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于七月二十七日中午到旧金山。由纽约到旧金山,经过了十州的境域,由利诺到旧金山的一段山路,公路在崇山峻岭中盘旋而过,丛林蓊郁,清泉潺潺,风景绝佳,气候更和暖爽快,令人舒适。美国西岸码头工人的团结和奋斗的精神是最可敬佩的,他们是美国劳工运动中最英勇的先锋,对美国劳工运动前途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我到旧金山最注意的是这件事。但是因为纪因和赛意要约我先到洛杉机(Los Angeles)去参观好莱坞,所以到的当天下午五点钟就同赴洛杉机。一到洛杉机,最使我觉得异样的,是那里的房屋都大半是巧小玲珑,红红绿绿的颜色明艳夺目,好像置身美丽的图画里,尤其是好莱坞和它附近的区域。在莫斯科所遇着的那班美国“孩子们”里面,有两位青年朋友的父亲是米高梅摄影公司的大股东。他们虽还都在大学里求学,这时暑假,他们都在家里,所以我们到了洛杉机,很承他们殷勤招待。说来似乎奇怪,这两位青年朋友的父亲是富翁,他们自己却都是热心于美国革命新运动的前进青年,暗中即在父亲所经营的事业里帮助工会的组织和进行!第一夜他们就介绍我们到一个工会的会议去旁听。第二天一同去参观米高梅摄影公司。范围非常广大,里面的设备有山有水,有街市,有商店,都是预备摄制影戏用的。最有趣的是那里的山,看上去好像危岩峭壁,实际却是由人工用厚纸造成的,上面居然有青苔,有树林。许多店也是假的,只有门面的装饰,门后即一无所有。当然,有的房屋需要有内部的,如跳舞厅或其他房间厅堂之类,那就也有这样的设备。今天这处有个大菜馆,也许过几天因另有需要,一变而为一座大戏院!街道有的模仿威匿斯,有的模仿罗马。有一处是曾经用作摄制《块肉余生记》一片的,就有模仿英国的街道。我们就同在这英国式的狭街窄巷里跑了一番。我们平日在电影上每看到船在大海怒涛中的挣扎,那危险的情形,使看的人惊心动魄,但在这摄影公司里却只是在一个大池里面弄的把戏。这大池里有船,惊风骇浪是用机械把水从高处往船上倒下来的。并看了他们正在摄制的一幕电影。电影原是近代文化的一种重要工具,但是美国也握在资产阶级的手里,所以技术尽管高明,而内容总是歪曲事实,意识多浅薄,这是诸君所知道的。关于报酬方面,据说大概一般演员每星期七八十金圆,明星每星期在五千金圆以上,导演每星期也有五千金圆,每本剧本或小说约自一万五千至十二万五千金圆,根据剧本或小说写成电影剧情的作者每星期约有二千五百金圆。
纪因和赛意决由洛杉机由北而东,另走一条新路回纽约,所以我和这两位好友是要在这个地方分别了。他们都很多情,坚要留我多聚几时,所以我们三十日才回旧金山。离别的前一夜,大家谈到深夜,第二天黎明,他们老早就起来送我上火车。我们一东一西,离得这样远,别后不知何时才有再见的机会,彼此想到这里,都感到深深的怅惘。但是有什么办法?只得好久紧握着手,郑重告别。
我回到旧金山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调查视察该处码头工人的团结奋斗的情形。码头工人,他们称为longshoremen,现在全美国码头工人约有二十五万人,以东岸(以纽约为中心)和西岸(以旧金山为中心)为大本营。这二十五万人中竟有百分之八十五失业;但在旧金山,却全体有业,这是由于旧金山码头工人团结奋斗的结果。在他们的奋斗史中,以一九三四年七月的大罢工为最严重的具体表现。但是在未谈及这件重要事实以前,我想先谈谈码头工人的一般情形。
所谓码头工人,是指替轮船装货卸货,由货栈把货物搬到船上,或由船上把货物搬到货栈里面去。他们运货当然用货车,但是搬上搬下仍用得着人力。这种工作是很辛苦的,也是有危险性的;而且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码头工人只是所谓“临时的工人”(“casual laborer”),这就是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定有工作做。他每天老早就要起来,七点钟就要到码头后面的街上踯躅着,准备被雇。但是不一定靠得住,有时被工头雇去,有时轮不着。虽轮不着,但是他还须在那里荡来荡去地等候着,因为如有第二只船来了,也许还有工作的机会。但是轮船不像火车,火车还有时脱班,轮船到的时间更难有一定,所以他往往要等到深夜,——也许还仍然得不到工作,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贫民窟里面去!除了这种无定生活的苦痛之外,也受着一般工人所同遭的厄运,就是在经济恐慌尖锐化的情况之下,资本家只有更加紧地剥削工人,用“赶快”的方法,使工人拼命;在较短的工作时间内榨取等于较长时间的效果,这样一来,失业的人更多,即有业的也等于过着奴隶的生活了。所以用工人组织的力量来争取待遇的改善,是劳工运动的主要目标。但是要争得组织的权利(即组织自己的工会),也是美国工人很艰苦的一种奋斗工作。就是争到了组织的权利,往往工会的上级职员官僚化,不但不为工会的群众(即一般工人们,他们叫做rank and file)谋利益,反而用流氓的手段,利用私党把持工会,和老板们合作来干涉或捣乱工人们的奋斗!美国全国总工会的官僚化,我在以前曾经略为谈过;美国劳工运动的最近趋势是要把工会组织的实权抢回到自己里面产生出来的真正领袖,——能代表群众谋利益的领袖——这种运动他们叫做“the movement of rank-and-file's control”——这在以前也曾经略为谈过了。这种情形和倾向,在研究旧金山码头工人的劳工运动时,也是值得特加注意的要点。因为美国的全国码头工人总工会,——叫做国际工人协会(International Longshoremen's Association)——这工会的会长名叫来恩(Joseph P. Ryan)便是一个官僚化的“领袖”,他把持了这个工会已经八年,专门替资本家压迫工潮,出卖工人的利益,同时在工会里植党营私,用流氓的手段和侦探的阴谋,把持工会。但是在另一方面,旧金山的码头工人的群众里面却产生了一个众望所归的真正领袖,名叫卜立哲斯(Harry Bridges),他被选举为国际码头工人协会的旧金山分会会长。同时被选举为海工联合会旧金山分会会长(这个联合会不仅包括码头工人,水手等等也在内,范围较广)。卜立哲斯和来恩的最大异点,也是最容易看出的异点,便是他仍然做着码头工人;他的收入和生活状况仍然和任何码头工人一样(不但他自己,凡是他的一班同志都这样);他专为码头工人群众谋利益。在别一方面,来恩却过着官僚化的生活,和一般码头工人群众隔离;他的薪水每年达一万五千金圆,而在西岸的码头工人,虽在一九三四年大罢工以后的工资,每人每年还不过二千圆或以下的金圆;他不但不为工人群众谋利益,反而帮助资产阶级来压迫工人。结果,同是美国的码头工人,东岸的码头工人所得的待遇便远不及西岸的码头工人。东岸由来恩主持了八年,码头工人每星期只赚得工资十块金圆,有的时候才赚得十六块金圆。他们仍过着无定的生活,时常要受到流氓的恫吓,要受到来恩所把持的机构的压迫。卜立哲斯被公举为西岸的领袖,不过一两年,西岸码头工人每人每星期的工资,就有三十五金圆到四十金圆,不像东岸那样有的工人每星期做六十小时,有的一点工作都没有。在西岸一切码头工人都有工做,每人每星期至少可以得到三十小时的工做,每日只要做六小时,每星期只要做五天;每件货物以前重到二吨至四吨的,现在只许重到一千八百磅;每群工人至少须雇十六人;如果有病或死亡,都有规定的医药费和埋葬费。西岸码头工人也不必受种种勒索或不公的苛刻待遇,每个人都得到平等的待遇。他们不必在下雨或寒冷的天气,还要在码头上等工作做。他们有着自己工会所主持的雇用事务所(他们叫做hireling hall),由该所用很适当的方法支配工作。在这样的制度下,“工奸”没有存在的余地,失业也没有了。
但是这种种待遇却是经过他们团结奋斗的结果,不是坐享其成的。他们经过十四五年的奋斗。自一九一九年起,他们经过好几次的罢工斗争,虽都因为联合阵线做得不好,又被官僚化的“领袖”出卖,所以都遭到惨败;然而在实践中所得到的教训和经验却是很丰富而极可宝贵的。自从他们用种种方法推翻了旧金山分会的官僚化的领袖,公推卜立哲斯和他的一班同志出来领导之后,才着着胜利。一九三四年七月间的大罢工,虽仍被来恩等用种种阴谋破坏,但是参加这次大罢工的别业的工人虽只支持四天,而码头工人因团结巩固,又得到真正领袖的英勇主持,坚持了一星期,终得到相当的结果。旧金山码头工人的英勇奋斗,成为全美国劳工运动的模范,这在美国,是研究劳工运动的人们所公认的。
我曾经到他们的雇工事务所去参观。这事务所里有大厅,里面四边都有椅子,有几百个码头工人在这里等候出发工作,因为他们当时立刻就要派到的。我去时,他们的领袖卜立哲斯刚巧因事赴华盛顿去参加会议,由他的助理许密特(Henry Schmidt)招待谈话,并由他陪着参观。他穿着粗鲁的衣服,粗手粗脚,老老实实,完全是个工人的模样,同时忠实诚恳和蔼能干的精神和态度却引起我的敬意。我们一踏进了那个大厅就有数十工人围着我们问这样,谈那样。他们都欣欣然笑容满面,有的拍着许密特的肩背,叫着他的小名亨利,表现出很自然而亲密的样子;有的笑眯眯地问我:“你看!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务所,多么好!这岂是以前在码头上流荡着的情形可比?”旁边有一个工人大声笑着插句这样的话:“你看我们的亨利多么好!”许密特也很和蔼地夹在里面周旋着,并告诉他们“这是由中国来的极表同情于美国劳工运动的新闻记者。”他们那种高兴的友爱的神情,实在使我受到很深的感动。我暗中想,这种情形,以前只在苏联看见过。他们里面有的忙着阅看他们自己的机关报,叫做《联合会的呼声》(“Voice of the Federation”),报名下面有一句标语很有意思:“对于一人的伤害就是对大家的伤害”(“An Injury To One is An Injury To All”),这实在是他们所以获得胜利的团结精神的写真!
讲到美国的劳工运动,有一件发生于旧金山的冤狱也值得附带地谈到。这是美国研究劳工运动人人知道的穆尼(Thomas J. Mooney)案件。他是二十年前就热心于劳工组织的一个铁厂工人,是当时劳工界的一个非常英勇的领袖,于一九一六年,被畏恨他的旧金山的资产阶级所诬陷,说在当年国防纪念日那一天的炸弹案是由他犯的,甚至用贿赂买证人来证明他的罪状。其先他被判死罪,引起全美国和世界劳工界的抗议,改判无期徒刑。但是后来发现贿赂证人的铁证,证明穆尼的冤枉,因案已判决,依加利福尼亚州的法律,只有由州长特赦之一法;可是州长因受资产阶级的阻挠,始终不肯特赦,现在已关于牢狱里二十年了,年龄已近五十岁了!这个案件虽为时已久,在今日仍然是美国劳工界时常提起的一件痛心的事实;直到现在,他们还在继续设法营救他,从种种方面去推动州长执行特赦。这个冤狱和亨顿的案件同样地引起了全美国劳工界的愤慨。我在旧金山时曾经去访问穆尼的家属,遇着他的妹妹和兄弟,特对他们慰问了一番,并请他们把我的敬意转达给穆尼。
在旧金山还参观了那里的唐人街(或中国城),规模比纽约的更大,占了好几条街,但是几年来的商业已逐渐被日本人所侵夺。例如在大路(Grand Avenue)原来都是中国商店,但现在中国商店只剩九家,而日本商店却一家一家增加,已有四十家之多。这种商店大概都卖东方的杂货,如丝织品及漆器等等。日本货比中国货便宜得多;例如我自己看见,一件日本人造丝的寝衫(dressing gown)只售一圆七角半美金,一件中国的丝寝衫却要售二十五圆美金,质地尽管不同,表面上看来却差不多,因为日本货也制得很精致,上面也有着很好看的绣花,这在经济恐慌的今日的美国,销路当然要比中国货畅得多;甚至中国人开的商店为营业起见,亦不得不兼售日货,这是很可痛心的。我曾和旧金山的侨胞唐锡朝先生详谈美国华侨的前途,他认为华侨必须设法参加美国的劳工运动,才有光明的前途,我觉得他的意见是很正确的。
我于八月九日由旧金山乘胡佛总统号回国,一到船上,踏入房间,就有一封电报在那里等我,拆开一看,原来是纪因和赛意的来电,祝我一路愉快,平安到家;他们大概预算我此时刚可上船,所以直接打这个电报到船上来慰问;他们的至诚的友谊深深地铭在我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