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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外祖父的家里

高尔基对于他的外祖父母的追忆,比对于他的父亲来得完全而明晰,因为他和外祖父母相处的日子久些,参加他们的日常生活也亲密些。他对于嘉西林家族情形的追述,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嘉西林的家族,无论是其中的个人,或是当作一个集体看,都可反映当时俄国一般人民的生活,复杂和矛盾,仁爱和野蛮,宗教和德性,粗暴和美丽,形形色色,历历如绘。

高尔基五岁失父之后就和外祖父母同住,他最初就感觉到的是外祖父母的外表和内心都有很大的差异。在他追述中最初所记忆的,是在死父尸旁挽着外祖母的手,当时但觉得她是个“圆圆的大头的妇人,生着一副奇大的眼睛,一个好玩的轻松的鼻子;全身穿着黑的,软的,怪有趣的”。他立刻觉得她可亲近,觉得她可爱;他看她在母亲生产小弟弟的时候,在他的父亲安葬的时候,在伏尔加轮船里面,由阿斯脱拉罕动身往尼斯尼诺伏格拉的途中,处处表现她的力量和同情,他对于外祖母的羡慕愈益增加起来。至于他对于外祖父的最初印象呢,据他说当他们到了码头的时候,外祖父领导着嘉西林家人来迎接,他看见外祖父是“一个小小的枯萎的老头儿,穿着一件长的黑外衣,生着短胡子红得像金子一样,一个尖锐的鼻子,一对绿眼睛”。这个老头儿对于高尔基的批评,第一句便说他的颊骨像他的父亲。这也许是这个老头儿觉得高尔基的父亲非他同类,于是妄生猜疑,觉得和他隔膜,现在批评高尔基的颊骨像他的父亲,不过反映他对于高尔基也怀着一肚子的鬼胎。当时小小的高尔基也觉得对于那一群人合不来,尤其觉得讨厌的是外祖父。

外祖母使高尔基终其身爱她。照高尔基所描述,外祖母也的确令人敬爱。软软的,圆圆的,宏量的,简易的,直率的,她对世界,自然,和一切众生,都只有惊奇与爱,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使人称心适意。在途中船面的时候,高尔基就觉得和慈祥亲爱的她接近,精神为之抖擞,心神为之快慰。她能使和她接近的人都消除怨恨和卑鄙,就是船上粗暴的水手,由于她的和爱与幽默,也都被她克服,尤其使高尔基倾倒的,是她所告诉的种种故事。无论她所谈的是关于鬼怪妖魔的故事,或关于圣人战士的野史,或关于她自己往事的追忆,高尔基都听得如痴如醉,心神向往,听完一桩又要求她再说一桩。高尔基曾经说过:“她对于世界的不夹私己的爱,使我对于困苦的生活增高着充满着坚毅勇敢的态度。”

高尔基五岁后的生活无时不在艰苦困难中,确实需要贮蓄有坚毅勇敢的精神,才能应付抵抗,不致被惊涛骇浪所沉没。五岁以前,在他的父母庇荫之下,享着充满愉悦慈爱的生活,五岁以后,便陷入怨恨猜疑和粗暴的环境中了。这个五岁孤儿的儿童命运固已惨苦,就是他的幼年和青年时代也一样的窘困。总而言之,他所遇的环境,在常人只有摧残自尊的心意,损坏创造的能力和个性。假使没有外祖母的提携诱掖的力量,谁敢说阿勒赛·皮西科夫后来竟能一跃而为名震寰宇的高尔基呢?

这个早慧而富于观察力的孩子,到了外祖父的家里不久之后,他就感觉到他的那位外祖父的家庭“是浸在彼此互相敌视的热雾中,大家和大家作对;不但成年人染了这样的恶习,就是小孩子们也参加在里面”。后来他还知道,当他们从阿斯脱拉罕到的时候,他的两个舅舅,密凯尔和亚科夫,尤其不高兴,咆哮吵闹,要他们的父亲立刻把家产分析,这里面包括佛发拉的嫁奁,因为她当时算是秘密淫奔,曾被老头儿扣留未给的。关于这次的吵闹,高尔基后来曾有下面一段绘声绘影的追述:

“我们到了不久以后,大家正在厨房桌上用膳的时候,一顿大吵闹爆发起来。我的两个舅舅突如其来的跳起来,把身体伸出靠在桌上,开始对着外祖父咆哮谩骂,切齿痛恨,把他们的身体震摇得像狗一样。外祖父也为之大怒,面红耳赤,拿着木制的汤匙向桌上乱打,急叫得像公鸡一般:

“‘我要把你们驱逐出去,一文钱不给!’

“外祖母愁眉双锁,苦痛万状,对老头儿说道:‘父亲,索性把一切都给他们,那末你可得安闲了。把一切都给他们吧!’

“‘不许胡说,你这个纵容罪过的人!’外祖父双眼炯炯的闪着,高声急叫。所可奇怪的,是以他那样的小个儿,居然能够那样急叫得使人震得耳聋。

“母亲从桌旁立起来,不慌不忙的走到窗下,背转过来,背着我们许多人。

“倏然间舅舅密凯尔举起他的手背打他的弟弟的脸。这位弟弟便咆哮着抓住密凯尔不放,于是他们俩就扭着同在地上打滚,彼此怒骂着,哀哭着,诅咒着,小孩们也开口大哭了;舅母纳塔利亚(Natalia)正有孕在身,锐声狂号;我的母亲急急的揽抱着她,把她拖开到别地方去;笑嬉嬉的麻脸的仆妇郁真尼亚(Eugenia)把孩子们统赶到厨房外面去;凳子都打得天翻地覆了;年青肩阔的学徒齐根诺克(Tsiganok)直坐在舅舅密凯尔的背上,同时工头古立哥利(Gregory),一个秃头有须戴着黑眼镜的脚色,静悄悄的用一条毛巾缚着舅舅的两手。

“舅舅密凯尔伸长着脖子,用他的黑胡子在地上乱擦,喉咙里乱嚷得可怕。此时外祖父围着桌子跑,很痛苦的急叫着:

“‘哼!这算是弟兄!这算是骨肉!哼!你……’

“至于我呢,在争闹开始的时候我就吓慌了。拚命爬到灶上去,从那个地方,我很怕而惊异的看见外祖母怎样替舅舅亚科夫被铜洗衣架打伤的脸上的污血洗去,又看见他顿着脚哭着。外祖母大声哭喊:

“‘叛徒们,野蛮人,醒醒吧!’

“外祖父手拉着在争打中撕破的衬衫,对外祖母喊道:

“‘好,老丑妇,你替世界上生出了好畜生!’

“当舅舅亚科夫离开厨房的时候,外祖母冲到悬着神像的一个角上,伤心号哭道:

“‘最神圣的上帝的娘啊!请你使我的孩子们醒悟吧!’

“外祖父向她立着,睨视着那张桌上,在那上面的东西都打得落花流水,倒得一塌糊涂,很轻柔的对外祖母说道:

“‘母亲,随时看着他们,否则佛发拉不胜阿兄们之吵闹,恐怕她觉得人生乏味啊。’

“‘你说什么,我但望上帝助你!你还是脱下你的衬衫,让我把它补好吧。’

“她用她的两个手掌抱着他的头,吻着他的前额;他——和她一比,那么小——伸着他的脸伏在她的肩上……

“我在灶上很呆笨的转了一个身,把一个铁熨斗牵倒了,拚拚碰碰落下去,掉在一个溢出的污水桶里,外祖父跑上来把我拉下去,对我呆望着,好像第一次看见我似的,

“‘谁把你弄到灶上来?母亲吗?’

“‘我自己。’

“‘你撒谎。’

“‘不。我自己,我吓慌了。’

“他把我推开,用他的手掌轻轻的打着我的前额。

“‘难父难子!离开这里吧!’

“我巴不得跑出这个厨房,一溜烟的就逃了出来。”

我们看了上面的记述,便知道当时嘉西林家族中乌烟瘴气的概况了。这便是高尔基加入嘉西林家族生活的“引进仪式”!这也就是足以代表当时中下阶级一般的俄国人的家庭生活。上面所述的一段全武行喜剧,还是高尔基初次遇见的把戏,随后还有许多更粗蛮更残虐的事情。其中尤其荒唐的,在未受教育的俄国人里面,打妻子是一个人出气的自然的出路。外祖父自己就乐此不疲,但说也奇怪,他却不许他的两个儿子这样干,所以亚科夫不得不在夜间钻在被窝里的时候,秘密中执行他的大丈夫的责任!密凯尔也因为束缚在外祖父的严命之下,悻悻不平,也只在夜里打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就是在上面所述全武行中被高尔基的母亲拖开的纳塔利亚。当时外祖父责成她教授高尔基做礼拜用的祝祷词,高尔基对于这个面色苍白而胆小,生着一副小孩子似的脸和眼睛的舅母,觉得奇异。好几次他看见纳塔利亚的眼睛下面青肿,黄脸上嘴唇也发肿,向外祖母询问原因,她说这些符号都是密凯尔的夜间手工的成绩!纳塔利亚后来因难产而死了。

密凯尔和亚科夫曾经吵闹要分家,这在上面已经说过,后来他们终得如愿以偿,分析别居。外祖父自己购置了“一所大的有趣的屋子”。在这所新屋子的地上一层,有个广大的厅,还有一个果园,由这果园可以达到一个草木繁茂的山谷,从那里常有邻近顽皮的孩子把石子向着这家善于吵闹的新主人抛掷进来。外祖父第一次视察这个山谷的时候,他以臂膀触动着高尔基,欣然望山坡长满着的柳树丢眼风,说那里打人用的树条儿倒不少。停一会儿,他警告高尔基,说他要开始教他ABC,那些柳树枝将有应用的需要了。

这所新屋里阁楼的一个房间,便由外祖母和高尔基住着。从这个房间的窗口,这个孩子在教育上的补充材料,便是看醉汉在街上灰尘中打滚,拖着身体跑到酒店里去,或被抛掷出来,好像一袋一袋的面粉一样。这个好奇喜事的孩子从上面俯瞰一切,看得津津有味。

外祖父的新宅迁入未久,诟谇争斗的声名已震动四邻。儿于每到星期日,就有许多顽童先则聚在他的大门口,继则扬长过街,兴会淋漓的高嚷着道:“嘉西林的家里又在打架了!”此时已分居的舅舅密凯尔往往在夜里出现,有时独自一人来,有时带着几个酗酒的流氓,开始围攻这所新屋。当这个时候,谩骂恐吓的嚷声震空中,无数大石子往门窗上抛掷,树木和外面的浴室都被损坏不少。密凯尔究竟为着什么这样捣乱,莫名其妙,也许因为心里还想要外祖父所余下的产业而满不高兴。无论如何,他几于成为老例,往往于夜里在树角后面出现,喝醉着酒,满身肮脏,领导着流氓到他的父母家里捣乱,谩骂他们,有时竟敢用梭镖或木棍把他们打伤。外祖父远远的看见他的阔儿子来了,也往往招集几个助手自卫,潜伏着伺他过来。这个时候,他愤怒已达极点,但对于一点却能冷静,即吩咐左右打的时候只可以打他的儿子的手和腿,千万不可打他的头部。有一次在这样的夜里,外祖母把她的手臂从已被密凯尔打碎的玻璃窗口伸出去,示意叫她的儿子赶紧跑开逃命,对他说看着耶稣的面上,赶紧逃命,否则恐怕他们要分裂他的四肢哩。回答这个好心的示意,密凯尔却来着一大阵臭骂,他的尖棍打着外祖母的手臂,打伤了她的臂上骨头!

每遇着这样的打骂活剧,街上的人都当着好戏看,快乐得什么似的,见惯了竟当作一件寻常的事情。其实高尔基早就感觉到附近人民的残忍卑鄙简直成为普遍的习惯,以损害彼此为乐事,不但身体上的损害,就是种种间接的恶作剧,如毒杀邻舍的狗,割去邻舍的猫的尾巴,或杀掉别人的鸡,或把火油倒入别人的装着腌好的蔬菜或黄瓜的木桶,也觉得是趣事。高尔基不懂他们这样残虐行为的原因何在,曾举以询间外祖母,她揶揄着说他们并无恶意,不过愚蠢罢了。他们的生活太苦,藉此发泄发泄罢了。

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中,偶有好人便如仙人了。这种好人,在当时高尔基所碰着的,不出一只手上的手指的数目。第一个是学徒齐根诺克,他是一个生得黑黑的孤儿,外祖母爱他胜于她自己的儿子。他为人和善而伶俐,很驯良的听人剥削,每遇着外祖父打高尔基的时候,他往往出于很简单的心理,把他的手臂放在外祖父的木棍下面,使他打不着高尔基。他是嘉西林家里最有趣的一个人物,不过他却死得很惨,是高尔基的两个舅舅把一个墓上用的很重的木制十字架,恶作剧的放在他的头上,他不胜压力之重,滑一脚跌下去便压死了。外祖父看见他死在地上的时候,大骂他的两个儿子,因为他们毁坏了他的一个无价的工人。在高尔基却失却一个好友,一个良伴,这种损失是无可恢复的。

此外便是工头古立哥利,他是个很和善的人,嘉西林家族因使他工作得太苦,竟掠夺了他的健康和视力。他对于高尔基很好,每谈起他的父亲麦仙,极致敬仰之意,并和高尔基谈及嘉西林家中的种种情形和恶习,使他更为明白一切的内幕。不过高尔基对于他的友谊并不觉快乐,因为他的那副苦相,红的眼睛上面戴着一副黑眼镜,秃着头,混乱着胡子,他看了觉得替他难过。后来古立哥利的眼睛全盲了。在街上跑来跑去唱歌行乞,更为可怜,高尔基一听见他的声音就为之抖颤,避着不愿遇着他。

此外还有一个好人在当时高尔基心目中也曾有过昙花之一现,那便是一位生着苍白鼻子的科学家,在嘉西林家中寄膳宿的。他是向来沉默不大开口的,因为无论你问他什么或说什么,他总喜欢用“好生意”一句话来回答你,所以大家就替他上了一个绰号,就叫他做“好生意”。高尔基很被这个奇人所吸动,他每在屋顶由他的窗口望见他的房间里面散置了许多书,瓶子,以及许多铜块和锡块。他把许多东西和粉,称的称,量的量,弄出怪难闻的气味,烧着融着金属的粒屑,怪不得这一切举动都使一家人对他怀着一肚子的鬼胎。一个魔术家!这位“好生意”最初觉得高尔基的喜欢盘诘实在讨厌,后来却渐渐的觉得他的可爱,允许他在房里长时间和他一起,而且很注意的很宽容的静听他的喋喋不休,和别的成人不喜儿童饶舌的不同;有时“好生意”也偶加以简短而切当的批评或笑话;并常请高尔基到他房里去静坐着,参加他的静默,彼此都一声不响。劝高尔基学作小说的也是这位“好生意”为第一人。当时他有一次听了外祖母背诵一篇老山歌,感动得掉下泪来,事后他劝高尔墓学作文,把外祖母说的故事记下来。使得这位未来的作家知道文学艺术上一个最重要的概念——经济,也可以说是简练——也是这位“好生意”。这个孩子由街上进来,把他所目睹的血斗惨剧讲给他听。“好生意”得到很深刻的印象,但是当高尔基在兴奋中滔滔不断的讲下去的时候,“好生意”往往揽抱着他说道:“够了,用不着再说了!你已把要说的都说完了,好弟弟——都说了!”

高尔基对于这个奇异而褴褛的脚色有这样的情谊,外祖父和外祖母两人都不赞成,最后竟叫“好生意”迁移。他们俩好朋友的握别,在彼此都感觉到无限的怅惘。高尔基问“好生意”何以家里的人没有一个喜欢他,他拉他到一边说道:“志趣不同,你懂吗?这就是原因所在……是另一种……”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一个特征:就是在不喜思索的普通人看见觉得新奇而讨厌的事情,反能引起渴欲求知的高尔基的爱好。他为着他的外祖父母把他的一个可贵的朋友赶走,大怒,骂他们是笨伯,当晚吃晚饭时并将汤匙打破,但结果被外祖父照例打了一顿。

外祖父对于这五岁的孩子,用的就是当时大家所尊崇的教育法,往往打得他失却知觉。他是用自力造成功的人,这种人往往相信因为他们自己吃过苦头,所以对别人专制是正当的!也许这种人觉得吃苦头是成功绝不可少的要素。外祖父在家里便是一个小小专制魔王;只要在他不遇着反抗的范围内,总要发挥他的顽强的精神;但是一遇着强硬的人物,例如麦仙,或他白己的女儿佛发拉,他便要屈服。他对于自身已往穷困的辛酸的回忆,加上当时众所公认的俄国父权的标准,使他对于家属要拿出家长威权来发挥,在他发挥家长威权最善于表示的方式,便是对于那些没有抵抗力的打一顿。他遇着无处出气的时候,便打他的妻子。每在星期六的晚上,在他做晚祷以前,总要照例把他的那些一星期内犯了错处的孙儿们鞭挞一顿,一方面享受他的威权,一方面也觉得这是替小犯人们做了一件有益于他们心灵的事情。

高尔基第一次尝着这种星期六晚上挨打的味道,是由于他的好奇心的结果。他看见染师把衣服浸入染缸里就会变颜色,怪有趣的。他的表兄萨夏(Sarha),即舅舅亚科夫的儿子,便把当给他上,劝他把一块雪白的台布浸入一个黑蓝色的染缸里去!他依法泡制之后,萨夏却把这件事情报告给外祖父听。高尔基后来在著作里对于这个少年的怪状有过这样的描述:“瘦而黑,生出一副凸出的蟹眼,说起话来急而轻微,被言语塞梗着喉咙而不能通畅,眼睛一直东张西望,好像要逃走到什么地方去,或要躲避起来。他的微黄色的瞳子呆定着,但是当他发急的时候,那瞳子却和眼白一同发起抖来。”在当时那个星期六晚上,轮着首受外祖父鞭挞的是萨夏,因为他曾把针箍(套在指上缝衣时用的)烧热,原意是要使工头古立哥利套上去时吃苦头,不料被外祖父拿去用,烧得他老人家在房里乱跑一阵,所以到了这星期六要挨打;此外还有个罪状说来奇怪,也为着他曾经报告了关于高尔基染台布的事情。当举行这幕典礼的时候,外祖父命令高尔基先立在旁边看着。他看见这种形状之屈辱与苦痛,愤懑已极,所以轮到他的时候,他拒绝像萨夏那样的服从,却起来斗争挣扎,拉着外祖父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这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家长遇着这样出乎意料之外的反抗,不禁大怒,咆哮如雷,重捶这个孩子,最后把他抛掷在一条板凳上,痛打他的脸,并把他鞭挞得失去知觉。

高尔基经了这顿毒打,好几天病倒在床上,背向着上面。据高尔基后来追述,这几天是他的生平“最重要的日子”,因为在这几天里面,他好像长大了许多,获得一种特别的感觉力。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觉得对人们发生极殷切的注意,他的心,好像剥了皮似的,遇到了侵犯和苦痛,无论是他自己的或是别人的,都要发生不能忍受的感觉。他一生虽饱经忧患,但是他的心却永不能复元,对于横暴仍不免为所激动。当他六十岁的时候,美国加里福尼亚大学斯拉夫文学教授康恩(AlexanderKaun)见着他,他谈起革命时群众的残忍,和饥荒时挨饿的艺术家和科学家的惨状,不能自主的涌流出热泪来。

且说当时挨了一顿毒打的高尔基背向上的躺在床上的时候,外祖父忽然出现,“好像他由天花板上跳下来似的”,坐在他的旁边,抚摩着他的头,自言自语着,高尔基其先简直想踢他几脚,但不久却被这个小小身材的老头儿所吸动而未曾实行。那个老头儿头上耸立着他的红发,绿的眼睛闪动着,对着他的脸发出很严肃的声音。他先承认自己的过分行为,但他却加以解释,说是因为他抓着咬着,所以他发了脾气。他接着解释,家里自己人打是没有害处的,这不是侮辱,却是教训,他自己小的时候也曾经受过鞭挞毒打,当时就是上帝在场,也不免要惨然下泪的。因此他从一个孤儿,一个乞食母亲的儿子,竟升到他现在的地位——一个公会的领袖!他的这种解释对于这个伤怀的孩子能留着什么印象,固属疑问,但却有一点能吸动他的想象力,那便是关于外祖父自己早年吃苦的经过情形的叙述。当他老人家早年的时候,他曾在伏尔加河里上上下下的摇着驳船,从黎明起就一天到晚拽着拖着,在炎日逼人之下,头里急跳作痛,甚至流血,有时因疲极而昏倒。“这就是我们怎样在上帝和慈祥的耶稣我主的前面生活着!”说了这些苦楚情形之后,外祖父接着追述在一个夏季的夜里,一群摇船的人在伏尔加河滨放着烟火,慷慨高歌,这样一来,一切苦恼也就好像尘埃被风吹散,自得其乐。外祖父这样追述前尘影事,不胜神往,高尔基更听得津津有味,神为之夺。后来有人来叫外祖父走开做事,这个听得入魔的孩子竟请求他老人家再坐一歇。外祖父居然听从他的要求。

高尔基对于外祖母也很佩服她的能干和无畏的精神,但是在有的地方竟怯懦得厉害,他又很觉得诧异,尤其是她把打妻这件事看作常态的自然的事情。当她把舅母纳塔利亚的伤肿的脸的原因解释给他听,并对密凯尔的残忍叹息的时候,她也精神兴奋的说起她自己的往事,这样的告诉她的小外孙说:

“其实现在男子打妻子已不如从前的那末厉害了。只不过打你的嘴巴,或打你的耳朵,或抓着你的头发,都不过一会儿工夫,有什么重要——在从前吗,男子蹂躏他的妻子都是几个钟头的接着干下去!我还记得从前在一个耶稣复活节的日子,外祖父把我痛打,从早晨一直打到夜里,打得累了就休息,休息了再打。他用马缰打我,用种种方法打我。”

高尔基听了不禁诘问她道:“为什么?你在当时做了什么事?”

“我现在忘记了。还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然后把我饿了五天——我简直活不下去。还有,还有一次……”

高尔基听着发了呆,他明明知道外祖母的体格比外祖父大了一倍,而他竟能打得过她,这是一件不能相信的事情,所以他又问道:

“在当时他比你强壮吗?”

“并不比我强壮,不过比我年龄大些!而且他是丈夫!关于如何待遇我,他要对上帝负责,但是我的本分却是要静默的忍受。”

因为外祖父明知外祖母只会忍辱屈服,更使他把她当作出气解愁的工具。有一次高尔基亲自看见外祖父正在长吁短叹,自怨命运不好,在那里发脾气,外祖母走近前去,要去安慰他,减轻他的愤怒。不料这个老头儿很迅速的转过身来,用他的拳头狠狠的向她的脸上痛打一下!她东颠西倒的往后退,几乎跌了下去,但是她却尽力撑着身体,在他的脚旁吐了一口血,很轻微而安静的说道:“喂,你这个戆大!”据高尔基后来追述,他当时目睹这怪现状,愤怒极了,他曾说过这样的一段:

“我当时正坐在低的灶上,虽是个活着的人,更像死了一样,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这是第一次他当着我的面前打外祖母,而当时的情形实在使人难过。这种行为更暴露他的劣根性,为我所不能容忍,好像把我被压挤得粉身碎骨似的。”

他跟着外祖母到她的房间里去,看她用清水漱着她的血液淋漓的嘴,此时她竟很快乐的报告给他听,说她的牙齿都好好的,未被打坏,只不过她的嘴唇上打伤了。她叫他不要为她这件事愁虑,并要原谅外祖父,因为他的大发脾气是由于事情不顺手,使他不高兴。但是高尔基仍十分觉得难过,简直因为受着不能忍的苦痛,弄得呆若木鸡。

无论高尔基当时对于打这件事在嘉西林家中是如何的司空见惯,但是他却不是屈服的材料所造成的。还有一次外祖父又演着打妻的活剧,这个出自皮西科夫家里的外孙却不能再维持嘉西林家教的规条,对这事不能静默了。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高尔基的母亲尚在世,而且尚未再嫁。外祖父要强她再嫁给一个家道小康的钟表匠,前面已经提过。母亲不愿,外祖父发现外祖母常把这个计划泄漏给佛发拉知道,于是大发雷霆,把她痛打一顿。六岁的高尔基看得火上心来,从灶架上把垫子哪,毛毯哪,靴子哪,连着向他抛掷,幸亏当时正在狂乱中的外祖父未曾注意他。外祖母被外祖父打得跌倒地上,他还用脚去踢她的头,直至他自己也失足跌了下来,把一桶水倒翻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嘴上乱嚷着,鼻里哼着,睁圆眼睛四边溜了一下,一溜烟的跑到他的阁楼房间里去了。外祖母呻吟着爬起来,坐在一条板凳上,开始整理她的乱蓬蓬的头发。高尔基从灶上跳下来,她却盛怒的责他不该把垫子乱抛一阵,正在责骂的时候,她突然喘着气,皱着脸,俯着她的头唤着他道:“你来看看,什么在这里伤痛了我?”高尔基把她的蓬着的乱发拨开一看,原来是一根发针已插入她的头皮里面很深。他把那根针拔了出来,但同时看见还有一根插在里面,他的手吓得软了,对她说道:

“我还是叫母亲来吧,我吓得要命!”

她摇着她的手说道:

“现在怎样?我要叫你来!谢谢上帝,你的母亲一些未听见,也未看见,而你现在却要去叫她来!现在你替我走开吧!”

她便用她的灵动的手指,做花边者的手指,插在她的黑而且厚的头发里寻摸着。高尔基看不过意,也鼓起勇气去帮助她,帮她从皮肤里又拔出了两根更粗的曲着的发针。

“这针伤痛了你吗?”

“不要紧,明天我烧一壶水,洗一洗我的头,一切都好了。”

她随着用很慈爱的声音请求高尔基:

“我的爱宝,你不要告诉母亲说他曾打了我,你听见了吗?你知道他们总是彼此闹意见的。所以你肯不告诉吗?”

“不。”

“好,不要忘却!现在来,让我们把这里的东西排好。我的脸没有伤破吗?那一切都好了,不要响。”

她说了便着手去揩地板,高尔基从他的心坎中哭了出来说道:

“你是……好像一个圣人。他们这样的虐待你,一再的虐待你,而你却不在乎!”

“你瞎三话四!一个圣人,真的,不要发傻!”

她伏在地上工作,嘴里仍噜哩噜苏的埋怨着好久,当时高尔基坐在灶旁,想用一种方法对外祖父报复!

其实高尔基固然很爱他的外祖母,而对于外祖父也有应该铭感的地方,他不但听了他的动听的故事和有关常识的祷词,而且还由他教授怎样识字看书。高尔基到了十岁就投身社会,靠着自己混去。假使当时他是个文盲,这个孩子的前途要变得怎样,却也成个疑问。而在当时的俄国,像嘉西林一班人的环境中,不识字实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外祖母就不能看书,不能写字,幸亏外祖父居然学得阅读教堂里书籍的能力,这真是出于偶然的事情。外祖父对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就把教堂里的怪字教他,并教他背诵圣诗和祷词,所用的斯拉夫文字也仅限于宗教中用的,和近代俄文相差颇远。高尔基富于好奇心,学得很快。外祖父觉得这个孩子难得,也觉得他自己的教授本领可以自豪,不过这个孩子从小就具有不妥协的精神,常常不能受常规的训练,所以外祖父的教授也常不是一件顺利愉快的事情。他的母亲在未再嫁以前,也教他寻常用的字母,并教他背诵学校课本里的诗句。高尔基对于这些教材一读就熟,不过到了背诵诗句的时候,他往往表示一种顽梗的倾向,把原来的字眼和各行掉换一阵,另成无意识的诗句,凑成他的音韵。母亲对于他这样的胡思乱想,常发脾气,不能忍耐。母亲平日待他冷淡,他已经一肚子的不高兴,教书时的态度又这样,他更把所教的诗句东改西换。但是在夜里,他睡在外祖母的大床边上的时候,却能把日间母亲所教的诗句背诵得朗朗上口,一点不错,并且常做他自己的诗句,居然不无音律的格式,并且颇饶辛辣的讽刺趣味。外祖母听着总是哈哈大笑。

高尔基短时期的学校生活也显露他的天性中的这几个同样的特性——大无畏,不妥协,并且聪慧而又富于吸收力。母亲把他和他的表兄萨夏送到一个学校里去,但是几个星期以后,他因出天花而辍学,这样才脱离了这件厌烦的义务。他在这个学校里所学到的是:当他被人问他姓什么的时候,他不可回答说“皮西科夫”,却应回答说:“我的姓是皮西科夫。”此外还有一事,他不可对教师说:“你不要对我闹,老哥,我是不怕你的。”约一年之后,他和他的母亲和后父住在一个苦恼的黑暗的地室的时候,他又被送入另一个学校,但是从第一天起,这个学校就不合他的口胃。他后来追述此时的经验,有下面怪有趣的话:

“我到学校里,脚上穿着母亲的鞋,身上穿的外衣是由外祖母的外衣改制的,里面穿着一件黄色的衬衫,下面穿着一条颇长的衬裤。大家对我的衣服开玩笑;因为我的衬衫是黄色的,他们就替我上个绰号,叫做‘爱司金钢钻’(Ace of Diamonds,原为纸牌名,又为犯人的外衣上的徽章)。对于那些孩子,我不久便合得来,但是那位教师和牧师却很不喜欢我。

那位教师是患黄胆病而秃着头的。他的鼻子常常流血,上课的时候,总是把棉花塞在鼻孔里,教起书来用鼻音。他常在说出半个字的时候,倏然停住,把棉花从鼻孔里面拖出来,加以审视,同时摇着他的头。他的脸是扁平的,好像生了锈的铜,在脸上皱纹处有些绿色。尤其使得他的面部可怕的,是那一副好像白蜡做的眼睛,看来好像是多得要凸出眼眶外面来;那两只眼睛盯着我好像胶汁粘着似的,使我觉得怪难过,时常觉得要用手掌向我自己的两颊上面揩抹。”

这个教师和高尔基缠夹不清,常用鼻音嗡嗡然劝戒他要把衬衫换掉,要使两脚安静,要把那一双染着污泥的靴子不要碰到地板。这个学生倒也不和他客气,和他开种种的玩笑,在门上挂着半个空的西瓜皮,等他进门的时候,刚巧掉在他的秃头上面!又曾把鼻烟洒在他的抽屉里,教师不迭的大打喷嚏,不得不离开教室,叫一个军官,他的舅老爷,进来。这位舅老爷进来之后,就命令孩子们高唱“上帝保佑沙皇”,对于调子唱错的人便用他的戒尺打他们的头。

为了这种种恶作剧,这个小犯人在学校里以及在家里,都受到责罚,这是不消说的,但是所受的责罚却不能阻止他对于当前的现状,无论是在家里,或是在其他地方,继续作激烈的报复。他对于那位翩翩年少的牧师也不饶他。那位牧师头上生着繁盛绚烂的头发,装作一副耶稣一样的面孔,生着一双纤细的手,无论拾起任何东西,总是很抚爱的很温柔的,好像不如此就要弄破的样子。他对于高尔基很不喜欢,因为他买不起《新旧约圣经》,而且这个孩子还学着他的说话的怪腔调,和他开玩笑。例如下面一段他们两人间的谈话:

“彼西科夫,你曾把那书带来了吗,还是未带?是的。这本书。”

“未带。我未曾带来。是的。”

“是的——你说什么?”

“未带。”

“那末,回去吧。是的。回去。因为我不想教你。是的。我不想。”

他这样的纠缠不清,高尔基却不甚觉得烦恼。他走出教室,等到放学的时候,他就在郊外龌龊的街道上大踢其脚根,把街上喧闹的生活记录下来。

这个野蛮的街道和禁锢的教室在高尔基的注意中竞争,后来究竟是前者胜了,但是约有两年之久的时期,这个孩子仍被压迫着生活于一个可恨的环境中,苦受责罚和侮辱,只得从种种恶作剧的报复上出气。他并不笨,关于《圣经》,祷词,和可疑的诗句等等的知识,他的成绩很容易胜过他的同学;这些课程,他听过外祖父母的教授,所以有特长的表现。其实在他读完最初两级的时候,学校里还给他一张褒状,并给他几本书做奖品。这张褒状,他在上面题上几句话,交给他的出乎意料之外的外祖父,外祖父很高兴的放在他的其他宝物里同藏起来。那几本书,他卖了出去,得到五十五个“戈比克”(kopeck,每个约值金洋半分的俄币),把这钱交给外祖母用。此时外祖母正病倒床上,一钱不名,而他的丈夫又吝啬得不愿再给她一些。此时高尔基对于书,显然没有像几年后那样看得重要。

当时他对于文学的兴趣仍不外乎外祖母所创造的神话故事。有一次学校里的同学们很赞赏一个人叫做鲁滨逊(即《鲁滨逊飘流记》的主人公),他决意要自己去找出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回家后在他的后父的一本书里发现其中夹着两张钞票;他把一个卢布的一张拿了出来,先请同学一顿,请他们吃面包和腊肠,在他算是很阔的了。此外他还想买一本《鲁滨逊飘流记》,但是这本薄薄的黄色小册子,书面画着一个戴着皮夜帽的满嘴胡子的人,他看了不喜欢,所以未买,只买了两本破旧的安徒生(Anderson)著的《夜莺》。

不料这件冒险的事情使他大吃苦头。他由学校回到家里之后,母亲问他曾经拿那笔钱没有,他承认了,并把那新买的两本书交给她。她用炒菜的锅把他痛打一顿,并把这两本书没收了去。高尔基觉得永远得不到这两本书,比痛打还要难过得多。尤其使他感到深刻的苦痛,是他的后父的卑鄙,竟在他的所认识的朋友里面大造谣言,说高尔基做贼。由这些朋友们的家里孩子,又把这种谣言传到学校里面去,于是高尔基来到学校的时候,大家都对他喊着“贼”字,把这个字做他的绰号。其实这是很冤枉的,因为他对母亲并未否认拿了这笔钱。

当时的环境也并未能十分鼓励高尔基遵守十诫或任何道德的信条。当高尔基刺击后父之后被赶到外祖父家里的时候,他已不得不赚些钱来供给他自己和外祖母。他每遇着假期,从一早起,或是星期六日的课后,就带着一个袋,往各街及教堂的天井里去拾取杂物,如骨头,破布,旧纸和铁钉之类的东西。他把这些杂物卖去后得到的几个铜板,就交给外祖母,她很和爱的收下来,并说几句鼓励的话。但有一次他远远的看见外祖母手掌上放着他所给她的铜板,对着这些铜板望着,轻微的哭泣。高尔基不久发现他有一件事比拾取骨头破布来得有利,就是尼斯尼诺伏格拉的定期市场完毕,各货摊撤除的时候,可在伏尔加河的支流岸上偷取木料。这件事需要狡猾,谨慎,和膂力的,一个人干不下,高尔基从街上的孩子们里面寻得一群共犯。他们共同冒险的侵略到放木料的场上,有几个孩子故意和看守的人寻开心,分散他的注意,其余的几个孩子便用缚着铁钉的绳,钩着木板和木柱拖着走。他们很容易的把偷到的货物卖出,可把这些货物卖给正当的家主,把卖到的钱六人分摊,每人可得到五个戈比克,或甚至七个戈比克的收入。

在高尔基最初生活着的那个穷苦的乡村里,偷取木板这件事,大家并不视为罪恶。高尔基后来告诉我们,说当时他的这群贼伯伯看见其他当时也很通行的偷窃行为,却觉得看不起。讲到当时饿得半死的一般居民,简直把偷窃当作维持生计的唯一方法。每年一次的定期市场的开设,给他们差不多有六个月的偷窃机会。其余的时候,他们可从驳船上偷窃,可在河滨巡逻,寻觅有无乘机伸手的机会。一到了星期日,成年的人们洋洋得意的诉说他们的偷窃成绩;而小把戏们便静听着,学习着。在这市场尚未开始以前的几天很忙的时期里,青年一辈的人便把他们所听得的功课实行起来。这个时候,各街道上都挤满了许多工匠哪,驾轿车的哪,以及其他一切工作的人们。等到一天要完的时候,他们里面有许多喝醉了酒,在街上乱闯。这些小孩子们便大搜他们的衣袋,把他们的工具和马具等物搬走,做出一切在他们长辈中视为正当的业务。但是在高尔基那班偷窃木材的党徒,不但不肯作扒手,其间还有几个人每遇着其他儿童欺侮那些无助的醉汉的时候,把他们赶开,倘若他们顽强,把他们打开。

当时高尔基觉得这种“独立的街上生活”很合于他的胃口,并且他的那班同志很在他的心里引起深刻的情绪,使他很想替他们做些有益的事情。这种生活比他在外祖父家里所过的确实来得有趣:在外祖父的家里,他所看到的不外吝啬和贫苦,怨恨和诟谇,静默将死的母亲陪着她的使人厌烦的病得将死的婴孩。讲到学校方面,最后的几个月更给他更多的侮辱,同学们都揶偷他,说他做清道夫和乞丐,有一次他们竟告诉教师,说他们简直不能坐在他的旁边,因为闻不惯污水满的臭味。高尔基听着这样的诬蔑,非常愤怒,因为他每天早晨未到学校之前,总很谨慎的把自己洗干净,甚至当出去干他的职业的时候,另穿一套衣服,和到学校里去时所穿的不同。这明明是同学们有意侮辱他的。所以当他读完了最初两级的时候,他叹一口气如释重负。无论何时,只要遇着他的外祖父不叫他看护他的生着病的婴孩小弟弟,他总是出去参加他的党徒的工作,对于这种工作的参加,觉得是很自由的生活。

一八七八年的八月间,母亲终因痨病逝世,高尔基才十岁。母亲逝世之后,外祖父就对他说,他应自己投身社会谋生了。于是他的儿童时代便告一结束,从此他要自己顾自己了。这未满足十岁的孩子,受环境的逼迫,不得不做成人而离开家庭的保护以自食其力了。但是此时以前,他所受的磨折锻炼,也够得使他能负起这个责任来。除了学校里的两年功课可以算是虚耗外,他已往五年间大半费在嘉西林家里的时期,所得的经验和印象,实在可以说是影响不小的学校教育。他从这里面,曾经很亲切的看到赤裸裸的粗率而残暴的一般平常的俄国生活;从这里面,他自己就由亲身的阅历,看出家属间的刻薄和人对人的残忍;从这里面,他的心上因侮辱屈辱,和野蛮残酷的种种现象,留下了不能消除的创痕。但是他很敏锐的看透了天地间没有东西是绝对黑暗的,他曾经很惊愕的发现在他所见的最凶狠的恶棍里面,居然也有几个也有他们的令人敬爱的特质。他满贮了这种种的实际经验和印象,现在他开始自闢天地。他很明白的知道实际的生活并不像神话故事里所说的那种理想的境界,他已准备好从事可畏的奋斗,他已有了适当的好身手。他有了父母所遗传的高大的身裁,强壮的体格,有了他们所遗传的认真的特性,好胜的特性,不妥协的特性;这种种特性好像是个担保品,担保他不易为贫贱所移,不易为外诱所动,不易为平庸所拘。外祖父曾经教他一些常识和处世的智慧,正可以和这些可贵的德性参合为用。尤其重要的是他的人生观充满了外祖母的仁爱的上帝的诗词,鼓励他信仰美,信仰善,虽在艰苦困难中,百折不回,锲而不舍。

这样的小小的高尔基,开始投身社会,在惊风骇浪中前进。 gHRYPdWsFT4YOq2hHNYKdPEogCncBcxBnuodOvDO0SKRQLFQRERxONMTs1n0vo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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