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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所谓大众文学

所谓“大众文学”,乃是所谓“未入流”的平民文学,或“不登大雅之堂”的草野文学的别名。从来文人学士们对于大众文学是颇加歧视的;有一部分大胆的放荡不羁的文人们也尝试要采用了他们的形式与内容,然而往往终于不敢公然的在提倡着。象明末的冯犹龙,总算是一位有胆有识的文士,乃他刻印《挂枝儿》时,却怕人知道,不敢用真名。小说戏曲的作者们,直到了清末,也还大多数用的是笔名。

然而大众文学在中国文学上的影响是很大的;她生于草野,却往往由草野而攀登了庙堂。她本是大多数劳苦的民众的所有物,却终于常成了文人学士们的新文体的来源。南戏本是野生的,直到了明代的初叶,还不能和北剧争一日之短长。但到昆山腔出现后,立刻便被攫在文人学士们的手中,一天天的典雅,腐化下去,反而与民众隔离了。词调与散曲,其初也是民众之所有的,等到成了士大夫阶级的筵席上的娱乐品时,民众便舍弃了他们,而别去成就他们自己的另一种的歌曲。

大众天然的有需求文学的必要,正象他们之需求空气与水与食物;所以,即在贵族时代,封建时代,资本主义时代,大多数的民众,也自有其文学,充分的表现着、装载着他们的悲欢哀乐,他们的希望与冥想,他们的人生观与天才的成就之文学。不过,往往被压迫得透不过一丝的气来。等到他们受文人学士们注意到的时候,往往便会被歪曲了,被改变得成了另一种的东西了。

而且,在几十年来的威逼、利诱、蹂躏、扫荡的种种打击之下,大众文学是久已被封锁于古旧的封建堡垒里,其所表现的,每每是很浓厚的封建的农村社会里所必然产生的题材、故事或内容;充满了运命的迷信,因果报应的幻觉。对于压迫者的无抵抗的态度,对于统治阶级的虚华的歆羡,对于同辈的弱者的欺凌,对于女性的蔑视与高压;差不多是,要不得的东西占了大多数。我们看了皮黄戏里的《武家坡》一出,有不为之浑身起寒栗者乎?然而却是一般民众——连女性们也在内——所最喜爱的一剧。《连环套》一剧,明明显得黄天霸是如何的卑鄙龌龊,如何的为异族作走狗,如何的善于卖友求荣,然而一般民众——连一部分大学教授们也在内,我自己听见过徐志摩氏和其他友人们对于杨小楼表演此剧的说不尽的恭维话。却以天霸为英雄,而以窦尔墩为寇盗。其他小说里,诗歌里,也往往装满了和大众文学久已粘着为一体的许多卑劣不堪的思想与情绪。今日所搜集的许许多多的各省,各县,各镇的歌谣,小唱本,鼓词,宝卷,弹词等等——我也曾经费了不少的时力在搜集这些东西之上——到底有几种值得流传下来的?如果我们不视之为研究的资料,而欲加以鼓吹、流通,那便真要“谬种流传”,贻害无穷的了。在其中,只有多数的情歌是比较可取的,然而够得上称为“名作”的却是少数。

在技巧、描写的一面讲来,我们旧社会的大众文学,也是渲染着很深刻的古典文学的余毒的;许多摇笔即来的陈辞腐语,常是纠绕在他们的笔端,拂拭不去,扫除不尽。

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明天。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希是去年。夜半归来月正中,满身香带桂花风。流萤数点楼台净,孤雁一声天地空。沽酒唤醒店客梦,狂教京起石潭龙。依栏试看青风剑,万道豪光透九重。剪断荒言书归正,内里悲欢两段情。

——传钞本《三贤传》(悉照原文抄录)

夏日薰风暑气飘,光阴易趱白华韶。少年谁不贪花柳,人到中年万事消。古今多少奇风月,埋没谁知此格格。点能识得今和古,万紫千红管世民。

——广东板《新运五色荷花》全本(悉照原文)

为求名跋涉山川,沐雨栉风,披星戴月,远望帝乡。(生唱宽板调)在客舍旅放无聊,温经习史,这乃是芸窗雪案,灯火鸡声。(生唱宽板观容)夜静更深,突听哭声,悲哀惨切,恻隐我身。断续浮沈,声在比邻,侧耳细听,心实可怜。

——福州唱本《三不可》(悉照原文)

土生的新文体固常压迫着文人学士们,要他们去采用,而文人学士们的陈辞腐语,也未尝不以千钧之力,压迫着大众文学,要他们去收容,去采纳。我在《中国文学史》上曾说过:“唐代的通俗文,乃是骈俪文,而古文却是他们的‘文学的散文’。”(第二册五九三页)其实宋代的词,元明的曲又何尝不是如此。实际上应用的词调,乃是柳耆卿的,周清真的,康与可的,吴梦窗、周草窗的,而比较的明白晓畅之苏、辛词,反不是当行出色的歌筵上之作。同样的,元、明代当令的应用的歌曲,也只是浓装盛饰的:

画楼频倚,绣床凝思,静听午夜莲筹;数不尽一春花雨。心中自思,心中自思,与你何时相会,使我芳容憔悴。薄情的约在元宵后,朱明又近矣。

——无名氏《桂枝香·情》(见《新编南九宫词》)

庭院昏黄,香雾空朦月转廊。月色侵罗帐,灯影摇书幌。嗏,开宴出红妆,痛饮何妨。几夜轻寒,报道花无恙,半醉移灯看海棠。

——陈大声《中吕驻云飞·四景》(见《秋碧乐府》)

而张小山、张云庄、施绍莘的《北曲联小令》《休居乐府》《花影集》之类却反成了文人学士们“孤芳自赏”的文章了。我们如果在旧的平民文学的若干作品里仔细的爬搜着,便可以发现古典文学的精灵在其中是如何的占优势的活动着。

所以,老式的过去的一般的大众文学之作品,不仅其思想、题材,大多数要不得,即其被视为比较沾染古典文学之毒汁最少的技巧方面,也仍是摆脱不了古典文学的影响的。

老实说,《古文辞类纂》、《昭明文选》一类的东西,在今日固应该被排斥,就是许多的所谓大众文学的著作,又何尝不该被视为“封建余孽”而加以扫除。若干的老式的大众文学的著作,实实在在是要不得的有毒的东西。 REouBfiGDdnhZU2GRNIKIO6N/CmTj/Q3c9T1+CGSCW3IQ9hqNuU6dBkmDFZS/O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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