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高尔基投身社会之后所得到的第一次的职业,是在一家鞋店里当学徒。他进店之后,老板就训戒他不要做鬼脸,不要抓他生过疥疮的手,要牢记着他是当地大街土第一等店铺所雇用的,在这样的店铺里面,学徒立在店门口都要像偶像一样。高尔基是向和街上的孩子们混惯自由生活的,这样拘束的把戏在他当然觉得讨厌,但是它的教育的价值却也未可忽视。这倒不是指他在仪表上得到什么好的训练——他是不停息的好动的,决不能学偶像的姿势。可是他的敏锐的眼光却看出了当时商业的特质。当时俄国的商人都夸张一句古格言,那就是:“倘若你不欺骗,你便卖不出你的货品。”高尔基虽仅十岁,他已看够了人生的残酷,但是一个人作恶而却在表面上做出伪善的样子,这却是生平第一次。他向来是习惯于老实直率的,如今看见店里老板和伙计们对于顾客那样假殷勤的谄媚,已觉得奇异;后来看见顾客去了之后,他们却肆意于冷笑讥嘲,尤其是对于女顾客,他不但奇异,实觉不能忍受。他知道伙计们都尽量的偷窃店中的货品,因为他们老实让他明白此事在老板是明明知道的,老板自己也曾经做过伙计,偷过别人的货品,所以他也不能希望他自己的伙计们有两样的行为。在这种状况之下,没有忠诚之可能;有个教堂里老门房叫高尔基替他偷一双厚底皮鞋,他初颇踌躇,后来“为着可怜他的老年纪”,答应替他偷了一双。
高尔基在店里不但要受这样的“教育”,还要在店里和老板的家里做许多麻烦的苦役。他当时夜里就睡在老板家中厨房里的炉灶上面。每晨到店以前,要很早的起来,先把全家人的衣服刷好,靴子擦好,烧好茶水,各炉灶里架好柴,洗涤碗碟,此后还要听着一个患病易怒的奇形怪状的女厨子的颐指气使,做其他种种工作。和高尔基一床睡的是萨夏,这个人和他的老子是一个坯子。他以伙计助手的地位,对高尔基像煞有介事的自尊自大,自以为他的仪表言语行为都胜过高尔基,骄慢异常,而他所骄慢自豪的行为里面并包括在袖子里偷藏鞋子的本领。假使高尔基是个平常的孩子,他势必屈伏于这样的统治,力求适合于这样的环境。但是他的一生却注定了要做个不妥协者,在长辈前显露他的大胆,仍是好争到底。他第一次尝到这样的商业道德的滋味,异常愤怒,每在他能力所及的小范围内恶作剧以作报复。例如有一天他们用很龌龊的手段对待一个顾客,一位美丽的女子,等到她离开之后,老板和伙计们竟说出许多污辱她的话。他忍无可忍,当老板中午睡午觉的时候,暗把一些醋倒入他的金表里面去,后来看见老板跑进店来,手中拿着那个金表,嘴里自言自语的说他的表正在出汗,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恶兆!高尔基觉得这个家伙是罪有应得。
高尔基虽偶得这一类的报复的愉快,但他终于决定要逃开这家鞋店。但是在他想要逃遁的那一天,他把正在煮菜汤的滚热的锅倒翻在手上,不得不被送入医院里去。这个孩子从前曾经听见过关于医院的狞恶可怕的故事,说在这里面绅士们以剖割人民的身体为乐。当日俄国医院,尤其是公立的医院,腐败不堪,确也有充分的原因引起这样的荒诞的谣言。且说高尔基受伤被人送入医院的时候,痛俱交加,苦不堪言,愤怒这个残忍而胡闹的全个世界;进院之后即看见微暗的病室,里面排着一列一列的床榻,上面躺着好像在梦魔中蠕动着的灰色的身体。他的受了伤的两手,要搁到第二天早晨才有人来诊视,此时他的手上的炎热和刺痛,再加上可怕和寂寞的环境,他实在忍不住了,偷偷的潜行出去,打算逃走,但在走廊上却被一个残废者捉着,把他送回床上,安慰他睡去。他醒时已是白昼了,看见外祖母坐在他的旁边。等到他的手上了绷带之后,他们俩便同乘车子离院。春季将近,伏尔加河里冰已消融而潺潺作声了,外祖母的很动听的话用低微声音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高尔基的心里乱跳着。他自由了,他又和外祖母在一起了!
外祖父却并不亲热的欢迎他回来。此时他已损失了他的金钱,境况窘迫,吝啬得厉害,对于他好像犯着神经错乱的毛病。外祖母对于物质的昌盛原不在意,常劝她的丈夫索性满足他的两个儿子的贪欲,把他的一切财产都给了他们吧。老头儿那里肯依,反而劝戒她一番,说他们如再不留心,将要变成乞丐了。外祖母遇着他这样劝戒的时候,只很简单而诚恳的对他说,就是做乞丐也算不了一回事。其实外祖母有时竟想再冒险跑进她所信为上帝的境界,跑来跑去行乞,像她在年幼时所曾过的日子。她是虔信上帝的,此时他们既弄得一贫如洗,更加以老丈夫之好像着了魔,她把这些困难都视为上帝的责罚,责罚他的丈夫在丰有的时候之贪欲与自私自利。她毫不掩饰的要从帮助贫苦人的行为上面替他赎罪。
高尔基曾经追述当时他病愈之后,外祖母曾和他出去实行所谓“静默的慈善”。有一次约在半夜的时候,外祖母忽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他们两人就一同出去,在附近最穷苦的几条街上走着。好在几处地方,外祖母忽在一个破陋旧茅舍前停着,对自己身上用手画了三次的十字架,然后把一个等于五个戈比克的角子,和三块炸肉,放在窗槛上。放好之后,她喃喃恳求上帝的母亲救助一切受苦的人们。当他们一同走过那些黑暗而荒废的街道时,高尔基紧附着外祖母的身边,静听她的温柔的话,关于她对于人生,对于贫的富的,关于她自己的经验的观察。同时有一只迷路的狗跟着他们走,大概被外祖母的慈爱的声音所吸引的,他们三个都在黑暗中前进。最后天开始亮了,他们就在一个大门旁的板凳上坐下休息。此时高尔基脑际充满了新的印象,靠着外祖母的温暖的身体,沈沈的睡去。
高尔基失业后随着外祖母每日往山林里去拾取草木,知道这些草木各有医病的功用,或搜集蕈类,常听外祖母用着暗示的低音对她的上帝讲话,有时听见她叹息,轻声对圣母道谢。这一夏季,高尔基便这样伴着外祖母过山林中的生活,使他对于山林发生浓厚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