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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做守夜

由里海的渔场,高尔基又向前漂泊,走到伏尔加铁路的支路上一个车站,那个地方叫做杜布棱卡(Dobrinka),在该站充当站上的守夜(好像寻常的更夫,但只巡逻看守而不打更)。从每日下午六点钟起,直到第二日早晨六点钟,他手上拿着一根粗棍,巡走该站的各货栈,在狂风怒号大雪纷飞及在大草原上面上上下下急驶着的火车辚辚声中,留神辨别偷窃的人们的声音。每隔几时,他便远见雪堆后面躲着卑颜奴膝的人物——这些都是高加索人,是准备来偷窃一包一包面粉的。他们的偷窃行为一被发现之后,就哀求诈哭,现出种种丑态,甚至要送半个卢布给高尔基行贿,但是高尔基却严行拒绝:他明知他们偷窃非为救穷,却为着酗酒的需用。有的时候,这班高加索人叫一个生得漂亮的妇人名叫莱婀斯卡(Lyoska)替他们从中说项,她用来说项的方法却也很奇特。她把她的羊皮外衣解开,做出谄媚的样子,显示她的柔软的乳房,把她的身体和易受诱惑的守夜者讲交易,换一包面粉。她对于高尔基也依法泡制,但却不能成功;他仍有他的理想,踌躇,和梦想,他仍在看书,思考,质疑,要寻求一个人生的公式来,换句话说,就是要替他自己寻得一条做人的出路来。但是他的好奇却仍和从前一样,他虽拒绝了莱婀斯卡的诱惑,却和她在货栈的阶石上闲谈了一阵,这一阵的闲谈,又增加了一些观察方面的知识。他所不能无感的是高加索人素以敬神及守旧闻于世,莱婀斯卡不敢在他们面前吸烟,因为他们不能忍受一个妇女有这种轻佻的行为;但是他们却能忍心怂恿她把好好的身体出卖,换取一包面粉,他们拿着这包面粉便可多买一瓶俄国的麦酒喝!这在高尔基可算是上了“道德”的一课。他所肄业的“大学校”永不关门,随处都给他增加知识经验的机会。

高尔基做这个守夜职务的时候,有一件不幸的事情,便是因为意外的跌伤,毁了他的歌喉。当他在喀山的时候,他原有男子高音的歌喉,而且还曾经实用过。在码头上做脚夫和加入申密诺夫糕饼店之间的一段时期里,他试做过园丁和阍人之外,还靠他的好喉咙加入过一个唱歌队。当时有一天他的饥饿的眼睛忽注意到一个“招请唱歌队人材”的招贴,他贸然跑进去作毛遂自荐,很出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竟合格被录用了。同时还有一个颀长美秀的青年和他一同进去自荐的,却落了选;这个青年就是以后在世界上著盛名的独唱家谢利雅平(FeodorChaliapin)。在杜布棱卡站当守夜的时候,有一个秋夜里狂风暴雨,高尔基爬到一个很高的面粉袋堆成的高堆上面去展置油布,忽被一阵大风把他卷在油布里,吹到铁路轨道上去。他撞在铁轨上,失去知觉,后来虽幸而醒来,喉咙已肿得不得了。据他说当时由医生把喉咙刺破的时候,浓水涌出,几乎塞住了呼吸,因为这一次的伤痛,他在一个时期里,声音完全没有了。后来虽渐渐的有了声音,但恢复原有的高音已无望,只剩下低的沙音了。

大概在这个不幸事件未发生以前,高尔基因为具有一副高音的好喉咙,很得杜布棱卡车站的站长赏识,在某几个夜里,准许他不必到差,俾得到他的家里,在他所开的狂乐纵饮的宴会里面,唱歌以娱来宾。高尔基在他的著述中,对于革命以前的俄国关于这类的宴会,有很详细的描写。当时在站长家中这种宴会里听高尔基唱歌的一班欢呼痛饮的宴客,都是属于旧俄的豪绅阶级,其中有带肩章的官吏,有大腹贾,有牧师。那位做东道主的站长名叫裴托维斯基(Afrikan Petrovsky),他的身体魁梧,生着许多黑胡子,一对凸出的黑沈沈的眼睛,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恶棍。他打起他属下来的时候,异常横暴,往往打伤他们的牙齿和耳朵!据说曾经打死他的妻子。凡是经过里海各埠的货车,到了该站的时候,该站职员都须依照他的命令,把货车开起来,替他偷窃丝货以及其他的细软珍品。这些东西,他拿去售卖,收入的钱就用于“遁世的生活”,这是他自己对于狂欢宴会所加的名称。几年后裴托维斯基被人列举种种罪状提出控诉,但是他在铁路的董事会里有奥援,在旧俄只要有奥援便非法律所能制裁。关于此事,还有一件怪有趣的旧俄的特色。他被控之后,有人拿着法院里所发的搜查证,到他的办公处来搜查,他看见他们来了,就在白己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交给一位调查员,对他说道:“在这张纸上,我已老老实实的把所偷到的东西写得清清楚楚!”他的目无法纪,可以概见,而旧俄的腐败,也不消说了。

关于当时狂乐会的情形,据高尔基所述,大概如下:裴托维斯基公毕回家之后,把纽扣灿烂的制服脱下,穿上一件大红的丝制的俄国式衬衫,上面有阔而厚的绒袖口,穿上绿色精皮的鞑靼式的高统皮靴,在他的堆着黑发的头顶上,戴着一顶黑紫绣金的平顶的东方式小帽。他所请的宾客大略有这样的人物:

警察局副局长马斯洛夫(Maslov),秃头,肥面,胡子剃得精光,像一个天主教的牧师,生着一个鹰鼻,一对好像娼妓所有的孤狸似的小眼睛;他是一个狠毒,狡猾,阴险的人,绰号叫“女戏子”。其次轮着一个本地肥皂厂的老板,名叫史得拍卿(Tikhon Stopakhin),是一个魁伟的红发的农民出身,笨重得好像一只牛,看上去总像半睡着的样子;在他的工厂里面,工人总受着烟气的毒害而渐渐伤害了身体,虽有好几次被人控告对于工人的伤害,但是他除了罚几个钱,别的一无愁虑。还有一位客人名叫华洛西洛夫(Voroshilov),是一个只剩着一只眼的教会里的执事,一个醉汉,身上总是肮脏油腻的,对于六弦琴与和合琴都弹得很好,他的一副麻脸上生着高颊骨,布满着灰色胡子,粗得像豪猪身上的猪毛,但他却有一双好像妇女所有的保养得很好的纤手,还有一只美丽的深蓝色的眼睛——他的绰号叫做“媚眼”。

男宾之外还有女宾。这些女宾是山村中和高加索居留地来的活泼泼的女子,莱婀斯卡也在内。她们围坐着一桌,喝了许多酒,吃了许多菜,简直呻吟着走不大动了。那位肥皂厂的老板开始打噎,依着他的信号,他们都跑入别一个更为广大的房间里去,到了那里,他们跟着六弦琴的调儿,共同唱起来。俄国人普通是擅长于合唱的,他们自然同声唱着一样的调儿,和谐的唱着。那位教会执事弹着跳舞的调儿,笨重如牛的史得拍卿独白一人跳舞起来,表现出乎意料之外的弹性,好像野兽似的美态,以及他的独出心裁的运动的合拍,使得大家看着出神,既而大发其狂乐。眼泪,拥抱,呼喊,他们一个一个的也应着那位不知疲劳的教会执事的琴声,跳舞起来,有的单独的舞,有的合群的舞。高尔基依裴托维斯基的命令,把他所广蓄的歌调,一曲唱了又一曲;他有意选唱那些最悲哀最动人的调儿,引动得他们都热泪涌流,发狂乱喊。既而裴托维斯基狂呼:“脱女子们的衣服!”于是史得拍卿慢慢的执行他的职务,光脱裙,继脱衬衣,最后脱得精光,他正正经经的把她们推在一个角上。那些男子便细看这些脱得精光的女子,狂欢的批评并赞赏她们的身体,好像他们对于歌曲和跳舞一样。然后他们男女一伙儿走回较小的房间里,重复吃着喝着;据高尔基说,“在该处便开始实行不能描写和令人着魔的事情”。

高尔基每次参加这样的狂欢会,他总是直等到会毕才走,甚至等到“不能描写和令人着魔的事情”之后才走。他平日喜欢从门上匙孔中张望,东张西躲着偷听,以及察看形形色色的地狱生活,用艺术家的好奇心来解释,都有自圆的说法。但高尔基却常用道德的或求知的理由来辩护他的好奇心。他说当这种时候,杂闹喧扰的“肉欲宴”只引起他的愤懑和苦痛,夹着怜悯那些男子,尤其是那些女子的心理。但是由于他对于知识的狂热,他并不拒绝参加这种“遁世的生活”。他回想到卢默斯临别的赠言,劝他要随处观察,因为也许在有些地方可以发现自己所用得着的真理;劝他要不畏惧的生活着,不要避开不合意的或可怕的事情。高尔基说:“我未尝自逸的各处张望,由此知道了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为着我自己起见,还是不知道的好,但是我却须把这种事情告诉别人,因为这是他们的困苦生活,兽性进攻人性的惨剧。”

高尔基后来不得不离开杜布棱卡却另有一个理由。裴托维斯基有个女厨子,是个躯体奇伟的妇人,生着一对绿的小眼睛,对于高尔基怀恨极了,因为他对于她曲意巴结马斯洛夫——所谓“女戏子”——的卑陋行为,略有轻视的批评。她自以为是崇拜这位警察官吏,认为高尔基的侮辱是全出于毁谤作用。为着这件事,她决意作坚决的持续的报复。高尔基替自己辩解道:“我当时怎能猜到积藏在那些粗骨头里的一堆肥油胖肉,就含有在她看来那样不可侵犯和珍贵的东西?这样一来,我从生活里学得一个教训,就是从此才了解一切人类是有同等的一律的价值,秘密藏在他们身里的东西都须敬重,对于他们要更为谨慎,更为细密。”但是他却须支付这个教训的代价。玛伦密恩娜(Maremyana)——那位女厨子的名字——故意和他为难,在他每日十二小时的职务做完之后,支配许多家里和马厩里的事情叫他做,使他简直没有余空的时间睡觉或读书。此时高尔基已是有些文绉绉的底子了,表示他的技俩,诗不诗散文不成散文的写了一份呈文,呈给在波里索格勒贝斯克(Borisoglebsk)的上级员司,老实询问每日替站长倒污水桶是否在他的职务范围里面。这篇文章是他第一次的文学上的成功,倘若成功是可用结果来判定的话:他上了这篇呈文之后,居然被调往波里索格勒贝斯克的运货车站上服务,专任保护并修理麻袋及油布的事情。

他在这个新的服务的地方,所遇着的人又是完全另外一种不同的人物。该处的同事约有六十人左右,差不多全是政治犯,从前的囚犯,和放逐在该处的犯人,由一位颇有冒险性的人名叫爱达都洛夫(Adadulov)的主持录用,意思是要藉此将那段伏尔加铁路上的偷窃欺诈的恶习根本铲除。铁路当局对于他的建议虽觉怀疑,但是答应试作这件异常的试验,雇用正式的“祖国的仇敌”来保护祖国。这班人在爱达都洛夫领导之下,很诚恳的做他们的工作,居然于短时期内揭穿铁路上职员的舞弊制度,因为他们混在这些职员里面担任各种职务,所以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依这班人的教育,语言文字的知识,高尚的理想,卓越的才能,原可担任更重要的工作。但是在专制时代的俄国,这种现象却能表示当时政府的黑暗,把人民中最有才能最有爱国心的分子,都认为仇敌,把他们关在监牢里面去,不许他们有所活动。不但政府方面,就在一般人民方面,也像卢默斯在克拉斯诺维笃伏农村里一样,这班显然忠实的人也不为他们所喜,甚至于被他们所畏惧,所怀恨。除因为他们看不过和他们异趣的人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在铁路上揭发弊端这件事,是一件众所不愿有的事情。在俄国未革命以前,一般人民有个根深蒂固的成见,认为政府和人民之间,彼此的利益总是立于相反的地位,所以一般人民对于国营或官督的事业的舞弊,不觉得是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例如在火车上揭发不买车票偷乘车的乘客,或揭发火车上买票员把一半车费藏入私囊的事情。这种对于弊端的揭发,在当时甚至被人视为是一种无须做的卑鄙的行为。爱达都洛夫所领导的一班人在铁路上做铲除舞弊的工作,在一般人看来竟用这同样的眼光。

高尔基既和这班知识阶级中人有了接近的机会,他希望他们能使他得到安慰,不至再像他所遇着的裴托维斯基一类的人物。此时他一面替车站上看守麻袋和油布,防备掠夺的高加索人,一面却利用时间阅读莎士比亚和海涅(Heine,德国诗人)的著作,“梦想伟大的英雄的行为,和人生的光明的愉快”。可是他愈益感觉到书本上的描述和实际的生活是彼此大不相同的。我们试撮举他所描述的当时环境中的几件事情,可见一斑。据他说:

“在这个城里,所嗅到的只是油腻,肥皂,和腐肉的气味,当地的市长招集牧师到他的广场上举行祭礼,要藉此驱出他的水井里的鬼怪。

“市立学校里有一个教员每逢星期六便在浴堂里鞭挞他的妻子。有的时候,她在被窝中逃了出来,她也顾不得许多,就赤裸裸的在果园里跑来跑去,她的丈夫手上抓着棍子向她追逐着。这个教员的邻居请到他们所认识的朋友,从他们的篱笆空隙中参观。我也被他请去看过——在许多参观者里面,和某人打了起来,很费力的才逃避了警察的拘捕。其中有人训戒我说道:

“‘喂,你为什么这样的大惊小怪?谁不喜欢看这样的事情?就是在莫斯科,他们也不给你看到这样的把戏!’

“‘喂,

“铁路上有一个职员,我在他的家里租了一个小铺位,每月出租金一个卢布。他很正经的对我说,凡是犹太人不但是骗子,而且都是雌婆雄。我和他争辩。在夜里的时候,他竟偷偷蹑蹑的潜到我的床边来,后面还跟着他的妻子和内弟,意思是要察看察看我是否犹太人?我要赶走他们,不得不用力扭伤这个职员的手臂,打伤他的内弟的脸。

“本地警察总监有个女厨子,要使铁路上一位工程师对她发生温柔的感情,请他吃饼,在这些饼里面,预先加入她的月经水。这个女厨子有一个伙伴竟把此中秘密,偷告给那位工程师知道,那个可怜虫听了这样可怕的妖术,吓得魂不附体,赶紧跑去看一个医生,宣言他的肚子里有些东西喧嚷着,在里面作出猪声来!医生笑他发傻,但他回到家里去,竟在地窖中悬梁自杀!”

浸渍于莎士比亚和海涅名著的这位铁路看守人,目击本地城市生活里面这类寻常的事情,在他的心里和良心上都觉得异常的难过。他往往到知识阶级(即在铁路上铲除积弊的那班人)那里去,很殷切而愤懑的把每日所见这类可怕的情形告诉给他们听。使他觉得诧异的是,这班人竟把他所说的种种故事视为滑稽的或平淡无奇的轶事,于是他们里面有的听了大发一笑,有的听了竟现出失望的淡漠态度。高尔基所说的种种并不是凭空杜撰的,都是从实际生活上观察得来的,他们对于这一点竟不觉得;这也怪不得,因为他们对于这种实际生活原来就隔阂得很,所以也不能够解释这种实际生活中的“轶事”。关于裴托维斯基的狂乐会的情形,高尔基也告诉了他们。据他说,当他把此事告诉给他们听的时候,“觉得这班所谓薰陶于‘文化’里面的人,对于那班野蛮人的娱乐,竟有羡慕不置的意思,不过在表面上不愿老实说出罢了”。他对于这班知识阶级中人愈研究愈觉得骇异。他们的高一层的生活,他们对于名著的讨论,对于个人在历史上使命的研究,在这位寻觅真理的青年看来,都不觉得有什么可羡可妒。

在当年的春季,他又被调往伏尔加河及顿河支流沿岸的格勒台亚车站(Krutaya),升任秤货的职务。但是这个铁路“大学校”,在我们这位“大学生”已觉得不耐烦了,他又要动了。而且他此时已二十一岁了,已将到服兵役的时期了,依向例凡是俄人到了这样的时期,都应回到本乡去受检验,决定是否适宜于加入兵役,为沙皇效劳。

一八八九年的五月,高尔基从察里胜(Tsaritsyn,即现在史太林格拉Stalingrad)出发,希望在九月可以达到尼斯尼诺伏格拉。途中大半都是步行漂荡着,在各农村,高加索人居留地,或是修道院里,做些工役糊口。在夜里,有时也乘铁路上的货车。他到了里森(Ryazan)的时候,忽变了方针,由伏尔加河的支流亚喀(Oka)下游前进,走到莫斯科,往访托尔斯泰(Leo Tolstoy)。但是他好像注定了须在数年以后才遇得着这位伟人,因为当时托尔斯泰刚巧不在莫斯科,已到他的“三一修道院”去了。

在莫斯科的运货车站上,高尔基得到一个家畜押送人的同意,加入帮他押送一群八只公牛,这八只公牛原打算送到尼斯尼诺伏格拉去屠杀的。其中有五只还算有较好的行为,易于押送,其余几只,在途中专和高尔基捣乱,使他种种为难,等到它们把他弄得走头无路的时候,便鼻子喷气,大发牛鸣,好像表示胜利似的!每到了暂停的地方,押送者抛给高尔基一大束干草,对他喊道:“去招待它们吧!”据高尔基说:“我和这些公牛混了三十四小时,心里想,决不会再遇着比这些公牛更野蛮的畜生!”

在下章里,我们要谈到高尔基回到故乡后的情形。 D+8xMlIif9UYtEh1YyOWqun4Tnbh13oXySupEQBPjfwkxw8OrOHMQhRr2O9ZGBj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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