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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学术的空气

现在还常有人说北方的学术空气浓厚,或者说他喜欢北方的学术的空气。这是继续战前的传统的看法,也牵涉到所谓“京派”和“海派”的分别。战前所谓“京派”大概可以说是抱着为学术而学术的态度,所谓“海派”大概不免多少为名为利而撰作。但是这也只是一个“大概”的分别,如果说到各个人,却尽有例外。一方面就在战前,中央研究院南迁了,北平的旧书铺在南京上海开分店了,学术的空气已经在流动之中。战时大家到了西南,抗战的空气笼罩了学术的空气,然而四川的重庆、李庄和成都,以及桂林和昆明,以及上海,都还能够多少继续着学术的工作。到了战后这两年,起先是忙于复员,接着是逼于战乱,学术的工作倒像是停顿起来。北平各大学去年复员以后,其中有些人在各报上办了不少的学术性的副刊,大概是文史方面的;乍看比战前的学术空气似乎还浓厚些,其实不然。这些副刊里的论文其实应该发表在学报上,因为没有钱出学报,才只好委屈在副刊上,撑撑场面,爱读和能读的人恐怕只是那么些个。这些论文都不免“历史癖与考据癖”,是所谓“京派”的本来面目。这种面目却也出现在南方一些报纸的副刊上。一方面所谓“海派”却扩大了、变质了,趋向为人生而学术,为人民而学术。在青年人的眼中,新的“海派”似乎超过了老的“京派”。但是无论南北,不管“京”“海”,在这漫天战火之下,总有一天会“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将学术丢在脑后的罢?而这个似乎已经是现在一股青年学生的态度。青年是我们的下一代,他们的这种态度,我们不能无视,我们得看看学术的前路。

战前的十年来,我们的学术确在长足的进步。中央研究院和一些大学的研究院的工作都渐渐有了分量。于是没有研究院的大学都纷纷设立研究院,一些独立的研究机构也或多或少的在外国人资助之下办起来了。于是研究的风气盛极一时,学术空气浓厚到无视大学本科教学。笔者曾亲耳听见一位新从外国回来在大学里任教的一位教授说:“我们要集中研究的工作,教书不妨马虎些。”社会贤达在提倡书院制,因为书院里可以自由研究,不必论钟点、算学分。大学生也异口同声要在毕业后进研究院继续读书。那时候教授隐然分为两等,研究教授第一等,大学教授第二等。知识或学术的估价算是到了最高峰。这也未尝不是好现象,结果无论在人文科学或自然科学方面都有了新发展。然而理论上似乎总欠健全些。研究得有基础,大学里的训练不切实,研究的风气是不会持久的。再说现代一般的大学教育是大量的教育,要培植各方面的领导人才,不应该也不可能专门培养学者或专家。在仿效美国学制的中国,没有多少专科学校,一般人也不着重专科学校,大学的政策更不该偏到一边儿去。事实上大学毕业生虽然热心进研究院,等到考进了研究院,热心研究的却并不多。他们往往一面注了册,一面就去就业。有些长期不到校,“研究生”只剩了一个幌子。这样半途而废或从未上路的很多,能够在研究院毕业的却很少。北方如此,南方更如此。至于具体的书院制,我们这个工业化的动的现代不需要,也未必能容纳。现代的研究,就是在人文科学方面,也得有个广大而结实的基础,书院是不能负担这个任务的。尤其是就业,青年人在书院里修业告一段落之后,单就资历而论,自然赶不上大学,不用说研究院,在训练方面,一般的说,恐怕也是如此。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尴尬的局面里,找出路一定很难。我们看了过去的和现存的几所仅有的书院的情形,就可明白。

战前的过分浓厚的学术的空气使有些人担忧。他们觉得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走上“缓慢而费力”的“窄而深”的路,固然可喜,可是忽略了“全体大用”,也不是正办,特别是人文科学。因此有的人主张大学应该造就的是通才,不是专家,有的人主张知识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做人。这些主张渐渐的采用到大学的课程和制度之中,然而这时候的青年学生并不注重这些,他们要的是专业的知识,这种知识可以使他们便于就业,或者早些成为专家。便于就业就是急于应用,这显示了一个新方向;外患日深,生活逼得人更紧,研究的憧憬黯淡起来了。于是乎来了抗战。差不多所有的大学和研究机关都迁到了西南,生活的艰难和设备的贫乏使得研究的工作几乎不可能,特别是自然科学。然而大家还多多少少在挣扎着。可是这真到了急于应用的时代,教育部制定了提倡理工的政策,大学生集中在经济学系和工学院,特别是工学院,人数似乎一年比一年多。一方面又有了许多的训练班和专修科出现。这种普遍的注重应用,更冷落了研究工作,稀薄了学术空气。一方面在美国也有人在控诉那学术至上的态度。拜喀尔的“美国教师”一书中有一章“象牙实验室”,批评自然科学研究者只知研究不知其他,颇为恳切。“象牙实验室”是套的“象牙之塔”那个词,指摘人们的逃避现实生活的态度。这是在重行估定知识或学术的价值。这种估价得参照理论与应用,现实与历史,政治与教育等等错综的关系来决定。美国也有人如布里治曼相信该由知识阶级来计划领导这世界。但是那需要什么知识呢?知识阶级是不是有这个力量呢?问题真太多了!

胜利来了,不幸的我们是“惨胜”。一切都“惨”,研究工作不能例外。生活更是越来越艰难,大家仍然只能嚷着调整待遇,不能专心工作。少数的大学和研究机关,设备也许比抗战中好些,但是单单设备好些不成。何况还是设备贫乏的居多数!学生有公费,固然可以勉强维持生活,但是在这动乱的局面里,还是不能安心读书。他们可要领导起人民来创造一个新中国!这和布里治曼说的领导并不相同。那似乎是专家独占的领导,这些青年人却是自己作为一般人民领导着。应该注意的是他们对于知识或学术的态度。他们要的是什么知识呢?他们喜欢不喜欢学术空气呢?如上文提到的,他们大概不喜欢学术的空气;他们要的是行动的知识,而大学教育里却没有。他们热心于救国,觉得大学里给的知识远水不救近火,似乎大部分没用;可是他们是大学生,不学这些又学什么呢?他们就生活在这矛盾里。一方面战争老没个完,他们照着规定的学了,却比抗战前抗战中更看不到出路。这又是一个矛盾。十来年前上海早就有几位提出“学问无用论”,现在的大学生大概多多少少是觉得“学问无用”的。我知道有些高材的大学生最近或者放弃了学术投身到政治的潮流中去,或者徬徨不安,面对着现实的政治,不忍心钻到象牙塔或是象牙实验室中去。这真是我们学术的损失,然而实逼此,他们的心情是可以谅解的。

有些人说过这时代是第二回的战国时代。战国虽然是动乱时代,然而经济发展,有欣欣向荣之势,所以百家争鸣,学术极盛。照现时这“惨胜”的局面看,我们却想到了三国时代。《魏书·王肃传》斐松之注引鱼豢的《魏略》这么说:

从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怀苟且,纲纪既衰,儒道尤甚。至黄初元年之后,新主乃复始扫除太学之灰炭,补旧石碑之缺坏,备博士之员录,依汉甲乙以考课。申告州郡,有欲学者皆遣诣太学。太学始开,有弟子数百人。至太和青龙中,中外多事,人怀避就;虽性非解学,多求请太学。太学诸生有千数。而诸博士率皆粗疏,无以教弟子;弟子本亦避役,章无能习学,冬来春去,岁岁如是。又虽有精者,而台阁举格太高,加不念统其大义,而问字指墨法点注之间。百人回试,度者未十。是以志学之士遂复陵迟,而末求浮虚者各竞逐也。……嗟夫!学术沉陨,乃至于是!

这些情形有些也描写了我们的时代,然而不尽同。我们并不至于“人怀苟且”,“竞逐”“浮虚”;那时学术的中心在一些家族,太学这是个避役所,我们的学术中心还在大学,这些社会化的大学还在起着领导作用。即使不幸动乱变成了混乱,大学暂时解体,但是相信和平一恢复,就会快快复员的。因为什么样的局面都需要大量的领导人的,训练班和专修科是不能供给这种领导人才的。像鱼氏描写的“学术沉陨”,我们相信不会到那地步。但是大学也得明白在这时代的地位和任务,不能一味的襞积细微,要能够“统其大义”,也就是“全体大用”。人们不该还是躲在象牙塔或象牙实验室里,得正视现实的人生,在自己的岗位上促进新的发展,而这也才是做。这种新的学术空气虽然一时不能浓厚起来,却是流通的、澄清的,不至于使我们窒息而死于抱残守阙里。

1947年8月30日。 iDqYgj1k7P4H/7qq5zuQZ2FjQ8O7JClR+qkCRh16PI3SYGjZ3hkGtRcbO+c7+pDS



《闻一多全集》编后记

我敬佩闻一多先生的学问,也爱好他的手稿。从前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听说黄季刚先生拜了刘申叔先生的门,因此得到了刘先生的手稿。这是很可羡慕的。但是又听说刘先生的手稿,字迹非常难辨认。本来他老先生的字写得够糟的,加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添注涂改,一塌糊涂,势所必然。这可教人头痛。闻先生的稿子却总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工楷,差不多一笔不苟,无论整篇整段,或一句两句。不说别的,看了先就悦目。他常说抄稿子同时也练了字,他的字有些进步,就靠了抄稿子。

再说,别人总将自己的稿子当作宝贝,轻易不肯给人看,更不用说借给人。闻先生却满不在乎,谁认识他就可以看他的稿子。有一回,西南联大他的班上有一个学生借他的《诗经长编》手稿四大本。他并不知道这学生的姓名,但是借给了他。接着放了寒假,稿子一直没有消息。后来开学了,那学生才还给他,说是带回外县去抄了。他后来谈起这件事,只说稿子没有消息的时候,他很担心,却没有一句话怪那学生。

三十年我和闻先生全家,还有几位同事,都住在昆明龙泉镇司家营的清华文科研究所里,一住两年多。我老是说要细读他的全部手稿,他自然答应。可是我老以为这些稿子就在眼前,就在手边,什么时候读都成;不想就这样一直耽搁到我们分别搬回昆明市,到底没有好好的读下去。后来他参加民主运动,事情忙了,家里成天有客,我也不好去借稿子麻烦他。去年春间有一天,因为文学史上一个问题要参考他的稿子,一清早去看他。那知他已经出去开会去了。我得了闻太太的允许,翻看他的稿子;越看越有意思,不知不觉间将他的大部分的手稿都翻了。闻太太去做她的事,由我一个人在屋里翻了两点多钟。闻先生还没有回,我满意的向闻太太告辞。

想不到隔了不到半年,我竟自来编辑他的遗稿了!他去年七月还不满四十八岁,精力又饱满,在那一方面都是无可限量的,然而竟自遭了最卑鄙的毒手!这损失是没法计算的!他在《诗经》和《楚辞》上用功最久,差不多有了二十年。在文科研究所住着的第二年,他重新开始研究《庄子》,说打算用五年工夫在这部书上。古文字的研究可以说是和《诗经》《楚辞》同时开始的。他研究古文字,常像来不及似的;说甲骨文金文的材料究竟不太多,一松劲儿就会落在人家后边了。他研究《周易》,是二十六年在南岳开始;住到昆明司家营以后,转到伏羲的神话上。记得那时汤用彤先生也住在司家营,常来和他讨论《周易》里的问题,等到他专研究伏羲了,才中止了他们的讨论。他研究乐府诗,似乎是到昆明后开始。不论开始的早晚,他都有了成绩,而且可以说都有了贡献。

闻先生是个集中的人,他的专心致志,很少人赶得上。研究学术如此,领导行动也如此。他在云南蒙自的时候,住在歌胪士洋行的楼上,终日在做研究工作,一刻不放松,除上课外,绝少下楼。当时有几位同事送他一个别号,叫做“何妨一下楼斋主人”,能这么集中,才能成就这么多。半年来我读他的稿子,觉得见解固然精,方面也真广,不折不扣超人一等!对着这作得好抄得好的一堆堆手稿,真有些不敢下手。可惜的是从昆明运来的他的第一批稿子,因为箱子进了水,有些霉得揭不开;我们赶紧请专门的人来揭,有的揭破了些,有些幸而不破,也斑斑点点的。幸而重要的稿子都还完整,就是那有点儿破损的,也还不致妨碍我们的编辑工作。

稿子陆续到齐。去年十一月清华大学梅贻琦校长聘请了雷海宗、潘光旦、吴晗、浦江清、许维遹、余冠英六位先生,连我七人,组成“整理闻一多先生遗著委员会”,指定我作召集人。家属主张编全集,我们接受了。我拟了一个目,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给大家看了。委员会的意思,这个全集交给家属去印,委员会不必列名;委员会的工作先集中在整编那几种未完成的巨著上。于是决定请许维遹先生负责《周易》和《诗经》,浦江清先生负责《庄子》和《楚辞》,陈梦家先生负责文字学和古史,余冠英先生负责乐府和唐诗,而我负总责任。但是这几种稿子整编完毕,大概得两三年。我得赶着先将全集编出来。

全集拟目请吴晗先生交给天津《大公报》、上海《文汇报》发表。这里收的著作并不全是完整的,但是大体上都可以算是完整的了。这里有些文篇是我们手里没有的,我们盼望读者抄给我们,或者告诉我们那里去抄。至于没有列入的文篇,我们或者忘了,或者不知道,也盼望读者告知。结果得到的来信虽然不算多,可是加进的文篇不算少,这是我们很感谢的。一方面我们托了同事何善周先生,也是闻先生的学生,他专管找人抄稿。我们大家都很忙,所以工作不能够太快;我们只能做到在闻先生被难的周年祭以前,将《全集》抄好交给家属去印。抄写也承各位抄写人帮忙,因为我们钱少,报酬少。全集约一百万字,抄写费前后花了靠近一百五十万元。最初请清华大学津贴一些,后来请家属支付一半,用遗稿稿费支付一半;这稿费也算是家属的钱。

《全集》已经由家属和开明书店订了合同,由他们印。惭愧的是我这负责编辑的人,因为时期究竟迫促,不能处处细心照顾。抄写的人很多,或用毛笔,或用钢笔,有工楷,也有带草的。格式各照原稿,也不一律。闻先生虽然用心抄他的稿子,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四十八岁就要编《全集》,格式不一律,也是当然。抄来的稿子,承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各位同人好几次帮忙分别校正,这是很感谢的!

拟目分为八类,是我的私见,但是“神话与诗”和“诗与批评”两个类目都是闻先生用过的演讲题,“唐诗杂论”也是他原定的书名。文稿的排列按性质不按年代,也是我的私见。这些都是可以改动的。拟目里有郭沫若先生序,是吴晗先生和郭先生约定的;还有年谱,同事季镇淮先生编的,季先生也是闻先生的学生。

还想转载《联大八年》里那篇《闻一多先生事略》。还有史靖先生的《闻一多的道路》一书,已经单行了。去年在成都李、闻追悼会里也见到一篇小传,叙到闻先生的童年,似乎是比别处详细些。我猜是马哲民先生写的,马先生跟闻先生小时是同学,那天也在场,可惜当时没有机会和他谈一下。全集付印的时候,还想加上闻先生照像,一些手稿和刻印,这样可以让读者更亲切的如见其人。

1947年。 iDqYgj1k7P4H/7qq5zuQZ2FjQ8O7JClR+qkCRh16PI3SYGjZ3hkGtRcbO+c7+p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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