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丽当夜暂住丽慈大旅舍最下等的房间里,她独自一人关着房门愈想愈怕起来。她想那天竟答应丁恩的约,说一年后若她不能筹还那笔十万元的款子,她便须嫁他,这是一件何等癫狂的事情!她回想那天确曾告诉丁恩说,她情愿死去,不情愿嫁他,后来因为要保全老父身后的名誉起见,深恐丁恩用无赖手段,使老父蒙不白之冤,于心不忍,所以出此缓兵之计,允以一年为期,再想补救的办法。但她转念之间,又想到父亲身后萧条,她已一贫如洗,那笔巨款,欲在一年内筹得,却是一件毫无把握的事情,万一届时一筹莫展,难道就把此一身委诸她所切齿痛恨的丁恩么?想到此点,竟觉不能忍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身体掷在榻上,掩面抽抽咽咽的大哭一顿,哭得如痴如狂,昏迷糊涂,也不知自己是睡是醒是梦。后来到了黎明,她从梦中惊醒,犹珠泪纵横,悲不自胜,懒洋洋的用手把散发拨开,想要起身,觉得头昏脑胀,体力不支。其实她当时固然过于悲痛,也因昨夜离开丁宅时并未用过晚膳,此时腹中不免饥饿,故在悲怆的心理之上又加以饥饿的生理上的影响,更觉得筋疲力尽,好像大病之将临。不过她此时一心一意的只想着两件事,所以腹内饥饿在她并不知觉。她此时一心一意的所想的两件什么事呢?第一件是她要赶紧去看她父亲的律师,她听说父亲身后因破产而须将所有产业拿来抵偿,不知道除了抵偿之外,还有略余的希望没有,所以她很想去看看那位律师,问个明白;第二件是她要赶紧去看尼尔,告诉他……
她想到告诉尼尔,脑际一闪,又感觉异常的苦痛。她想她不忍把丁恩一年成约的事告诉他,因为她以前情愿自己吃苦,不愿令尼尔因提早结婚而受家室牵累,无非要使他的心意安泰,俾得专心致志于艺术上努力而有成功的一天,如今倘把这件胁迫的成约告诉他,岂不使他心神不宁,不能继续努力于他所爱好的事业吗?而且讲到十万元的巨款,在尼尔也一筹莫展,和在她自己之望洋兴叹一样,就是告诉他,徒然使他发狂成痴,于事无济。所以她左思右想,她现在的困苦地位,只得山她自己一人单独的向前奋斗,她想也许将来的结果要走上一条绝路,但在绝路未到以前,她总不愿令尼尔知道有这样的惨剧在前面等着。
她咬紧牙根这样决定之后,心神反较前略定,等到天明,她从榻上起身,决意向前奋斗。她自思处此绝境,只有拚命向前奋斗,也许还可打出一条生路出来。她主意打定之后,即先用电话约她父亲的顾问律师嘉定纳面谈,嘉定纳原知贞丽于她父亲逝后,哀毁过甚,身体尚未十分复元,所以不愿她劳驾,对她说他自己过来看她,但是她急于要自己去看这位律师。贞丽到嘉定纳律师事务所时候,走到他桌旁一张皮椅上非常疲顿的坐了下去。嘉定纳原是他父亲平日很亲信的很有交情的律师,本知道她在丁宅暂住,并不知道闹出了什么乱子,看见她那副难于支持的神气,用好意埋怨她道:“我看你这样疲乏的样子,真不该出来。”贞丽惨然缄默了一会儿,喘着气说道:“我已经离开丁宅了。”嘉定纳听了为之一惊,用劝告的口气对她说道:“但是卜小姐……”贞丽不等他说下去,就插着说道:“请你不要劝告我。克拉和我过不去,所以我不能再住下去。我现在暂住在丽慈大旅舍,但我要赶紧迁到一家便宜的地方,因此我才跑来看你。我父亲身后的产业,除抵偿债务外,还略有什么余剩吗?”她问的时候,一面孔现着盼望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