!
于是十二岁的高尔基又失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