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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经验与思想

(一)经验的性质 我们如要了解经验的性质,须知经验包含主动和被动两个要素;这两个要素是以特殊的情形合并起来的。在主动的方面,经验是尝试,——这个意义,用“实验”这个名词来表明,更能明显。在被动的方面经验是承受所成的结果。我们对于事物有经验,总有两个步骤:我们先对他动作,先用他有所作为;然后我们承受这种动作所成的结果。我们对于事物有所作为事物回转来对于我们也有相当的影响:这就是主动与被动两方面的合并。在经验里面,这两方面愈有关联,就愈有效果,或愈有价值。仅有活动,不能构成经验。仅有活动,不过是涣散无所归宿的行为。含有尝试作用的经验,虽也包含变化;但是我们如不把这个变化,与由此发生的结果有意识的联络起来,这个变化便没有意义。如果我们不但有所活动,并且能把这个活动,与因此承受的结果,彼此联络贯串起来,根据由动作而生的变化,回想我们自身所承受的结果这样一来,单纯的动作便有了意义了。我们便因此有所学习。譬如有一个小孩不过把手指伸入火焰,这不是经验;须能把他自己的动作,与他在结果上所受的痛,联络贯串起来,才是经验。从此以后,他就知道:如把手指伸入火焰,就要烫着。倘若一个人受着烫,不觉得是什么动作的结果,这就是仅属物质的变化,与烫着一根木头一样。

盲目的与任性的冲动,常使我们慌慌忙忙,毫不用心,由一事赶到别一事。有了这种情形,所做的事都是白做的,不能因此获得什么经验。这种行为不能逐渐构成有真意义的经验。还有一类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不外临时使人感觉快乐或苦痛;不能使人把所受的结果与在前的活动联贯起来。这种事情,在这种人方面,实在是偶然的事,莫名其妙的事。这种经验,并不含瞻前顾后的作用;既不追溯已往,亦不向前远瞩。因为这个缘故,这种经验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不能由这种经验里面获得足资参考的材料,用来预料第二次要发生的事情,——就是我们主宰后来事情的能力,不能由此增加。把这种经验称为经验,简直是出于客气的称呼,名不符实的称呼。常语有一句话说:我们要“由经验里面学习”(learn from experience)。这句话就是:把我们所做的事与事上发生影响之苦乐,前前后后一齐联络贯串起来。有了这种情形,我们的行为便是尝试的行为;便是一种实验,要寻出世界的真相;对于结果的承受,也有了教训的功用,——能发现事物的前因后果的关联。

由上面的讨论,我们可以引出与教育有重要关系的两个结论:(1)所谓经验本来是一件“主动而又被动的”(active-passive)事情,本来不是“认识的”(cognitive)事情。(2)经验的价值怎样,全视我们能否知觉经验所引出的关系,或前因后果的关联。经验是聚积构成某种意义的东西,只在这一点,经验才包括认识的作用。在学校里面,学生往往被人视为专讲理论的“旁观者”,以为只要把现成的智力用到现成的知识上面去。所谓“学生”,几乎是说只要直接的吸收知识,无须从事获得有效果的经验。所谓“心”,或“意识”,有许多人以为是与活动的“身体器官隔离孤立的。他们以为“心”是纯粹理智的,认识的;“身体器官”是不相干的,捣乱的分子。我们的活动与“所承受的结果”,彼此有了密切的联合,便能引导我们认识其中所含的意义;若是不然,便把这种联合打断了。于是我们仅有两个零碎的片段:一面是单纯肢体的活动,一面是全恃“精神的”活动所理会的意义;彼此隔离孤立,不相联贯。

这种把“心”与“身体”隔离划分的二元论,有许多恶果,非笔墨所能尽述。我们现在仅把其中较为利害的影响,胪列如下。(a)教师把学生的身体活动,视为侵犯正务的东西。他们以为这种“身体的活动”与“精神的活动”是彼此没有关系的,所以身体的活动只有扰乱的作用,是我们应该想法抑制的。学生有一个身体;他进学校的时候,就把他的身体与他的脑子一同带了进来。这个身体当然是精力的源泉;这个身体必须有所作为。但是学校里面不把学生的身体活动,利用来使他从事可得有意义结果的作业,却视为必须抑制的东西。做教师的人以为这种身体的活动要使学生“放心”,不把他的“心”用在功课上面;以为这种身体的活动,是学生顽皮的根源。学校里面“训练问题”的主要根源,就是教师须常常费他大部分的时间,用来抑制学生的身体活动,使他不至使学生不用“心”在教材上面。所以学校里面都奖励学生有身体的安静,奖励缄默,奖励一律的身体姿势与运动;就是要唤起理智兴趣的态度,也注重呆板机械的刺激。做教师的职务,就是要使得学生合于这些条件;如有学生违背这些条件,教师的职务就是要去责罚他。

这样把“身体的活动”与“意义的感觉”牵强划分,彼此隔离,教师与学生两方面都因此觉得神经紧张,疲于应付,乃是必然的结果。这样一来,学生只有两条路走:一是冷心不理的态度;一是因为不胜抑压之苦,趋入狂纵暴躁的一途。学生的身体,既为教师所忽略,不能有相当的途径,使他的活动有发泄的机会,只有两个趋势:或是爆发不能自禁,不自知其所以然,变成叫嚣狂暴的行为;或是趋入静默而变成愚呆,——这两种趋势,都与儿童的常态的游戏不同。身体好动的儿童,变成浮躁横蛮;较为安静的儿童,即寻常所谓有良心的儿童,则把他们所有的精力,用在消极方面,用来抑制他们的本能与主动的倾向,不知道用在积极的方面,用于建设的规划行为与执行的方面;教师不教育这种儿童去把他们的身体的能力,用在有意义的完美的事情,却教他们要抑制这种能力的自由发展。我们可以郑重的说:希腊的教育所以有非常的成绩,他的主要原因,就是不把身心牵强划分,不主张这两方面是隔离分立的。

(b)在事实上,学校的功课,学生虽是要用“心”去读他,但是某种身体的活动,同时也不得不用。例如学生须用“感官”,——尤以眼耳为重要,——把书里所写的,地图上所画的,黑板上所写的,与教师所说的东西,吸收进去。学生也须用嘴唇,手,与发音器官,在言语与文字上,把所贮藏的知识,背诵或叙述出来。于是有人把感官视为一种神秘的筒子,以为我们能使知识经过这种筒子,由外界把知识输入“心”里去;把感官称为知识的路径。他们以为只要使眼睛常常望着书本,使儿童常常听着教师的话,就是求得完善知识的秘诀。不但如此,学校里面的读,写,算,——学校里的重要艺术,——也须有筋肉的训练。于是乎他们以为我们要训练眼,手,与发音器官,使他们有好像筒子的效用,能把知识再由心里搬运出来,表现于外面的动作。他们何以这样想呢?因为他们看见我们如用同一途径,重复的应用我们的筋肉,后来能养成自发的习惯。

他们虽以为“身体的活动”是要侵犯“精神的活动”的,是要干涉“精神的活动”的,但他们总须多少用得着身体的活动。不过他们是以呆板机械的方法,应用身体的活动。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是用感官与筋肉去获得有教育价值的经验,不过视为心的“进口”与“出口”而已。儿童未进学校以前,他们用手,用眼,用耳朵学习,因为手眼耳朵都是要用来进行作业,由此懂得他的意义。譬如有一个小孩放纸鸢,他放的时候,他的眼睛与耳朵必须注视这个纸鸢,并须注意他手上绳子的压力。他的感官之所以是知识的通路,并非因为外面的事实好像能够由此“输入”他的脑部里面去,乃是因为这些感官是被他用来做有目的的事情。他所看见的与所接触的东西,有怎样的特性,都有关系于他所做的事;所以他的感觉非常敏锐;由他看起来,这些东西都是有意义的。但是在学校里面,教师不过期望学生用他们的眼去注意字的形式,不顾字的意义,这个时候所获得的训练结果,不过训练隔离孤立的感官与筋肉。这种训练的结果之所以成为呆板机械,就是因为动作与目的隔离,彼此不相联贯。常有教师令儿童读书的时候朗诵,使得因此明了书中的意义。但是如果学生从前学习诵读的时候,只认字形与字音,并不注意字的意义,便已养成机械的习惯,后来就是要用智慧去阅读,也是很困难的。到了机械的习惯已经成立之后,发音器官也已经练成仅能呆板的自发,惯与意义隔离,不能随意再把意义加上朗读的东西。图画,唱歌,与写字,也可有这种机械的教法;因为任何教法,如使身体的活动偏于狭隘的范围,与心隔离(这就是说不懂得活动的意义),都是机械的。就是算学一门,虽在高等算学,若偏重呆板的算法,也有这同样的流弊;又如科学,如实验室的练习仅偏重练习的自身,不注意他的意义与关联,也有这同样的流弊。

(c)就知识方面讲,如把“心”与“直接应用实物的作业”隔离,便要使人偏重物的自身而不顾物所有的关系。往往有人把“知觉”(perception)(或甚至把“意象”)与“判断”划分。他们以为“判断”是随在“知觉”之后,用来比较所知觉的事物。他们以为“心”不必顾到事物的关系,就能知觉事物;他们以为“心”能由所知觉的事物构成意象,不必顾到他们的关系,——不必顾到他们的前因后果。他们以为如此构成意象之后,才用着判断,把零碎的“知识”合并起来,使人明白这些零碎知识的类似,或因果的关联。殊不知每一“知觉”,每一“意象”,都是我们觉得一物的关系,应用,与原因。譬如我们仅把椅子所有的各个隔离孤立的特性,数出胪列起来,不能因此就能真正懂得什么是一张椅子,或真有椅子的“意象”;我们如要真能懂得什么是一张椅子,须把这些特性与其他某事物联贯起来,——例如须与椅子异于桌子的特别功用,联贯起来,或与我们所习用的椅子有何差异等等事项联贯起来。又如一辆货车,我们如仅把他的各部分综述起来,还是不能因此知觉这各部分合起来是一部车子;他所以成为一辆车子,是因为这各部分有特别的关联。而且这种关联不但是物质的相联;这种关联包括拖车的牲口,所载的东西,以及其他等等。我们在“知觉”里面就用着“判断”;若是不然,所谓“知觉”,不过是感觉的刺激,或不过认识从前判断的结果(倒如对于见惯熟悉的东西)。

但是我们往往还有一种通病,就是把记述“意象”的语言文字,视为“意象”的自身。如“精神的活动”与实际作业隔离,与前因后果的参照隔离,有了这种情形,语言文字,符号,便要代替“意象”。这种代替作用是很微妙,很令人易于忽略的,因为语言文字并非全无意义,他们却能令人看了,获得一知半解。我们往往仅知极少量的意义,便遽尔自满,并不觉得我们所知觉的有意义的关系实在有限得很。我们十分习惯于一种伪的“意象”,半明半昧的“知觉”,所以不觉得我们的脑力怎样笨滞;不觉得我们如在亲切的活经验里面从事观察,从事构成意象,非用判断不可,非寻出所应付的事物的前因后果不可,这样一来,我们的观察与所构成的意象,要怎样格外的敏锐,格外的周到啊。

上面的讨论,关于理论方面,没有人不表同意的。各专家无不承认:鉴别事物的关系,是真能增人知识的事情;因此也是真有教育价值的事情。他们的错误,是在断定我们无须“经验”,无须前面所说的“尝试的行为”与“结果的承受”两方面的联贯,就能知觉事物的关系。他们以为只要“心”肯注意,就能理会这种关系,以为无论所处的情境怎样,这种注意是可以随意做到的。有了这种错误的观念,所以发生许多半明半昧的观察,徒有字面工夫的“意象”,学得许多不消化的知识,使世界受他们的贻害。俗语常说:一两的经验,胜于一吨的理论。一两的经验之所以能胜过一吨的理论,不过是因为必在经验里面,理论才有亲切的与可以证实的意义。虽甚卑陋的经验,都能发生任何范围的理论,都能包括任何范围的理论(即知识的内容);但是与经验隔离的理论简直是不能使人理会的。这种理论往往成为仅属字面的公式;如要用来使人思考,使人理想,不但是无需要的,而且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受了教育,所以用语言文字来对付问题,竟把语言文字的自身认为“意象”,其实反使我们的知觉模糊,不能再看出其中的困难。

(二)经验里面的回想 所谓思想或回想(reflection),是说能辨别我们“所尝试的事”与“由此发生的结果”中间有什么关系;这层意思,我们在前面倘未显明的说出,在实际上实已表明过了。如要获得有意义的经验而不加以思考,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有意义的经验都含有思考的某种要素。但是我们可依据经验所含“回想”的比例,对比两种经验。我们所有的一切经验,都有一部分尝试的性质,——即心理学家所谓“试行错误法”(the method of trial and error)。我们其先不过随意做某事,等到失败之后;又放手去做别的事,一直尝试下去,到了后来碰着有功效的事,就把这个方法采来,作为后来进行程序的标准。有好几种经验,都不过是这种乱碰的性质。关于这样得来的经验,我们虽能看出其中某种动作的途径与某种结果是彼此关联的;但是未能看出他们怎样关联起来。我们未曾看出其中关联的详细情形;失却其中的关键。我们的辨别是很粗率的。以上所说的是一种经验;此外还有一种经验,在这种经验里面,我们的观察更为详密。我们用分析工夫,看出其中居间的东西,把原因与效果联合贯串起来。于是我们对于这件事的真知灼见,愈益扩充,因此对于将来的预料,也格外准确,格外周到。若仅根据“试行错误法”的动作,便不能自主,全受环境的支配;环境一有变化,我们动作的效力也受影响,不能依原定的计划进行了。若我们详悉所求结果所凭藉的事物,我们便能详细观察,看我们是否已有所需要的条件。这种方法便能增加我们实际主宰环境的能力。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如果知道所需要的条件是什么,那末即使条件未完全,我们也能想法补足;如果我们所有的情况要发生不良的结果,我们也可以想法排除更换,使得精力经济,不至耗费。

我们从事发现“所做的事”与“他的结果”中间有什么详细的关联,这个时候,便能使含蓄于乱碰的经验里面的思想,明白的显露出来。经验的“量”既因此增加,他的价值也与前大异。因此经验的“质”也有了变化;这种变化是很有关系,使得这种经验与乱碰得来的经验大不相同,所以我们可以特把这种经验称为“回想的经验”。审慎的开发这一方面的思想,就构成一种特异经验的思想历程。换言之,所谓思想的历程(即思想的进行程序)是说我们有意努力去发现“我们所做的事”与“由此所成的结果”中间有什么特别的关联,把这两方面联络贯串起来。这样一来,这两面并非彼此隔离孤立的,也非纯属偶然碰在一起的;我们却有了联络贯串向前发展的情境。这样一来,所发生的结果是我们所了解的;是有解释的;是当然要这样发生的。

这样看来,思想的进行,就是要使得我们的经验能有智慧的要素。他使我们的动作有目标不是盲目乱碰的。他是我们要有目的所不可少的条件。一个婴儿,一到能有所“期望”的时期,他就开始用现在正在进行的事,作为将来要发生的事的符号。他在这个时候判断的作用虽极简单,已开始在那里判断了。为什么呢?因为他这个时候把一件事作为其他某事的“明证”;这样一来,他就认识了其中所含的关系。后来他的判断力无论怎样进步,不过是把这种简单的“推论”作用,扩充起来,使他格外完善罢了。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们所能做的事,也不过他们所观察的范围广大,所观察的内容缜密;经过这种观察之后,再审慎选用其中可生某种结果的要素。与这种深思远虑的动作相反的,就是呆循成规与任性乱碰的行为。呆循成规的行为,把习惯的事物,作为预料将来结果的标准,不顾他所做的特殊的事究竟有什么前因后果的关联。任性乱碰的行为,就把暂时的动作,作为价值的标准,不顾到我们个人的动作与环境的势力有什么关联。任性乱碰的行为,在实际就是主张:“我在这顷刻之间,欢喜东西要怎样,他就须怎样。”呆循成规的行为,在实际是说:“无论何事,从前是怎样,因仍旧贯就是了。”这两种行为,对于现在动作所生的将来结果,都不负责任。回想作用,就是要担当这种责任,不肯含糊做去。

任何思想的进行,他的出发点,总是从正在进行的事出发,从尚未完全的事出发。这种事的要点,或他的意义,全在我们能推想他未来的结果是什么,推想他的结果怎样发生。现在请举一个例来说。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世界的大战,正在进行。实际参与这次战事的人,他所最注意的事,显然是各种发生的事有什么将来的结果。他至少也在这个参战的时候,视战事的结果与自身无异;他觉得他自己的命运怎样,全恃当时的趋势怎样。这还是就亲身参战的人说;就是在中立国里面作壁上观的人,战事的举动,军队的进退,由他看起来,所以有意义,也全视这种事情所预示的将来结果。我对于所听得的战事消息,“加以思考”,这就是说要根据这种新闻,推想将来有什么或然的,或可能的结果。如仅把许多零碎的事实装进脑里去,脑子好像一本剪贴东鳞西爪的簿子一样,把各事视为隔离孤立自身完全的,这并不是思考,这是好像要把自己变成一种纪录的器械!我们要研究所发生的事对于将来的结果有什么关系,并非仅顾已有的结果,才算是思考。就是我们把“时间的距离”,代替“空间的隔离”,这种“回想的经验”也仍是一样的,并不因此而生差异。我们试想象这次世界大战已经完毕,有一位将来的历史家在那里记述这次的战史。我们虽可断定这件事节,在这位历史家记述的时候,总算是已往的事,但是除非他能把当时战事所经过的时间秩序,放在心目中,他决不能做成一篇有思想的记事;他叙述的时候,每事的意义,全在这事将来的结果怎样,虽非顾到历史家自己的将来,但他必须顾到这件事的将来。如把这件战事视为自身孤立自全的事,便是盲目的接受,不用什么回想。

“回想”的含义,也指我们对于所发生的事的未来结果有一种关心,——把我们自己的命运,与某事进行的结果,要可歌可泣的,同病相怜的,看作一件事。试再就战事说。在躬与战事的将军,或寻常的兵士,或参战国的国民,他们思想所受的刺激是直接的,是迫切的。在中立国的人,他们思想所受的刺激是间接的,是要靠想象的。但是无论如何,人类的天性,总有附和一个偏向的趋势,把他们自己与所附和的事视为一物,拒绝其他不附和的事。就是我们不能在显著的行为上有所袒护,就是我们不能用我们的微力帮助决定最后的结果,但是我们也在情感上,想象上,有所偏袒。我们心里喜欢有这种结果,或是有那种结果。如果一个人对于一事的结果,完全不注意,这个人便不在那里思考这件事了。因为思想的进行须恃我们对于一事的结果有所参与,由此便发生一种关于思想的奇论。有人因此以为思想既是发生于偏私,所以我们如要利用思想有所成就,必须养成某种超越利害无所偏私的态度。譬如一个领军打战的将军,如他纵任他的希望与欲望影响他对军势的观察与解释,他的计划,必定要错的。在中立国里面作壁上观的人,他的希望与恐惧虽是主要的动机,使他深思远虑的注意战事的进行;但是如果纵任他的倾向影响他所观察与推想的资料,他的思想也就因此没有效力。我们如要发生回想,须对于正在进行的事,有个人的参与,回想的价值,又在乎我们能置身于所观察的资料之外:其实这两个事实并非彼此不相容的。要想成就这种超然事外的态度,几乎是一件极困难的事;这便是证明思想的起源实始于一种情境,在这种情境里面,思想的进行就是所做的事的进行里面一个部分,是要用来影响结果的。后来因为“社会的同情心”(social sympathy)的发达,我们的眼界也扩充起来了,然后我们的思想才渐渐的包括超越我们直接事业以外的事:这件事实对于教育是有很大的关系的。

我们说,思想的发生,是在事务仍在进行的情境里面,是在事务尚未完全收束的情境里面;这就是说,必须有此事物是尚未决定的,是尚有疑问的,是尚有问题的,这个时候,我们才会发生思想。只有已经完毕的事,已经完全的事,才是完全确定的。如尚用得着回想,便是悬而未决的事。思想的目的,是要帮助我们达到一个结论;是要根据已知的事物,预料将来可能的结局。随在这个特点的后面,还有其他关于思想的事实,我们现在要提出来讨论。思想所从发生的情境既然是一种怀疑的情境;所以思想的进行,是一种探讨研究的历程。在这种历程里面,最重要的事是探讨研究,至于结果的获得,不过是用来促进这种探讨研究,居在次要的地位。探讨研究,是要寻觅不在目前的事物。我们平常说起“创作的探讨研究”(original re-search),好像这是科学家的特别权利,至少也是高等学生的特别权利。其实一切思想都是探讨研究;一切探讨研究,虽在旁人看起来,已知这种研究所寻的是什么,而在研究的人方面,仍是创作的,不是抄袭模仿的。

还有一件事,也是随着上面所说的特点出来的,他就是:一切思想都含有冒险的性质。事物将来的确定情形,我们不能在事前担保的。我们研究未知的事物,不能预先确定将来的结果,原来含了些冒险的性质。所以思想的结论,非到了可用事实证明的时候,多少总是含有试验的性质,或假设的性质。如我们武断说这种结论是最后的结论,其实是靠不住的,是不能证实的。希腊人所曾经提出这个疑问:我们怎样能够学习?希腊人以为我们或是已知我们所要寻求的事物,或是对于这种事物毫无所知;二者必居其一,无中立之余地。在这两种情形里面,学习都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因为在第一种情形,我们已经知道了,用不着学习;在第二种情形,我们并不知道要寻觅什么,就是偶然碰巧寻着,我们也不能说这就是我们所要寻的事物,那末又怎样能够学习呢?希腊人所提出的这种“双肢式的辩论”(dilemma),虽似甚辩;但是他们却忽略了一点:他们断定我们非全有知识,便毫无所知,二者必居其一;殊不知“完全知识”与“完全无知”的中间,须经过一段探讨研究的历程;思想的历程。在“完全知识”与“完全无知”的中间,还有一段将明未明尚在探讨研究的境域。他们所忽略的事实,是我们可有“假设的”结论,或预备试验的结果。我们所遇的情境,虽与我们以许多疑难;这种疑难也能暗示解决的方法。我们尝试这种暗示的方法之后,常有两种结果,二者必居其一。一种是我们所尝试的方法果能解决我们的问题;这样一来,我们便寻着了我们所要寻的事物。还有一种结果是我们尝试之后,所欲解决的情境愈益黑暗,愈益混乱;在这种情形,我们知道我们仍是毫无所知。所谓“试验的”,是说我们尝试寻觅解决的方法,寻觅的时候,我们自己觉得我们暂时是向前探讨研究。上面所举的希腊人的辩论,就他自身看,虽是一段很好的“形式逻辑”(formal logic)的话;但是我们要晓得,如果我们对于“知识”与“无知”的中间,划一鸿沟,彼此隔离,不相联贯,那末有了这样的情形,科学的进步就很慢了,即有进步也是出于偶然的了。科学的发明与发现,能有系统的进步,是开始于何时呢?就是开始于我们知道利用“怀疑”,构成“假设”,藉以指导试验的进行;进行试验的时候,我们能证实这个“假设”,或驳斥这个“假设”,或改良这个“假设”。希腊人使“知识”超过“学习”;近代的科学则能利用所保存的知识,作为学习的手段,作为发现的手段。

要使上面所说的话格外明了,请举从前已说过的一个例。譬如一个统率军队的将军;他的行动不能根据于绝对的“确定”,也不能根据于绝对的“无知”。他这个时候有多少可以信任的报告。他根据这种报告,推论某种未来的运动或趋势;于是他对于所处境地里面的事实,都觉得各有他们的意义。他的推论虽不免有多少怀疑的性质,假设的性质;但是他就根据这种推论,向前行动。他就根据这种推论,规定进行的计划,及对付当时情境的方法。直接由此生出的结果,就能测验他的回想有无价值,就能表现他的回想的价值是什么。这样一来,他所已知的事便有功用,便有增他识见的价值。但是讲到这个地方,或者有人要生疑问,以为统率军队的将军虽有这种情形,若中立国里面有一个人,对于国外的战事,也很留心他的进行,也很用一番思想,能否也有这同样的情形?在内容方面,这个人自然没有这样的情形;但是在形式方面,确也有这同样的情形。他对于国外的战事,也根据现有的事实,猜度将来的结果,因此觉得许多不相联属的资料,也各有他们的意义;但是他的猜度,对于这件战事,显然不生实际的影响。这本不是他自己的问题。所以在内容方面,他没有那位将军的同样情形。但是如果他对于战事的进行,不是仅有被动的态度,却用了一番主动的思想,那末他的待验的推论,便能使他规划一种适宜于他自己的境地所需要的进行方法。他便要预料将来有某种的趋势,时时留意这种趋势曾否发生。只要他对于这事确用了思想,他便要主动的留神将来的趋势;他便要着手有所作为,这种行为虽对于战事不生影响,而对于他的后来动作,却有影响。如果他未曾用过思想,不过嘴里乱说,后来偶然言中,他虽对人说,“我曾经告诉过你,说这件事是要怎样的”,这句话实不含有智慧的性质;这句话并非证实他从前的思想,——不过是偶然碰巧的事,使他在情感上觉得满足,并且含有大部分自欺的性质。

上面所举的例,还可以用来与关于天文家的例比较。天文家根据已有的资料,由此预见(即推论)将来的日蚀。无论他在数学上计算出来的或有的结果,怎样准确;这个推论总是一个假设的,——总是一件或然的事。他假定这个日蚀是在何日发生,是在什么位置发生;他的这种“假设”,就变成一种参考的资料,使他藉此构成将来行为的方法。例如他有了这种“假设”之后,便着手安排所用的器械,预备察看日蚀;也许因此要旅行,到远方去察看。无论他做那一件事,总之他总因此有所举动,实际改变一些物质的环境。除了这种实际的举动与后来境地的改变,思想的进行仍未完全。这件事仍是悬搁未决。我们已经获得的知识能主持我们思想的进行,使他发生效果。

上面所说的,是“回想的经验”所有的特性。我们现在再把这些特性综述如下:(1)我们须有疑难,迷乱,或怀疑,才有机会发生“回想的经验”;所以有这种疑难,因为我们所处的情境是未完全的情境,这种情境的完全特性,尚未决定。(2)其次须有一番预料的工夫——对于已有的要素,加以“假设的”解释,预料他将来的结果。(3)其次即审慎的“测量”(即细察,调查,探讨,分析)可以获得的研究资料,使问题的范围格外明瞭,内容格外清晰。(4)其次再参考许多范围较大的事实,引伸阐明预备试验的“假设”,使这种“假设”格外准确,格外能前后一致。(5)利用这个“假设”作为进行的计划,实用于现在的实际状况;即着手实行,造成所预料的结果,由此测验这个“假设”的价值。“回想的经验”与“试行错误法”所以彼此截然不同,就在乎上面所举的第三步第四步的范围广大,结果精确。这些步骤,使思想的进行,也成为一种经验。但是我们不能完全超出“试行错误法”的范围。我们的思想,虽极精密,虽极一致,还须在世界上经过一番尝试,由此尝试出来。我们的思想既未能概括一切的关联,当然也未能十分准确的概括一切结果。但是我们在“思想的经验”里面,用思想测量种种情况,是十分谨慎的,对于结果的猜度也是得由我们主持的,所以我们可把“回想的经验”,与较为粗率的“试行错误式的动作”,明白区分出来。

撮要 我们要决定思想在经验上所占的位置,首先觉得所谓经验,是把我们所做的或所尝试的事,与因此所得的结果,联络贯串起来。如我们把经验里面所含的“主动的行为方面”,与“被动的承受结果的方面”,牵强划分,便破坏经验的亲切意义。所谓思想,是准确的审慎的使所做的事与结果,成立相联的关系。他不但使人明白这两方面是有相联的关系,并使人明白这两方面怎样相联的详细情形。他使这两方面中间的关键显露出来,成为有关系的形式。如果我们要决定所做的事,或将要做的事,有何重要的意义或关系,这个时候,我们的思想便受着刺激。这样一来,我们便要开始预料种种结果。这就是说,我们现有的情境,或在事实上,或由我们看起来,是尚未完全的,是尚未决定的。我们对于结果的预料,就是一种假设的,或预备试验的解决法。我们如要使得这种“假设”能完全,须审慎的细察现有的情形并把这种“假设”的意义,引伸推阐出来,——这就是“推想”。随后我们还要实行去测验这个假定的解决法,——意象,或理论。如依据这个“假设”实行之后,果能在世界上发生某种结果,发生某种决定的变化,我们就承认这个“假设”是对的。若是不然,这个“假设”便须修改,我们再作第二次的尝试。思想的进行包括这几个步骤:觉有一个问题要解决;种种情况的观察;构成假定的结论,并把其中的意义引伸推阐出来;最后要积极用实验方法去测验这个“假设”的价值。一切思想的结果虽是知识,但依最后的论断,知识本身的价值小于他在思想上之功用。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安置妥贴诸事完毕的世界,乃是生活在一个继续进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向前的;至于已往的回顾(一切知识,与思想比较;都是属于已往的回顾)之所以有价值,全在他能使我们格外团结,格外安全,格外有效的去应付将来。 r3M9ISRE7z5cxaKUyoIrWoaQvo5zC/CiBb+wqeK2K3B5Flt1ipKx6WIxBC+7Zb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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