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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阿大有乳母看护,到了次年秋,阿二出生了。同样,到了第三年冬,阿三也出生了。荏苒光阴,到了今日,阿三也满二周年了。

在这四五年间政局变化了几次,梅苓的钻营术也日见日进步。现在居然在京里外交部做什么司长了。当然,他在政治上的地位是由金钱造成的。他的官运虽然日见亨通,但在上海的他的生意,因无人监督,却一天一天地不振,到后来,都歇了业。梅苓终于成了一个Salary man了。他的收入虽然不少,但是他的放浪,还是和从前一样,所以入不敷出。丽君抱着三个小孩子在上海的生活,仅靠所管业的一家店子的租金百余元维持了。故丽君在最近的生活是非常痛苦的。

象这样的夫妻问题,在现社会是再平凡不过的。不过在丽君,却是件很重大的问题了。她又曾间接地听见梅苓对旁人说:

“那里!说不上离婚不离婚的问题。我最初就没有和她举行婚礼。在法律上还不能算是正式的夫妻。在那时候是情人制最盛行的时代,我和她只是一对情人罢了。打倒夫妻制,拥护情人制,是当时青年间——不分男女——的口号。她自己也是赞成的。现在我和她之间的爱情,经过了性的接触之后,早冷息了。我们不算是夫妻,也不算是情人了。各人都有随便行动的自由。”

丽君自听见丈夫有这样一番的议论,便悔恨误听了当日浪漫的废颓的青年男女的邪说,没有和梅苓正式行个婚礼。现在想从法律上向他要求点生活保障费都不可能了。抱着三个小孩子,今后怎样处置呢?小孩子一天天地长大起来,所需的教育费也就增加起来,丽君真是在受难期中了。

“岂无父母在高堂,……今日悲羞归不得。……”

丽君想,白乐天这段诗,大部分是为自己写照了。于是她垂着泪把那段诗反复吟哦了一会。


……

妾凭短墙弄青梅,

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望,

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肠断共君语,

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

暗合双环逐君去。

到君家舍六七年,

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

不堪主祀奉蘋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

无奈出门无去路。

岂无父母在高堂,

亦有亲朋远故乡,

潜来久未通消息。

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

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

慎勿将身轻许人!


丽君愈念愈悲伤,忽然听见老妈子来报有客来了。

“是谁?男的?女的?”

她这样问娘姨。因为至中约了她,今天会来看她。她虽然不能十分赞许至中对自己的行动,但自己近来确实是太寂寞了。梅苓差不多半年来没有回来上海。新年回来时也只住了两晚,但只有一晚上和她敷衍过来。在她本不希罕的,但又不能拒绝。两人间的情感还赶不上三四十度的水温。近来至中较常来看她了。她断定他是抱着野心来的。但看他又不是怎样有热烈的表示。所以丽君最近对至中的感情是有些希望他有热烈的表示,同时又有些害怕他会有热烈的表示。总之,她近来是心烦意乱,焦燥不堪,的确有些象热釜上的蚂蚁了。

“是朱太太,杨太太,马太太三位。”

这是娘姨的回答,说得丽君也笑了。

“还有牛太太,稽太太没有呢?”

“真是这样地凑巧,她们一同来了。”

“请她们上来吧。”

丽君一面说一面把睡着了的阿三安置到摇床里去。

三位夫人高声响气的跑上楼来。她们都竞争着向丽君说客气话,象礼拜堂里的合唱混淆起来,丽君反一点听不清楚了。

最胖的朱太太在铁丝床上坐下来,铁丝床登时起了振动,一瞬间凹陷下去。朱太太的屁股就象坐进一个窟窿里了,她每到人家里,都喜欢坐到人家的床上去。大概是因为一般的椅子太小了。承不住她的胖体。一般人对于这个矮胖者的批评是女作男权,有须眉气概,身体强健。她对于前者虽然接受,但对于后者她却不承认。她说,她每月不服当归北蓍熟老鸡,她便不能行动做事。

其次是杨夫人,身体瘦小,每说起话来便象要哭般的,这是她的特征。譬如,“啊不得了,”“啊要命死了,”就是她的口头禅。又如有朋友问她,

“是新制的衣裳么?满漂亮呀。”

“你不晓得,真的是没奈何的,一件衣裳都没有了,所以借了十多块钱来制了这一套。”

这是杨太太的回答,因此她便得了悲观论者的绰号。

最后的马夫人是短小精干,口才最好。她原是性情率直,爱做抱不平的人,常常不惜牺牲自己去代人努力。但因多嘴的关系,反有许多人不喜欢她。因为她肌色微黑,一般人替她起了一个绰名,叫做黑鹦鹉。

她们三人的岁数和丽君差不多,只是朱夫人岁数大一点,今年三十一了。其余都是由廿五至廿七岁前后的。她们和丽君是旧日的同学,她们今天来访丽君,完全是为开同级恳亲会的问题。

她们才坐下来,马夫人便开始演说了。其实她不是演说,只是对一般友人下批评及报告最近在妇女界发生的新事件而已。所以她又有上海妇女界时论家的绰名。

马夫人虽然在痛快淋漓地讲,但丽君不象平日那样高兴听了。她担心至中会失约,同时又怕他此刻就闯进来,给她们看见了不妥当,最少也会给这位黑鹦鹉做材料。朱夫人也象不愿意听,伸出一只白胖的手来掩着口打呵欠,一连打了三次呵欠,那位上海妇女界时论家都没有注意。到了第四次,朱夫人再不客气地发出音响在打呵欠了。马夫人才渐次停止了她的多辩的口才。于是杨夫人也有一个简单的报告。

也是从前的同学,嫁给一个私立大学的文学教授,最初和丈夫感情至笃,可说是幸福的夫妻。但到近来,那位大学教授忽然和一个友人的妻子发生了关系,便虐待起那个同学来了。每日在他们间,波澜不绝。那个同学姓章名秋霞,因为再挨不过丈夫的迫逼,逃到杨夫人家中来躲了几天。杨夫人两夫妻劝她回去,并且答应她愿做调停人,说服她的丈夫。但秋霞无论如何不肯回去,只托杨夫人的丈夫代她找独立的职业。

“那位大学教授是知书识礼的,怎么也这样欺侮我们女性呢?我们要在妇女界唤起舆论来对他下攻击。他是侮蔑我们女性的蟊贼!你们的意见怎样?”

马夫人又在出风头了。

“晓得秋霞愿意不愿意你们这样干呢。万一弄得不好,不是使他们夫妻的感情更加分裂么?”朱夫人说了后又打了一个呵欠。

“我们是为我们全妇女界对妇女之敌下攻击。不能为秋霞个人枉屈了我们的主张,牺牲了我们的主义!怎么你们不拿出半点革命精神来干呢?”

“关于这个问题,扯不到革命问题上去吧。不要小题大做,破坏了人家的家庭幸福。”

杨夫人也和朱夫人抱同一的意见,主张调停。她还主张调停人要多几个,力量大些,并劝丽君也加入来。但丽君只坐在一边默默地听,一想到自己的家庭,真是自扫檐前雪都无暇了,还能管人家的瓦上霜么。

“你们都是妥协论者,没有半点斗争的精神。只要于个人有利,就投身敌人的怀抱中也在所不惜!还有资格谈妇女革命么?”

丽君平素是颇得她们间的爱重的,所以朱杨两夫人要她加入她们的群中,以后再多拉几位同学去会那位大学教授。马夫人是主张先开同学会讨论这个问题,对那个大学教授取鸣鼓而攻的办法,如开会结果良好,再扩大宣传,开全上海的新妇女界大会,最少要达到最低限的目的,即是把他的大学教授位置弄掉。

“这于秋霞有什么利益呢?”

杨夫人问上海妇女界时论家。

“你真是个悲观论者!我们要为妇女界争气!要打倒这班臭男子!——专欺骗妇女的臭男子!至于秋霞姊可以自找职业,独立地生活下去,何必再和那个臭男子妥协呢?就是我们女子太好了,太无勇气斗争,所以男子们才敢得寸进尺地欺侮我们女性。”

马夫人又在气愤愤地发议论了。丽君也觉得这个黑鹦鹉的话句句成理。

——的确,女人太过于敷衍男性了。今后的女性该自己振作起来,以叛逆的精神对付男性。丈夫如找一个情人,做妻的便要以叛逆的精神去找两个情人。……

丽君想到这点,真是十二分恨她的丈夫了。

“做女人的真是可怜!因为经济不能独立处处受尽男子的气。何以所有男子都是这样薄情,没有专爱呢?在自己所知的范围内,能够和睦地幸福地百年偕老的夫妻,真是罕见,真是百中无一啊!”

朱夫人的家庭在她们间算是最幸福的。她在这时候的态度真有些象吃饱了饭买馒头。她之出任调停,也只是因为坐在家里闲着无事,当做一个慈善事业干干而已。 AY+QcNPjNF74z/1HiKgldpte8OfGBK3qK/OpEg60YKRN20AYPO3Qahux8XcVlO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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