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活由传递而自新 生物与非生物最显然不同的地方,是生物能用重新更始来维持自己。譬如我们打一块石头,打的时候,他也有抵抗。若是他的抵抗比打下去的力大些,他的外形仍然不变。若是不然,这块石头便要打成小块了。这块石头从来不会设法反动,抵挡打击以图自卫;更不会利用这个打击,助他自己继续的活动;至于生物,虽也容易被大力压坏,但他却能尽力使得外来的势力,变成助他自己继续生存的手段。假使他不能这样做,他就不但裂成小块,简直不成其为生物了(这种情形,最少也见于较为高等的生物)。
有生之物,存在一天,便奋斗一天,务使周围势力,尽为己用。他应用光,空气,水气,及泥土里面的物质。我们说他能应用这些东西,就是说他使得这些东西变成助他自己图存的手段。当他生长的时候,他便用力去变化环境以助己,如所得超过所费,自然生长了。如把“制裁”两个字作这样解释,我们其实可以说,所谓生物,即是能够为他自己继续活动起见,征服并制裁种种势力。这种种势力若不这样制裁,反要把他摧残无余。故所谓生活,就是向环境施行动作之自新的历程或是约束环境之自新的历程。
在一切较为高等的生活里面,这个历程不能无穷的保持下去。到了后来,他们就要屈服,就要死了。生物不能无穷的自己继续下去。但是全体生活历程之继续不断,并不倚靠任何个体的生存之延长。有的死了,自有别的生命产生出来,继续衔接下去。虽依地质学的纪录所示,不但个体消灭;种类也消灭;然而有些种类消灭的时候,又有一种更好的样式产生出来,能适于利用从前不能利用的障碍物。这样一来,生活的历程仍得继续下去;他的形式并且一天一天的更加复杂起来。故所谓生活的继续不断,即是使得环境对于生物需要之继续不断的重新适应。
我们在上面所说的生活,还只当他是一种物质的东西。其实“生活”这个名词,乃是用来指明个人的与种族的全部经验。譬如我们看见一本书,他的名称是《林肯的生活》。我们看见之后,并不想在这本书内寻出一篇生理的文章。我们是要寻得关于当时社会背景的纪录;关于林肯早年的境遇家庭的状况,与职业的叙述;关于他的人品成就之主要关头,他的特异奋斗与功业;他的个人的希望,美感,快乐,与忧患。我们讲到野蛮种族的生活,雅典人的生活,美利坚民族的生活,他们的意义也是与此相类。生活不但关于物质的方面,他包括风俗,制度,信仰,成功与失败,娱乐与职业。
我们应用“经验”这个名词,也含有这样的精义在内。由自新而继续的原理,可用于生理意义的生活,也可用于经验。就人类而论,他们有了形体生存的自新,后面还跟着信仰,理想,希望,愉快,苦恼,与习惯的再造。经验的继续不断,由于社会团体之自新,还是表面上的事实。广义的教育乃是使得社会生活继续不断的方法。在近代城市里面,有一点与在野蛮的种族里面一样,就是社会团体里面个个分子,初生出来,都是未成熟的,无能的,没有语言文字,信仰,理想,或社会的标准。一群里面,每个传递生活经验的分子,到了时候都是要死的。但是全群的生活,仍得继续下去。
社会的分子有生有死,这是原无可避的事实。这件事实就可决定教育的必需。在一方面,群内新生的分子(这群将来的唯一代表),是尚未成熟的,他与具有群内风俗知识的成人,彼此间是相差很远的。在别方面,未长成的分子,不但在形体方面,应有适当数目的保存,并且应受教导,把已经长成分子所有的兴趣,目的,知识,技能,与习惯,都吸收进去。若是不然,这群的特色生活就要中止了。就是在一种野蛮的种族里面,倘使纵任未成熟的分子自己去干,他们所能做的事,也远不及成人的成绩。文明愈发达,未成熟分子的原有能力,与成人的标准与风俗,彼此相差愈远。如仅有形体的生长,仅能维持生计,还不能把这群的生活绵延下去。要想绵延一群的生活,还要有方针的努力,与深思远虑的经营。那些新生分子对于社会的目的习惯,不但毫无所觉,并且漠不关心,我们必须使得他们认识这种目的与习惯,并且必须使他们对于这种目的与习惯,都有主动的兴趣。唯有教育,能够补这缺憾。
生物的生存,凭藉传递的历程;社会的生存也是这样。社会所凭藉的传递历程怎样进行呢?是由于把年长者的行为,思想,与感情的习惯,传给年幼的人。假使将要离去团体生活的社会分子,不把理想,希望,预期,标准,与意见,传给才进这群的分子团体生活就不能存留了。假使组成社会的分子,果能永生不死,他们也许教育新生的分子;但是这就发动于个人的兴趣,不是发动于社会的需要。现在这件事情却是社会必须办的事。
假使有一种时疫,立把社会分子完全弄死,这群就要永远消灭,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是群内每个分子都不免一死,与疫症立把他们完全弄死,似乎是一样无疑的事。然而因为年岁有大小的不同,有几个死去,又有几个生出来。所以由于理想与习惯的传递,使得社会组织常常重新编制,是一件可能的事。不过这种自新的手续,不是不费人力而能自动的;除非尽力办到切实彻底的传递作用,最文明的群也要变为半开化,渐就退为野蛮了。其实人类幼年未成熟,倘任他们自己去干,一点没有别人的指导与援助,就是为保存身体所必须的粗浅能力,也得不到。人类幼年的原有效率,不及其他较低等的小动物远甚。所以就是维持身体所必须的能力,也须由教导才能得到。这种事情还要倚靠教导才能得到,那末人类所有的工艺的,美术的,科学的,与道德的成就,更当怎样倚靠教导呢?
(二)教育与交通作用的关系 其实如要社会继续生存,教导与学习乃是必须的事,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在上面似乎把无待辨明的真理,论得太详细了。但是我们所以要这样详论一番,因为如此注重,方能避免教育上偏于学校的与形式的观念。学校固然是一种重要的方法,藉传递的作用,养成未成熟的分子的习惯。但是他不过是一种方法,与其他方法比较起来,还是比较的肤浅的方法。我们必须领会更属基本的更为持久的教导方法,然后才能使得学校的方法,占得一个适当的位置。
社会不但仅由传递作用而生存,不但仅由交通作用而生存,其实社会是时时刻刻在传递和交通里面生存。“公共”(common),“社会”(community),与“传达”(communication)这三个字,不但有字面上的关系,在意义上也很有关系的(按此就英文原字言)。人类有了公共的东西,才能生活在一个社会里面;所谓交通,就是人类获得这种公共东西的方法。人类组成社会所必须的公共东西,就是目的,信仰,志愿,知识,——一种公共的了解,——即如社会学家所谓“共同心理”。这种东西没有形体,不能如同砖瓦一样;由一人授与别一人,也不能像一块馒头一样,可以切成小块,分给人家享受。所贵乎有交通的机会,就是要他使各分子能参与共同的了解,在感情智识方面有相类的倾向,对于一切期望与必须遵守的规定,有相类的方法应付罢了。
人类不因为生活在一起,得形体的接近,便能成为社会。一个人也不因为与别人离开很远,便彼此停止社会性的影响。本书或一封信,可以使得相距数千里的人,比住在同一屋里的人,还要亲密些。即为着一个公共的目的工作的人,也未必就能组成社会的团体。譬如一个机器的各部分,为着一个公共的结果,在那儿干绝大的协作;但是他们并不因此就能组成社会。这是因为他们都不认识这个公共的目的。假使他们都能认识这个公共的目的,对于这个目的都有兴趣,因此各人都按着目的约束各人的特别活动,这样一来,便成为社会了。但是这就包含交通作用了。每人都要知道别人所做的事,并要使得别人常常知道他自己的目的与进步。要彼此能有一致的意思,便须要交通的作用。
这样看来,我们不得不承认,就是在最有社会性的团体里面,还有许多关系,仍然缺乏社会的精神。无论在任何社会里面,仍有很多人的关系,好像机器一样,彼此没有充分的交通作用。许多个人彼此利用,只管所要得的结果,至于被用的人的感情与理智的倾向怎样,心里情愿与否,都一概置之不顾。这种利用,不过表现物质的优越,或地位,技巧,艺术及操纵机械或经济工具的优越罢了。假使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教师与学生的关系,雇主与佣人的关系,治人者与治于人者的关系,仍然还在这个地步,无论他们各个的活动怎样接近,总不能组成真正的社会团体。各方面命令之授受,虽能变更动作与结果;但单靠这种办法,决不能影响于目的的了解,与兴趣的交通。
不但社会的生活与交通作用是一件事,彼此是密切相联的,而且一切交通作用都有教育的效力(因此一切真正社会的生活,也都有教育的效力)。接受交通的人,经验上自不免变化,并且益加丰富,一个人分受了别人所想过及感觉过的事物,他自己的态度便依分受之多少而改变。那主动的人,却也要受影响。你试将某种经验,特别是较为复杂的经验,传给别人,务须传得圆满,并且准确,这样一来,你对于自己经验的态度便要变了;若是不变,你只好要用助辞与感叹辞来表示了。要把这经验与人交通,先要把他整理起来,要整理经验,必要置身于此经验之外,为别人设身处地一看,想想看这经验与别人生活有什么接触点,这经验究应以何方式授受,方能使别人领略它的真义。除了寻常知识,或令人注意的口号外,我们先要用想象力溶化一些别人的经验,然后才能把我们自己的经验,叫别人了解。一切交通都好像艺术一样,都须用一番工夫的。这样看来,无论那一种社会组织,只要他骨子里含有社会性,或使人能参与他骨子里的活动,那末这种社会对于在里面参与的人,都是有教育的效力的。不过这种参与如果变成了刻印板,事事照样画葫芦,那就要失却他的教育效力了。
总起来说,不但社会为他自己永存起见,需要教导与学习,就是这种公共生活之历程,也有教育的作用。这种公共的生活能增广经验,并使经验贯通;能刺戟想象力,并使想象力丰富;能使人对于言论与思想负准确活现之责任。若是一个人在精神方面与物质方面都过孤独的生活,他就很少机会,或简直没有机会,去反省他的过去的经验,抽出这种经验的精义。社会里面未成熟的分子与已成熟的分子比较,彼此之成就是不相等的:这个事实不但使教导幼年成为一件必须的事,而且这种教导也给教导的人一种很大的刺戟,要求他们把经验缩成一种程序与方式,使得经验最易传达,因此使得经验最为有用。
(三)正式教育的位置 我们有两种教育显然不同:一种是与他人共同生活而获得的教育;一种是我们为青年特备的教育。前一种教育是出于偶然的;这种教育虽是自然的重要的,但不是所以要有这种团体生活的显著的理由。我们虽可以说,无论什么社会的制度,——经济的,家庭的,政治的,法律的,或是宗教的,——如要量度他的价值,须要看他能够增广改良经验的效力如何。但是我们要晓得,这个效力并不是这种制度原来动机的一部分;他的原来动机是有限制的,是谋近效的。例如宗教团体的起始,是由于一种欲望,要获得无上权威的恩惠,避免恶魔的势力;家庭生活的起始,是由于一种欲望,要满足嗜欲,并使得家庭永存;又如有系统的劳动之起源,大部分是因为奴婢等等。后来渐渐的这种制度的副产物(即工作对于有意识的生活之性质与范围的影响),才受人注意。又慢慢的这种影响才被人认为本制度进行事业之重要目标。就是今日,以我们的工业的生活而论,除了勤俭的价值以外,实行世界工作的场所里面,很少顾到理智的与感情的反动;这种反动很少受人注意,远不及物质出产品量数之受人注意。
但是至于对付幼年人团体生活的本身,在人生直接关系上,就显得格外重要了。我们与幼年人接触的时候,虽然容易忽略我们行为对于幼年人倾向的影响;也容易把这种教育的效果,视为表面的实体的结果之附属物,不加重视;但是对付幼年人,实在没有对付成人那样容易。训练幼年人之必要,是显然的事实;要使得幼年人改变他们的态度与习惯,也是一个急切的要求;所以我们不能把我们行动的影响完全置之不顾,我们对于幼年人的职务,既是要使得他们能够参与公共的生活,就不得不想想看,我们是否在这里训练得法,使他们具有这种能力。倘若人类果已进了一步,觉得个个制度的真价值,是在他对于人生的特殊影响,——对于有意识的经验之影响,——我们尽可相信,这个教训大半是从对付幼年人时学了来的。
我们由以上所考虑的广义的教育历程里面,可以分出一种较为正式的教育,——直接的教导,或学校教育。在不发达的社会里面,很少正式的教导与训练。野蛮的社会大半靠着团体生活去灌输幼年人以必需之倾向。成人需要何团体生活去维系他们事群的忠心,即幼年人需要何团体生活以资观感。除了收纳青年做团体中完全分子时所用的“仪式”外,他们并没有特别的方法,材料,或制度,用来施行教育。儿童大半靠着参与成人所做的事,去学习些成人的风俗,获得他们全部的感情和观念的模样。这种参与有一部分是直接的,就是参与成人的职业,做一个学徒;有一部分是间接的,是好像戏剧的扮演作用,儿童效法成人的动作,由此学得成人的榜样。依野蛮人看来,找出一个地方,专备人学习之用,除学之外无所事事,似乎是一件荒谬的事情。
但是因为文明逐渐向前进步,幼年人的能力与成人所期望的相差愈甚。除进步较缓的职业之外,要靠着直接参与成人事业去学习,也愈觉困难起来。成人所做的事,有很多在空间与意义方面,都是很隔远的。儿童但恃游戏式的模仿,愈弄愈不能表出他的精神来了。于是如要使得幼年人对于成人生活,能作有效力的参与,全靠要有一种预先的训练,专以养成有效的参与能力为目的。我们乃筹设有意的机关,——即学校,——与明晰的材料,——即功课。教授某种事物的事业,也就委任某种专门人才去做了。
若是没有这种正式的教育,复杂社会的富源与功业都不能够传递下去。而且因为在正式的教育里面,学习的人对于书籍与知识的符号,都可学习透彻,这是为幼年人开了一种特别经验的门路,决非在寻常团体生活里面拾取知识时候所能得到的。
但是从间接的教育到正式的教育,在此过渡的时代,有几种显著的危险跟在后面。参与实际的事业,无论是直接的,或是出于游戏性质的,这种经验最少也是自得的,有生气的。虽可以参与的机会很是狭隘,但得益之大可以稍为补偿。至于正式的教育,便容易变成不亲切的,死板板的——用寻常轻视的话讲,他们很容易变成抽象的,书本的。那积存于低等社会里面的知识,就没有这种拘泥书本的流弊;这种知识最少是能见诸实行,不是徒尚空论的;这种知识能渐渐的化为品性;这种知识都有很深切的意义,因为都是用来应付甚切要的日常事务的。
但是在文化发达的社会里,许多应学的事物,都是贮藏于符号里面。这种符号多未化成习见的动作与对象。这种材料是比较的专门的,肤浅的。我们如用寻常的现实标准,来量度他的价值,便觉得这种材料是矫作的。因为寻常的标准,都是关于实用的事务。这种材料独立自存于一个世界,不与寻常思想与表现的风俗溶化。因为这个缘故,常有一种危险,就是正式的教材仅属学校里面的材料,与人生经验的材料不生关系。于是永久社会的兴趣,也几乎要埋没掉了。一般学校里面所特别注重的,多是尚未加入社会生活的东西,大部分仍是表现于符号的专门知识的材料,讲到这里,我们就讲到教育上一种寻常的观念:就是忽略教育是社会所必需,不承认教育和其他能影响有意识的生活的一切人群团体是一样的,却承认教育是用语言符号,教授不亲切的知识,以为所谓教育,不过是求得文字上的知识罢了。
所以教育哲学所要对付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要在非正式的与正式的,——偶然的与有意的,——两种教育中间,保持一种平衡的方法。如果学生虽获得知识与技术,不能影响于社会性的倾向之养成,则寻常有活力的经验的意义,便不能因此有所增益;于是学校教育所创造的人材,不过是学蠹——自利的专家。总之求得知识的途径有二:有人觉得他们所学得的知识,是由于专门学习而获得的,他因此自觉的学得这种知识;有人因与别人交际,吸取别人的学问,养成自己的品性,他因此不自觉的学得这些事物。要想避免这两种知识的分裂,特殊学校教育愈发达,这件事愈难办。
撮要 生活的本性就是要努力使他自己继续不断的存在。因为必要常常自新,才能这样继续不断,所以所谓生活,即是一种自新的历程。教育有关系于社会的生活,如同滋养料与生育之有关系于生物的生活一样。这种教育从基本上说就是由交通而传递的作用。所谓交通作用,乃是一种历程,使人彼此参与经验,直至个人经验变成公共所有而后已。这种交通作用,能使双方参与的人的倾向,都互相改变。各种人类团体的要素,都在乎他能够改良经验的性质。这件事,在对付未成熟的社会分子,最易认识出来。这个意思就是说:虽任何社会在影响方面都有教育的效力;惟有成人与幼年人共同生活时,这种教育效力才成了团体重要宗旨之一。到了后来,社会的组织与富源都更为复杂了,于是正式的,或有意的教导与学习之需要,也因此增加。因为正式的教导与训练,范围愈益发展,就有一种危险,使在社会里所得的经验,与在学校里所得的知识,彼此隔阂,不相联贯。因为前数世纪知识与技术发达很快,所以这种危险以现在为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