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深兄:
我这季读英国近代戏剧,很有趣。这些戏剧看来有一股切身的感觉。William Archer的The Old Drama and the New在我脑中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说伊利沙白时代的戏剧虽偶有佳处,但大体讲来,都是野蛮时代的作品,一百几十年的盲目崇拜,(从Lamb到Swinburne)不知骗了许多人:他举出当时的代表著作若干种,加以详细的分析,证明他的这个主张,实在是道理很对,教人不得不佩服。我这一气在廿五天内看了十八个剧本,两本近代戏剧史,兴趣正在方兴未艾,将来的课程中决定了充量的选习近代文学各课,法文德文,预备多念些功课,有闲暇时再多学一种意大利文。我又凑巧看到了顾颉刚的《古史辨》书中论禹是神的一段,从前虽在《努力》看见过,如今看来,更觉有味。尤其是那篇自序,态度诚恳,说话直率,作得好极,序尾讲迫于生计不能进行他的计划,这更是过来人所同疾首整额,努目攒拳的。
弟湘 四月二十日
景深兄:
我决计就回国了,缘故你也知道了。推源西人鄙蔑我们华族的道理,不过是他们以为天生得比我们好,比我们进化,我们受蹂躏侮辱是应该的,合于自然的定则。我们要问:现状不必比,但是,华族天生得是差似他们吗?如若真是,那我们就该受践踏不必出怨言——除非没有出息去求怜悯。我的回答是:不!就拿文学来讲:平常总以为从莎士比亚那时到现在不过三百年,英国就产生这么伟大的一个人物,我们中国的文学已有两三千年了,实在不及他们那么猛进。其实不然——英国文学发源远在四五世纪间,离现在已经一千五百年了。至于莎士比亚的文章也并非个个字都是圣经,他们教授亲自讲的,他的佳作如录入一书,那书是并不十分厚的。罗斯金也曾比较过米尔顿同但丁,他说但丁的真金多,米尔顿的有许多假铜:这便是盎格罗撒克逊民族所自夸到天上的诗歌的真相。至于科学,我们也并非天生的不中——古代纯凭经验构成的天文与医学可证——不过我们不能那样寻根究底,所以尚不曾发明出科学来。华族如今的退化无庸讳言,但并非天生的不能。我回国后决计复活起古代的理想,人格,文化,与美丽,要极端的自由,极端的寻根究底。能作到怎样,就看天禀了。
子沅
(这信与寄罗念生的某一封信全然相同。)
景深兄:
接到《文学周报》第五卷第二十三号和第二十四号,给我两个惊喜。你译的意大利童话《盖留梭》,文笔我留意看过去,完全是中文的语气,毫无生硬的欧化词语,比《悒郁》更进一竿头。将来《柴霍甫短篇小说全集》脱稿之后,我相信一定能在文坛上放一异采。创造一种新的白话,让它能适用于我们所处的新环境中,这种白话比《水浒》《红楼梦》《儒林外史》的那种更丰富,柔韧,但同时要不失去中文的语气:这便是我们这班人的天职。你这篇译文所取的途径我看来是康庄大道,作到神化之时,便与古文中的《左传》,英文中的《旁观者》能够一样。还有元度译的《小村子》,简直可以说是一篇“散文诗”。“散文诗”在中国很时髦,但是老实说一句,作者虽多,简直没有一个是懂得作它的。节奏,境地,辞藻:这是“散文诗”的原素。当中节奏最重要:因得有境地,有辞藻,还不过是散文,须要加上节奏,“散文诗”这名词方有存在的根据。元度的译文好处便在它节奏和谐。我近来不曾作多少事,只是对着窗子看外边绿草上落四月的春雪:早晨听到抱红鸟啁啾个不歇,看见它们像麻雀般小巧的身躯在尚未著叶的树枝上跳跃,如今却是无闻无见了。芝城靠湖,所以如此。江南现在想已经飞絮了。
弟子沅 四月七日于芝加哥
景深兄:
《草莽集》出来了。这于作者自己,好像头一胎的儿子对于产妇,当然是一个欣悦。尤其是这色采端重而不板滞,秀媚而同时雄浑的封面,给了我一个高度的愉快,它是唐仲明(名亮)的手笔。印刷时,因了我的疏忽,没有能把“唐仲明作封面”六字印在封面的后幅:这在他自然是很能谅解,不过我总歉仄得很。此书印得很雅致,这是应当多谢开明书店同印刷所的。不过有几处地方希望再版时更改好一点,便是:一、上述的,封面后幅加入那六字;二、标点要排在字旁(这层我曾力争过,但因种种的不得已,此版中不能改正,我是很能谅解的;三、我个人如今应用一种自定的标点,再版时一定要按照此法改正这初版中的标点;四、序诗的花边改成尾声那种;五、《王娇》中有几段,它们的行的高矮不对,要改;六、一五一页上的“鸭兽”两字应当改作“铜鸭”。我在此集中用分类法排列出各诗,本不如编年法那么妥当。不过我想让我各方面的努力更明显的映出,所以暂时不用了它,将来的集子就仍然要用那较妥的编年法。关于我的诗,文坛上有何值得回答或需要回答的文章,我自然要回答的,否则置之不理。
弟湘 十一月十四日
景深兄:
连收到你的两封信。《北海纪游》找到了,我说不出的欢喜,多谢。你看诗极有眼光。《热情》却是受了屈原的影响:“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东君》)还有《催妆曲》。《楚辞》音调在我国诗坛上只有词可以比得上。如少司命中“秋兰兮藤芜”一章用短促的仄韵,下面“秋兰兮菁菁”一章换用悠扬的平韵,将当时情调的变化与飘忽完全用音调表现出来了。这种乖后来只有词家学到了。如《西江月》等调所以几年来那般风行,便是音调在里面作怪。我在《婚歌》首章中起首用“堂”的宽宏韵,结尾用“箫”的幽远韵,便是想用音韵来表现出拜堂时热闹的啰鼓声,撤帐后轻悄的箫管声,以及拜堂时情调的紧张,撤帐后情调的温柔。《采莲曲》中“左行,右撑”“拍紧,拍轻”等处便是想以先重后轻的韵表现出采莲舟过路时随波上下的一种感觉。《昭君出塞》是想用同韵的平仄表现出琵琶的抑扬节奏。《晓朝曲》用“东”“扬”两韵是描摹镜声的“洪”“杭”。《王娇》中各段用韵,也是斟酌当时的情调境地而定。《草莽集》以后我在音调方面更是注意,差不多每首诗中我都牢记着这件事。我有许多诗应该用大鼓方法来唱,如《还乡》《梦罢》是。只有《摇篮歌》自有它的调子。大鼓词实在得到了白话的自然音调。我希望将来能产生出新大鼓师来,唱较旧大鼓师更为繁复更为高雅的新诗。诗行我是自一字的到十一字的都尝试过:一字行如《情歌》的“她,美丽如一朵春花;我,热烈如太阳的火。”两字行如《采莲曲》中的,三字行如《婚歌》中的,四字行如《招魂辞》中的,五行字如《日色》中的,六字行如《岁暮》的“在这风雪冬天,幻异的冰花结满窗沿,凉飙把门户撼:饮酒呀!让我们对着灯火炎炎送这流年。”七字行如《今宵》的“媚阳春一去不还,色与香从此阑珊;再不要登高远望,万里中只见秋山。”以三字语拼四字语成行,与旧诗七言以四三拼成不同。八字行如《催妆曲》中的,九字行如《摇篮歌》中的,十字行如《梦罢》中的,十一字行如《送黄天来》中的。我觉得诗行不宜再长,以免不连贯,不简洁,不紧凑。诗章方面我的各种尝试中有一种全章各行长短不定的,如《恳求》(载《新文月刊》中)是从词学的乖。不过词(大阕非小令)不曾划一字数,我却划一了就是。天下无崭新的材料,只有崭新的方法。旧诗有什么地方可以取法,发展,全靠新诗人自己去判断,我的十字行虽然同旧时弹词大鼓的十字行同是十字,内容却大不相同了,正如李白的乐府异于古代的乐府一样。因为你是我的知音,所以下笔不自休的写了这一大篇,我料想你会用同情的眼光来看这封信,便不无谓的去客套了。《哭孙中山》末章用到耶稣,不过因为孙中山是耶教徒,所以我这样譬喻。这所谓逼得不得不用,否则我决不肯在诗中引入异种的材料的。我想用什是因《诗经》中叫一辑诗作一什,我不曾注意一什是十篇的一辑,蒙你提醒,多谢多谢。朋友中同情的批评是再珍贵不过的,以后仍望你常时提醒指正。关于外国文字有两个理由教我不要多学:一是,想全盘了解世界文学,理必将每民族至少懂它一种文字;想证明我国文学对西方的影响以及它曾在古代受过他民族的影响没有,理必将学习并识各种文字,不过我并非拿研究文学作终身事业,只得在可能范围内尽我一部分责任,至于这伟大的全盘工作只好希望,训练后人去从事。还有一个理由是,英文文学向来对世界文学不大注意,我这次去德法两国直接要了几种书目,只有三种,但就中所发见的世界文学名著译本已经多得很,所以我决定在德法两种文字赶快念好,以求回国后能用它们,连同世界语英文,教授介绍世界文学。创作像神龙变化。毫无挂滞,研究介绍像老骥超腾,按步就班。我们现所从事的研究与介绍的工作只是初期,但没有这初期,以后也决没有黄金时代的希望。中国的指望不是那班说俏皮话却不能作事的人,她全靠她勤劳不息的儿孙。欧洲文艺复兴的主要发动物是希腊思想,但是我们要记着当时他们研究希腊哲学都是用的由亚剌伯文译本重译出的本国文本子或拉丁文本子。并非由希文直接译出的本子。回国后开成书店,这介绍世界文学的工作便是一件开门大事。我很盼望你闲空时能把你所有的西文书籍作个目录,好让我买书时不至买重,不知麻烦否?将来罗皑岚和罗念生到美国,买书时也总要求其与我们的不重复。
弟子沅 九月二十九日
景深兄:
诗集收到,多谢。你的诗在当今诗坛上可以说是最稳健的。我把它们读过之后,没有一首不觉得是稳健,不像我看其他各新诗集本本都有讨厌之处那样。这实在是你的一种工夫。你的散文老练自然,同这稳健的诗笔便是一物的两相。
《小小的一个要求》,《柏之舞蹈》,《炉火》,《一个好吃的人登龙山》,《花仙》是我这次看完后最喜欢的几首。其次便算《相思》,《盲丐》,《小著作家》,《北地》,《小船中渴极思饮》,《金钢桥畔的灯火》,《当你们结婚时》首章,《怀津门旧游》,《女丝工曲》,《放翁的老年》,《战神的恩惠》。
再版时集中有一两个很小的地方希望你能再想:就是《老园丁》“又觉得已感到五月是快乐”行中“五月”两字。《荷花》中敦颐释迦两节我看最好提前。《女丝工曲》中“杏眼”一名词。《好吃的人登龙山》中“布丁”一名词,《放翁的老年》中“她蒙了轻纱”一语。
近来有个程鹤西,很有成功的希望。他认识李健吾,我却还不曾认识他。将来打算与他通讯。
弟朱湘
旭初兄:
一班人都以为我的诗受西方影响很大,关于这一点,我上次写那封信答复你说,我是个嫡生的中国诗人时候,已经间接洗清无根之谈了。外来思想并非不能融为己有——有时还极当融为己有,王维受佛教影响,但他的诗并非中译的印度诗,这只要拿他来同塔戈尔一比证,便可看出。就是李白集古诗大成的人,也未尝没有融化一点佛教的颜料。李天才更高于王,所以他融化外来思想时,更加澈底,毫不显露。我们只须拿“暮从碧山下”一诗来同王的山居各诗一对证,便会恍然。
如今我国文化第二次与外来文化相交接,我们生的这时代,实在是内蕴极富的时代。我以前给元度的信中举出当今较好的几个作诗者,里面阑入了徐志摩,我现在想来十分后悔,闻一多有他的“玄思”,刘梦苇有他的“歌”,汪静之有他的“手”,郭沫若有他的“黑色牡丹”,但是徐志摩有什么?把他列入,那就实在对不起你,程鹤西,康白情,刘半农以及一些别人了。所以我趁此赶紧把前言收回。
当今诗所以这样坏时,并不必悲观。我国现在并不像美国这样教育普及,诗之销路不广是当然的。从前我相信诗人应当靠诗吃饭,这在中国一时还不能实行。如今想作诗,只有自鼓勇气,再靠朋友的鼓励。天才是在任何情况下,皆可产生的,不过在量一方面要少一点吧了。
旭初兄:这件事情,我本毫不介怀,也请你不必注意。大家都说我脾气不好,其实那是片面之谈。我从前和×××先生决裂,后来又同×××先生不和,并非无因。至于对×××先生×××先生迎头痛击,那是为一班文人吐气。我对于你前后一番盛意,一直是感念得很。就是有地方,你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是照样心领。帮忙,只讲心上,本不在乎事实。我对你只有谢意可言,岂有分毫的他念。如其有,那我真可教作不懂交情了。所以我希望你不必把此事介怀。并且退一步说,这个还可算作“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因为我久有意回国后自己开书店,那时我对开明代我用的书,应当如何办法,我还实在犹豫不定。如今这样一来,这终难使根在不存花了。《草莽集》与《若木华集》自然这年内任他们去印。
我如今很想在文字方面多下一番苦工。我想在已经学习的希腊文,拉丁文,法文,德文,英文外,加学俄文,意大利文,梵文,波斯文,亚剌伯文。能作到那一种田地,如今也不敢讲,不过我觉得要这样一番工夫,才不辜负来西方一趟。这样算来,我在外国还要住四年,不能早日与你和霞村见面,也无法可想。从现在起,课务比从前忙得多,不能像以前那样隔两天就写一封信,还要请你不必记挂。
旭初兄:
信并《文周》五期收到。谈《荷花》一信,是朋友间私谈,所以那几个小地方举了出来。“杏眼人”一名词,我还是头次听见;在英文诗里“五月”是春的代名词,正如在旧诗中“二三月”是春天的代名词一样。冯至的名字,我一直忘记提到,现在补进新诗作者,我不敢讲都知道,(那康白情,刘半农,程鹤西的单子)不过我作文品评过的各人,我对他们的作品,发表过什么言语,我都负责。我有这么一句申明,是怕读者见我只论及这些人,便以为此外便没有别个了。《新诗选》之不可出,这也是个原故。王以仁自杀事同刘梦苇的病死也有点像:刘也是失恋。刘肺病是起于认识女子前还是后,这很值得研究。这两件案子,我觉得都不能推到女子身上。刘王实在是一种为荒谬学说的牺牲。即使承认恋爱是人生的最大事,也不限定要结婚,他们两个把结婚看得这般重大,还是旧思想在内作怪,恋爱其实不过是人生当中一种有力的工具。那么工作是什么呢?最玩世的人说是生后嗣。其实呢,这工作是人类的进化。文人不单靠恋爱为工具,恋爱并且成了他或她的一种材料。所以文人最好不要结婚。中国现在谋生既难,结婚又是一世的合同,文人更不可结婚。
中国社交简直可以说是没有,男女连见面的时候都少,更不用说选择了。我相信王以仁如能多认识些女朋友,这悲剧一定不会发生。社交没有,便有手淫,同性爱,娼妓等等不自然的事情代之而起;或者斫丧民性,或者传播性病。这方面,如若没有大改变,中华民族的前途便不堪过问了。
我对于中国的女子也有一种劝告,这世界并非男子的世界,她们自己也占有一半。什么事都得男女合作才得能够成功,她们不要看了以前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后来差一点丈夫要讨妾的事情害怕。只要她有一种正当职业谋生,就是当炉也好,那时候丈夫要讨女妾,她也可以讨男妾。更澈底一点,就是离婚。以卓文君的才貌,还怕嫁不到比那痨病鬼一般害消渴疾的司马相如更好的丈夫吗?不过有一样,弄俏是女子的天性,正如求爱是男子的天性,这是双方都应记得很清楚的。爱这个东西并无神圣可言,它不过是人生的必需,正如吃饭睡觉一样。孟轲就讲过“食色性也”。世界上决不可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存在。孔丘的伦理哲学,西方的宗教,都是一神圣,便糟糕了。我们中国古代并不曾演过什么恋爱神圣,夫妻一伦不过注重传后。这个什么恋爱神圣完全是英国十九世纪中维多利亚朝的特产。他们在艺术之宫中闭着眼在那里讲恋爱神圣,他们的兵士却在世界上作着强盗野兽。
恋爱虽没有什么神圣不神圣可言,它却自有它的规律,好像吃饭睡觉一样。吃饭有两个目的:一个因为饿,一个因为吃饭了好作事。恋爱也有两个目的:一个因为人性需要发泄,一个因为恋爱之后更好作起事来更上劲。这种目的能作到一个中庸的地位,便是善,否则便是恶。吃饭吃过止饿的田地,以致胀肚子害着病,作不了事,那就是恶,叫饕餮。不过这饿字要解释一下。树皮黄土不也可以止饿么?何以便赶不上饭菜呢?再进一步说,何以人也不可单吃米麦,或蔬菜,或肉食呢?可见这个止饿,并不只是填肚子的解释,它是止食官中各种的饥饿。怎么便叫止呢?好饭好菜谁不想多吃,诚然人的饭量不同,有大有小。蝉听说只要餐风饮露,那自然是不确;不过它的食量总不及狮。人当中也有能吃二十碗饭的,也有只能吃一碗的。但是上馆子时候,过年时候,何以饭量便大起来了呢?假设有一个人,只有一碗饭一碗菜的量,但他一定要吃一碗饭,两碗菜,甚至三碗菜。他说他有这个量,这又有什么法子能证明他不对呢?作事,作事便是唯一的方法。食过其量的人不是不能作事,就是作事的速率减过其常。
旭初兄:
信收到。关于丛书事,不能进行,我前几天写了封信同你谈,想已收到。文人生活实在是说不出的艰难。像你那般勤快,译笔在现在又是头几个人中占有位置的,都不得意到这种田地。刘梦苇作诗作死了。文坛上不仅为贫穷,并为不公道所盘踞;但回头一想,你还算不幸中之大幸:我们生计上至少不愁了,比起一般永久忧患于贫乏,潦倒中的同行,至少是幸福得多了。我回国以后,打算纠合朋友们开一“作者书店”。用自备资本,不用外来的,因投资者目的都在赚钱。这书店的两个最大方针是:一、大部分盈余拿进作者手中;二、小部分赔补销得不畅的书,如诗集,学理书等。这笔资本最难筹。我们来美国的几个,在月费中省俭些,四年以后,两千元之数大概可以筹得到。拿这个作基本,再经过三五年的奋斗,我相信这条唯一的文人活路,总该可以打通了。经过了这七年艰苦的草创期,这书店我相信一定能一年兴盛一年,因为它立基在坚固的磐石上。新文学的读者从前就听说过大半是中学生,如今有人来信所说两层,我更相信。或者是因为中国政治清明一些了,所以我对文学也抱起乐观来。盼候着读者在程度上提高,在数目上增加。
我在中年开始作文化诗的决心,现在更加坚固。暑假中决计开始读希腊文,秋天起习意大利文,一二年后习梵文,这都是为了研究这三国在此方面所有的杰作。
景深兄:
上月十七日信收到。《草莽集》想必这两天也就可以接到。这本诗终于出来了。在现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有许多人在那里对它流泪太息,对它捧腹拊掌,自然也有许多人看了它莫明其妙,不知所云。我如今忙着译诗,尤其从我国诗歌译成英诗的这种工作,它需要充分的准备占去了很多的时间。决定三年后将我国诗歌介绍进英文坛以后,即行回国,继续我创作上的工作。我的《三星集》,已经寄给唐仲明画封面去了,想必年底可以寄到上海。又由你转给徐霞村的一包稿子,是我同柳无忌的稿子,预备印那不定期的书形刊物的。如果霞村尚不曾到沪,望你代为收下。
霞村如到了上海,一切琐事自然可以托他闲暇时代劳,万一他还留恋在巴黎,那时当再转托你。寄给霞村的包子内,有在此译的Ti-ger Tiger自己还满意。《三星集》中Eve of St. Agnes最卖力气。关于我的华译,国内有何评文,均望用我的稿费,代为搜得。还有新诗的书物,也望你暇时代为留意点,用我的稿费代买。霞村在沪,自然比你闲的多多,这些事情交给他办好了。不过你的消息比他灵通,务必请你当时代为留神。
旭初兄:
后天寄上《三星集》。创作的快乐有两个:创作时的,创作后的,创作时好像探险一般,常时看见意想不到的佳境,涌呈于心目之前。创作后好像母亲对着生儿凝视,详细估量他四肢的调和,肤色的红润,目光的闪动,声音的圆转。这一种的快乐,我在圈点《三星集》时,又一度品尝了。还有那充满诗意的封面:星作灯笼,悬在舟中,在天河荡漾,地上有美神,一只腿已经步下象基了,她的头转了过去,看那些玄妙的灯光。腿下故意不画全,以与断臂相匀称。再想到我添女儿的妻,因此书能得到一笔钱去雇奶妈,愉快是有加而无减的。
旭初兄:
十月廿五日信收到。我很希望你的《文学趣味》能够出版,好给我一个机会全力帮你忙。刊物何不扩大范围,作一普通文学性质的杂志,稿件我相信我们这几个人尽够了,索性不收外来稿子,并非办不到。你决定办时,可以立即告诉我,我好立刻写稿件给你,诗,译诗,散文,评论这里存着不少,尽够用好久。我一直是为人作着嫁衣,就是以前办《新文》,也光是空谷听自家的足音,太冷静了。
这次你能办一月刊,一定可以十分亲密热闹,有如家人团聚一般。《复旦文学月刊》过去成绩何如?要是好,我们就把它发展也未尝不可。如其那样,你的刊物缩小范围也好,或者更加扩大,作成一个更好的《新青年》。无论如何,我全力帮你就是。
我越在外国住得久,越爱祖国,我不是爱的群众,我爱的是新中国的英豪,以及古代的圣贤豪杰。文学本是个人的事业,不过独行踽踽,有时不免丧气。那时候听到远方同伴的呼声,勇气又可振作起来。旭初兄,千万不要失望,你翻译西方文学全集,令人能因之窥见西方文学创作方法的真相,同时努力创造一种纯是中文语气的译笔。这两种贡献虽不为社会所公认,明眼人总看得出的。什么地方的社会不势利,中国被人人看不起,也不过像是客人受客人鄙蔑一样罢了。
我明年秋去哈佛或纽约,决定开始翻译中国文学。满中国不是我的仇人,就是翻醋缸的。要是我能成功,那生活就不愁了。生活不愁之时,便尽可向社会挑战。不,简直不必挑战,那时候社会自己就会来向你摇尾了。在纽约,我又想不译古诗,却自己作史事诗,如韩信,文天祥,孔子各诗,作成后,翻成英文,两种稿子同时付印,不知究竟如何,明年秋天总可决定。
旭初兄:《文学周报》不由你办了,这原故,我也很明白,我如今成了《古今奇观》中的钝秀才。凡是亲近我的人,都要遭殃,我有什么给你们呢?没有什么,除去一点很空虚的东西。为你安全起见,我想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我们从此不要教敌人从纸张上看出我们两个彼此的交情。
近来作了一首英文诗,觉得很满意,写给你看:
The twilight of the gods
Hath come, hath gone; then dawns
A new day on the world——
The Law, the Eternal Law
That brings forth golden suns
From out the womb of night
And clouds, and holds the stars
In their harmonious course,
Doth also o' er this world
Of shadows reign supreme.
From out the darkness, lo!
The beacon of Love flames forth,
Falling its light o' er all
And everywhere; and man,
Governed by the same power
That draws to flowers the bee
And planets round a sun
Is one with it: and melts
Into Eternity
'Tis true the suns will vanish
One day, and with them the Laws
But what do the ephemerae
Of autumn or winter know
Whose span of life but measures
A day in spring? Enough
For them to have seen the light
And under the warm sun
Have lived, Other suns shall rise,
And with them other beings;
They too shall have their Law,
As we have ours.
Then, Love,
Be light to me, and warmth
And all that men hold dear
And noble, that one day
When elemental change
Claim mine ash for his urn
I may fly forth content,
Still thinking of the light
That hath enkindled me,
The crackling laughter I
Have had once, the bright flame
And the warmth I have shed
On shivering wayfarers,
Whose journey will but end
With death, death the Great Unknown
旭初兄:
二月十四的信收到。《格林童话集》我买时以为是全集,到手时发现不是,已经快过年,来不及再买了。好在千里鹅毛,取在一个情意,想必你总不会看到它奇怪。两篇译诗加进了《药华集》。很好。还寄一些寄给你,能赶得上加入,那就最妙。《打弹子》,《木兰从军》,《咬菜根》,《萝蒂的死》,《书》,《空中楼阁》,请寄给我。《北海纪游》在某期《小说月报》中,最好是请你用我的名字,在《文学周报》内登一启事,征求此期;等将来散文集子《中书集》出版时,送他一本。《中国文学研究号》听说出来了,不知你或熟人处能否借一本有我文章的寄给我看看。这书我用不着,请不必买了送我。我看完后选自己文章内满意点的抄出后,便将原书寄还。这本书内有我的许多《读诗杂记》,当时郑西谛因为这名字不很动听,把这各篇杂记分成了一些独立的篇什,我如今想起来,还是觉得不舒服。罗皑岚的短篇小说集,如今在唐君右处画着封面,画好了,由他直接寄给你,寄到后请你代问开明商量卖现钱的办法,结果如何,请直接告诉他(清华学校罗正晫)。这是《友声》丛书第二种,第三种是罗懋德的散文集,我告诉了他直接同你通信,请你替他卖现款。徐元度去了庐山,不知住址为何?我告诉他我搬家,所以好久不曾接到他的信。你以后与他通信时候,便中请告诉他我留美时期内的常川通讯处:Chinese Educational Mission, 2300, 19th. St. N.Washington, D. C, U.S.A.我的两个译诗集子,庐山是决找不出抄者的。我想就那样付印罢。最后的一次校对,由开明寄给他办理好了。天津他亲戚家中有我们寄去的许多稿件(清华与美国),我想我如身体过弱,那时便由清华的几个(两罗同陈麟瑞)编稿,省得担搁。我以后寄给你的信,还是由开明转。柴霍甫全集译出的计划,我听到极其快活,像这样整体的介绍安得生,柴霍甫,在我国译坛上实在是开辟风气之举,我在此预祝成功。如需要书籍时,请不必客气。我初来美国,经济自然紧点(我从上海是怎么能动身的,想必你还记得)。暑假以后,便会松动了。柴氏的全集,都已买齐否?他的信札传记等书,预备买那些?请把要买的书,开一张清单给我。我能买多少,便买多少。你也不必客气。我也自然不客气的。
弟子沅 三月十九日
景深兄:
霞村不知已经到了上海没有?寄给他的有一包稿件,这包子请你打开拿出我译的Blake's Tiger, Tiger放在《若木华集》中Burns一诗之前。还有附在此信中的The Old Cloak放在《鹧鸪》后。《三星集》已经托唐仲明画封面去了,想必阳历年底可以付邮。昨天华氏寒暑表只有十度,但草到现在还是绿的,早上的霜厚得与雪一样,不过没有雪那样平就是。现在开始译Arrold' s Sohrab and Rustum。此间生活虽是无忧的,但也是无味的。很想把中国诗译出一本以后便离开此处,或者能去欧洲游历一趟,那是最好了。到此后,诗的材料诗的感兴一点没有,闷时虽可以译些诗,但创作的愉快已经好久不曾享受了。《文学周报》收到了,谢谢。《论短篇小说结构》一文很有点自己的见解。国内的文人要是都能像那样的研究,那就文坛的气焰也不至于这样消沉了。是的,中国现在并非没有人,不过太少了。景深,你知道西方人把我们看作什么?一个落伍,甚至野蛮的民族!我们在此都被视为日本人!盎格罗撒克逊民族都是一丘之貉,无论他们是口唱亲善,为商业口唱亲善的美国,或揭去面具,为商业揭去面具的英国。我还以为法国人比较无此种成见,但近来巴黎朋友来信说他亲眼看见法国大学生侮辱中国人,知道我的这种揣想也错了。他们对中国的态度不是轻蔑便是怜悯,因为他们相信中国是一退化或野蛮的国家。传教便是怜悯的一种表现。中国如今实在也是有许多现象可以令我们愤怒羞惭的,但我相信这些只是暂时的,变态的。要证明我们不是一个退化野蛮的民族,便靠着我们这一班人的努力。如若我们(中国精神文化之一方面的代表者)不能努力,不能有成绩贡献出来,那就我们自己也不能不承认,我们实在是一个退化的,不及他们的民族,应该受他们的轻蔑蹂躏!我来这一趟,所得的除去海的认识外,便类这种刺激。我们的前面只有两条路:不是天堂,便是地狱!
子沅 十二月四日
旭初兄:
七月十六号来信收到了。我以后诚然是想在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各方面多注意些,不过这一生作事还是文学。我写信寄元度,想必是说过火了,所以起了误会。文学在学艺的整体中,诚然只有相对的一席地,不可因它便把其余的一切抹杀了,但是没有文学之时,一种文化也决不能说是完全。并且我国向来是轻文,(一方面轻文,一方面却又全国之内不见有人脚踏实地去作事,只见一群阴影子在那里摇笔作祟,)我们从事文学的人更应该小心在意,不要陷进坑穽之中。看轻真文学的人是井底之蛙,我们不必过问。至于伪文学,你我与一班同志早已看不起了。
你的信里,说到靠着翻译谋生,很是灰心。你说,不能读书,只在制造文学的商品,觉得不自在。其实说来,读书有两种目的,一欣赏,二应用在事业上。就第二种目的看来,读书不过是宾,作事才是主。如今从事作家全集的介绍,在新文学的译坛上开一异彩,这不是一种伟大的事业吗?至于说到商品,英国的Scott,法国的Balzac,他们当时那样发狂似的写小说,不都是为了还债吗?你有好的商品给读者,何必不自在呢?
天天坐在案前作着同一件事情,这难免教你觉得厌倦,更何况你是译着那灰色的柴霍甫。但是你应该记得你是从事于一种伟大的工作,一想到这里,你的勇气一定会又振作起来了。社会的进化有时固然需要急剧的改革,但大半时候还是需要一步步的笨功夫。这种笨功夫确是无趣,“生之厌倦”的呼声便是因此而发,只有靠了同路的伙伴相应相答,才能在厌倦中得到安慰,在消沉中振起勇气。童年之梦的安徒生全集译过了,灰色之破晓似的柴霍甫全集也要译完了,下面让巴尔札克接踵而来,我觉得是再合式不过了。我可惜没有钱买一部英译全集送你,不过这一带的旧书铺里我曾经见过,大概是二三十本,美金十块左右,崭新的。两罗总有一个是在这里念书,你想买的时候很可以托他。
见面不远,一切面谈。
弟湘 八月十九日
旭初兄:
刊物事进行到了什么田地?我近来感到,缩小范围也好。文学批评这种工作也就很重,评论新出版物,介绍西方批评文字,批评我国古文学,这三方面要作起来就是很吃力的。刊物尾端我以为可加杂感一栏,好让我们这班“文学”中人“批评”社会。
还有一方面可以作一点事。昨天我在杂记中写下这么一段话:“文人为求作品有特采起见,常常过他作品中所描写的生活。法国拉封田写童话诗,他自己就是一个老孩子,他不能治生产,我们决无怪他的权利。”
今天接到《熔炉》第一期,内有你谈拜仑同姊姊恋爱的文章,推原到他母亲身上,这实在很对。一个人感情薄弱,那就无可说的;要是他感情丰富,那就他在无正路发泄感情时会不自禁的去走小路。没有母亲可爱,就拿爱母亲的情去爱姊姊,这也是常事,再加上拜仑简直是一团火,那时候就是闹出乱子来也不希奇。
我好像记得中国有寡妇同儿子交媾母子一齐定罪的事情。其实说来,礼教束缚住寡妇教她不能再婚,这实在是礼教的过错。有人可以问:她何必不偷人呢?我猜想她一定是受礼教之毒过深,没有勇气了,或者是简直不知礼教是什么。她自己说:与其偷外面人,何如丈夫的儿子呢?这种事情骤看过去实在希奇古怪,但天下没有无因的事情,我们只要平心去研究一番,也就了解了。
了解虽了解,我们终应当承认这种现象不自然,就科学说来是不好的,正如手淫娼妓就科学说来也是不好一样。但社会一天不肯解放男女,这各种现象便一天不会断绝。
美国没有别的好处,男女解放实在是作到了。纵欲呢,自然也不免。但是一个人决不肯饿死的,不想饿死就得作工,作工累了就纵不了欲。富人自然是淫逸,那是到处一般。从前我听说美国高等学校的女学生十人中没有一个处女,觉得不好,如今我意见完全改变了。我说,与其有贞节而丧失去健全的男女,到不如健全男女而丧失去贞节。
你那刊物出版时,我总可以尽力帮助。昨天正看十九世纪中西方文学批评的一些文学,如——
Sainte-Beuve: What is a Classic,
G. Sand-G. Flaubert: Letters about Novel writing,
Renan: Share of Semitic People in Civilization,
Taine: Ideal in Art,
Zola: Experimental Novel,
Maupassant: The Novel,
Brunetiere: Impressionist Criticism,
A. France: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Criticism.
Lemaitre: Bourget and Stendhal,
Brandes: Selections,
Tolstoi: Selection,
Chekhov: Letters,
Gorky: Tolstoi's Flight.
R. Rolland: People's Theatre,
Maeterlinck: Moderr Mysticism,
Andreyev: Modern Theatre,
Croce: Essence of Aesthetic,
只看了五篇,已经高兴之至。我很想等你刊物出版时替你译一篇。
弟子沅 二月六日
信望由下处转交:
Chinese Educational Mission
2300 19th. St. N. W.
Washington, D. C. , U. S. A.
因我同教员不和,已经退出学校,究竟转往何处,尚不一定。
旭初兄:
霞村兄的两首诗,我以为只是散文。诗与散文的区别究竟何在,无人能够解答。Shelley称Bacon为诗人,这颇值得深思。Moulton划分想像的文章为诗,纪事的文章为散文,可算得无可奈何中一个较为开明的解决。
“都会主义”是现代文化的一种必然结果,事实当前,无从否认。请为兄与霞村兄诵一首“都会主义”的诗:
Another Spirit Advances
What is it so transforms the boulevard?
The lure of the passers - by is not of the ffesh;
There are no movements; there are flowing rhythms
And I have no need of eyes to see them there
The air I breathe is fresh with spirit - savour
Men are ideas that a mind sends forth.
From them to me all flows, yet is internal;
Cheek to cheek we lie across the distance.
Space in communion binds us in one thought.
——Jules Romains
(Eng. trans. by J.T. Shepley)
这首诗作为“战诗”看,已经脱除窠臼;作为综合诗(Synthetiopoetry)看更觉高妙。我以为按照第二种眼光来看,这首诗可以算得“都会主义”的启示。
文化是一条链子,许多时代是这条链子上的大环。诗便是联络两大环间的小环。小环是大环的缩影,它们都是浑圆的。那浑圆便是人性。通常的一条链子,谁都看得出那些大环与小环是相同的,惟有凭借了科学,一个人总能看出这些环子在形与质上的差异;人生之链与此恰恰相反。诗人的责任便是要启示那种种不同下的这个大同。
弟湘 二月廿二日
旭初兄:
费心你在最忙的时候寄了西书来,并谢谢送我的书。封面雅而称,引文很费了些心思,译笔更不用说,较之时下的假欧化体,(创作亦然)真是判然两物。《无名氏诸德》是本学期“英名著”班用的课本,有人译了,我把心放了下来,因为我觉得这样一本好书,要是不介绍进来,末免太不过意了。昨天作了一首诗,这是两三个月来的第一次。
弟湘 四月廿一日
旭初兄:
到今天算是一切都办好了。外国语文学系虽然他们一定是要我干,摆脱不了,课程虽然由我力争,照我预定的计划排定了。不过教员方面,学校已经请了谢文炳来。
Handbook of Universal Literature一书现在要用吗?如不用,可否暂借?存书不知有法子寄来否?请函告。
你送我的各种著译,我已经送给图书馆了。
民间故事集的译文请催北新快点寄回吧。近来听到一个安徽某县的民间故事,同《王大傻》是一个类型:故事说,从前有一对老夫妻,妻子得梦,说是本地要有天灾,城隍庙前的一对石狮子要是眼内发红,天灾就要下降了。那个老婆天天去庙前探视,被邻近一个屠户问出原故来了。那屠户同她戏弄,在石狮子眼里涂上猪血,被老婆子看见,慌慌张张的赶回家去,别的也来不及带,就只抓着一只鸡笼,同她的老伴跑上了山去——这地方立刻陷成了麻湖;那山从此就叫作鸡笼山。(事载《州志》)
弟子沅 九月廿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