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几年前某省有一位省视学某君闹了一件笑话。做省视学的人原须巡视考察本省各处的官立学校,所以这位省视学也就东奔西跑的巡视考察。他的国文很不差,英文则二十六个字母也许还念不大清楚,人各有所长,这层原不足为病;所以会闹出一件笑话者,因为他本来不懂英文而却装出十分懂得英文的样子,于是乎糟!到底怎么一回事,请让我提出来和诸位谈谈。
他有一次到一个小学校里去视察,走进一个英文课教室,那位英文教员正在那里授课。这位不懂英文的视学先生立在旁边背着手,挺着胸,睁着眼,伸着耳,严而肃之的站在那里听着。那位英文教员看见他那样神气十足的样子,以为他的英文知识一定是很高明的,提心吊胆,已经捏了一把汗,用着生平未曾使过的大劲儿拚命的教,把所有的本领都显了出来。这位视学“像煞有介事”的听了好一会儿,才大踏步的踱出教室,那位英文教员当然如释重负,才勉强的松一松呼吸。据说这位英文教员其实还不差,不过给某君的十足架子吓到那样地步,真是冤枉。
这个小学校长请到了这样一位的英文教员,原也是很费一番苦心,而且听见人说他很不差,所以平常很觉得是一件得意的事情。那天这位视学出来之后,他就欣欣然跑上去问道:“你看这位英文教员怎样?”不料某君却从容的回答他道:“读音不准。”这位校长听了好像冷水浇背,十分“呒趣”,等到这位视学跑到别个教室的时候,他就偷把“读音不准”的话告诉那位“蹙眉头”的英文教员,那位英文教员听了心里很不服,而且后来知道了那位视学先生的英文并不如他其先所想的那样高明,伺他视察各教室完毕走到应接室休息的时候,也跑进那里和他“瞎缠”,有意和他大讨论其adjective,verb的用法,某君其先还假痴假呆的唯唯诺诺,后来经不住这位英文教员的有意盘诘,弄得火上心来,板着面孔,说:“你有什么大本领,一直在这里缠扰不清。”英文教员此时已到了破脸的地步,就老实的说:“你刚才说我的英文不行,请你今天当面就考一考。”某君也不肯退让的说道:“考就考!你把一篇东西立刻译成英文。”英文教员问译什么,视学就选定古文《桃花源记》,这位教员虽觉得有些难交卷,但在盛气之下,也只得捏着鼻子勉为其难,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全身流遍的汗,居然当场译成了交卷,不过于交卷之后,却提出一个条件,要那位视学先生当面改给他看,当面评定优劣,这一点在某君又是很尴尬的问题。但他当面当然坍不起这个台,亏他总算能够临机应变,大声嚷着道:“天下有这样随便的事情!评定优劣,还要由我去召集视学会议,共同严格的评定才行……我还要叫教育厅长看看!”英文教员当然不肯,彼此噜苏了半天,到底视学的权力大些,那篇“欧化的”《桃花源记》究竟给他拿了出校。某君“凯旋”而出,拿着这篇译文,好像亡命的奔回家中,先请教友人某甲,某甲的英文原也不甚高明,听见是什么《桃花源记》,便挖苦他道:“你自己懂得几个英文字?却把《桃花源记》来考起别人的英文!我却干不了!”他不得已,又去请教一位英文确实很好的友人某乙,某乙将译文仔细的看了一遍,却说全文实译得不错,大加称赞一番,弄得某君的尴尬程度更深一层!他原想设法就译文吹毛求疵,由教育厅办一件公文,把那位胆敢破坏视学尊严的英文教员申斥一番,如今无毛可吹,无疵可求,却反是一篇“译得不错”的东西,真是太为难了这位视学先生的“荩筹硕划”了!幸他总算能够临机应变,跑到教育厅去弄到一件公文,把那位英文教员“传谕嘉奖”一番。那位英文教员得到这样公文的时候,当然觉得出乎意表之外,但他想到“读音不准”的冤屈,仍不甘心,竟将和盘托出,到教育厅去控告这位省视学,后来因“官官相护”的常例,告虽告了一顿,厅里对此也就马马虎虎的了事,但某君的受窘总算“十足”,恐怕比在英文课教室时候的“神气十足”之“十足”,有过之无不及!
我们谈起这件笑话,不禁想起孔老夫子说过的几句话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见《论语·为政》)某君所以跑入很尴尬的圈里去,不外乎是因为他“不知为知之”的毛病。曾子曾经劝人“有若无,实若虚”,就是有本领,也不必摆在面孔上,何况把“无”做成“若有”,变成“无若有”,安得不尴尬?其实世界上有那一个是全知全能的?所以我们对于不知道的事情就老实承认不知道,这正是光明磊落的态度,有什么难为情?若遮遮掩掩,无论一旦露了马脚——而且这种马脚终有露出之一日——更觉难堪,而虚伪的心境,在精神上已感觉非常痛苦。我们当以不学为耻,不必以不知为耻。孔老夫子又曾经说过“多闻阙疑”,可见就是“多闻”的博学者,也未尝没有“疑”。而且天下只有于学问毫无研究的人,既无所知,亦无所疑;否则就是专门的学者,对他所研究的专门学问,有心得,亦必有疑义。心得是他已求得的成绩,作为再进研究的基础;疑义是他向前求的引线,促他再进研究的动机。所以搭足架子,装出无所不知的人,自以为是自尊,其实是妄自菲薄,自摈于进步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