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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妻虽不算是个美人,但初结婚时在他的眼睛里是很娇小可爱的,自生小孩子后,她的美渐次消失了,他对她的爱也无可讳言的一天一天薄减了。

她近这半个月来稍为劳动些到晚上就说周身酸痛,所有骨节都像碎解了般的。大概她快要做第二个小孩子的母亲了。

“除上课外,你不要跑远了,怕胎动起来时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你。万一……”他的妻眼眶里满装着清泪没有说下去。过了一会,她转了一转话头,“S儿到那时候谁看他呢!”她的清泪终于掉下来了。

“我不走远就是了。”他也觉得妻实在可怜。后面的单眼婆婆和她的孙女儿,你和她们说好了没有?”

“我把一吊钱给她们了。她的外孙女儿答应每早晨来,晚间回去,在这里代我们看厨房的事。要洗的东西都交给她。不过他们要求的工钱太贵了些。”

“……”他只在筹思要如何筹借五六十元才得把这难关度过去。顶要紧的就是教会办的慈善病院的接生费,要二十块大洋。他想无论如何穷这种支出是省不掉的。

“幸得临时雇她们,只一个月!过了一个月我的身体恢复了原状,可以不用她们了。”她说了后又叹口气。

他因为生活困难,家里没有雇用老妈子,家事一切都由他的妻和他一个表弟T料理。他的表弟T今年才满十五岁,在他家里完全是个厨司了。

妻因为快要临月了,关于厨房的事,看S儿的事和洗衣裳的事预先的忧虑了不少。他家里虽然穷,但还有人比他更穷的。他住的房子后面两列木造的矮房子是个贫民窟——其实他住的房子也和贫民窟的房子差不多。不过稍为干净一点。单眼婆婆就住在这贫民窟里。

今晚上吃了晚饭他到学校里去出席教授会,开完了会回到家时快要响十点钟了。妻和S儿都睡熟了,他想趁这个好机会做点工夫。他从书堆里取了一册Maurice Baring的An Outline of Russian Literature来读。刚刚把书翻开就听见他的妻在帐里面呻吟。

“你的身体怎么样?”他顶怕的就是妻要在夜间临盆,他最以为辛苦的,就是夜间要他到医院去叫产婆。

“没有什么。”妻呻吟了一会不再呻吟了。

“胎动了么?”

“微微地有点腹痛。不是胎动吧。”

他稍为安心了些,再继续翻他的书。他才念得三五行,妻又在呻吟了。

“今晚上的腹痛虽然不很痛,但回数来得密些。”

“怕是间歇痛吧。”他忙打开抽屉来看时表,九点五十一分。等到妻第二次呻吟时是九点五十九分。他知道间歇痛的时距是八分间。

“照前例看来——S儿出生时——当在天亮时候,到天亮去叫产婆不迟吧。目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借债!快借债去!明天婴儿产下来时,没有钱如何得了呢!”他想了一会,知道借债这件事,无论如何踌躇都是挨不掉的。

“去吧!快去!他们睡了时就不妙了。要借债还是快点去。”他站了起来,把才脱下了的外衣重新加上。

“向人借钱——开口向人要钱是何等难堪的事!向人借钱——向人说好话借钱比挨嘴巴还要痛苦!”他走出来在寒风里一面走一面想。街道上有好几家店门早关上了。还有几家没有关店门的是小饮食店和青菜店。拦面的寒风一阵阵地吹卷了不少的尘沙到他的口鼻里来。街路上没有几个行人了。他在途中遇见了几个双颊给风吹红肿了的童子,紧张着支气管发出一种凄音在叫卖他们的油饼和油条。

“快点走!要找四个同乡去!快点走!时间不早了!零星借款,一个人向他借十块八块,那就够妻这次的用费了。”他一面想一面急急的走。

他前几天也曾伸出掌来向他的几个同事的朋友们告贷。这几个好朋友都向着他的掌心打了一掌,只是一笑,一个钱也不借给他。及今想起来他的双颊还在发热,像才给朋友们辣辣地打了几个嘴巴。

他觉得知识愈高的人的良心愈麻木,所以他决意向几个做生意的同乡告贷了。

由十点钟起奔走了两个钟头,拜访十几家商店,零零星星共借到了二十八块钱。他虽然穷,但他的同乡们还相信他,相信他是个读书人,相信他是个烂大学的穷教授。他想到他自身的价值只能向他们借二十八块钱,他心里觉得异常的悲哀,几乎掉下泪来。

“不必再作无聊的悲感了!借得二十八元到手还算你的幸运呢!快点走!跑回去吧!妻在蜷卧着悲鸣呢?”

他赶回家来时,抽屉里的没有玻璃罩的时表告诉他已经是一点二十分了。

他跑到妻的床前报告他今晚上的成绩——零星借款共借得二十八块钱——叫她不要为接生费担心。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妻又呻吟着呼痛了。呻吟期间继续了两分钟。等到妻第二次呻吟时,他检视时表知道间歇期由八分间减至五分间了。

“妈妈!奶!妈妈,妈妈!”S儿给母亲的呻吟惊醒来了。他还没有断奶,每晚上醒来要找母亲的奶吃,含着母亲的乳才再睡下去。他每次醒来摸不着母亲时是要痛哭的。他惊醒来了,看见母亲背着他睡着就哭起来。他从被窝里钻出来,按着母亲的肩膀想站起来。才站起来又跌坐下去,才站起来又跌坐下去,最后他狂哭起来了。

“S儿乖乖!爸爸抱!来!爸爸抱!”

“不爸爸抱!”S儿愈哭得厉害了。

闹了半点多钟,S儿知道绝望了——知道母亲再没有把奶给他吃了。或者是他哭倦了。最后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颗柑子,便呼着要爸爸抱了。

“爸爸!爸爸!抱抱!”

S儿在父亲怀里虽然止了哭,但还抽咽得厉害。他抱着S儿摇拍了半点多钟再睡下去了。他把S儿放进被窝里去,替他盖上了被。小孩像哭累了,呼呼的睡下去了。他忙跑到后面开了厨房的后门,去捶蔡家的后门,把那个单眼婆婆叫了起来,叫她过来替他生火烧开水。

“老爷,我的孙女儿要五吊钱!这个月要五吊钱!她明天不再到炭店里捏炭团了,一早她就来替你抱少爷。……”那单眼婆婆迟迟的不肯到他厨房里来,在要挟他,提出比日本的二十一条项还要苛酷的条件。他知道那个单眼婆有意乘人之危,要求过分的工价,恨得想一脚踢下去。但听见妻在房里很痛苦的呻吟着,只好忍下去了。

“好的,好的!你快过来替我烧开水。我即刻要到医院请医生去。”

“……”那老妈子一手扶着满涂了黄油垢的门闩,一手提着一个小洋灯盏,睁着她的独一无二的眼睛——含蓄着一种欲望的眼睛——望他。

“你快点过来吧!”他心里恨极了。今天下午妻才和她新订了约,这一个月给她六吊钱,给她的孙女儿三吊钱。怎么又变卦了呢?

“今天我和你家太太说过了,我要双工。”单眼婆婆说了后,她脸上现出一种卑鄙的狞笑。

“双工?!”

“是的,十二吊!”

“可以可以!”

“先把一二吊钱给我们买米好不好?”

他听见她这种要求真恨极了,很想把她谢绝。但他一转想,这个单眼婆婆也很可怜。她曾把她的身世告诉过他的妻。她二十多岁就因为一个儿子守寡。现在这个儿子也四十多岁了,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男儿了。她的儿子从来就在铜圆局里做工,做了二十多年。大概是中了煤毒和铜毒吧,前年冬由铜圆局赶了出来。他患了一种风瘫病,双脚不会走动,双手也抬不起来。每个月包伙食费的工资共八吊钱,终害他成了个废人了。他还想把这残疾医好再进铜圆局去站在炉门首上煤炭,他把祖先遗给他的木造的房子里的前头两间卖给了一个做青菜生意的人。他得了这两间房子的代价二百吊钱,进了教会办的慈善病院。他住在每天向病人苛抽三吊钱的慈善病院里满两个月了,两间木造房子的代价也用完了,但他的病还是和没有进病院前一样双足不会踏地,双手抬不起来。他自得了残病之后,不单没有能力养活妻子,就连他的一口也要他的母亲做来给他吃了,他的母亲,他的妻和大女儿每天到炭店里去捏炭团,辛辛苦苦的支持了半年,他的妻再挨不得苦,终逃走了。爱儿子的还是母亲,这两年来儿子和孙儿的一天两顿稀饭,还是这个六十多岁的单眼婆婆做来给他们吃的。

“她的乖僻的性质,她的不道德的不正当的嗜利欲,大概是受了社会的虐待的结果。你自己还不是因为生活困难,天天在嫉妒富豪,在痛骂铲地皮的官僚和军人么?在这个单眼婆婆的眼中你是个她所嫉妒的富豪。十二吊钱!答应她吧,十二吊钱!”他因为想利用这个单眼婆婆了,便想出了这种浅薄无聊的人道主义来欺骗他自己的良心。他心里何尝情愿出这十二吊钱。但他不能不对单眼婆婆为城下之盟。妻在呻吟着,阵痛更密了些。他忙跑进去拿了两吊钱出来交给那个单眼婆婆。 B9bQ2xJIVWeuDAeCAvhq4cvX/AwWXgfzY37praJxuJt0sS23v27JEkuvOQe7ZN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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