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理论把人类、因此也把人类社会、视为自然的一部分: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所以人的来源、是要从世界的发展寻找出来的;人是从以前的各种各式的生活中发展出来的,在这种演变的过程中,思惟和有意识的行动才出现。这就是说,物(无意识的真实)是在心(有意识的真实)以前存在着的。这也就是说,物——外部的现实——是独立于心之外而存在着的。这种的自然观便是所谓“唯物论”。
与此相反的见解,认为外部的世界不是真实的,认为这是在心里存在着的,或是在某些超人的心理存在着的:这种相反的见解被称为观念论。有许多形式的观念论,但是它们都主张:心,无论是人类的或是神的,是最初的真实;物,即使具有真实性。也只是次要的。
据卡尔主义者看来,正如恩格斯所说,“唯物的世界观,只是对于真实的自然之概念,一点没有任何保留。”外部的世界是真实的;不管我们对它有意识或无意识,它仍然是存在着的;它的运动和发展是受着法则所控制,这些法则是能够被人所发现、所应用,但却不受任何的心所指挥的。
在别方面,观念论认为物、外部的真实,即使具有真实的意义,也只是次要的真实:这种观念论同时并主张:我们永远不能知道真实,我们永远不能了解世界的“神秘的途径”。
唯物论和观念论之间的争论为什么是重要的呢?因为这不是仅仅空论或抽象思惟的问题;如加以终究的分析,这却是有关实际行动的问题。人不只是观察外部的自然:他要改变它,随着也改变他自己。
其次,唯物论者的观点也认为人的心里所有的、心里所意识到的,都是外部的真实;观念只是好像真实的反映,其来源是在外部的真实。自然,这并不是说,一切观念都是真确的,都是真实之正确的反映;我们所要注意的要点是,关于真实的实际经验、可以测验这种反映的正确性。
在别方面,观念论者却相信永久适用的原则,并不感觉到有使这些原则适合于真实之必要。在时事中有一个关于这类的例子,是绝对和平主义的观点。单纯的和平主义者不顾他周围的真实的世界;在实际上,在今日实际的生活经验上,武力不是由欲望所能恳请退却的事实,这在和平主义者看来是不关重要的;在实际上,在我们的实际经验上,对于武力的不抵抗只是要引出更多的武力,更多的侵略和残酷的压迫,这在和平主义者看来,也是不关重要的。这种绝对和平主义的基础,便是观念论者的世界观,对于外部的真实之不信任,即使这和平主义者不自觉得他有着这种的哲学观。
所以卡尔理论,是要把它的一切理论根据唯物论者的世界观;它从这个立场细察世界,努力发现控制世界的法则,——因为人是真实的一部分,所以同时也是在努力发现控制人类社会运动的法则。它用实际的经验来测验一切它的发现、一切它的结论,拒绝或修正那些不合于事实的结论或理论。
用这样的方法研究世界(总是包括人类社会在内),显露了某些一般的特点,这些特点是真实的,不是在心里虚构的;卡尔的见解是科学的,是由真实中引伸出来的,而不是什么聪明的思想家凭空发明的“体系”。因为这个缘故,它不但看出了世界是唯物的,而且发现了某些特点,即被“辩证的”这个形容词所包含的内容。“辩证唯物论”表现卡尔理论者的世界观;往往有人把“辩证唯物论”看作是神秘的。其实“辩证唯物论”不是真正神秘的,因为它是真实世界的反映,我们可举出每一个人所承认的日常的事情,来解释“辩证的”这个形容词的意义。
首先,自然或世界(包括人类社会)不是由完全划分的和各自独立的事物所构成的。每一个科学家都知道这种情形;科学家研究的时候,对于有影响于他所研究的特殊事物的重要因素,要加入考虑或计算,往往感到很大的困难。水是水;但是倘若它的热度增加到了某点(这要依空气压力而有差异),它变成蒸汽;倘若它的热度降低,它变成冰;其他各种因素对它也有影响。每一个寻常的人,倘若他对于事物也肯加以观察,也要感觉到没有什么是能够完全独立存在的,每一件东西都要倚靠别的东西的。
在事实上,事物的这种互相关系,看起来也许是很明显的,似乎用不着叫人特加注意。但是在事实上,人们并不能常常认识事物的这种互相关系。他们不能认识,在某些情况之下是真确的,在其他某些情况之下,不见得也一定是真确的;他们往往把某些特殊情况之下所形成的观念,援用到其他很不同的情况上面去。对于言论自由的态度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般地说来,言论自由帮助民主,帮助人民的意志能在事情的进行中表现出来,因此对于社会的发展是有益的。但是法西斯主义的言论自由,妨碍民主的言论自由,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它却要使社会的发展倒退。所以无论“言论自由”的公式被重述了多少次,在常态的情况之下是应该的,在以民主为目的的政党之下也是应该的,可是在目的要毁坏民主的信用和最后要铲除民主的法西斯政党,却不应让他们享受这种权利来欺骗民众了。
辩证的研究法也认为,世界上没有东西是真正静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在动中,在变化中;不是兴起和发展,便是衰落和死亡。一切的科学的知识都证实这一点。地球本身就是在经常的变化中。关于有生命的东西,这种情形就更明显了。所以对于真实作真正科学的观察,最重要的是要注意这个变化;研究事物的时候,不应该把它看作永久固定的、永久不变的。
这个真实的特点说出了之后,大家都觉得是很明显的,为什么还有阐明的必要呢?因为在实践上,人们并不是用这个方法来研究真实,尤其不是用这个方法来研究人类社会,对于个别的男子和妇女的研究也是这样。我们知道,为着利润的生产不是人类社会的永久不变的特点,它只是在某时期中发生,随后发展起来,现在正在它的衰落的时候。但是有人却反对这个观念。反对这个观念的人,便不用我们在上面所说明而为大家所觉得明显的、对于真实的概念。在事实上,抱着“以前怎样,以后也将要怎样”的概念的人,是几乎随处可以遇到的,这种概念是个人的以及社会的发展之障碍。
每一件东西都在变化中,都在发展或死亡中。由于这个明晰的了解,又可以引出另一个要点来。这另一个要点是:因为每一件东西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所以认识与我们有关系的每一件东西所达到的阶段,是极重要的事情。一个农夫在购买一只牛的时候,他很能感觉到这一点的重要;一个人在购买一所房屋的时候,对于这一点也不会忽略的;其实对于较简单的,实际的生活上所需要的事物,没有人忽略这个一般的法则。所不幸的,是对于人类制度,尤其是对于生产制度以及附于这种制度的观念,却很少能够感觉到这个法则的重要。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还要论到。
事物的互相联系,事物是常在变化的历程中:这两个特点都是真实之明显的特点,这在上面已经讨论过了。在真实之“辩证的”研究法中,还包括有第三的特点,却没有这样的明显,虽则说出了之后,也还容易认识。
这个特点是这样:事物的发展不是简单的和平静的,到某点却要有尖锐的突变。简单的和平静的发展也许要在很长时间内进行着,在这样的历程中,惟一的变化是在这件东西里的某特殊的“质”的增多。试再举水为例:当热度逐渐升高的时候,水仍然是水,仍保持着水的一切的一般特性,但是在这水中的热的量却在增加起来。相类地,当热度逐渐降低的时候,水仍然是水,但是这水中的热的量却在减少起来。
但是在这个变化历程中,到了某点,即到了沸点或冰点,有个突变要发生;水完全改变它的特性;它不再是水了,却要变成汽或冰。这个真实的特点在化学中尤其明显;在化学中,一个特殊成份的或多或少,要完全改变结果的特质。
在人类社会里面,渐变在一段长时期内进行着,社会的特质不发生任何基本的变化;后来有个突变发生,有个革命发生,社会的旧形式被破坏了,一种新的形式被建立起来,开始它本身的发展的历程。例如在生产为着本地消费的封建社会里,剩余产品的买卖逐渐引到为着市场的生产,再发展下去便到资本主义生产的开始。这一切都是渐进的发展历程;但是到了某点,新兴的资产阶级和封建的秩序发生冲突,把它推翻,改变生产的全部特质;资本主义社会代替了封建主义,开始着更激进的发展。
辩证法的第四特点是关于“什么推进发展”的概念。根据辩证法对于事物的研究所表示,事物不是简单的,不是完全只有一个特质的。每一件事物都有它的积极的和消极的方面;每一件事物都含有正在发展的特点,正在变成更占优势的特点,同时也含有正在过去中的特点,正在变成更少优势的特点。有一个特点常在扩展中,有另一个特点却在反抗这个扩展。这些相反之间的冲突,新兴的因素从事斗争来破坏其他因素的优势,原占优势的因素也从事斗争来阻止其他因素的发展:这是变化的全部历程的内容,其终结是一个激烈的突变。
这种情形在人类社会中可以最清楚地看到。在每一个历史的阶段,都有阶级的区分,其中有一个阶级是在发展着,还有一个阶级是在衰落着。例如在封建社会里,资本主义正在胚胎中发展着,在它渐渐发展的时候,一天天更与封建主义发生冲突。在资本主义时候,也有同样的情形,劳工阶级是新兴的因素,它“把将来握在自己的手里”。资本主义社会也不是单纯的;资本发展的时候,工人也在发展着。这些阶级之间的冲突也在发展着。最后引到突变,引到革命,就是由于这个冲突,由于这个资本主义里面的“矛盾”,以及由阶级区分而发生的实际的斗争。
现在我们可能把“辩证唯物论”所包括的各种观念,综合起来说一下。它的见解认为真实是独立于我们的意识之外而存在的;这个真实不是孤立的片段,而是彼此互相联系的;它不是静止的,却是在活动中,在发展和死亡的过程中;这个发展渐进到了某一点,要发生突变,于是有些新的东西出现;这个发展所以发生,是由于内在的冲突,而突变就是新兴的因素对于死亡的因素之胜利。
对于世界(包括人类社会)的这个概念,使卡尔理论和其他对于真实的研究截然不同。自然,辩证唯物论不是超出真实的高高在上的东西,——不是向壁虚造的说法,要使世界强合上去。恰恰相反,它是世界之最正确的表现,是从人类所集聚的知识和经验中引伸出来的。它所以能反映在卡尔主义者的心里,因为它是在外面的世界;它是世界的真相。
科学的种种发明,一天天更证实了这是正确的;从辩证的观点研究自然的科学家看到这样的研究能显现新的事实,能解释以前似乎无法解释的事物。但是在人类发展的现阶段,辩证唯物论的全部观点,在人类社会的关系方面,尤其占有最重要的地位。
关于社会的发展以及从这个发展所发生的观念,卡尔主义和非卡尔主义者的看法是有差异的;在本章较前的部分里所举的例子,已足表示这样的差异了。在别章里还举有其他的例子。但是关于真实之本质问题和男子妇女的生活及行动有着实际的重要性,所以值得我们作更细密的研究。
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根据唯物的看法,是把物、外面的真实、看作最基本的,把心看作次要的,把心看作是由物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从这样的研究可以引伸出另一点,即人类的物质的生存,因此连同保全这种生存的种种途径,都先于人类从自己的生活及生活的方法中所构成的观念。换句话说,实践先于理论。人替自己得到生计,在他开始有着关于这种生计的观念以前很久的时候。但是在他把观念发展起来的时候,这观念却和他的实践有着联系;这就是说,理论与实践是融合在一起了。不仅在较初的阶段是这样,在各阶段都是这样的。人们得到生计的实际的途径,是他们的观念的基础。他们的政治的观念是从这同样的根源发生的;他们的政治的制度是从保全生产制度的实践中构成的,并不是从任何抽象原则的基础上构成的。每一时代的制度和观念,都是该时代的实践的反映。它们没有独立的存在和历史,不是好像由一个观念发展到别一个观念,却是在物质生产的方式变化的时候,随着发展的。新的风俗代替旧的风俗,由此发生新的观念。
但是旧的观念和制度却有些部分和新的同时持续着。从封建生产制度中所发展的观念,例如对于君主和贵族的尊敬,在资本主义的英国,仍有着重要的作用。有些观念是从资本主义生产制度中发展起来的,有些观念是旧形式的修正,例如对于富人的尊敬,不管他是否出身贵族。此外还有些社会主义的观念,这是由于下述的事实引伸出来的,即在资本主义之下的生产,一天天更含有社会性,更含有集体性,更含有相互的倚赖。这三套的观念在今日的社会里都盛行着,而其中没有一套是最终地和绝对地真确,是永远不变地有效。
但这个意思并不是说,卡尔理论把这三套的观念都看作同等的不真确。恰恰相反,卡尔理论认为封建的观念是完全过去的,资本主义的观念是正在衰落中,社会主义的观念是渐在变成有效的了。其实在现阶段,仅说“渐在变成有效”,已经是不够的了。因为自从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以来,已经可能由实际的经验来测验社会主义的观念:证明社会主义的观念是适合于真实。现代的生产机构虽然规模宏大而内容复杂,仍可为着应用是不为着利润,把它组织起来:这个主要的观念已由实践证实了。据经验所表示,这同时也是生产的巨大的增加,经济恐慌的消除,人民生活程度的继续增高。换句话说,社会主义的观念,由卡尔从所观察的经济的和社会的发展之种种事实,用科学的方法阐明了出来,在一九一七年以前,还仍然只是科学的假设,现在却由经验证实为正确的了。
俄国共产党是卡尔主义者,由于该党的有意识的行动,推翻了旧的制度,建立了新的制度。从那个时候以后,俄国人民——其中最大多数在以前都是“非卡尔主义者”,——开始经验新的制度了,在实践上成为社会主义者。在这样的基础上面,理论的社会主义者所努力的有意识的教育工作,得到很快的效果;由于实践和教育的合并,正在很迅速地改变着全体人民的态度。
卡尔理论对于世界的见解是辩证的唯物论,可是有一点须弄明白的,就是它的这种见解所贡献的,只是这种研究法帮助每一部门的研究者能看出并了解种种事实。它并没有告诉我们关于详细的情形,详细的情形是每一部门里所要特别研究的内容。卡尔理论并不否认,对于事实作隔离的研究,在这个基础上面,也能建立很大部分的科学的真理。但是卡尔理论却认为,我们如从种种事实的相互联系中,从它们的发展中,从它们由量到质的变化中,从它们的内在的矛盾中,加以研究,那末所呈现的科学的真理是无限度地更有价值,更为真确。
这种研究法对于社会的科学尤其有着良好的功效。对于个别的男子或妇女的研究,或甚至对于一个时期和一个地方的全社会的研究,所能给与的结论,只有很有限的价值;这种的结论不能适用于其他的集体,或甚至不能适用于其他时期的同一社会。卡尔的社会研究法所以有它的特别的价值,因为在研究的时候不仅注意到社会的此地此时的状况(这自然也是重要的),并且注意到在已往已存在着的社会状况,注意到由于内在的矛盾而向前发展的社会状况。这给与男子和妇女以第一个机会,使他们的行动适合于在实际上正在进行着的历程,——一个运动,正如卡尔所说,“正在我们自己的眼前进行着”,倘若我们肯睁开眼睛看看。它给与我们的行动以一个指针,——不是任何抽象的原则所能给与,不是在事实上代表已往的静止的看法所能给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