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陶潜字渊明，或云渊明，字元亮，寻阳柴桑人。曾祖侃，晋大司马。祖茂，武昌太守。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任真自得。以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自解归，躬耕自资。复为参军、彭泽令。世号靖节先生。晋哀帝兴宁三年生，宋元嘉四年卒，时年六十三。（节《晋书》卷九十四、《宋书》卷九十三、《南史》卷七十五本传）
归园田居五首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1〕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 〔2〕 。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3〕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间 〔4〕 。久在樊笼里 〔5〕 ，复得返自然。
〔1〕 潘岳《秋兴赋》：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
〔2〕 《楚辞》注：暧暧，昏昧貌。
〔3〕 古辞《鸡鸣》：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
〔4〕 《庄子·人间世》：瞻彼阕者，虚室生白。
〔5〕 《庄子·养生主》：不蕲畜乎樊中。郭象注：樊，所以笼雉也。
野外罕人事 〔1〕 ，穷巷寡轮鞅 〔2〕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3〕 。
〔1〕 《后汉书·贾逵传》：此子无人事于外。章怀注：无人事，谓不广交通也。
〔2〕 《汉书·陈平传》：家乃负郭穷巷，然门外多长者车辙。
〔3〕 《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1〕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2〕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1〕 《汉书·杨恽传》：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2〕 王粲《从军诗》：草露沾我衣。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 〔1〕 。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2〕 。徘徊丘陇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异朝市 〔3〕 ，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4〕 。
〔1〕 司马相如《上林赋》：过乎泱漭之野。李善注：如淳曰：大貌也。浪莽，犹泱漭也。
〔2〕 《文选·与嵇茂齐书》：披榛觅路。
〔3〕 古诗《出夏门行》：市朝人易，千岁墓平。
〔4〕 《列子·周穆王篇》：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淮南子·精神训》：化者，复归于无形也。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 〔1〕 ，只鸡招近局 〔2〕 。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 〔3〕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4〕 。
〔1〕 司马相如《封禅文》：滋液渗漉。李善注：《说文》曰：渗，下漉也。又曰：漉，水下貌。
〔2〕 《礼记》郑注：局，部分也。近局，犹言近邻。
〔3〕 《广雅·释诂》：暗，夜也。《楚辞·招魂》：兰膏明烛。
〔4〕 张茂先《情诗》：居欢惜夜促。《广雅·释诂》：旭，明也。
饮酒二十首选八首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1〕 。寒暑有代谢 〔2〕 ，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 〔3〕 ，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1〕 《史记·萧相国世家》：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
〔2〕 《易·系辞》：日月运行，一寒一暑。阮嗣宗《咏怀诗》：四时更代谢。
〔3〕 贾谊《鹏鸟赋》：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何焯曰：先世宰辅，故以邵平自比。
结庐在人境 〔1〕 ，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2〕 。此中有真意 〔3〕 ，欲辩已忘言 〔4〕 。
〔1〕 《汉书·扬雄传》：结以倚庐。
〔2〕 李善注：《管子》曰：夫鸟之飞，必还山集谷也。
〔3〕 《老子》：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
〔4〕 《庄子·齐物论》：辩也者，有不辩也。大辩不言。《庄子·外物》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王荆公曰：渊明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如结庐在人境四句，由诗人以来无此句。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1〕 。泛此忘忧物 〔2〕 ，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怀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 〔3〕 ，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 〔4〕 ，聊复得此生。
〔1〕 《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李善注：《文字集略》曰：裛，坌衣香也。然露坌花亦谓之裛也。《诗》毛传：掇，拾也。
〔2〕 李善注：潘岳《秋菊赋》曰：泛流英于清醴。《毛诗》曰：微我无酒，以遨以游。毛萇曰：非我无酒，可以忘忧也。
〔3〕《尸子》：昼动而夜息，用之道也。
〔4〕 《世说新语》：周仆射傲然啸咏。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1〕 。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2〕 。繿缕茅檐下 〔3〕 ，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4〕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5〕 。
〔1〕 《诗》：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2〕 《九思》：路变易兮时乖。
〔3〕 《左传》杜注：蓝缕，敝衣。孔疏：《方言》：楚人谓贫人衣破丑敝为蓝缕，蓝、䍀同。
〔4〕 《楚辞·渔父》：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一世尚同，即世人皆浊意。
〔5〕 毛传：回，转也。吾驾不回，所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古直笺：详味此诗，实为却聘之作。《宋书》本传云，义熙未征著作佐郎，不就。殆即咏此事也。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1〕 。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2〕 。规规一何愚 〔3〕 ，兀傲差若颖 〔4〕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5〕 。
〔1〕 《淮南子·齐俗训》：故趋舍同，诽誉在俗。取舍即趋舍。
〔2〕 《礼记》郑注：领，理也。
〔3〕 《庄子·秋水》：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4〕 支遁《咏怀诗》：傲兀乘尸素。孙绰《游天台山赋》：兀同体于自然。李注：兀，无知之貌也。兀傲，盖即醉后颓然自适之状。
〔5〕 古诗：何不秉烛游。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 〔1〕 ，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2〕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1〕 《左传》襄公二十六年，班荆相与食。杜注，班，布也。
〔2〕 《庄子·秋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
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 〔1〕 。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 〔2〕 。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
〔1〕 《汉书·扬雄传》：家素贫，耆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而巨鹿侯芭常从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
〔2〕 《汉书·董仲舒传》：闻昔者鲁君问柳下惠：吾欲伐齐，何如？柳下惠曰：不可。归而有忧色。曰：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此言何为至于我哉？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 〔1〕 。汲汲鲁中叟 〔2〕 ，弥缝使其淳 〔3〕 。凤鸟虽不至 〔4〕 ，礼乐暂得新 〔5〕 。洙泗辍微响 〔6〕 ，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 〔7〕 。区区诸老翁 〔8〕 ，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1〕 《庄子·缮性篇》：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
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庄子·秋水》：是谓反其真。郭注：真在性分之内。
〔2〕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
〔3〕 《左传》杜注：弥缝，补合也。
〔4〕 《论语》：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5〕 《孔子世家》：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追迹三代之礼，语鲁太师乐其可知也。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礼乐自此可得而述。
〔6〕 《礼论·檀弓》：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曰：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郑注：洙、泗，鲁水名。《汉书·艺文志》：昔孔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
〔7〕 《史记·秦始皇本记》：（李斯）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
〔8〕 诸老翁似谓汉初伏生诸人。《广雅·释训》：区区，小也。
《宋书·谢灵运传》：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单乎此。自建武暨乎义熙，历载将百，虽缀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
拟古九首选一首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古直《陶诗笺》云：按此首追痛司马休之之败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休之为晋宗室之重，故以桑起兴也。《晋书》，休之为荆州都督刺史镇江陵，故曰种桑长江边也。休之以义熙八年十月到镇，义熙十一年四月败走，在镇三十一月，故曰三年望当采也。休之甚得江汉人心，长子文思在都好通轻侠，将以图裕，遭裕诛鉏，兵败地丧，故曰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也。休之长子文思被废，次子文宝、兄子文祖并被杀，休之兵败奔于后秦，故曰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也。后秦据关中，关中古称陆海，休之奔亡，飘泊江关，实亦无异浮海矣。晋恃休之为苞桑，根株已尽，蚕将何食？言晋自此更无所恃也。高原，犹要路，喻国柄也。休之善抚字，得人和，使早得柄，必能迨天之未阴雨，绸缪牖户。
读山海经十三首选一首
孟夏草木长 〔1〕 ，绕屋树扶疏 〔2〕 。众鸟欣有托 〔3〕 ，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 〔4〕 ，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5〕 。俯仰终宇宙 〔6〕 ，不乐复何如 〔7〕 。
〔1〕 《楚辞》：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2〕 《韩非子·扬权》篇：木枝扶疏，将塞公闾。
〔3〕 《楚辞》：众鸟皆有所登栖兮。
〔4〕 《韩诗外传》：楚狂接舆妻曰：门外车辙何其深。
〔5〕 周王传，李善注：《穆天子传》也。山海图，《山海经图》也。郭璞有《山海经图赞》。
〔6〕 《庄子》：老聃曰：其疾也，俯仰之间，再抚四海之外。
〔7〕 《诗》：既见君子，云何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