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首诗的意旨只是游子思家。诗中引用《楚辞》的地方很多,成辞也有,意境也有;但全诗并非思君之作。《十九首》是仿乐府的,乐府里没有思君的话,汉魏六朝的诗里也没有,本诗似乎不会是例外。“涉江”是《楚辞》的篇名,屈原所作的《九章》之一。本诗是借用这个成辞,一面也多少暗示着诗中主人的流离转徙——《涉江》篇所叙的正是屈原流离转徙的情形。采芳草送人,本是古代的风俗。《诗经·郑风·溱洧》篇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毛传》:“蕳,兰也。”《诗》又道:“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玄《笺》说士与女分别时,“送女以勺药,结恩情也。”《毛传》说勺药也是香草。《楚辞》也道:“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可见采芳相赠,是结恩情的意思,男女都可,远近也都可。
本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便说的采芳。芙蓉是莲花,《溱洧》篇的蕳,《韩诗》说是莲花;本诗作者也许兼用《韩诗》的解释。莲也是芳草。这两句是两回事。河里采芙蓉是一事,兰泽里采兰另是一事。“多芳草”的芳草就指兰而言。《楚辞·招魂》道:“皋兰被径兮斯路渐。”王逸注:“渐,没也;言泽中香草茂盛,覆被径路。”这正是“兰泽多芳草”的意思。《招魂》那句下还有“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二语。本诗“兰泽多芬草”引用《招魂》,还暗示着伤春思归的意思。采芳草的风俗,汉代似乎已经没有。作诗人也许看见一些芳草,即景生情,想到古代的风俗,便根据《诗经》、《楚辞》,虚拟出采莲采兰的事实来。诗中想像的境地本来多,只要有暗示力就成。
采莲采兰原为的送给“远者”,“所思”的人,“离居”的人——这人是“同心”人,也就是妻室。可是采芳送远到底只是一句自慰的话,一个自慰的念头;道路这么远这么长,又怎样送得到呢?辛辛苦苦的东采西采,到手一把芳草;这才恍然记起所思的人还在远道,没法子送去。那么,采了这些芳草是要给谁呢?不是白费吗?不是傻吗?古人道:“诗之失,愚。”正指这种境地说。这种愚只是无可奈何的自慰。“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不是自问自答,是一句话,是自诘自嘲。
记起了“所思在远道”,不免爽然自失。于是乎“还顾望旧乡”。《涉江》里道:“乘鄂渚而顾兮”,《离骚》里也有“忽临睨夫旧乡”的句子。古乐府道:“远望可以当归”;“还顾望旧乡”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慰。可是“长路漫浩浩”,旧乡那儿有一些踪影呢?不免又是一层失望。漫漫,长远貌,《文选》左思《吴都赋》刘渊林注。浩浩,广大貌,《楚辞·怀沙》王逸注。这一句该是“长路漫漫浩浩”的省略。漫漫省为漫,叠字省为单辞,《诗经》里常见。这首诗以前,这首诗以后,似乎都没有如此的句子。“还顾望旧乡”一语,旧解纷歧。一说,全诗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还顾望乡是居者揣想行者如此这般(姜任修《古诗十九首释》,张五谷《古诗赏析》)。曹丕《燕歌行》道:“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正是居者从对面揣想。但那里说出“念君”,脉络分明。本诗的“还顾”若也照此解说,却似乎太曲折些。这样曲折的组织,唐宋诗里也只偶见,古诗里是不会有的。
本诗主人在两层失望之余,逼得只有直抒胸臆;采芳既不能赠远,望乡又茫无所见,只好心上温寻一番罢了。这便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二语。由相思而采芳草,由采芳草而望旧乡,由望旧乡而回到相思,兜了一个圈子,真是无可奈何到了极处。所以有“忧伤以终老”这样激切的口气。《周易》:“二人同心”,这里借指夫妇。同心人该是生同室,死同穴,所谓“偕老”。现在却“同心而离居”;“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想来是只有忧伤终老的了!“而离居”的“而”字包括着离居的种种因由种种经历;古诗浑成,不描写细节,也是时代使然。但读者并不感到缺少,因为全诗都是粗笔,这儿一个“而”字尽够咀嚼的。“忧伤以终老”一面是怨语,一面也重申“同心”的意思——是说尽管忧伤,决无两意。这两句兼说自己和所思的人,跟上文专说自己的不同;可是下句还是侧重在自己身上。
本诗跟“庭中有奇树”一首,各只八句,在《十九首》中是最短的。这一首里复沓的效用最易见。首二语都是采芳草;“远道”一面跟“旧乡”是一事,一面又跟“长路漫浩浩”是一事。八句里虽然复沓了好些处,却能变化。“涉江”说“采”,下句便省去“采”字,句式就各别;而两语的背景又各不相同。“远道”是泛指,“旧乡”是专指;“远道”是“天一方”,“长路漫浩浩”是这“一方”到那“一方”的中间。这样便不单调。而诗中主人相思的深切却得藉这些复沓处显出。既采莲,又采兰,是唯恐恩情不足。所思的人所在的地方,两次说及,也为的增强力量。既说道远,又说路长,再加上“漫浩浩”,只是“会面安可知”的意思。这些都是相思,也都是“忧伤”,都是从“同心而离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