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岚:
你给懋德光钦诸位的两封信我都看见了,你决定学文学,我赞成之至,这是不用我再写信劝你,另费一番口舌的了。你要多读些本国的文学书,我除赞成之外,还有一句提醒:便是要乱看,快看。快看的理由不必讲的;乱看则因我国的书分类不明。《唐代丛书》,《汉魏丛书》,宋人小说,《金瓶梅》,经史子集……推背图,堪舆书籍,弹词,以及满腹故典的乡农:这些都是最好的材料。你的小说,那不用说,我是以先睹为快的了。我决定替文学社办一本《文艺汇刊》卷二,此书是社会性的,一定选择很严,但是我想,你的作品一定是我不必选择的了。除此预约之外,你别的小说,如果愿意由我介绍给××月报,我也很乐于效劳的。你的许多计划里面我只有一条不赞成,并且十分反对,那就是早婚。你且听我这过来人的痛苦的呼声:早婚是该铲除的,在任何条件,甚至于爱情之下!我更沉痛的叫出,纤头式的婚姻是非人的,你如在此圈套之中,就得赶快挣脱,即使手握圈套的人是善意的,甚至爱你的!我便是已入圈内的牺牲,我的前途满是荆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呢!这些不去谈了,让我把刚才作的《恳求》写给你看看。(诗从略)
湘(十五年九月四日)
皑岚:
《新文》知已收到。《赌徒》很有色采,是我意中你的最成功的作品。自己有钱自己印也好,怕麻烦之时,可寄给××书局或××书馆,问他们要买不,因为头一本书自己印刷是很不上算的。全书钞成之时,我很想看一看,或者就近替你向××交涉一下,也好。其实将来还是自己印刷的好,我的诗(自《夏天》《草莽》到近作)与文都是打算将来回国时自己重印的。《新诗选》《若木华集》(西诗译诗)如今已经成书,不过还留在身边,便是此故。我的理想,是文人能不教书而靠著作来支持生活——那时中国的文坛一定不会不热闹的.婚事未尝不可向家中从长计较(如其家中讲理的话),你可以婉陈,这是终身大事不可草草,至少要双方先有充分接近了解的机会,看她有病否,能操家否,能感情融洽否,有脑子否,如其这些条件都能满足,那就结婚也好,因为恋爱并非结婚的必须条件,并且恋爱情感极其复杂,并非纯粹的,一个人如其想得到真爱时才结婚,这人恐怕一生都得不了妻子,——绝对的条件既然无从讲起,只好拿些相对的条件如同情,治家,无病,等等来择妇罢。
湘(十六年四月十五日)
皑岚:
我们已与××书局交涉好,办半月刊,并出丛书,担任稿件者是我们俩,陈,柳,李,冯雪峰,沈从文,徐霞村,潘野逸等。半月刊因书局待筹款,要九月底才能出版,丛书一个半月可以印一本。你的《东镇》望快些编好,寄来给我,好编作丛书第二种(我的《新诗选》七月半印成后就印《东镇》)半月刊编稿由我担任,将来各处的文章可以由××寄去美国,由我编定,以收慎重之效。内容自然重视创作,短篇的原译佳者亦可间登,另有“书籍评论”“文学消息”,简短扼要的批评新文学以来发生了一点影响的书籍,并灌输文学各方面的常识(如名著介绍,文人轶事等。)得先预备五期的稿子,望你在《东镇》各文外努力多作些,因九月底《东镇》恐怕早已出版了。《新文》大半要不办下去了。我的译诗集《若木华集》已成,大概年内可以印出。《草莽》经过一番曲折后,两个月内也可问世了。
湘(十六年五月十六日)
山:
林率转来的信收到。你的在周刊发表过的文章我便要替你编成集子去试卖一下。我靠卖文过活的意思已经决定,办法是创作,翻译(西文译汉,汉文译西)编书,发行上采用直接订购的方法,在较好的报纸杂志上自己署名登广告。《新文》三四五各期的文章均已作好,如今卖与北新一本《英国短篇小说集》,一俟钱到,就将《新文》陆续印行。我决计把它印下去,我相信一件事只要能持久总可成功的,如今订《新文》的,虽只二十人,但包括有九省的人,(京,津,奉天,吉林,开封,南昌,南京,上海,广州,新会,柳州,日本,)将来一定可以一年年的增加,五年之后,想必五百份总可销得去。到了《新文》的读者有五百人的时候,我的卖文为活的计划便有一半的功效了,再加五年,便可完全以著作编译谋生。我身受文人之厄难。将来年壮之时手头宽裕,一定要开一书屋(文同书屋),拿重价收买稿集(好的,不是好销的)觅妥人经理,凡托书屋代卖的书籍都要先经过我的选择。我五年留(?)国后免不了要教点书以贴补鬻文的所得,但至各书销行到千份时,便每礼拜最多只作四时的演讲。这便是我的计划,虽然实行时在枝节上免不了有点迁就,但大体仍然不变。“有志者事竟成”这句俗话便是我的格言。
湘(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
皑岚:
清华生活已经结束了,为之一快。如今同妻子住在京中,大约一星期内动身去上海,到时一定有信告诉你的。听说你恭喜了,这在个人生活上是很重要的一页,精神状态一定要发生很大变动,并且结婚以后,社会上便以成人相待,有许多从前闻所未闻的事如今也窥见了,这是我们文人观察社会实情的第一步梯子,想必你是不会任机会过去的。《东镇》因事情太忙,没有能替你整理出,只有转回由你自己编了。上海的××北京的××以及××××等都是买稿的,很可以都试一下。
湘(十六年七月六日)
皑岚、林率、念生:
廿四过神户横滨,在神户码头上看见一种有趣的物件,一寸半见方的纸盒,上印女子半身,盒内约有十个纸包,包着粉红色的薄质橡皮器具——我很像格利弗游到了小人国,看见了侏儒之冠了。在横滨上岸游了一下,据车夫说“第九号”是一个“好地方”,可惜身边不曾带三块日金,不能去开开眼界。(但听说有人去咖啡店,上楼后见下女而不见咖啡,终于逃出来了的。)一路风平浪静的到了檀香山,洋号太平,真是名实相符了——不过据一大学毕业的船员说,上次的浪打到了甲板上来,所以你们还不要预先欢喜。檀香山日侨约十万,美民只抵其四十分之一,我国侨民则有二万五千人。岛上的法律是居民一律要入美国籍。他们有六年不曾看见过本国人了,所以这次招待得我们极其殷勤。岛上风景很好,节已交秋,花鸟仍繁。博物馆中陈一白色羽毛编成之奇形人头,眉,眼,鼻,口均用赤羽嵌制,据说是土著奉的神。鱼介博物馆中有各种各样的鱼,有的身作豹文,有的腹部淡青,胸尾部鹅黄,胸间则呈黑色双钩的“人”字形纹,活像一条腰带。形状上有的全身作桃形,有的嘴像臭虫与猪,真是不曾目见之时就是作梦也想不出的。洋中可惜不曾见到鲸鱼,只有飞鱼常在船行过处翔起,鼓翼到一二十丈外而没。
子沅到美前一日
(一九二七,九月七日)
海上得诗两首,一载《海上》,青球误印作青珠,并已寄与赵景深刊入《文学周报》。另诗系以无韵诗体试作,因为当时的情感觉得非此不足以达。作完之后,颇觉满意——我从前一直是主张中文不宜于作无韵诗体的诗的。诗稍长,须待到校后方可钞出寄与赵。临离开上海之时,由他以××编辑的资格作介绍,××已允承印我们的丛书,并照《草莽集》的方法抽取版税,即初版印两千,抽百分之十五,可预提五百部之版税现款。再版后按百分之二十抽取,所以希望你们多多努力,成书后寄给我。我的《若木华集》也已交给他们了。刊物事难于即成,将来或者感情很好时可以办到。文学社友个人如果有书愿用此办法印行,也欢迎。若是筹得出款项来,自己印月刊也未尝不可。子惠遗下的一篇译稿就定了这种办法。梦华的诗集《白荷》,我也要在到校后写信打听下落。一公的遗剧,未尝不可选印若干种。在未出月刊以前,我想了一种藉××周报及××月报发表我们作品的方法,前项自然不成问题,(不过它的篇幅太小),后项结果则不能作准确之词了。
皑岚:
海上一信想已收到,此信达时,《洋》一诗料亦见到矣。已在亚坡屯镇上觅得房屋与柳君合居,东家相待,尚称文雅。美邦交通便利,行旅无忧,故此次二万里之海道以及一万里之陆程,较之国中自津赴沪,舒适不仅十倍而已也。此中人相待并不甚恶,大概因人而定,我以礼往,彼亦不免以礼来也。经过一番唇舌后,校中已允插班四年级,本期所选之课为拉丁,三年级法文,英古文,谈尼生,浪漫诗人,五种,本星期三始业。关于《东镇》一书,务祈从速进行,寄:
Mr. Hsiang Chu
509 N. Lawe St.
Appleton, Wis.
我得代校一过,即行寄沪付印。封面事可以代委仲明。他已答应向孙子潜索回子惠所译之法诗人拉马丁之小说一部加入我等丛书。刊物因不甚盈利,书局恐一时难以办到,竟不如用《文艺汇刊》办法出一种书形之不定期刊物,较为一举两便。俟到各书畅行,感情增进之时,再行交涉发行刊物,想必易甚。望多多努力,并催促林率念生等。文学社友如有佳作,亦甚欢迎。我在此间,自亦当催促无忌及其他文友作稿。国内之稿望陆续寄我,以便编定。文坛上有何佳作,对《草莽》有何意见,均祈随时见告是幸。
子沅(十六年)九月十九日
皑岚,林率,念生:
无忌同我的稿子已经寄去上海了,他是一诗《死》,二译诗,Daybreak, and To Violets;我是一诗,《招魂辞》,一译诗,Tiger, Ti-ger,一文,《胡同》。你们不是都有现成的稿子吗?自己选一篇寄给“宝山路宝山里开明书店赵景深先生转徐××先生”好了。他已由法国回沪,这对于我们丛书及丛刊的计划很有大的帮助,尤其是出版的早期上。李××我觉得是很有希望的一个文人,已经写信给了他,望催他的稿子。文学社友如有稿子,望寄给我看看。我的《三星集》已经寄去仲明画封面了,想必年底可以到沪。托念生(由霞村转告的)寄的中文书及稿子,愈早愈妙。我现在已经译了八首词,都是用诗体译的。决定在美国再住两年,把这件工作完成,学位一定是牺牲了。子惠译的小说就要寄去上海。匆匆。
子沅(十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听说《草莽集》已经出版,你们想必都收到了。乱了一年,终于出来了。不过“唐仲明作封面”六字不曾印进,已经写信给《文学周报》了。《洋》一诗想必也看到了,(《文周》)。我的诗稿本不轻易发表的,但因景深之故,寄去了两首。《洋》一诗是我在无韵体上第一次正式的试验,以前虽有《两景》一诗,但那不是自觉的。我本是主张中诗不宜于作无韵体的,不过当时的情绪觉得除此外更无表现的方法,所以竟然自己也作了。到此后译Michael也是无韵体。
皑岚:
稿子收到了,今天就寄去谢兄处。短篇小说的要素在这几篇之内可以说是规模具备,以后所需要的便是发展与提炼,由较模糊较稚弱的地方升高到光明与坚固。序文我现在不便作,因为你现在所处的地位是需要鼓舞的,不过我若是说些好话在上面,别人多心的(这种人并且如今多极)便会说是自己捧场。弱点方面我一说的时候,那别人更有话讲了。这让不同情的人抓作了话柄,那又何苦来呢。不过彼此之间,谈谈也好。这八篇中我最喜欢的是《告阴状》,喜欢它的弦外音。正面的反讽不须说了,侧面的用以暴易暴的方法来烘托,更见巧思,乡愚的心理也被握住了。其次是《租差》,就中描写老板娘子为李四长求情之处,恰到好处。生活与人物是小说家的必要条件,禀赋上在这两方面并不缺乏,那就无论是多么幼稚与模糊,都有指望。不过在人物描写方面,我对你有一个最大的警告,便是人物千万不可类型化!这种已然显明的趋势你务必要赶快揠过了它!谢细满大娘的那炉火千万不要被汪有贵扑灭了。关于将来谋生方面,我的计划是求以著作代教书。我的幻想是十年八年以后能够聚拢一些人开一个出版合作店,使作者成为店的中心,使书的利息流进作者的手中:这样一方面我们自己能靠著作吃饭了,一方面并安定了一班穷文人的生活,使他们能更丰富更快乐的创作。丛书刊物的发行便是这计划的第一步。徐××就要从法国回上海了,有他永久的在沪经管一切,方便之至。他到沪后一定会有信给你们的。丛刊第一集的稿件希望你们直接寄给他。稿件都要正式的。我同无忌的都已经寄去了。你的夫人要在长沙进学校,内人很可帮忙。她自己因为阳历三月左右要分娩,两个孩子,让别人带又不放心,只好不进学校了。我已经写信去给她告诉这事了。尊夫人到长沙后,望令人到化龙池康庄万宅打听朱五太太的住址好了。念生林率处均此未另。
子沅(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
皑岚:
信收到。××因××兄去了无人帮忙,并且我在不曾认识××兄以前曾经同他们撇扭过,诗在这初中学生的读者界中销路也不好,××积书又多,已经是断绝关系了。《东镇》不收的理由是“书稿太多”。《三星集》不收是因印法“麻烦”。丛刊不收,为了不能贴钱。林率说他情愿到上海以后去交涉,这自然很好,不过我想××兄在行中比较熟人多些,不如一手再托他在别个正式书店中去进行一下罢。据我看来,指望很少。现在只有筹备将来自己开书店了:这并非梦想,我们在美国每月省二三十块美金是不算一回事的,在这笔款子中间按月提出美金五圆,过了五年,是满够作本开一书店了。这书店的最大两方针,不用说,自然是:大部份盈余拿进作者手中,小部分用来贴销路不好的书如纯学问书诗集等。你的小说集我已经教他们寄回给你了。希望长篇小说早日作完,我能看到。我的散文集子已经编好,分作四什:一什是纯文,有九篇,(两万字)二什关于中国诗学有五篇(一万五)三什关于新文学,有两篇(五千)(《呐喊》《杨晦》),四什关于西方诗学,有三篇(五千)。诗集子叫《永言集》,百页,诗三十三首。要是我们找不到书店,我想从明年春天起就开始自己印书。《死水》想必看见了。我以为《你指着太阳起誓》《也许》《死水》《洗衣歌》四篇最好。《翡冷翠的一夜》是同名诗集中的唯一好诗。最末了一首当中用“干柴烈火”“采花”两个故典,你觉得肉麻不?自署的集名写了一个大别字,“冷”。这便是×××的门生!汪静之兄的《寂寞之国》集中我以为《叔父说的故事》《不能从命》《那有》三首最好,《一只手》的末章简直是伟大了。
子沅(十七年[?])五,十九
皑岚:
近来听说你在译著《十日谈》,这是一本妙书,虽然不及《金瓶梅》,总算赶得上《今古奇观》了。全译印行,我想一定会遭禁,你何不选择一些最好并最“通俗”的印行。这部书有些版本当中,偶见意文原文不曾译出之处,不知你用的本子通部都是英译吗?又来一年了,过起来当然快得很。明年到美怎么一种办法,我替你想,不如进加州或斯坦福,有最大学校的气象,无最大学校的板滞,其余欧海阿威士康辛等也合格。最要紧的我是劝你学比较文学,“或叫普通文学”,因为专研究一国的文学,不免眼光狭窄偏畸。普通学比较文学都是用英文,除非要较高学位时,不要懂得其他西文。芝校学这个本算最好,不过那个教习一次误疑心了我,我以后一直同他斗智,他要是遇到你们,我怕他一定要害你们,所以这条路是不通了。欧百林处很可以托××打听,能否一年毕业。如若成功,先学英国文学,以后再上一个大学堂念比较文学的学士功课,也好。无论如何,欧洲一定是去得成,在巴黎总可以住个半年一季。法文总要自己多多看书,好对付那半年。这是后话,不过我先提醒你,三年级法文一定要学就是,如清华不会选,以后再讲。最要紧的是,英文一种决不够,我近来向法国德国要书目,知道要用译本研究世界文学,英文是最不中用的,至少还得另要一种文字。法文看书并很容易,来美期限又久,又不一定要为了考博士硕士去替旁人念书,我想一定能办得到。念文字只有一个笨法子,就是一天认两个生字,自己拿来唱来唱去,天天温习,这样过了几年,自己又常看书,到那时自然而然的就把这种文字学通了。字块子一定要,否则无用。我从现在起温习法文德文,就决定用这个方法。你同念生有两个人,是更方便。我明年一定去东部,译中诗的工作到那时无论如何总要进行。
子沅(十七年)九,二十六
皑岚:
信收到了。《催租》知道已经刊载××。我当时因为接到你的信看来好像很感经济的窘困,所以替你把那篇小说寄给了它。以后如不感到迫切的压逼,还是不要寄稿子去那里好。稿费不知已收到否?如果不曾,想必是由我转交,(我用的幼衡一个旧号)望先问舍务杨先生,不成,再径函天津该社,问是寄往何处,如是寄去长沙,则我已函知内子转到清华,如是寄沪,望径函该转交处。关于罗校事已详寄念生信中,不另谈。你的《东镇》短篇小说集望快些由家中拿出,自己整理一下,寄给我替你校对一遍,付印。书形的不定期刊物除去你们三人的稿件外,如文学社友中有佳作,也很欢迎。丛书我看可名《友声》。《新文》一名我自己很喜欢它,不想任它消灭,所以我的各种著作还是要叫作《新文丛书》
子沅(十七年)十月九日
皑岚:
在外国越过越无味,如今只等你们来,想必可以好些。我如今虽然每天忙到晚,不是念法文,就是念德文,不是作饭,就是睡觉,然而毫无生趣,简直是一个走肉行尸。道家所提倡的心如死灰身如槁木一段工夫,我可以说是完全作到。要是能够装起金身,真可以供上香案,永受善男信女的香烟了。照说文学书是人生的提炼,应当能够供给我的大嚼,但这正像近代西方医学提倡的以食品要素制成丸子吞服代替吃饭一样,把饭的洁白与柔软,面的结实与变化,各样荤素菜品的色香味声触都一齐废置了。我看这些书,当时未尝不耳目一新,看过之后,却又是杳然,不像道地人生,可以教你心跳,教你出汗,教你痛哭,教你狂笑,那一股回味可以袅绕到很久之后。我现在简直同从前在清华时候一样,完全隔绝了人生。想去欧洲,就是去得成功,把头两个月一点新鲜过完之后,还不是一样要无聊。又想回家,总得有事找定了才成。左思右想,归根是想到你们就快来了,宽怀许多。在北风里面,冬天的黯淡月光照着一些疏旷的枝条,中间有一个孤鸟哀啼,等到伴侣来时,风声冷气虽然似旧,哀啼声却变作欣喜的耳语了。因为有一点热情将鸟巢温得暖和起来,所以就是在空旷寒冽的原野中,也仍然可以过活。
子沅(十八年)一月十四日
你们近来消息如何,我很想知道。我因为无聊不能多写信,我自己觉得很可原谅,你们都懒得破费一两课催眠教习的功课来写封信安慰一下我这失群的鸿雁,我觉得实在不可饶恕,虽然你们自己也是觉得很可原谅。好久不曾开过笑颜了,这还是几个月来的头一次,我盼望能常常这样开一下玩笑。说笑话不单叫人家开心,自己也高兴。这正与作文章一样,作文章的人所得之趣味有时比看的人还浓。我记得从前印新文月刊,看到几大捆的书打开时候,什么都是自己出的主意,那一股滋味真是说不出的那样钻心。如今回想起来,仍旧是余味一缕袅袅不尽。我喜欢看自己的旧诗文,那一种半相识半不相识的感觉真是无可比拟。
皑岚:
看来信大受感动,我这人不是容易灰心的,你想必早已看出。不过到外国以后,(详情不便信中谈说,见面再讲。)四方八面的不舒服,又没有情感作后盾,所以颓丧了很久。如今好像要转机了,你们又快来,我更是十分愉快的盼望着。念生我劝他改行,那是我理智所主张。其实我情感上还是想他学文学,至少我盼望他也来进这个学堂。出洋事我想不至于有什么变化,功课必得要学的也只得学罢。经济学也要看教科书同教习,如若能把近代的经济问题与经济学说来教授,那到是有益有趣。在近代小说中社会学与心理学占有重要位置,许多自然只是一些学说的面具,不能真实观察人生,但我们研究过了心理分析学与社会学以后,总可以看穿西洋镜,不至为它所迷眩。这类书自己十分觉得要看时去看,是很容易记得,很有趣的,要一定被动的去课堂上听讲,倒大半时候会厌恶起来。要是再加上教习不能放大眼光,只是教死书,不能说明此学科与文化的关系与现代人的关系,那就念了等于不念,白费功夫。我到了现在,很想温习近代史。我一直切身感到美国式的大学教育不好,惟有我国的书院制最妙。回国以后,我觉得这种国粹极当表扬。《认识》收到。小说较《东镇》又进一竿头,在你这一方面我完全放下心了,根基打定了,以后便是正式事业的开始。你的肩膀上已经落下中国新小说的重担,皑岚你是应当多么欢喜,又多么恐虑呀。我的译诗集已经告诉霓君照寄。岐山初办,想必经费并不充足,我看还是抽版税罢。可以先印《索赫拉与鲁斯通》,《三星集》请暂保留。印最好能照我自定的标点,万一不能,便请一律用红圈子。我的散文集子等你们来了一同整理。将来能余二十块钱之时,我想从开明取回《若木华集》,并同新译各诗,编一个《番石榴集》。
子沅(十八年)三月十八日
皑岚:
在不曾见面之前,我应该先把我这一年来的×生活向你同念生详说一番,因为我们要作就作好朋友,并不是作点头交。作点头交的人我不必告诉他我过去生活怎样,好朋友就不然。头一件要说的就是……第二件说我的一段轶事。我初进芝校,头一次两周交作文,英文小说班给了我一个D,(以后七样功课一C两B四A。)我大气特气,除了退课以外,并投稿两首译诗到本校学生办的《凤凰》杂志。这两首诗登出之后,被一个女同学看上了。她暑假和我同上过一样功课,(我在暑假剪去头发,留个平头。)她又是那杂志的销行部副经理,她为我作了一首十分热烈的诗。这时不凑巧,我一次去○○,那××把详情泄告与学校中一个法文教习,我刚巧就有这教习的课,他暗中十分讥讽,我便借故迟课,并要求退学。我同《凤凰》主笔久已发生意见,因为他登出我的译诗以后,写信要我去他办公处谈谈。我不明校情,不曾找到他的办公处。后来找到,又因不是他的办公时间,门总是关着。我厌烦起来,就不再去了。后来无意中翻着有我译诗的那期杂志,才知道了他的办公时间,那时候已经迟了,因此他便对我怀疑。那个女同学的诗便登在杂志上面,那主笔便借此大泄私愤。后来我写了一些诗寄给她,她又在杂志上有诗回答。这些来往各诗都存着有,你们来美国时候总可以看到。第三件说我因好奇而受惩罚。我在芝城最后住的一家女房东是一件休业多年的××,另有几个清华的人也住那里。我头一两天有一次问她可是从欧洲来的,(只因她口音奇怪。)她当时大动其气。我恍然大悟,她少年时一定是当过××的,因为美国××大半是欧洲来的移民,我无心中戳到她的创伤,所以恨我。这种少年××中有储蓄后休业的女子美国很多,(甚至大学女学生都有以此为业的,此次Missouri大学社会学系调查表中就曾经刊入此项。)休业后嫁人之事也有。这个女房东我后来调查到有野男子,半夜来,清早走,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定就是这样生的。我恍然大悟之后,好奇心猛发,使用各法刺探,那知我手段太差,耍不过,居然大上其当,居然闹到她能教人相信是我要想她的心思。这种老辣的手段更非此中经验极富的人不能有。同住各人居然相信。(以后我常在书中碰到一句格言“Man is prone to believe evil of other. ”)其实呢,那房东又老又丑……何至那样。不过他们又不是学文学的,说了他们也不会了解,索性闭了口不提。好在我是不爱名誉的人,毫不在乎。有一天黄昏,我回去时候,刚要进门,看见一个半老的黑人送一个白种女孩子到隔壁一家,他带笑叫她打电话,她见我避过头去,其实我已看见。这个女孩子同我们房东的女儿是朋友,常时有意无意的在我在厅里吃饭时候便来我们这楼,一脸擦着白粉,对了我卖俏。自从这次以后,她便不曾来过,这更证明了我的猜想。
我这来到俄亥阿,地方不大……秋天很想去纽约。纽约虽是大城,地方却极其干净……我在清华所学各科平均起来只有中等。在芝加哥居然一跃而到AB之间,并且有时很出风头。你们来一定也成绩很好,我敢断言。
子沅(一九二九年四月十四日)
皑岚:
接到了四月五号信。我作诗不说现在,就是从前也不是想造一座象牙塔,即如《哭孙中山》《猫诰》《还乡》《王娇》,都是例子。不过年轻时候,牵泥带水的免不了要写些绮辞,我因为这是内心发展中一个必由的程级,也不可少,所以就由了它去。我一贯的目的大体上仍旧同《北海纪游》里所说的一样,我是要用叙事诗(现在改成史事诗一名字)的体裁来称述华族民性的各相,我在《草莽集》中不过是开辟了草莽,种五谷的这件正事还在后面呢。不说别样,当时《王娇》未写之前,本是想写《杜十娘》的,不过觉得这题材太好,年纪又太轻,决定了留着等中年再写,几年来常常想些,总不动笔,《韩信》也是这样。此次来美国,别的无可说,《文天祥》一诗的血肉却被我忍痛割掉了。你秋天去斯坦佛的动机我极为敬服,你这种肯扛重担子的决心要是中国人个个都有,中国现在决不会这样疲弱。秋天我若是不能回国,一定到西部去,朋友相聚,一团高兴,我那译诗的工作便可进行了。这两年来像一个游魂漂来漂去,活气都没有,还说什么作事。《疯婆子》还没有收到,我希望她不要半路脱逃了才好。《苦果》已经付印,这是好消息,这是你的第一篇长篇小说,我很想看。文学社的刊物要稿子,我从前寄过几首诗给元度,本预备让你们分用的,信是寄到复旦,后来知道他已经离开复旦了,这封信不知他收到没有,你们很可以教元度向复旦追到备用。现在另寄译诗一首,这是最近译的,不曾留底稿,请用过之后,把他仍旧留着,我到秋天再向你要,标点可以一律用圈子,我想着无论如何,夏天决定回国。
(未署名)(十八年五月二十九日)
皑岚:
收到了五月十五日的信。你接到我这封信时候,想必是在家里,你好像矿工进了矿,开采第二批原料,写,拼了命写。你这正是火起的时候,千万不要让它冷了下去,皑岚,为了祖国过去的光荣,拼了命写。《客串》我看过之后,觉得你道德很好,不料在园子里引起了风波,妓女难道就不是人,号为开通的学生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说到金钱卖肉,就是最顽固的旧家庭,最新的外国人,不都是一样,变相诚然变了相,然而依旧是金钱卖肉。其实进一层说,卖肉同卖力卖智又有什么分别。一件东西本身是无善恶可言的,只有影响上才可分个善恶。卖肉自然也有它的恶,性病,换句话说,性病对于社会的影响。但是卖力卖智与黑暗之力的人不也是恶吗?至于有人讥评狎妓不正经,只是作戏,我又要问,我们凭了良心自己问一问,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们同她也还不是都好游戏吗?游戏是人类的本能,我们以前的一点情诗,“词”,不都是写与妓女的吗?古人不能从妻子得到游戏本能之满足,便去找妓女。外国人的恋爱结婚是什么,不过异性中两个最对劲的狎友,经过了众人的正式认可,同居共活,换句话说,就是久经慎择之良偶一双,在法律与宗教下结了婚。《结婚之爱》这本书不能不说是极正经。他何以教人在××时取何种姿势呢。一件事自然可以作过火,张竞生的《新文化》我终究以为是反常了。“常”也难下定义,我上面的一番议论,在社会上要是被人听到,才真是反常到万分呢。《新文化》这杂志是对以前禁欲的整个反动,慢慢的那戥子针自然会又坠进“中庸”的直线之上。近来一班读者争着买的书大半是书名中有“爱”“吻”等字眼,这说起来诚然是笑话,然而这也是一种反动。反动不是进化,然而是进化必经的头一脚路,放开来讲,这简直是人性之一相。孤凉固然可以思淫欲,饱暖也可以。美国任是什么广告,里面都有性的暗示,这大概是广告心理学的学者研究出来的。回到娼妓问题上,我并不是说娼妓制度比结婚制度好,我是说狎娼并不像平常想的那样坏,结婚也不像平常想的那样好。在性之满足与调剂这一个问题不曾解决之前,娼妓制度是很难取消的。中国人为了结婚前后都不曾得性的正当发展与调剂,去妓院,外国人为了受经济压迫,去寻“暗马”。性这问题,像别的各种问题一样,极其复杂。加以大家闭口不谈,偏见又最深,要解决实在难到万分。难解决就不去解决了吗,我们要是情愿作众人,那就没有话讲,要是不肯,早迟总得自己搜寻出一个答案来。“不相容”是进化的最大仇敌,不单我们从前念的一点西洋史告诉我们如此,只看近来国内的政局,我们也可恍然。西方的政治实在是比我们现在的好得多,他们腐败,受贿,诚然不见得差似我们,唇枪舌剑也不让过我们,但是他们有一种长处,现在的中国当局却还没有,这就是俗话说的,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尧舜的禅让全国的人都知敬重,到作起事来,。却看不见一个人追踪他们的后尘。《招姐》并不曾接到,一定是遗失了,以后来信务望由监督处转变。自己开书店我想出一个办法来,每人每月交存华币五圆,能多者听便,这样有十个人,每年便可存款六百元,存上三五年,书店就开成了。《新风雨》能够持久吗,六十元津贴作为两期津贴给《红黑》完了之后,怎么是好。据我看,这杂志只是靠了会社名义撑起场来,不是靠了清一色的友谊作中坚,大概不能持久。《创造》杂志初办时候,人是不多,不过他们都是同声同气,所以苦是苦了一场,终究不会倒下去。《小说月报》有资本家作后盾,文人为谋生之故不得不去就它,所以也不会倒下去。据念生说,我的《若木华集》沈从文讲有人想印,我因为又有许多新译,上次告诉他不要忙着付印,不过他们一片好意我也不可推却。请你转为告知,这本译诗集子早迟编好以后,无论我回国不回国,一定托他们印行就是。这集子包括《若木华》与新译各短篇,总名《番石榴集》。新译各篇有科隆比亚一苦巴一和兰二德国二斯堪底纳维亚一法国二西国一俄国一英国,此外大概还要有些。这里面的数目并非以优逊为标准,不过那方面多看过些书,就多译点。我们既然打算开书店,那不比闭了门作大梦,必得“行情”熟悉才好。在现在这种世界,仅仅作好人是不够了,也要熟知奸恶鄙俗,设法应付,这好人才能作得成功。你到上海以后,务必随时随地探听书业的内情,不单你自己作小说多得材料,对于将来开书店也一定很有帮助。比仿说,景深兄告诉我,许多书店书寄去了分销处,钱都很多拿不回来。这只有两个方法预防,一、只教交情好的书店作分销处;二、只同有书印行的书店交换分销。,最好是小规模的多开几个分店,由妥人管理。还有一层,我从前教了几年书,感到教科书贫乏,没有好书,只能靠教员。我们知道,好教员是不多的,有了好教科书,教员就是差点,也总不出轨道,学生天分高的,并且能就书领悟。所以我们的书店办得有个根基之后,教科书的事业我们便不得不引以为己任。杂志是最好的广告,一开书店就得办一份,我们应当查明各种杂志的销路印费发行等等手续。总之我们想举成一种事业,不得不用全副精神去对付。走半截路的人一定是要失败的。我们的计划要大,我们的脚步要小,我们虽不必去自己当经理人,大致方针以及书业行情我们却不能不熟悉。
湘(十八年)六月十日
记得一次看你的杂文,说乡下作戏是在露天,由此可以悟出画脸谱的道理,是在令观者在强烈的天光下可以一目看出剧中人的特质,头绪了然。希腊古剧用假面具,正是一个道理。锣鼓也本是宜于露天的,移进房屋之内,自然就不称了。
皑岚:
好久没有通讯了,近日如何?安大学生把我拉了回来,还要我办外国语文学系,不让我去武汉,虽然×××同××来向我重申前议。文炳兄由校中邀了来,多一个同学谈谈,比去年好多了,生活也不像去年那样不安定。图书馆里可以说是没有一本英文文学书,因此,今年必得教他们赶紧筹补救的方法。从前我去旧金山与Berkeley买了一些便宜书,现在我想托你随时留心西方文学书籍的名目与价格,请便中告诉我,好教图书馆买去。你们办的杂志怎样?近来有何著作,发表的与未发表的?这一年来我只作了几十首诗,译了几首诗,说起来真惭愧。现在抄一首创作,一首翻译给你看看(已经发表过了)。(诗从略)
湘(十九年九月二十七日)
皑岚:
小说己分头写信打听去了,消息如何,续告。半年来的诗实际上确是那样,再抄一首给你看看:(《女鬼》诗从略)
也有些别的诗,(不想发表),等《望北斗集》印成时一总看吧。我现在以学徒自视,《草莽集》是正式的第一步,近作是第二步,将来到了三十五或是四十,总可以有作主人的希望了。《草莽集》期的诗在《望北斗集》内也有不少,在题材的运用方面比从前新鲜多了。《诗刊》第一期内有我一首《镜子》,误题为《美丽》。
弟湘(二十年)废历除夕
××兄我喜欢他直爽,佩服他的一方面的特长,可惜现在还不见来。你不久即可得到读书的自由,好,并望充分享取异境的生趣。音乐,美术,娱乐,在国内是罕有机会欣赏的,跳舞务必要学,不可道学气,我很反悔失去了机会。唱片款我可以寄去你家里好不?要不要我告诉景深兄,由他把五十数转寄你家里?信收到。唱片款应寄何处,望告知。关于我的诗,以后有暇,仔细再谈。
弟湘(二十一年)三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