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说过民主的定义是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我们现在要问,倘若一个民主制度要有真正的效力,这所谓民有、民治、民享,究竟含有什么意义?在什么条件之下,才真能有民有、民治、和民享的政府?
第一和最重要的是:人民自己必须积极参加政府的工作,因为必须人民这样做,然后一个国家才真能有民有的政府:而不是由别人所进行的、驾乎人民之上的政府。所以倘若真要成立民有民治的政府,必须允许人民参加国家管理机构的每一部门,否则管理的当局自然而然地会和人民隔离开来,这个意思就是民主不能充分地发生效用。
倘若任何政府的管理机构真能使全体人民都有参加的机会,那末每一个管理的职务,都必须依据公民的资格 ① 是否够得上做任何特殊的职务,为选才的唯一标准,将这职务的机会,公开于全体人民。但是公民的这些资格并不是预先呆定的东西,却是要靠人民可得享受的教育机会,要使每一个公民都有机会使自己能有资格担任负责的位置,虽则在最初他是一点没有资格担任这样的事情。这样看来,为着民主,每一个公民必须有平等的教育机会,使自己能有资格担任管理国事的位置。全体公民必须有机会充分发展他们的自然的能力,并有机会用来担任最负责任的位置。
倘若在任何国家里,有某些公民因为有特异之点如性别或民族的差异,就不许有参加政府工作的权利,这就是对于民主的限制。真正有效的民主是并不根据民族或性别的差异的,对公民有所歧视;公民中每一个人,只根据他对于职务所应有的资格,都有参加政府工作的平等权利;这类资格,只须他有必要的本能,都有机会培植起来的。
在今日每一个国家里,为着保护多数人的利益,反对敌对的少数人或外来敌人的利益,武力的应用也许是必要的,因此在今日每一个民主国家里,某些形式的军队和警察的武力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倘若这个军队要成为人民自己的代表,而不和它所应该保卫的人民隔离开来,那它必须从人民群众里面征来的;不但寻常的士兵,而且就是将领们,也必须是这个民主国家里人民的真正的代表。因为倘若一个军队的军官不能代表它所应该保卫的人民,绝对不能保证曾经发生于西班牙的同样事情不会再发生,绝对不能保证这样军队的将领不会反叛人民的政府,和最反对民主的外国合作,来压制他们自己的人民和他们自己人民的民主政府。
为着保持国内的法律和秩序,一个真正的民主国家须能做到:警察和法官也应从人民自己里面吸收进来,使得真能代表人民,因为只有这样,人民才能得到正义的保证。
每一个真正的民主国家,总是要给与每一个民族决定它自己命运和政府形式的自由。如因民族的差异,对个人加以压迫;或因在一国里有些民族只占人口中的少数,对于这样的民族全体加以压迫;或甚至这种民族尽管占全国人口中的多数,却因为是在某特殊政府管理之下——例如受着某些帝国的统治——也受到压迫:凡此种种,无论根据任何民主的理由,都是不合理的。一个真正的民主国家,不但在它的国土内给与多数民族(按即占全人口中的多数)以自决的权利,而且也给与少数民族以自治的权利,唯一的条件只是这种权利不致被滥用来给与整个国家以不利。
要由人民自治,在许多必要的条件里面,有一条是在公民方面须有发表意见的完全自由。他们不但须有参加管理工作的平等机会,而且对于政府工作须有发表意见的平等机会。所以在真正的民主国家里,报纸和集会应都须允许全体公民可得应用;如果这些东西被一个少数人的阶级所把持,这便是对于人民民主权利的限制。
我们讨论民主问题的时候,尤其是在英国,往往把民主看作只是关于管理国家的事情,忽视了其他很重要的活动;为着这些活动,最大多数的人民费着他们一生的大部分。在英国,人民中有百分之九十自食其力的人,是在别人所有的机关和厂店里,为着别人工作,藉此糊口。在这样的工作地方,雇员一天到晚要受雇主的颐指气使,甚至明天他是否还可以继续做这同一职务,也由雇主决定,至于工作者的意志怎样,那是没有人理睬的。
所以在今日英国的经济生活,是一点说不到民主的。每一个雇主都可以随他自己的喜欢,对他自己的机关要怎么办就怎么办,随意雇用工人,也可以随意开除工人,所提出的工作条件是以有利于他自己为目的。每一个雇主,在他自己的工厂里就是上司,至于那些工作的人,有的印刷报纸,有的服务于铁路,有的在工厂里工作,有的在矿里做苦工,他们对于这些机关里的经营方法,或工人的待遇,是没有发表意见之余地的。英国人民的最大多数,在他们的每日生活里,都是在雇主的独裁下过他们的时间;这雇主只是偶然占有生产工具,其他的人不得不为着自己的生计,替他工作。
任何真正的民主国家,除了管理国家的事情之外,对于人民在那里消费时间和谋生的一切机关,也给人民以管理的权利。这就是说,在私有的工厂仍然存在的时候,不但老板,就是工人,也应有代表参加管理的机构;如果要进一步使经济的民主真能发生效力,那末全国的经济机关应由民主的国家或合作社接收过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才能保证:在这个机关里工作的人,才能直接有代表参加管理,同时,总的管理责任是由国家所委任的经理担负,对人民自己的民主政府负责。必须这样做,民主才能采用到经济的生活里面去;如果在经济生活方面没有民主,任何真正民主的谈论,大部分都只是幻想。
我想大多数读者必表同意,在这里所描述的真正民主的主要特点,在英国今日是不存在的。我想,倘若已经看过本书的第一编和第二编,并不是先翻到本书的这个部分,他们一定和我表示同意,这样的民主制度在苏联是确然存在着。但是真正的民主既存在于苏联而不存在于英国,为什么有些人讲起英国称为民主,讲起苏联却说是独裁呢?
在英国今日,如与法西斯国家的人民比较,我们享有很有价值的民主权利,这当然是真确的。我们可以在任何集会厅演说,只要我们租得起,只要厅主肯让我们用;我们也可以在任何街道上演说(除了在一个劳工介绍所外面,在这里的集会曾被楚伦察勋爵Lord Trenchard所禁止的),只要警察相信我们不是在阻碍交通;我们可以出版文件,倘若我们出得起钱付印刷费,同时只要警察厅和法庭不认为这种东西是猥亵或煽动的,是毁谤或亵渎的;我们还可以用工会劳动者的资格组织团体,强迫雇主改善他们雇员的状况,虽则我们这样做也可能被开除。此外,各政党(它们的积极的党员合拢来,仅占全国人口的千分之一)在竞选时向我们提出候选人的时候,我们可以从这些候选人里选择,或一个都不选择。倘若我们能说服各政党里面的一个,在竞选时把我们提出做候选人,并资助我们作选举运动,或我们自己富有,能够出资替自己运动选举,以“独立派”的姿态出现,我们也可以有机会被选入巴立门或地方政府。在被选以后,倘若我们对于竞选时所标榜的政策决定不实行,那在第二次竞选以前,尽可以随我们的便!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以上所说的这些权利包括有民主的原素,也包括有不民主的原素。在确能代表民主的范围内,这些权利是应被保卫并且扩充的;在还受有限制的部分,那是还够不上我们所描述的真正有效的民主。苏联已加了某些新的东西到民主里面去,因为它已在各方面都使民主真正有效,而在别的国家里,却仍然有着狭隘的限制。
但是在英国今日,有许多对民主呼声最高的拥护者,不管他们属于什么政治的派别,都把苏联和法西斯国家混为一谈,作同样的斥责;似乎只有英国在一个惶惑的世界上掮着民主的大旗,处于领导的地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细察苏联,发现在那里由下而上,由一个工厂或一连房屋的管理到主席办公处的管理,人民自己都参加管理的工作,但是这种制度却被二千公里以外的人(按即指英国)骂为独裁,认为它的罪恶只有法西斯主义可与比拟:这个事实又怎样解释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在对于民主有不同的概念。一个概念,根据某些现仍存在的因袭的制度,定民主的界说,攻击一切其他制度,认为都是违反民主原则的。这是今日对英国制度之正统的辩护。其他一个概念,是先着手研究人民在社会中的实际的经济和政治地位,然后提出这个问题:就是要问人民究竟能够或不能够自治到什么程度?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用这样的方法研究英国制度的时候,虽然觉得英国制度确比法西斯的独裁制好得多,但是如和苏联的情形比较,英国制度就说不上有效的民主。仅就人民的经济生活一项说,在英国,人民对于他们在那里过着大部分生活的厂店,就没有参加管理的余地。他们要在一个主人的命令下工作;把一切这些主人合拢来,只及得到全体人民中的一个很小的部分。
但是倘若在英国的经济生活中确有这样的独裁,人民既有民主的工具用来表示反对,是否有意容忍这种情形的存在?或者是不是民主的程度真是很有限,以致人民没有机会通过国家,对生产工具所有者的权力,加以有效的限制?固然,如果他们相信,很有限制的民主真是有效的民主制度,那末他们便不会尝试去扩充他们的民主权利,将成为忍受各种侵犯行为的牺牲者。所以英国人民须彻底了解有产者在英国民主制度中的作用,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下一章里将作更详细的研究。
一般地说来,只要工厂和矿,报纸和集会厅,仍然属于私有,在这限度内,工作人民也受制于某限度的独裁。工作人民,什么时候和在什么条件之下,才得工作糊口,都要全凭雇主的指挥。全体的工作人民,因为自己没有财力占有大报纸和集会厅,被那些有财力占有这些东西的人继续不断的宣传所麻醉。这样,在每一个国家里,民主的程度每受限制于下面的两个因素:一方面是由于生产工具的私有,使工作的公民受制于雇主的独裁;另一方面是由于宣传工具的私有,使寻常的公民受有产者所宣传的观念所麻醉。最后,我们在下一章里将有更详的说明,就是在一个民主国家里,如果生产和宣传的工具都仍属私有,那末这个国家就要受制于这些有产者的控制,到很大的程度。
我们如细察今日的世界,便可发现各国人民所享受的有效的民主,其程度是各国不同的。在法西斯的国家里,那里有着公开的恐怖主义的独裁,有产者仍保持着他们的权力;在那种地方,占人口中多数的工人和农民不被准许团结他们的力量,由此争取更好的状况;他们不得有他们自己的报纸或举行他们自己的会议。工人对于在那里被雇用的厂店,绝对没有参加管理的余地;他们甚至不能把自己组织起来,由此保证他们可以得到最低限度的生活工资。无论发表关于雇主或国家的意见,只须触怒了其中的任何一个,就是犯罪。法西斯主义于是毁灭了民主的一切影踪。人民为着争取改善生活状况的组织被赶入违法的境域中去,被迫着不得不采用革命的形式。
法西斯国家合并了公开的独裁制和集中于少数人手中的财产私有制。和这些国家对照的有民主的国家,在那里生产工具虽仍属私有,宣传工具也大部分属于私有,但是工作的人民有在职工会里组织起来的权利,有开会的权利,只要他们出得起钱,也有出版自己报纸的权利。在这样的国家里,倘若工人能很好地把自己组织起来,他们能够强迫雇主和国家给与他们以更好的生活状况。这样的制度虽比法西斯主义优良得多,但是它仍然有许多缺点,因为仍然没有给与全体公民以真正的平等权利。就是在民主政府的状况之下,只要生产和宣传工具都属私有,有产者仍常有工人所没有的财产的力量,这力量使他们有经济的权力来和工人交涉,有政治的力量来控制宣传、教育、和国家的管理,这事实是我们所不可轻视的。
只有像苏联今日,生产和宣传工具都为社会所有,为社会所控制,然后社会才不致为有产的少数人的阶级所支配。在苏联,没有人私有一个工厂,于是没有人能够乘自己的高兴,颐指气使,决定别一个人是否可有一个职务,如果可有,应接受什么条件。此外,由于集会厅和报纸的社会化,也使发表的工具不再是私有者所得利用,却使全体人民共同得到运用的机会。不仅如此,关于苏维埃国家的管理,寻常的公民被吸收来参加政府机关的工作,同时普选制为全体人民所享受,没有财产和居住条件的限制;这种限制,在别的地方是为着有产者的利益而实行的。
民主并不是绝对的东西。一个法西斯国家,在特殊情况之下,也许对舆论作些让步,这种让步使人民有机会对于有密切影响于他们的事情,发表他们的意见。这样的策略对于人民是有价值的,因为这是走上民主方向的一个步骤。利用这样的让步,作为获得更多让步和更多民主权利的手段,这于人民是有利的。一个民主的资本主义国家,也许由于规定立法,保护工作的人民,并由于限制竞选时的费用,以及其他等等,对于有产者的权力加以某种的限制。但是一个民主国家也许要剥夺人民的民主权利,例如在英国,楚伦察勋爵就曾经禁止在劳工介绍所外面开会;又例如在一九二六年大罢工之后,英国政府也定下若干限制的方法限制工作人民组织自己,团结自己,争取较好的状况,反对私有财产者的独裁。
每一个法西斯国家,在全人口中都包括有多数人民,靠他们自己的劳动谋生,这多数人民要用各种机会从有产者方面争取较好的生活状况。因为法西斯主义不能杀尽工作的人民,所以它不能在国家里铲除那些继续要求表现的力量,——工作人民的民主力量。由于法西斯的独裁,人民的组织也许要被强迫跑到秘密的路上去,但是他们不能被消除,因为造成这样运动的人是占人民中的最大多数,是雇主们所要靠着生活的。
在有产者的权力虽仍存在的民主国家里,较多或较少的民主仍有可能的,这一方面要看多数人民的有组织的力量,另一方向要看有产的少数人的有组织的力量。依大有产者看来,理想的国家是要使得工人的政治权利不比他们在工厂里所有的经济权利多。因为在这样的一个国家里,有产者可以采行他们所喜欢的任何政策,不怕引起反对。所以大有产者的利益总是常与民主权利的剥夺和法西斯主义的倾向结不解缘的。
在别方面,依每一个资本主义民主国里的工作人民看来,对于有产者权利的剥夺,是民主自由的发展。扩充人民的权利,允许他们举行街头集会和示威,这只对于工作人民是有益的,他们都是最没有力量租用集会厅的。由于劳工阶级对于报纸有更大的控制,限制私有的个人利用报纸以达到政治目的的权利,这也只对于工作的人民是有利的;工作的人民占全人口中的多数,所以这样的做法是民主的。在政府官吏、军队、和法庭里,由工作的男女代替有产者,可使工作的人民在国事的管理上有较大的代表权,因此也是民主的方法。所以由工作人民的立足点看来,增进他们的民主权利的机会是随时随地都有的。这些机会能被利用到什么程度,这要看工作的人民能感觉到他们的地位,用组织来改善他们的地位,到什么程度。依最后的分析,人口中这两部分人的相对的力量,决定究竟是法西斯主义或是民主能得到胜利;倘若是民主胜利,要使得民主成为真正的民主,是要靠最初限制、最后完全消灭有产者在经济和政治上的权力,这件事能做到什么程度,也要决定于这两部分人的相对的力量。
如以为任何资本主义的国家所包括的只是工人和大雇主,这是大错。其实在许多国家里还有不少人数所构成的中等阶级,包括小雇主,这些小雇主在今日情况之下,继续受独占的发展所威胁,也要利用一切民主工具来控制大有产者的活动。结果,小资本家也和民主势力,和工作的人民,站在一条战线,反对大的独占和法西斯主义。在今日的这个事实,建立着人民阵线的经济基础,为着民主和中等阶级的利益,反对法西斯主义和独占。
在英国今日,对于民主势力、对于英国最大多数人民的最大的危机:是财产在英国制度中的权力被人估计得太低。这是从各方面关于此事的言论可以看出的,所以让我们记取着我们所知道关于苏联民主的情形,再进一步对于英国今日的民主,略加研究。世界上找不到别的地方能像英国这样的一个例子,表示财产的权力能利用民主以达到它自己的目的,这样使民主在人民工具的作用上几乎没有效力。不但如此,因民主的无力,造成公开独裁的尖锐危机。因为全国人民愈少感觉他们的民主权利已受严重的限制,在将来要受更大的限制,他们愈容易被诱惑;他们鉴于民主制度不能满意地为着他们的利益发生作用,不认为是由民主的未曾完备,却认为民主本身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