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樵兄:
来信敬悉。拙作《夏天》本来不预备早出版的,只因气愤今人的重量不重质,于是故意的就两年来的作品中选了二十六首付印。
大著《芝兰与茉莉》已经读过了,就中我最喜描写初入校时的一段,至后部描写恋爱生活之处则因无经验不能批评。钦佩之余,想略尽一点诤友的责任:全书的两条线索,祖母之爱与夫妇之爱,一为推进的变化的,一则为固定的如一的,在人生中难有同等的吸力,而在小说中则联合起来时渐觉不能演进一热烈的高潮:这些门外汉的话不知尚有一得否?(前见《学灯》有一人评兄,简直无一字评的是。)
弟湘
(一九二四年)二月廿一日
闻梁两位的信烦转。我的通讯处:
上海大学爱文义路西摩路朱子沅
一樵兄:
附上一信,系致一多兄者,转交为感。兄与实秋兄望取是信阅之,恕无多暇另函也。
弟湘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一日
一樵社友:
大著及一封引起我感谢与感动的信都愉快的收到了。我这次脱离清华虽有多处觉着不快。但因此得了许多新交。旧交也因此而愈密。这是令我极其畅快的。
我离校的详情曾有一信告诉了一多。望你向他函索。恕我不另函了。我离校的原故简单说一句,是向失望宣战。这种失望是各方面的。失望时所作的事在回忆炉中更成了以后失望的燃料。这种精神上的失望,越陷越深。到头幸有离校这事降临,使我生活上起了一种变化。不然,我一定要疯了。我这一二年来很少与人满意的谈过一次话。以致口齿钝拙。这口钝不能达意。甚至有时说出些去我心中意思刚刚相反能令我以后懊悔的话。我相信不是先天的。只是外来势力逼迫成功的。我心中虽知如此,懊悔究竟免不了。于是因懊悔而失望。因失望而更口钝。一件小事如说尚且如此,别的可以想见了。
所以清华是我必离的。可是清华又有许多令我不舍之处。这种两面为难的心情是最难堪的了。反不如清华一点令人留恋的地方也无倒好些。而我这两年来竟完全生活于这两面为难的情绪之中!你看这种彷徨苦闷灰心是多么难受!——人生或者也是处于不断的彷徨之中。至少我晓得一个人是有强处有弱处的。而这弱处恰与强处同源!什么是善?不过强处作到适宜的程度与范围而止。不使他流入弱处罢了。——我看我如不离清华,不疯狂则堕落。所以我就决定了。虽然有许多新交如你样劝我留校。并得了校中的同意。我也只感谢的领了盛意。而没留校。关于游学一层校中已允明夏用专科生名义或半费派送至美。
说到研究西方文学。我以为有下列各种目的:一、辅助养成一种纯粹“文学”的眼光。二、比较的方法。三、本国文学外其他高尚快乐之源泉的发现。这几种目的诚然须到西方,始能圆满的达到。并且到西方后可以接交到许多热城而眼光远大(如已去世的Arrold与Saintsbury)的从事文学者。
纯粹文学的眼光是很难养成的。就是上面提到的英文文学批评上两大将阿氏山氏也都不能称为有最纯粹的文学眼光。据阿氏山氏等的著作看来。法国生了一人。(山白夫Sainte-Beuve)是批评人最高的人了。将来我倒要仔细读读他的书。并以山此百里阿诺忒两人为辅。(外有法国其他的大批评者及英国的柯立已(Coleridge的Biographia Literaria )我这几个月来才觉着批评的重要。批评最初一步是讨论作品好坏的问题。批评作到最高妙处还是讨论好坏这问题。我们看山此百里说柯立已歇里(Shelley)的诗好。而阿诺忒氏对于柯氏一字不提,对于歇氏大有微词。可见,他们对于米屯(Milton)的争论也是如此。我在未离清华以前几个月内旁观他们这种极有兴趣极开心窍的争执。可惜功课牵绊住。他们的著作清华图书馆不都有。我的经济又困难。不能皆见。但见到的一部分已使我叹观止了。将来见到他们的著作全体以及山白夫氏的著作更不知要快乐到什么田地。
比较的方法是比较西方文人与东方文人。古代文人与近代文人。此文人与彼文人。比较并非排列先后。如古人治李杜样。比较只是想求出各人之长处及短处。各人精神所聚之所在(题材)以及各人的艺术(解释及体裁)。
不过到美国能不能算是到西方。是一个问题。并且本国文化没有研究时而去西方能不能得益。又是一问题。这种种问题使我对于留学一问题起了研究之心。如有所得,当函告请教。
我如今在这面大学教书。环境很好。省立第一图书馆又在近邻。所以学生虽不多(大学部八人),也还可以补偿。现在正筹划《李杜诗选》附一四万言长评——李诗评已定先投中文学号——约暑假左右可以出版。届时当呈教。
社弟朱湘顿首
(一九二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