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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漂泊到提弗利司

高尔基这个时候二十一岁了。在他的一封信里有过这几句话:“我在俄国各处漂泊着,并非出于流浪的嗜好,乃是要看看我所在生活的地,与我周围的人民。”高尔基对于他自己的自然的倾向和动作,每喜提出更高的目的来解释,无论他的动机何在,他在此后二十一岁及二十二岁的两年间,过着长期的漂泊生活就是了。他在这两年间所经过的地方很多,区域很广。这足以表示他在当时是怎样的不能停息自逸,怎样的不愿长期留住于任何一个地方,也不愿受任何职务的拘束。在一八九〇年的春初,他就离开尼斯尼诺伏格拉,向着伏尔加河下游漂泊着,直到了察里胜。当年五月,他在顿河流域,经过乌克兰,达到比萨拉比亚(Bessarabia,现为罗马尼亚所兼并)。随后他由比萨拉比亚漂泊到克尔逊省(Kherson),在该省商埠奥得萨(Odessa)住了一些时候,前往克里米亚(Cremia),由该处沿着黑海沿岸,经过北高加索(North Caucasus),最后在一八九一年的秋季,到了佐治亚(Georgia)的首都提弗利司(Tiflis)。

由于这个长期的漂泊生活,高尔基更获得异常丰富的种种印象。他的文学上的声誉,原由于所描写的关于形形式式的俄国的小说和闻见录,而这些小说和闻见录的材料,就由于这几年漂泊生活中所得的无穷尽的藏蓄。所以他所写的内容,不是由脑里空想出来的,都是根据他所亲身观察的实际生活。例如他所著的《一个人的产生》(“The Birth of a Man”),其中事实就是他在黑海的高加索海岸上所亲遇的,当时他竟自己做了“接生妇”,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农妇接生一个新国民!又例如他所著的《通奸的妻》(“The Adulterous Wife”),其中所述残酷可怕的情形并非出于他的想象,是他在克尔逊省的一个乡村里目睹的一种本地风俗:当时他看见有一大群人兴高采烈的随着一个赤身裸体缚在一辆马车后面的妇人。同时她所激怒的丈夫一鞭一鞭的挞着她,受着鞭挞的她缓缓的向前挨着走,很困苦的拖着她的受着伤流着血的身体。高尔基在这篇小说里所遗漏的,是当时他看见了这样的惨状,不能再保持他旁观者的态度,走上去加以干涉,结果被那班愤怒的农民毒打一顿,打得昏晕过去!

这个长期漂泊的时代是高尔基的最有价值的“大学校”,他在这个“大学校”里学习了许多东西,增加了不少的知识经验,这是不消说的。在这段时期的末了的时候,他又得一个可纪念的经验,在他所著的《我的旅伴》(“My Travelling Companion”)里面曾有详细的叙述,他当时在奥得萨一埠上做码头脚夫,和一位佐治亚的青年交上了朋友,这位青年在码头上的居民中显然是一个衣服华丽的游手好闲者,不知怎的竟被高尔基所注意。这位佐治亚青年告诉他,说他自己是提弗利司一个富有的亲王的儿子,因船搁浅被盗劫,流落该处,一钱不名,思乡甚切。高尔基对他作毛遂自荐,愿陪他一同漂泊前行,不畏长途的艰苦,助他回到提弗利司。在这位自命亲王儿子的脚色,当然是答应了。在途中的时候,一切事情都是高尔基一人干,一切愁虑都由他一个人担当,而这位所谓亲王儿子也者却闲情逸致,漠不动心,听任他的伴侣混这样的照料供应,甚至还要欺骗他(指高尔基),辱骂他,后来越弄越荒谬,竟公然讥诮他的柔软心肠和易受人骗。每隔几时,这位亲王儿子总要在高尔基面前大吹其牛,说他家里怎样的富有,所交游的又怎样的阔绰,并答应高尔基,一到了提弗利司,他的父亲一定要厚厚的酬报他的儿子的向导者和救主。经过许多辛勤困苦的星期,高尔基才随着这个贵客到提弗利司。这位亲王表示在白天穿着身上的那样褴褛的衣服进城,怪不好意思,吩咐高尔基等到夜里才进去。后来到了夜里,他静悄悄的一人溜之乎也,在黑暗中不见了!据高尔基说:“从那时以后,我就从未再遇着他。我和这个伴侣混在一起差不多有了四个月,但是我每回想到他,仍有快乐的感觉,而且觉得好笑。他教了我许多知识,这些知识是我们在有智慧的人所著的厚厚的书本里所寻不着的,因为人生的智慧比人的智慧常是更为深刻的,更为广阔的。”

这件意外的际遇,算是高尔基两年间的漂泊生活的结束。他在奥得萨无意中遇着了这位冒充花花公子的佐治亚青年,虽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却因为有了这件事,引他漂泊到高加索的中心区域,在该处开始他的文学的事业,发表他的第一篇小说,而且是第一次在他的著作上用“高尔基”做他的笔名。

高尔基在提弗利司所遇着的第一件事是被捉到警察局里去!原来他不知怎的和街上一件吵闹的事情发生了关系,他当然是帮助被侮辱的一方面出力,他的那副卤莽的面孔,不恭的态度,和褴褛的衣服,那些“飞卢”们看了引起怀疑。他们一定要严究他是什么人,谁敢担保他在政治上或其他方面是一个安分的人。幸而高尔基记起纳卡洛夫(Mikhail Nachalov)的名字,这个人是在高加索铁路上当职员的,是他从前在尼斯尼诺伏格拉所认识的。他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警察局之后,即由该局派了两个警察,押着他把这个人寻出来,他后来竟寻得了这个人,由这个人说明高尔基是什么人,才许他在提弗利司得到相当的自由,不过这自由也就很有限的了。

纳卡洛夫帮助高尔基在提弗利司铁路工厂的会计处寻得一个职员的职务。这个职务在高尔基可算是比较的文雅的事务,使他能利用他的闲暇时间专心于精细的阅读,并参加其他有关于文化的活动。他对于当时所谓“公会”里面的阅书和讨论,有很热烈的参加。此所谓“公会”,即当时有一班人称呼高尔基和他的两个伙伴所住的一个颇大的地室,是向他人分租的;在这个“公会”里面,常有许多人来聚会,先后参加的人数逾二百人之多。大部分时间,他们都用于讨论民粹派中人所出的书报,尤其是关于小说的一类,有时也偶尔讨论到关于社会的和政治的题目。高尔基在这个“公会”里颇为多数人所钦佩,因为他的经验丰富,说起来又能有声有色,娓娓动听。据当时目击者所传说,对于他的印象是:“一个颀长的青年,有着一副广阔的肩膀,生着一个体育家的体格,加上一个广阔而粗鲁的俄国式的面孔,头上长着长长的头发……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快乐的面孔;面孔上的那对聪明深思的眼睛却表现着力量和坚决意志的存在。”当时他的体格的强健,具有异常的膂力,我们在他所著的小说《错误》(“A Mistake”)一篇里面亦偶然看到。他在这篇小说里描述过这样的一件事:在他所认识的佐治亚人里面,有一个名叫赤塔资(Gigo Chitadze)的,是一个青年农夫,在提弗利司的工人里面积极宣传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因为工作过劳,竟致发生神经错乱的毛病。他的同志们在能够于医院里替他寻得一个安顿的地方以前,不得不轮流在他的病榻旁边监视他。但是后来他的神经病发得异常凶猛,没有人敢留着伴他,只有高尔基独自一人伴他九日之久。好几次赤塔资想杀他的这个“卫兵”,在他监视到最末的一夜,这个病人把床铺拉起打碎,手里拿着一块打破剩下的木板,对着走进房间的人冲前打去。幸亏高尔基居然能把他镇压下去,把他弄到床上睡下,很安稳的缚着。

高尔基是在一八九一年十一月入铁路上任事,到了一八九二年的夏季,这个“公会”分散了,他便由原住的那个地室里迁居,搬到卡利乌资尼(Alexander Kalyuzhny)家里去同住,在那里他得一个独住的安静的房间。卡利乌资尼是民粹派中的一个革命者,被罚到西比利亚的迦拉矿里做了六年苦工之后,再被放逐到提弗利司来的。他有一个大的图书室,高尔基认他是有影响他的教育的第三人。高尔基以为他生平在教育上最受益的朋友,依功绩排起次序来,第一个是伏尔加轮船上的厨子史默利,第二个赖宁律师,第三个就是卡利乌资尼,第四个轮到严格批评他,使他气得目瞪口呆的柯洛伦科。据说卡利乌资尼曾经极力劝过高尔基不要分心于研究算学及其他中学的科目,只要专心阅读好的小说。高尔基曾受过柯洛伦科的一顿打击,后从垂头丧气中恢复了之后,又时在静悄悄的写他的韵文,而他的第一次的散文小说《麦卡·邱特拉》(“Makar Chudra”)却是受了卡利乌资尼的直接建议才写的。他听见高尔基把这篇小说里的事实讲给他听之后,就把高尔基锁在房间里,强他把这个事实写下来。这篇小说写好之后,就登在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廿四日出版的《高加索》日报上。在这篇小说上,他第一次署名“高尔基”。这个名字的原文是“怨苦”的意思。据他说,他所以用这个署名,是临时随便用的。当时他把这篇小说送到该报编辑室里去的时候,他们一定要他署名,他就随便用了这个笔名,不料这个名字后来竟震动了近代的文坛。这一年的秋季,他接到赖宁律师来的一个电报,说在他的律师事务所里又有一个位置要请他去担任,他因此即乘着下一班的轮船到尼斯尼诺伏格拉去。

《麦卡·邱特拉》这篇小说的发表,是高尔基踏上文坛的第一步,在当时他的这件事的本身当然不能算是怎样的重要,但是这是他的第一篇小说的第一次的见于印刷,这在他确有鼓励他再向前努力的作用。讲到卡利乌资尼对他的文学事业发轫时的赞助,只要看他后来在一九二五年十月廿五日自索棱托(Sor-rento)寄给卡利乌资尼的一封信,就很可明瞭。现将这封信的内容译述如下:

“我的挚爱的好友和先生卡利乌资尼:

“自从我很幸运的遇着你以来,荏苒三十四年了。我们的第二次,也就是第末次的相遇,也在二十年以前了。

“在那段时间里,我所遇着过的人以百计,这里面尽有崇大和灿烂的人物。但是他们里面没有一个能像你那样获得我的铭感不忘,我实永远不能忘记你在我心中的影象。

“这是因为你,我的挚爱的朋友,是第一人把真诚的慈爱待我。

“你是第一人用你的温柔的眼睛很和爱地看着我,使我永不能忘;你是第一人不把我看作奇人传里来的脚色,一个无目的的漂泊者,怪好玩而却令人怀疑的东西。我还记得,当你倾耳静听我告诉你关于我的见闻,关于我自己身世的时候,你那副眼睛是多么和爱而同情!我当时自己明白,在你的面前,我不可以有所傲视;而且因为受了你的感化,我至今从不敢自大,对于我自己的估量从来没有夸张过,对于人生所给我的苦楚,也从来没有夸张过。

“我必须老实的承认,你是第一人使我把自己看得严重。我在已往的三十年间,所以能光荣的服务于俄国的艺术,这都是出于你的鼓励,为我所铭感不能忘的。

“我能有机会把这个意思用这许多字写出来告诉你,觉得很愉快——使人知道以人类的和爱待他的邻居是怎样的一件好事。

“我的老友,我的挚爱的先生,我诚恳地坚定地握着你的手。

皮西科夫上。”

以后的高尔基,便走进“由漂泊者到著作家”的时代了。 e9KGU2FRahkHAXLc8ESxEW/BwWa6QdmDu0q5I9H0dZpVMnBJlxV9YOsALF0K5B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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