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陈思王植，字子建。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性简易，不治威仪。舆马服饰，不尚华丽。每进见难问，应声而对，特见宠爱。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十九年，徙封临菑侯。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廙、杨修等为之羽翼。太祖狐疑，几为太子者数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彫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二十二年，增植邑五千，并前万户。太祖既虑终始之变，以杨修颇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诛修。植益内不自安。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廙。植与诸侯并就国。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后封植为陈王。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节《三国志·魏书》卷十九本传）

白马篇

《乐府诗集·杂曲歌词》：白马者，见乘白马而为此曲，言人当立功立事，尽力为国，不可念私也。　　朱嘉征曰：歌白马，用世之思也。　　朱乾曰：此寓意于幽、并游侠，实自况也。子建《自试表》云，昔从武皇帝，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伏见所以用兵之势，可谓神妙。而志在擒权馘亮，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篇中所云捐躯赴难，视死如归，亦子建素志，非泛述矣。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1〕。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2〕。控弦破左的 ^〔3〕，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 ^〔4〕，俯身散马蹄 ^〔5〕。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6〕。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7〕。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8〕。父母且不顾 ^〔9〕，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10〕。

〔1〕　《随书·地理志》：自古言勇侠者皆推幽、并。

〔2〕　《尚书·禹贡》孔传：楛中矢干。《孔子家语》：孔子曰，肃慎氏贡楛矢。

〔3〕　李善注：的，射质也。

〔4〕　李善注：凡物飞，迎前射之，曰接。

〔5〕　余萧客《文选音义》引《典论》：荀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李善注：颜延年《赭白马赋》，经玄蹄而雹散，历素支而冰裂。曰马蹄、月支，皆射帖名也。

〔6〕　《说文》离字下引欧阳乔说曰：离，猛兽也。螭当为离，假作螭。

〔7〕　吕延济曰：历，策也。《荀子》杨注：历鹜，疾鹜也。

〔8〕　吕向曰：怀，惜也。

〔9〕　郑玄《毛诗笺》：顾，念也。

〔10〕　《吕氏春秋》：管子云：平原广城，车不结轨，士不旋踵。鼓之，三军之士视死若归。臣不若王子城父。

古直笺：此诗盖为张辽作也。《魏志·武帝纪》：建安十二年，公征三郡乌桓，使张辽为先锋，虏众大崩。所谓长驱蹈匈奴也。此篇盖赋破虏实况也。

名都篇

《乐府诗集·杂曲歌辞》：名都者，邯郸、临淄之类也。以刺时人骑射之妙、游骋之乐，而无忧国之心也。　　吴淇曰：寻常人作名都诗，必搜求名都一切事物，杂错以炫博。而子建只推出一少年，以例其余。于少年中只出得两事：一曰驰骋，一曰饮宴。却说得中间一事不了又一事，一日不了又一日，只是牢骚抑郁，借以消遣岁月，一片雄心无有泄处。其自效之意，可谓深切著明矣。

名都多妖女 ^〔1〕，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 ^〔2〕，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两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鳃臇胎 ^〔3〕，寒鳖炙熊蹯 ^〔4〕。鸣俦啸匹侣 ^〔5〕，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 ^〔6〕，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 ^〔7〕，清晨复来还。

〔1〕　《一切经音义》：引《三苍》：妖，妍也。沈德潜曰：起句以妖女陪少年，乃客意。

〔2〕　张铣曰：捷，引也。

〔3〕　《毛诗》：鱼鳖脍鲤。李善注引《苍颉解诂》曰：臇，少汁臛也。臛，俗字。《说文》：，肉羹也。

〔4〕　《说文》：寒，冻也。古直笺：寒鳖者盖即出鉴冻食之鳖也。《七启》：寒芳苓之巢龟。注：谓今之寒也。与鲭同，酱类也。黄节注：酱称寒者，《广雅》：，酱也。与凉通（据《周礼》注）。寒正凉之义。《左传》：宰夫腼熊蹯不熟。

〔5〕　本集《洛神赋》：命俦啸侣。

〔6〕　郭璞《三苍解诂》：鞠，毛丸，可蹋戏。古直笺：击鞠壤，谓蹴鞠及击壤也。

〔7〕　《舞赋》：骆驿而归，云散城邑。

陈祚明白：白日二句下，定当言寿命不常，少年俄为老丑，或欢乐难久，忧戚继之，方于作诗之意有合。今只曰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而已。万端感慨，皆在言外。

泰山梁甫行

《乐府解题》：曹植改《泰山梁甫》为“八方”。

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剧哉边海民 ^〔1〕，寄身于草墅。妻子像禽兽，行止依林阻。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

〔1〕　《广韵》：剧，艰也。

朱嘉征曰：观风也。触目作忧勤语。

朱绪曾曰：朱乾云，咏齐之土风也。此诗殆作于封东阿、鄄城之日乎？吾闻君子不鄙夷其民，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今无矜恤之心，而有鄙夷之意，子建亦昧于素餐之义矣。按东阿、鄄城，皆非边海之地。此悯汉末黄巾寇乱，民人流离而作。朱乾所论非也。

吁嗟篇

《乐府解题》：曹植拟《苦寒行》为《吁嗟》。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 ^〔1〕，宿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 ^〔2〕。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夭路，忽然下沉泉。惊飙接我出 ^〔3〕，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 ^〔4〕，忽亡而复存。飘颻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5〕。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 ^〔6〕，愿与根荄连 ^〔7〕。

〔1〕　《说苑》：鲁哀公曰，秋蓬恶其本根，美其枝叶。秋风一起，根本拔矣。

〔2〕　《风俗通》：东西曰陌，南北曰阡。

〔3〕　《尔雅·释天》：扶摇谓之猋。郭注：暴风从下上。猋通作飙。

〔4〕　《说文》：宕，过也。段玉裁注：宕之言放荡。古直笺：宕宕犹荡荡。

〔5〕　古直笺：《禹贡》有九泽。《尔雅》有十薮。《汉郊祀志》：天下名山八，五在中国：华山、首山、太室山、泰山、东莱山。

〔6〕　贾山《至言》曰：雷霆之所击，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

〔7〕　《尔雅·释草》：荄根。郭注：别二名，俗呼韭根为荄。

古直笺：本传：植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尝汲汲无欢。裴松之引此篇注其下，是则此篇为太和三年徙东阿后作也。

朱绪曾曰：按子建藩国屡迁，求试不用，愿入侍左右，终不能得，发愤而作。愿为中林草四句，即表所云使臣得一散所怀，攄舒蕴积，死不恨矣之意。裴松之采入《志》注，大有史识。

朱乾曰：众建亲戚，所以屏藩。唇亡则齿寒，亲族离则国寒，所以为《苦寒行》也。

野田黄雀行

《乐府诗集》以此篇与《置酒篇》，俱为《野田黄雀行》。朱乾《乐府正义》曰：《楚策》：庄辛曰，黄雀俯啄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取义于此，大约相戒免祸。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1〕。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 ^〔2〕，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1〕　本集《鹞雀赋》：鹞欲取雀。《说文》：鹞，鸷鸟也。

〔2〕　《方言》：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取物之上谓之挢捎。

吴挚甫曰：高树旬，言在高位春竟为不善也。海水句，言天下骚动也。利剑句，言己无权不能去恶也。结友句，言同心虽多而无益也。《魏略》曰：太子立，欲治丁仪罪，转仪为右刺奸掾，欲仪自裁。而仪不能，乃对中领军夏侯尚叩头求哀。尚为涕泣而不能救。后遂因职事收付狱杀之。诗中篱间雀，疑即指仪，少年即指尚。植为此篇当在收仪付狱之前，深望尚能救仪，如少年之救雀也。

张荫嘉曰：首四句以树高多风，海大扬波，比起有权势之易于为力。

朱绪曾曰：《文心雕龙·隐秀》云：陈思之《黄雀》，公干之《青松》，格高才劲，而并长于讽谕。此与《鹞雀赋》同意。

七哀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1〕。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妄若浊水泥 ^〔2〕。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3〕。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4〕。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1〕　李善注：夫皎月流辉，轮无辍照，以其余光未没，似若徘徊。前觉以为文外傍情，斯言当矣。

〔2〕　《汉书》：民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吴兆宜注子建《九愁赋》云：宁作清水之沉泥，不为浊路之飞尘，词义各别。黄节注：清路尘与浊水泥是一物。浮为尘，沉为泥，故下云浮沉异势，指尘泥也。亦喻兄弟骨肉一体，而荣枯不同也。《乐府》改作高水柏、浊水泥，则二物不伦，未喻陈思意矣。

〔3〕　谐，和也。

〔4〕　古诗曰：从风入君怀，四坐莫不叹。

杂诗六首选三首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转蓬离本根 ^〔1〕，飘颻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 ^〔2〕，天路安可穷 ^〔3〕。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毛褐不掩形 ^〔4〕，薇藿常不充 ^〔5〕。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 ^〔6〕。

仆夫早严驾，吾行将远游。远游欲何之？吴国为我仇。将骋万里途，东路安足由！江介多悲风，淮泗驰急流。愿欲一轻济，惜哉无方舟。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1〕　李白诗注：蓬花如毬，风起则转。

〔2〕　《吕氏春秋》：风乎，其高无极也。

〔3〕　仲长子《昌言》：荡荡乎，若昇天路而不知其所登。

〔4〕　《淮南子》：布衣掩形，鹿裘御寒。言贫人冬则羊裘短褐不掩形也。

〔5〕　《列女传》：曾子谓黔娄妻曰，先生在时，食不充虚，衣不盖形。《说文》：薇，似藿菜之微者。《仪礼》注：藿，豆叶。

〔6〕　《诗经：小弁》：维忧用老。

古直笺：第一首，黄初四年朝京师归途怀白马王彪之作。彪时归吴。第二首，为数数徙都而作。第三首，太和二年曹休败闻至后之作。

赠白马王彪

彪字朱虎，黄初三年徙封吴王。　　此诗全袭《诗经·大雅·文王之什·文王》七章，二三叠，四五、五六叠。

黄初四年正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

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忘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爱恩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嚋，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疹，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