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廿三岁时在提弗利司的铁路上会计处任办事员,一面自己读书,并尝试著作,第二年的九月(即一八九二年,他廿四岁),第一次把他的小说《麦卡·邱特拉》发表于当地的《高加索》日报,而且是第一次用他的笔名“高尔基”,这些我们在上面已约略的谈过了。他第一次看见他自己的著作印了发表出来,心里觉得怎样的愉快,那是不消说的。在当时的俄国,距今四十一年前的俄国,文盲是一件很流行的事情,所以在一般人看来,印在纸上的文字简直可以引起人的惊愕和敬佩。况且在高尔基,素来对于书籍及作者,具有崇拜的态度,所以他的第一篇小说《麦卡·邱特拉》第一次出现于提弗利司的《高加索》日报上,在他确是一件大事。所可惜的是这个时候外祖母已经去世了;否则她看见她的外孙由漂泊者一跃而为著作家,她是要怎样的快乐?要怎样的感谢她所崇拜的上帝和上帝的母亲?因为她一定要相信她的外孙所以能安稳的渡过人生的崄巇曲径,全是由于上帝和上帝的母亲所引导。就是外祖父吧,假使他此时也还在人世,也要捻着他的红胡子,表示满意,因为教过高尔基认识教堂里用的斯拉夫的字,教过高尔基背诵祷词和圣诗:不是他吗?
但是有件事却使他的一团高兴冷了下来,那就是,他的好像有魔术作用的“高尔基”的署名虽印在报上发表了出来,他仍不免于穷困,仍要为着物质上的生存而继续挣扎着,他在九月间在提弗利司第一次发表他的著作。十月间就应赖宁律师之招,重返尼斯尼诺伏格拉,一到了故乡之后,他对于庸俗的需要不能再漠然置之了!他此时要负起供养家庭的责任,有了家室了。他上次不得不离开尼斯尼诺伏格拉,也为着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名叫奥尔嘉(Olga Kaminsky),是个波兰政治亡命者波尔斯洛的妻子,因为她的丈夫不愿离她,高尔基因失恋而离开故乡,过他的长期的漂泊生涯,这事我们在前面曾经提过的。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妇人,也就是他所著的《我的初恋》(“MyFirst Love”)里面的女主角,又和他的生活发生关系了。
高尔基在前次离开故乡出外漂泊的时期中,这个妇人的影象无时不萦回于他的脑际,他经过许多地狱的生活而不致同流合污的坠入深渊者,也许就是这个萦回脑际的影象使他洁身自爱,不甘堕落,和以前玛高德皇后的影象能使他超越庸俗,有同类的功用。他对于这个妇人的情爱之深挚,只要看一件事就可知道:高尔基自己承认,当他听见她到了提弗利司的时候——正在他的著作第一次发表不久以后——他“以一个廿三岁的强壮青年,竟生平第一次的昏晕过去”。她的丈夫住在法国,她自己和小女儿回到俄国来玩玩。她在提弗利司遇着高尔基,看见他仍然和两年前一样的那样天真的笨拙的崇拜着她,觉得很愉快;高尔基在他所作的韵文里自称是她的“愉快的奴隶”,说她的心是“生在这个缺乏鲜花的大地上的一切花中的最可爱的一朵”,她听了也很欣悦的容纳他的好意。但是当他鼓起勇气向她提议同居之爱的时候,她却在她的房里缩退到角落里去,后来她才建议叫他独自一人先往尼斯尼诺伏格拉,在该处等候她的回音。他照她的嘱咐做了。就在那一年,一八九三年的冬季,她居然带着她的女儿到该处来找他,和他实行同居之爱了。在几个月里面,高尔基获得厕身文坛的光荣,又享到他所谓“理想的”恋爱的幸福。
不过他的蜜月却消耗于怪可怜的寓所里。他此时在赖宁律师事务所里所得的工资,加上他在文学作品方面的收入,一定是极为有限的,因为我们只要看他为着他的那个“爱巢”,每月只出得起两个卢布的租金,便可知道他的窘迫。他和他的爱人所住的屋子。是租用一个常在醺醉中的牧师的花园里一个浴室。这个浴室的四围墙外有许多矮树,把小小的几个窗遮满,弄得屋里黑暗,他要把这些矮树砍掉,这位牧师却坚持不许。这个浴室里还分作两间,里面一间是正室,他让他的爱人和女儿同住在里面。他自己就住在连着的附室。这个附室里却冷而透风;高尔基夜里在这个房间里工作的时候,冷得不耐,把所有的衣服都包在身上,最外一层把地毯都盖上!但这样的包裹着还是冷,他还是免不了患了很厉害的风湿症。这个病症,在他看来是“几乎超出自然律之外”的事情,因为他向来自豪于他的健康的体格和耐苦的能力。几年之后,他一定还要觉得奇异的,因为他的忍受寒冷的代价,竟使他患着肺痨病了。
爱人母女所住的正室里比较的温暖些,但是每次把火炉烧着之后,全屋里都充满着腐蚀,肥皂,和潮湿的浴室所薰蒸的令人作呕的臭味。原来那个房东牧师的家族从前用着这个浴室的时候,依俄国的习惯,充满热的水蒸气在这里面,所以现在特别的潮湿。在春天,这个浴室又来了许多蜘蛛和猪虱,使母女俩吓得缩做一团;高尔基只得继续不断的用一只橡皮的套鞋和这些蜘蛛,猪虱斗争。
高尔基因贫乏而不能使他所心爱的人得到好一些的住所,较富于滋养的粮食,或买些玩具给她的小女儿,很感觉到惭愧和烦恼。讲到他自己的享受,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一向是穷乏惯了的,不过现在要使这个文弱的妇人和她的美丽的女儿受苦,在他却觉得是一件苦痛的事情。幸亏这个妇人颇有勇气,她不但从无一句埋怨诉苦的话,而且还做些零星的工作来帮助他,例如摹绘画像,绘画地图,替邻近妇女们规划巴黎式的女帽等等。她生着愉快的天性,不但不以他们的穷苦为意,而且设法使她的爱人感觉满意和快乐。无论何时,他们一有了几个多下的卢布,他们就办些俄国的宴席(她虽出身贵族,而且在外国是享福惯了的,但却喜欢吃纯粹的俄国菜),请到十几位她所认识的朋友来共乐一番。
高尔基和这个妇人同居了两年多。他在著作里虽未指明她的名字,但据最近发表的俄国警察局的文件,我们知道她是名叫奥尔嘉,是波兰政治亡命者波尔斯洛的妻子,袅娜妩媚,聪慧灵敏。以廿四岁的童贞青年高尔基,素来反对他生平所目睹的粗率和浅薄的生活;依他所想象的妇女标准,妇女要能合于他的理想,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的强壮的身体需要一个女性的抚爱,这在奥尔嘉是很能使他满意的。但是高尔基所要求的不仅形体上的满足,他所理想的妇人,是要有他在玛高德皇后时期中及以前所读的许多美丽妇女所有的一切德性。讲得具体些,他所理想的妇人,至小限度,须是一个母亲和“有创造力的灵感”之源泉;换句话说,就是她有母亲的那样挚爱,而又能使她的爱人感觉到她对于他发生心灵上的感应,使他由此灵感而有所创造。他和奥尔嘉结合未久之后,在一个月夜拥抱的时候,他把他对于性的关系的理想解释给她听。她听了之后,用她的睁大了的怀疑的眼睛对他看着,并对他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吗?你真的这样想吗?”他说的确是真心话,因此他们俩终于要分手了。她的性情是愉快的,随随便便的,一点没有拘谨的习惯,对于请来宴会的那些男客,她也放浪形骸,卖弄风骚,更为高尔基所不喜。她的欣悦,柔顺,和诙谐,使得那些来宴会的客人为之着了迷,往往做出过分的举动,须高尔基时作“校正”,不许他们胡闹。他所用来“校正”的办法并不常是和平的,因此他们也常有埋怨和诉苦的话。其中有一位仁兄的耳朵被他拉得过猛,愤然咆哮着说道:“就是说我错了——我情愿赔不是。但是何必拉我的耳朵!我是个顽童吗?我比那个野蛮的坯子几乎长了一倍,他竟敢拉我的耳朵!他尽可以打我,那倒是比较的适当的行为!”
后来奥尔嘉问高尔基是否妒忌,他愤然的加以否认。据高尔基说,他此时“年青而又有自信力,说不到什么妒忌”。他觉得烦恼的,是他恐怕一个妇人和别个男子亲密的俄顷间,要把他自己的思想和感觉——一个人仅愿他所心爱的人知道的思想和感觉——泄漏给那别个男子知道。他说:“和妇人交际,有这样的一种推心置腹的刹那间:这时你对自己都好像是个素昧生平的生人,把你的心公开给她,好像一个上帝的信徒把他的心公开给上帝一样。”高尔基也许自己觉得他过分的否认含有妒忌的意思,所以他自言自语道:“也许就是这个畏惧的心理(即恐怕妇人将自己的思想和感觉泄漏出去),成为妒忌的根源吧?”
高尔基自己争辩不受妒忌的拘束,这句话我们姑置不论,但他因为奥尔嘉对别个男子亲密而感觉烦恼,这是一件无疑的事实。在那个浴室里的同乐会,虽由高尔基时加“校正”,但已在尼斯尼诺伏格拉传闻遐迩,被人作为谈资,甚或绘声绘影,锦上添花,说得怪难听。除了这种令人不快的悠悠众口之外,高尔基并觉得在这种家庭生活的状况里面,他不能写出什么著作来。他虽说在当时他还未能深信自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所以奥尔嘉对于他在文学上的努力的淡漠态度,并不使他感觉到烦恼;但是有一件事却使他觉得很难过,有一天早晨,他把在夜里所写的《老妇易塞基尔》那篇小说读给她听,仔细一看,才看出她已沉沉的睡去,睡得很酣,“睡中很均匀的很和平的呼吸着,好像一个婴儿似的”。三十年后,他回想到这件事情,笑着承认,在当时“一个人觉得要睡,就应有睡的权利,这种无可非议的权利,却使他感觉到很深刻的烦恼”。
他仍为奥尔嘉的聪明伶俐,愉悦幽默,形体的和精神的纯净所倾倒,换言之,即仍被她的温文尔雅所吸动;但是他们的人生观在根本上的分歧,在他却一天一天的觉得显明而难受。他曾经说过一件事,颇足以表明他们俩的见解和态度的不同:
“有一天在市上有一个警察打着一个美丽的老头儿,只有一只眼的犹太人,说他从一个商人那里偷了一堆苦萝卜。后来他被这个警察拖去,他慢慢的走着,那一种严肃的态度,栩栩如生。他的大而且黑的眼睛很严肃的注视着炎热蔚蓝的天空,由他的破碎的嘴上流下来的血,缓缓的滴在他的长髯上面,使得他的白胡子染得鲜红。
“这件事发生距今已三十年了,但在此时我还可追想他那种对着天空注视,无言无语中含着斥责的态度;还可追想当时他的白眉毛在这个老头儿的脸上颤动着,历历如在目前。这样的加于一个人类的侮辱,实令人永不能忘却,而且也不该忘却!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颓丧已极,愤懑苦痛,形于面容,……每在这样的刹那间,我深刻的特别清晰的感觉到我在此世上所认为最最亲密的人是怎样的对我疏远。
“当我把这件犹太人被打的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大为诧异,竟这样的对我说道:
“‘那就是你这样发狂的原因吗?哦!你的神经是多么怯弱啊!’
“后来她又问我:
“‘你曾经说他是美丽的老头儿吗?但是如果他只有一个眼睛,他怎能美丽呢?’”
我们看了高尔基在上面所提起的这件事,可知他们俩在精神上的隔阂了。但据高尔基告诉我们,他们却没有过激烈的吵闹,因为以他生平的阅历,已知道怎样宽恕别人,并觉得“各人在绝对真理的未被知的上帝之前,都是有罪恶的,不过或多或少罢了”。他们俩都同意,认为他们还是分离的好,于是不久以后,高尔基便往萨麻拉(Samara)去。奥尔嘉也离开尼斯尼诺伏格拉,去加入一个剧团里面去。她现在已不在人世了。
在高尔基重返故乡的这段时期内,还有一件事应该补叙的,那便是几年前看到他的《老橡之歌》,把他批评得垂头丧气的柯洛伦科又自动的来指导了。高尔基在喀山一个日报,名叫《伏尔加旅客》的上面,登了不少小品文字和小说,当时柯洛伦科也在该报任特约撰述,又注意到高尔基的文字,请他去看他,一见面就恭贺他已将著作印出发表。最初他颇不得高尔基的欢迎,后来因为他的诚意和盛情感动了高尔基,才免了他的猜疑。他对于高尔基的著作即有严厉的批评和讥讽的校正,说的时候也仍出于直率而诚挚的态度,他的这种态度和他的那对眼睛的幽默的闪烁,使他的这个倔强成性的学生也不得不为之心折,终身服膺,终身敬爱他。
高尔基所著的小说登在伏尔加的日报上渐渐的比前更多了。柯洛伦科显然的对于他的进展加以密切的注意,这只要看他每次和高尔基晤叙的时候,对于高尔基的每篇小说都能说来烂熟,如数家珍,而且对于小说在体裁上的弱点,老实痛评,不留余地。最后他请高尔基替他和文学界泰斗密克海洛夫斯基(Mikhaylovsky)所办的文学月刊(名“Russkoye Bogastvo”)撰文,并叮嘱他道:“他们要把你的著作登在月刊上,我希望你要特别郑重的做。”这个建议,在高尔基一定是很重视的,因为他回家之后,就坐下来写《折尔卡士》(“Chelkash”)这篇小说。这篇小说里的故事,是他在尼科来叶夫(Nikolayev)的时候听见一个奥得萨漂泊者告诉他的。他尽两天的工夫把这篇小说写好之后,交给柯洛伦科。过几天之后,柯洛伦科对他道贺,说他“写得不坏,简直是一篇好小说,由整块上雕成的”。以素来严格的文学批评家如柯洛伦科,得到他的赞许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对高尔基的这篇小说,于赞许之余,仍不客气的撮举他的缺点,并在草稿上替他修正了和“文法抵触”的几个地方,最后他告诉高尔基这篇小说可以登在他的文学月刊里面,并要给他第一篇的地位登出来,以示优异!
柯洛伦科虽已这样答应了高尔基,但直到第二年,一八九五年的六月,才在他的文学月刊上发表出来。高尔基的著作登在这种月刊上,即暗示柯洛伦科和当时在文学界负重望的密克海洛夫斯基承认他在文坛的地位,这样一来,他在文学上的胜利是确定的了。但是他还不免过窘苦的生活,在好几年之后,他才能专心一志于撰著小说,此时他仍须做些新闻界的业务,藉以糊口。我们在高尔基于一八九四年十月写给柯洛伦科的一张短简里,可以看见他的诉苦,说起他患了病(小腿和胸部作痛),因为付不出租金,被房东赶了出来,并说起他曾把《海边》(“By the Sea”)一篇小说送到文学月刊,竟未得到回音。他并在这张短简里请先付若干关于折尔卡士一篇小说的稿费,其窘境可以想见。柯洛伦科的同事密克海洛夫斯基对于这位新进的撰述员,显然有不愿轻信的态度;他在此时曾有信写给柯洛伦科:“倘若你有机会遇着皮西科夫,请你告诉他,他的那篇小说《海边》,本刊未拟付印……他是个奇怪的脚色;无疑的,他是具有天才的,但是因为他的偏见和缺乏宗旨,我们对他觉得失望……”后来高尔基又投一稿,仍被退还。一九〇五年四月,柯洛伦科有一信给密克海洛夫斯基,说他接到高尔基来了一封“含泪的信”,里面说他的小说《错误》被退还,“未附有一个字的解释”,即退还时没有一个字说明何以不用的理由。这篇小说,大概是经过柯洛伦科认为可用,转送给密克海洛夫斯基的;据他的意思,这篇小说“确能表现天才,虽所写的题目异乎寻常,但却写得有声有色”,现既被退还,他请求密克海洛夫斯基写“两三个字”给高尔基,或至少写给他自己,说明这篇小说所以不用的理由。密克海洛夫斯基的复信说,他对这篇小说仅能模糊的记忆,但是他可断言这篇小说“颇缺乏宗旨,有了这样的缺憾,无论是写得美丽,或是写得真实,都无法补救;内容所提示的,不过是两个狂人的虚构的独断的心理……这篇小说的作者无疑是有天才的,但是倘若他仍老是这样不长进,专写些像《海边》和《错误》那样冗长而沈闷的作品,他便是一个无望的人了……”总之,他对于这位新进的作者屡次表示不满意就是了。
当时投稿于大杂志,要想常能发表出来,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只要看高尔基的头两卷的小说集里许多材料是由日报上的稿子重印出来的,大半还是伏尔加区域的日报上汇集下来的,就可以明白了。但是日报上对于小说的酬金却是很微薄的,于是高尔基不得不另寻一个“小评栏主笔”的职务。所谓“小评栏”,是俄国报模仿法国报的办法,在报上,尤其是在下半页,特辟一栏,专载小品文字及关于日常所遇见的各种事件的批评。高尔基现在所要寻的位置,就是这种“小评栏”的主笔职务。关于此事,又得到柯洛伦科的臂助。
柯洛伦科对于高尔基的恋爱史和其中的变迁情形,颇有所闻,好几次对高尔基谈起他听到外面对他家中宴会和浴室内出丑事件的谣言,并表示不赞成他这样的生活方式。高尔基对于这件事虽极易动气,而且厌恶干涉他的好管闲事的一班人,但鉴于柯洛伦科完全出于爱护他的好意,为之感动,就把这件事的经过情形,源源本本的老实告诉他。这个老前辈劝他抛弃这样的生活,并离开尼斯尼诺伏格拉,答应他把他介绍给《萨麻拉日报》(“Samaraskaya Gazeta”)。高尔基对于奥尔嘉的爱情关系,本想停止,现在又经这位老前辈的再三叮嘱,和他的原意正合,便决意于征求她的同意后,和她分离,他自己乃于一八九五年二月到萨麻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