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 星期三 晴
早见张教务长,谈林庚事,予未细思,以为其事定不合理,后林来讨论,又与江清商量,觉林说亦不为无理,予之无定见,可哂之至(此昨日事)。
二日 星期四 晴
张教务长上午来,商量萧涤非毕业考试事。
下午入城,住金宅。向高二爹借二十元,渠光景亦窘。
晚金宅七娘来,甚有标格(此昨日事)。
三日 星期五 阴
早起室外积雪甚厚,气候颇寒。
四日 星期六 晴
从昨日起作信甚多,亦还债也。
晚公超宴客,座有寅恪。公超、寅恪各谈所藏西书善本,寅恪谓有《亚里士多德(Aristotel)集释》一种,时价值二三千元。又谈孔云卿先生每日读拉丁文籍。又谈钱宾四《诸子系年》稿,谓作教本最佳,其中前人诸说皆经提要收入,而新见亦多。最重要者说明《史记·六国表》。但据《秦纪》,不可信,《竹书纪年》系魏史,与秦之不通于上国者不同。诸子与纪年合,而《史记》年代多误。谓纵横之说,以为当较晚于《史记》所载,此一大发明。寅恪云更可以据楚文楚二主名及《过秦论》中秦孝公之事证之。又论哲学史,以为汉魏晋一段甚难。寅恪谈吐极佳,余第一次见其意兴好也。
公超谓近代人作诗,不必有我,只传境界即成,如啖苹果而甘,即崇此甘味,故不必有自己。
五日 星期日 晴
上午入城,电车中遇常乃惠,告我承德已失去。
访慰堂,谈托赵斐云查《四库》目及托梁廷灿作文事。
访黄晦闻先生,商萧君考试事,并略翻萧君论文,盖乐府史也。黄先生允口试时任中古文学史一科。
与慰堂饭于一亚一。
下午访梦琴夫人及金宅,康年病贫血,曾晕去一次云。
晚到公超处谈,公超谈美国大学对勤学之士及勤学、运动、交际兼长之士奖励之制度甚佳。又谈兄弟会,谓青年及老年最有兴味。
冠英告我其夫人将南徙。又谓刘心显等仍煽动学生会选举事,将酝酿风潮,驱梅、张及五教授,此等事无耻之极。又谓赵赓飏亦党部中人,又马玉铭接近杨大士,杨本与刘心显异派,顷为酝酿风潮事,暂合为一。
冠英又谈城中有消息,谓张已赴保府,吴照垣亦在彼,张部下反张欲降伪国,其说甚奇。
六日 星期一 晴
下午石荪、江清来谈,石荪论概念由本能综合成感觉而来,甚新。又述法国考博士情形。
晚竹谓予近太懒,为之惕然。
七日 星期二 晴
下午开研究院毕业考试委员会,成绩甚好。成一短文,交雨僧。
八日 星期三 晴
读《白雪遗音续选》。
昨夜有雪。
九日 星期四 晴,风
《白雪遗音续选》系汪静之所选,有一序,说他选这些东西,因为他们是“大胆的,真实的,赤裸裸的性欲描写”,“热烈的,狂纵的,浪漫的,火一般的情歌”,因为它们是反礼教的,序作于一九二七,见解似乎还是一九一七的。序中抓住“乐而不淫,哀而不怨”二语骂了一顿;但“怨”字本是“伤”字,这可是大错。他说中国诗不许怨,其实许之至,只是不许怒罢了。年轻人真太随便,大概也是为得点钱之故吧。
但这本书自有它的记载的价值,至所选的歌,大抵太粗疏幼稚;我现在还相信周岂明的话,民歌的生命惟在音乐而不在意义。所以从意义至修辞上看,总无多可取,但本集中也有几首非常宛转或隽快。宛转要体贴入微,隽快与轻松不同;这两样也不大容易。至以具体事物喻抽象的理,歌谣中本少此种;本集只《无梯楼见》与《酸甜苦辣》二首略近于此,集中诸作全是长短句,其形式的内在价值,极可研究。又诸作用叠字为主要技巧者,不一而足。《岭儿调》不用韵,专靠重叠以成节奏,此法实出戏作,无多深义也。
下午开教授会,讨论热河事,有激烈、和平两派。所谓激烈者,指责备蒋中正而言。燕树棠则主张自责,闻一多和之;余殊觉可以不必。今日会场热空气甚多,为从来所仅见,解纷者为张奚若。
祝大夫与謇华芬女士结婚,余未能往,托芝生送礼。
十日 星期五 晴
余太太南旋。
晚寿民来访,相见甚欢。寿民交伯本所作《诗隅》一册,谓沃恩主人先以寄德,由德退回,因托他带回相赠。又谓主人乃共产主义者也。寿民又谓林率与无忌之妹甚好,此次以彼相托,一路归国。
陈巽卿、黄万杰来访,谈他们读书,相谈甚久。
十一日 星期六 晴
觉近来太懒,真当注意。
下午射击,成绩殊劣,得四十五分。转移位置时以枪向后立诸人,余先生谓我未经训练,颇以为愧。
与竹出外散步,初春新鲜意味,颇可领略。
十二日 星期日 晴
了字债三件。
昨得中国诗歌会所刊行之《新诗歌》旬刊第二期读之,论文为关于诗的朗读问题,毫无新意,译的作的都太欧化,末有新谱《小放牛》与新编《十二月花名》。前者鼓吹揭数阶级罪恶,颇整齐紧凑,紧凑处在重叠;后者咏中国事,责备政府,文字散漫之至。
读寿光韩又黎《都门赘语》,皆七绝,殆竹枝之类。其“乡愚弟”王敞序云:“体虽俳而情则正,词虽俚而意则深”,盖因此种游戏笔,恐为作者盛德之累,故从而为之辞尔。书经作人门人吴东山校订,分为古迹、街坊、游览、时风四类,所分亦不甚严密。书刻于光绪六年,语多歌颂承平,今日读之令人悠然遐想,诗凡二百馀首,尾声自道其旨云:
公车几载滞燕京,邸报传来感圣明。
自愧涓埃无报称,闲将俚语颂承平。
读此足知王序中所谓“劝惩之旨”实涉装点矣。
诗中有足见当时风气及词之工者,撮录于下:
琉璃厂云:
翰院词坛盛典坟,须知井市有斯文;
韩苏李杜全无用,出色当行是右军。
书铺云:
当年宋椠久销磨,汲古原刊认亦讹;
挟带于今趋便利,买来书肆袖珍多。
匾额云:
谁擅擘窠大字书,泥金牌匾耀通衢;
就中秀劲兼苍老,西鹤年堂六必居。
太平鼓云:
羯鼓催花事浪传,数声敲暖早春天,
儿童不解渔阳拍,也爱三挝学趁边。
空中云:(原注:即陀螺转之变)
团 卓地响如牛,更系蜂腰掣两头,
何事不平声怒吼,空肠辗转日千周。
打鼓云:
荆篮小鼓幂青巾,日傍门墙旧搢绅,
何处卖时何处买,解铃人是系铃人。
洋人云:
拳毛碧眼赛猢狲,短褐之衣贴体裈,
惟有浑家腰约素,帷裳拖地笑圈豚。
十三日 星期一 晴
晚成《德瑞司登(Dresden)游记》,文思甚涩。
十四日 星期二 晴
晚成《莱茵河游记》,文思仍涩。
上午遇孙铁仙君,未得细谈。
十五日 星期三 晴
昨夜有雪。
下午开招委会及系主任会,讨论招生及大一课程。关于大一课程,众议决由各系定一提纲。
十六日 星期四 晴
下午有事,布置未妥,殊为张皇。
访铎公及绍虞,绍虞以《唐五代诗话考》稿见示。
十七日 星期五 晴
下午研究院考试,委员均到,萧答案至令人失望,结局殊纠纷,久之始定为中等。众意一、萧知识大抵转贩而来,二、其答案多模棱闪避之辞,记诵亦太劣,三、无想像力,不能持论。一多谓对此间中国文学系学生治学方法极不满,杨遇夫亦以为然。余甚愧恧,因余见亦尔也。
十八日 星期六 晴
下午赴北大讲中国歌谣的问题,未准备妥贴,但资笑乐而已。讲后访今甫,今甫论国事严肃之极,余殊愧悔,觉有冷意。今甫许于四月十二日来讲一次,题未定。
十九日 星期日 晴
早访溥先生西园,下午在金家,亦未能做事。
晚赴艺专听音乐会,本为蒋风之二胡而去,及去已过去,懊丧之至。
二十日 星期一 晴
早由城中归。
竹下午归。
二十一日 星期二 晴
下午访孙铁仙喝茶,茶后访陈寅恪,寅恪畅论前日开会事,谓二叶及闻主张与主任教授相反,其逻辑推论(Logical Consequences)有二:1.主任教员学问易满足,2.主任教员与学生勾结。又谓彼颇疑二叶及闻有野心,来耍手段(Play Politics),因举韩湘文毁公超之说及闻一多青岛事为证。韩谓清华外国语文系自公超来后颇多事,其说乃闻诸温特(Winter),温特似与公超善,不知何有此言。陈前日开会时间太长,神经又颇受刺激,故颇失常态。今日所言甚简而重复不知若干次,渠意在取瑟而歌。
赴平伯所,平伯亦不以陈此次态度为然。
晚大雪。
二十二日 星期三 晴
请许骏斋等开会商编纂《诗话人系》事,定自下星二起。
与颉刚通电,商讲演事,颉刚谢。
晚赴周先庚宴,其夫人身架甚好,饭后参观卧室,器具 图样尚佳。
二十三日 星期四 晴
下午考朱延丰君,答甚佳,大抵能持论,剖析事理颇佳。 陈先生谓其精深处尚少,然亦难能可贵。陈先生问题极佳,录 数则:
一、新旧唐书记载籍贯以《新唐书》为可信,因《旧唐 书》据碑志多记郡望也。
二、唐代人吃饭,分食,多用匙;广东用手,中土僧人游印度者,恒以此相比。又从高丽情形及诗中见之。
三、玄奘在印,印人称为摩诃衍提婆或摩荼提婆,译之大乘天、解脱天也。天为印人称中土僧人通名。
四、官职趋势,京官由小而大(如侍中),外官由大而小。
二十四日 星期五 晴
二十五日 星期六 阴,雨
正午入城,谒高二爹,承告胡敬甫反对继嗣胡泽普事,心殊叵测,可为浩叹。
二十六日 星期日 晴
上午访顾羡骥,约其讲演,已允。
赴今甫宴,座有黄晦闻先生,邓叔存、吴鸣岐、梅月涵诸先生。今甫出示邓石如隶书屏四幅,屏共八幅,实已残缺,乃邓晚年书贻释云衫者,疑作泉,曰云衫者据张伯英跋也,别有周止庵跋。张跋谓此书雄浑苍劲,得自然之趣,与描头画角者异。然其中一二幅老而近于野,亦未可一概论。今甫得于厂甸,价三百元。今甫近来嗜书画似已成癖。又观邓石如与梅伯言《石交图》,忘为何人作,有题跋甚多。
下午访钱宾四,请讲演,已允。
二十七日 星期一 晴
晚赴梅先生宴,座有周先庚夫妇、刘寿民夫妇、王文山、郑之蕃诸先生,余殊为失态。
二十八日 星期二 晴
冠英今日请假南归。
下午开始作剪裁诗话工作,进行颇缓。又条理似未甚密。
公超谓闻诸梅先生,学生将有风潮。
二十九日 星期三 晴
今日黄花岗烈士纪念,下午与竹游朗润园。
三十日 星期四 晴
下午开国文系教授会,商定大一国文办法及新课程案。
晚国文会开会,到者寥寥。林庚意见,诗主语的音节;其见解较前为圆满矣。
三十一日 星期五 晴
歌谣班报告未阅完,怅怅!
晚留浦公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