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新诗社三周年的纪念日,闻一多先生又是新诗社的导师,所以我选择这个题目来讲。
闻先生是一位爱国诗人,二十年以前,他是“新月派”的诗人,但是在诗的意见上,闻先生并不完全和他们相同。当时徐志摩就不大赞成闻先生的爱国诗,觉得那是太狭义了。可是闻先生仍旧热诚地去创作这方面的新诗。我曾经说过,闻先生是当时新诗作家中唯一的爱国诗人,他活着的时候,对这批评,觉得很正确。
他的诗集《死水》中,有许多是爱国诗。《洗衣歌》是写华侨在美国洗衣并不是下贱的工作,而是要洗去污秽。这对华侨是很好的鼓励。从另一方面说,他很早就是一个写实的诗人,“新月派”为艺术而艺术,但闻先生不是。他虽然也歌颂恋爱,可是并不多。他描写死水的丑恶,使人明白之后,而能取消这丑恶,可见他对现实的关心比别人深。在人道主义的作品上,闻先生写得更为具体,如《荒村》序中,他记载的是对一大群人的苦难的同情,而不是对于一个人。
在闻先生遭杀害的前两年,对诗的看法就已经变了。他对《红烛》非常不满,而且很懊悔,甚至不愿承认是他作的。那是带有唯美派写法的诗。但写《红烛》时,正当“五四”时代,脱离旧礼教束缚,而走向浪漫的发展;《死水》却是写在兵荒马乱时,所以写了丑恶、霉湿、阴暗,因为当时是那样的一个时代。他深切地感到那压迫,他要揭发出来,由那里得到新的生活。这与徐志摩的感觉不一样。
对中国传统的看法,他一向最赞美人民的诗人杜甫。因为杜甫这位作家最关心人民的痛苦,例如当时征兵的痛苦,并能在诗中表现出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是千古不朽的名句。这说明了他对人生的热爱和对统治者的反抗。他本想做宰相来拯救人民脱离痛苦,但是没有达到目的。闻先生是最推崇杜甫的,虽然也有人反对杜甫,说他不能超然,可见闻先生与杜甫的这种人生态度是一致的。
律诗从唐兴起,一向无人怀疑它是中国诗中的精萃诗体,可是闻先生开始怀疑了。他认为古诗是接近人民的,而律诗则发展得不健康。在“新月派”时期,他写诗固然也有格律,可是后来改变了,他的新诗多半揭发着丑恶。他在昆明讲诗与舞时说,诗和原始人、小孩、疯人是一样的,是一种力的表现。他最讨厌柔得没劲的诗,也不欢喜“词”中的那种靡靡之音。他说力量的表现是在团体中,原始人举火把歌舞是一种力量。所以他要的是粗线条的诗。他提倡田间的诗,他说那像鼓声一样,不是弦乐,而是刺激的情调。
对诗的批评方面,他说新诗越写越纤细,使人们都不容易懂了,所以,应该作粗线条的诗。不管是诗也好,诉之大众的也好,不叫诗也好,总之,要以新的尺度去创造新诗,并从理论上把它建立起来。
闻先生很喜欢朗诵诗。在昆明西南联大,有一次他朗诵艾青的《大堰河》,这首诗是艾青早年的作品,是怀念一个奶妈的诗,写得并不顶好。可是由于闻先生那适于大庭广众的声调,却把作者原来没能表现出的意思都朗诵出来了。
卅一年,他写了八首诗,是写八位教授的,我见过一首,作风改变得很厉害,是自由的诗体。在他未死前,曾想把《楚辞》中的《九歌》现代化,写成歌舞剧体,把农民耕种的艰难苦痛写出来,预备要在“诗人节”写好。可是,他没能实现这个愿望,就被刺了。(这部遗稿正在运北平途中)
他的态度是一贯诉诸大众的,帮助大众进步的。他在“新月派”时代也曾宣言不愿忘记了大众。《静夜》一首诗里,他写出了家庭中的幸福和安适,但他说,他不能受幸福的贿赂,而忘记了苦难的一群。他始终愿意做一个人民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