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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地方,我知道一定有人要出来反驳我。他们一定以为诗意本来是深邃不易知的。《诗序》由来已久,其所说必有所据。安知《草虫》与《隰桑》之本义,不是如《诗序》所说的一样呢?岂能以生于千载后的人的臆想,来决断千载前的事?

这个驳问,可以分两层来回答:

第一,所谓“诗意深邃不易知”的话,阎百诗(若璩)在他的《毛朱诗说》里,也曾以之为回护《诗序》攻击朱熹的武器,他说:“朱庆余作《闺意》一篇,献水部郎中张籍曰:‘洞房昨夜停花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此即掩其题,可知是以生平就正于人之作。窦梁宾以才藻见赏卢东美,卢东美及第,为喜诗曰:‘晓妆初罢眼初瞤,小玉惊人踏破裙,手把红笺书一纸,上头名字有郎君。’此若掩其姓名,有不以为妇喜夫登第之作乎?诗有难辨如此,吾欲诵以质晦翁。”

这一层最容易回答。我以为古人作诗,词旨俱极明白,决无故为艰深之理。我们看唐以前的诗便可以知道。《诗经》里的诗,文辞俱极朴质,更不会包括什么哑谜在里面。现在之三百篇所以成艰深,乃《诗序》之曲说附会有以致之,诗文固极明瞭,固不艰深也。阎百诗所举的朱庆余、窦梁宾的诗,分明是《诗序》的影响,岂可反据之以证《诗序》?此正如白居易的《新乐府》都是自己作序,他也言美,言刺;但是谁都知道这完全是摹仿《诗序》而做的,决不能反据之以证“《诗序》是诗人自为之”的无稽之言。

第二,所谓“《诗序》由来已久,其说必有所据”的话,古来也已有许多人曾以之为回护《诗序》,攻击反对派的武器。叶适说:“《诗序》随文发明,或纪本事,或释诗意,皆在秦、汉之前,虽浅深不能尽当。读诗者以时考之,以义断之,惟是之从可也。若尽去本序,自为之说,失诗意愈远矣。”黄震说:“夫诗非序莫知其所自作。去之千载之下,欲一旦尽去自昔相传之说,别求其说于茫冥之中,诚难事矣!”范处义也引了许多《诗序》与《左传》及其他古书相合之处,以为:“使《诗序》作于夫子之前,则是为夫子之所录,作于夫子之后,则是取诸夫子之遗言也。庸可废耶?”

我以为他们的话,也都很容易回答。《诗序》是解释《诗经》的,我们自当以诗文为主,不能据序以误诗。《诗序》如与诗意相合,我们便当遵他;如大背诗意,则不问其古不古,不问其作者之为孔子抑他人,皆非排斥不可。何况《诗序》之决非古呢?且《诗经》本甚明白。废序而说诗,较据序以言诗且更明了。(参看上面驳《诗序》的话)所以叶适、黄震的话,是没有什么理由的。

何以说《诗序》之决非古呢?

《诗序》作者之为何人,自汉迄宋已众论纷纭,莫衷一是。沈重据《诗谱》以为《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后汉书》又以《诗序》为卫宏作。《隋志》则以为《诗序》是子夏所作,其后毛公、卫敬仲又加润色。王安石则以为是诗人所自制。程颐则又以为《诗大序》是孔子作,《小序》是国史作。王得臣亦以为《诗序》非孔子不能做,孔子只做头一句,其下为毛公发明之。苏辙也只取《诗序》的首句,以为是孔氏之旧。在这许多议论中,王安石与程颐、王得臣的主张最为无据。他们所谓诗人自作,所谓孔子作,国史作,都是逞臆乱说,毫不足信,我们可以不用去管他们。其比较的有根据的,共有三说:(一)是子夏作,(二)是卫宏作,(三)是子夏、毛公、卫宏合作。第三说只是《隋志》折衷众说而来的,本不大可靠。第一说则韩愈与成伯瑜都已怀疑他。大概郑玄他们所以主张《诗序》是子夏作的缘故,不外借重子夏以坚《诗序》的信仰而已。——关于这一层韩愈也已说过——子夏叙诗之说,经传并无明文。《论语》上曾记子夏与孔子论诗之语,孔子虽许其知诗,但并不曾说到叙诗,决不能便以此为子夏叙诗的根据。如必欲以此为据,则明丰坊伪作之《子贡诗传》,其可靠不也同《诗序》一样么?

魏源的《诗古微》曾证明《鲁诗》、《韩诗》之源,与相传的《毛诗》传授之源是相同的。然而《毛诗序》之释诗,与鲁韩俱不相同。如《汉广》,韩以为“悦人也”,《毛诗序》则以为是“德广所及也”。《邶·柏舟》,鲁以为是“卫宣夫人作”,毛则以为是“言仁而不遇也”。《诗序》而果出子夏或孔门,决不会与他们相差得如此之远。且“设若有子夏所传之序,因何齐鲁间先出,学者却不传,返出于赵也?序既晚出于赵,于何处而传此学?”(郑樵说)是知指《诗序》为子夏作者,实亦无据之谈,与诗人所自作及孔子或国史所作之说,同样的靠不住。最可靠者还是第二说。因为《后汉书·儒林传》里,明明白白的说;“卫宏从谢曼卿受学,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至今传于世。”范蔚宗离卫敬仲未远,所说想不至无据。且即使说《诗序》不是卫宏作,而其作者也决不会在毛公、卫宏以前。有几个证据可以帮忙这个主张的成立。

第一,我们知道《诗序》是决非出于秦以前的。郑樵说:“据六亡诗,明言有其义而亡其辞,何得是秦以前人语?《裳裳者华》‘古之仕者世禄’,则知非三代之语。”

第二,我们知道《诗序》是决非出于毛公作《故训传》以前的。《诗序》之出,如在毛公以前,则毛公之传,不应不释序。尤可怪的是,序与传往往有绝不相合之处。如《静女》,序以为是刺时,是言“卫君无道,夫人无德”。而传中并无此意,所释者反都为美辞。又如《东方之日》,序以为是刺衰,是言“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而传中也绝无此意,且释东方之日为“人君明盛,无不照察也”,释妹为“初婚之貌”,与序意正相违背。如以序之出为在毛公前,或以序为毛公所作,或润色,都不应与传相歧如此之远。所以我们知道《诗序》决是出于毛公之后。

第三,我们知道《诗序》之出,是在《左传》、《国语》诸书流行以后的。为《毛诗序》辩护的,都以为其与史相证,事实明白,决非后人之作,而不知其所举事实,乃皆钞袭诸书,强合经文,绝无根据。范处义以为《诗序》与《春秋》相合,可以证其为圣人之作,而不知《十月之交》一诗,《诗序》以为刺幽王,即郑玄也已怀疑他,以为当作厉王。其他之不足信,都与此相类。凡《诗序》与《左传》诸书相合的地方,正是《诗序》从他们那里剽窃得来的证据。郑樵说:“诸风皆有指言当代之某君者。唯魏桧二风,无一篇指言某君者。以此二国《史记》世家、年表、列传不见所说,故二风无指言也。”如《诗序》出在诸书以前,则不应诸书所言者,序亦言之,诸书所不言者,序即缺之。

第四,我们且可以证明,《诗序》是出于刘歆以后的。郑樵说:“刘歆三统历妄谓文王受命九年而崩,致误卫宏言文王受命作周也。”文王受命之说,不见他书。作《诗序》者如不生于刘歆之后,便无从引用此说。

第五,还有一层,我们也可以引之为《诗序》后出之证。叶梦得说:“汉世文章,未有引《诗序》者。惟黄初四年有共公远君子,近小人之说。盖魏后于汉,宏之《诗序》,至此始行也。”

有了以上的几个证据,我们便可以很决断的判定《诗序》是后汉的产物,是非古的。汉人传经,其说本靠不住;一方面抱残守缺死守师说,而不肯看看经文,一方面又希望立于学官,坚学者之信仰,不得不多方假托,多方引证,以明自己的渊源有自。而因此,经文乃大受其祸了。《诗序》之乱诗,其情形正有类于此。惟汉儒才能作如此穿凿附会之《诗序》,《诗序》如非汉人作,我敢断定他绝对不会这样乱说。

至此,《诗序》由来已久,其说有据之论,已不攻自破。 gJd4ErGwsg4545qVFdL5R7rf3/8PdZCloCsKBLzoS8Xs05t62CC8ccxtiuXDnW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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